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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城里讨生活容易吗?

闫杏儿守着北京昌平的菜摊,忙得脚不沾地,大过年的,谁家不准备几样菜呀!杏儿没有回老家贵州过年,就是给父母在电话里把年拜了。由于第二场大雪压断了通讯设施,少山的电话打不出去,杏儿的电话打不进来。少山能料想杏儿在北京平安卖菜,杏儿呢?微信收到过范少山发的白羊峪的雪景,她送上了三只辣椒,只发出一只就没音信了。一直等到了正月十五,范少山还没回城,杏儿就急得跺脚了。她搭了一辆车,赶到了白羊峪山脚下,闯进了布谷镇兽医站,她本想打听打听去白羊峪的路,没想到范少山就在这儿。

范少山初次见到杏儿的时候,是在他的岗位上。正是晌午,没几个顾客,正在吃饭的时候,一个女孩过来了,买了二斤辣椒,到手就往嘴里搁。辣椒是朝天椒,辣呀!范少山不稀罕辣,看着有点揪心。他觉着一个挺好看的女孩子和辣椒总有点不搭调儿。范少山说:“妹子,吃多了伤胃呀!”顺手递给她一个馒头。女孩没接,说:“大哥,不吃伤心啊!”

范少山不知女孩为啥伤心,吃辣椒能治伤心?没听说过。范少山挺好奇,想问问,女孩走了。

后来过了几天,晚上收了摊儿,范少山开车回家。拐进一条胡同,少山就看见两个女人在吵架。一个男人站在一旁,无奈地抽着烟。汽车被围观的人群挡住了,范少山只得下车,本想让人群散了,自己个好开车过去,却不想看到其中一个吵架的女孩他认识,就是那个吃辣椒的姑娘。他们吵啥呢?听吃辣椒的女孩骂:“你抢了我的男朋友不要脸!”“你就是小三狐狸精!”还有比这难听的。范少山想,能吃辣椒的女孩了不得,能吵又能骂,再不劝住,接下来非动手开撕不可。范少山对那个男子说:“兄弟,都是你惹下的吧?赶紧劝劝啊?”男子说:“管不了,管不了!男人就是他妈的弱势群体!”那个女孩突然不吵了,走过来朝着那男人就是一耳光!走了!她没一个人走,是拽着范少山走的。

那天在小酒馆,范少山和杏儿坐了半宿,喝酒。酒是个啥?钥匙。能打开话匣子的钥匙。贵州女孩能吃辣,能喝酒,她打小就是在茅台镇的椿树村长大的。范少山点了两个炒菜,辣椒炒土豆丝,辣椒炒肉。少山不吃辣,专拣不辣的东西吃,还是辣得不住哈气。

“真是防火防盗防闺蜜呀。”杏儿说。她告诉范少山:那个男的是她的男朋友,被那个女生,她的闺蜜瞄上了,两人打得火热。今天正好碰上,她要和闺蜜评评理。后来范少山去劝,听了男朋友的话,她就给了那个男的一耳光。什么玩意?你反倒成了弱势群体了?渣男!范少山说:“你别把俺拉上啊?”杏儿嘿嘿一乐:“我下不了台了呀!”

范少山说:“原来俺成了你垫脚的台阶了。”

杏儿有点高了:“谢谢台阶……不,谢谢大哥。”

两人都笑。

杏儿说:“说说你吧!”

范少山说:“没啥说的。”

杏儿说:“你保密局的吧?”

又喝了一杯。范少山的嘴也没把门儿的了。就说了白羊峪,说了爷爷,说了爹娘,又说了自己个离了婚,还有个女儿叫小雪。

范少山把杏儿送回家时,天快亮了。喝了酒,不敢开车,两人就走在空荡荡的街上。酒气还没消,杏儿情绪上来了,收不住。杏儿说:少山哥,我给你唱首歌吧,我们贵州的山歌:

太阳出来照半坡

金花银花多相爱

金花银花俺不爱

只爱情哥好人才

太阳出来照白岩

金花银花多相爱

金花银花俺不爱

只爱情妹好人才

……

杏儿的歌声透亮,如山涧中的潺潺流水叮咚响,那旋律幻成一只只小鸟,呼啦啦在范少山的眼前飞呀飞。自打离婚后,范少山就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他感觉那歌声如同一缕灿烂的阳光,照亮了他的心坎;如同一阵微微的春风,拂去了他的悲伤。这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到了幸福就像水一样,把他的心溢满了。

他动了喜欢杏儿的念头,想去牵杏儿的手,没敢。人家是大学毕业,年轻漂亮。你是打山沟里滚出来的,虽是高中毕业,但这几年做买卖,那点墨水差不多干了,三十大几了,人又老相,一个卖菜的,又是二婚头,凭啥?范少山觉着自己个的想法没天理。没想到,杏儿把他的手牵住了,是十指相扣。杏儿说:“做我男朋友吧!”

范少山心里一暖。但说话还是逆着:“你喝多了吧?”

范少山把杏儿送到出租房门口:“好好睡一觉,俺去卖菜了。”

到了中午,范少山正在从车上卸辣椒,杏儿的电话打来了,一字一顿地说:“我酒醒了,不会说酒话了。做我男朋友吧!”

就这样,范少山和闫杏儿成了对象。闫杏儿辞了工作,和范少山一起卖菜。有了杏儿,范少山的菜摊延长了几米,青菜的花色也多了,生意也红火了不少。

这时候,站在兽医站的院子里,范少山紧紧抱着杏儿,眼里噙满了泪花。他是打心眼儿里想念杏儿了。他说:“杏儿,咱这就回北京,回家。”

杏儿说:“先别说了。回北京的事儿等两天。到了白羊峪了,我怎么也得见见未来的公爹和婆婆吧!”

范少山没想到杏儿这样懂事理,拉上杏儿的手:“走,咱回家。”

拉着拽着,杏儿总算到了白羊峪村口。杏儿说:“少山,你家怎么住在这儿啊?这一路也太艰苦卓绝了!”

范少山说:“这里风景美呀!感觉这里有宝藏,挖掘不尽啊!”

没想到,范少山刚出了白羊峪又回家了,还带来了一个俊俏姑娘。杏儿大方,有点“自来熟”,一进门就和范老井、李国芳唠得热乎。范老井眉开眼笑:“你看俺孙媳妇,多懂事儿啊!”李国芳也说:“也不知儿子哪世修来的福,摊上一个真俊俏的媳妇。”范少山说:“爷爷,娘,刚处对象,叫得有点儿早了。”一句话,杏儿也害羞了。杏儿一直搂着小雪,亲亲热热的样子。小雪只是叫了一声“姨”,看样子有点不情愿。

住了一宿,范少山和杏儿回了北京昌平。在人世间讨生活没容易的,在哪儿一猫腰能捡块金子啊?范少山和闫杏儿继续天还没亮就去卖菜、天擦黑儿回家。过了元宵节,这年也就算过完了。菜生意淡了,闫杏儿就提议撤掉一部分“大路菜”,专营高档蔬菜和水果卖卖:芝麻菜、薄荷叶、紫苏、法香、菌菇、青蛇果、美国提子、猫山王榴莲。高档水果娇气,还要有保鲜柜。置办这高档摊儿,摊费高啊。这两年,范少山每年都往家里寄钱,过年回家,他又撂下一万块,闫杏儿的老家过的也是穷日子,过年给家里打钱断是不能少的。咋办?范少山不乐意。他说:“甭想着一口吃个胖子,先守住这菜摊儿吧,等有了钱再扩大经营也不迟。”闫杏儿说:“你这是小富即安。不投入哪儿来的发展啊?”两人争得口干舌燥。后来,范少山服软了:“上吧,我去找钱。”到哪儿去找?

钱可是这世上最不好找的东西了。

范少山初到北京,在饭店当过厨师,练了点儿刀工。梁老板也是燕山地区的,算是老乡。还没到饭点儿,梁老板正在后厨训斥员工,骂他们不讲卫生,把厨房搞得像猪圈:“你们这样搞,顾客吃得咋能放心?这不是砸俺饭店的牌子吗?”范少山在一旁听着,心想梁老板还是一身正气啊!梁老板说着就拿起抹布擦灶台,员工们见了,赶紧过去抢过抹布收拾起来。梁老板拎起门旮旯的一个大塑料桶,像是食用油,让员工分装在印有名牌花生油标签的小桶里:“记住喽,这可是名牌花生油。俺们一定要让顾客吃得健康,吃得放心啊!”几个员工看看范少山,有点儿迟疑,梁老板说:“这是俺老乡,好好干你们的。”梁老板的老家离白羊峪四十多里地,也是从山上下来的。过去开过钢厂,赚了些钱。梁老板曾说小时候唱的头一首歌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那时候做梦都想到北京去,活到三十几岁才来了趟北京,他说自己个这大半生赚钱就是为了圆一个北京梦。梁老板把范少山带进办公室,问:“少山,找俺啥事儿?”梁老板不改乡音,一口一个“俺”的。见范少山有点儿迟疑,梁老板说:“是不是借钱啊?”范少山想说“是”,没说出口,不知咋地想到了厨房那桶油,就说:“厨房那油……”梁老板说:“那是家乡本地花生榨的油,香啊!有合格证。家乡人来推销,俺能不帮吗?俺不帮还有人味儿吗?唉!北京人讲究,就得吃个名牌。”梁老板忽地犯了琢磨,“范少山你咋回事儿啊?借钱就借钱,咋说到花生油啦?你还想讹俺啊?”范少山连连摆手:“老板,俺不是那意思。”梁老板问:“你啥意思?缺钱直说,犯得着这么拐弯抹角的吗?”梁老板拉开抽屉,甩出几捆钞票,啪地落在桌子上:“拿着吧,不用还了!”范少山脸红了:“俺真不是那意思,真的不是。”梁老板还不依不饶:“范少山,你说你还有良心吗?你当初到北京在工地搬砖,累得跟死狗似的,老板拖欠工资,人家工友爬上塔吊,你吓得不敢爬。后来工资发了,你被工友打了一顿。若不是俺收留你,你说不定还在立交桥下要饭呢!”

梁老板说得没错,范少山胆小、窝囊,塔吊三四十米呢!他不敢爬呀!后来工头领来工资,发给他的时候踹了他几脚,有两个工人揍了他几拳。为了缓和关系,他又拿出工资请人家喝酒。他喝多了,跌倒在马路上,差点儿让车轧死。身无分文的范少山来到立交桥底下,蜷缩在桥柱子旁睡觉,在四周捡拾废品。范少山想过回家,但一想到离开白羊峪爹对他说的那句:“不混出个人样儿别回来!”他咬牙也要撑下去。就在这时候,他遇到了燕山那疙瘩的老乡梁老板。梁老板仗义啊,带他去了饭店,给了他一份工作。范少山知恩图报,把刀工做精了。他学会了雕花,用萝卜、胡萝卜、水萝卜雕玫瑰花、牡丹、小鸟、熊猫。这些成了饭店的招牌菜。顾客一进门,就点萝卜花,人家当然不光点萝卜花啊,还搭配着别的菜呢!这钱不就来了吗?后来,梁老板也不知咋想的,将饭店改成了夜总会,范少山由后厨改成了服务生,整天和露大腿的服务小姐混杂在一起,向那些嘴上牛逼哄哄的男人们点头哈腰,隆隆震的音响戗得他脑瓜仁疼。他待不下去了,和梁老板告别,离开了夜总会。

这时候,范少山浑身都是嘴,再装上几个高音喇叭,也说不清了。

没借到钱,还得罪了人。范少山满嘴起了燎泡,火上大了。眼看着货都进来了,有的水果卖不完,很快就烂了,保鲜柜连个踪影儿都没有,为难招窄啊。也就在这时,杏儿借到了一笔钱,开业了。这笔钱跟谁借的?杏儿没说,范少山也没问。杏儿有心思,人家是学过营销的。在摊子前竖起了广告牌:“蔬菜吃得多,药就吃得少”,这年头,谁不吃药啊?谁想吃药啊?这广告有吸引力!杏儿还设计了二维码扫描,微信支付,生意有了起色。

范少山和闫杏儿的日子就这样过。生意不过是添了点高档蔬菜,钱不过多赚了点儿,菜市场还是那个菜市场,住的房子还是范少山买的那个二手房。每晚回家,范少山就抓两把顾客挑剩下的蔬菜带回来,亲自下厨炒几个拿手菜端上桌,和杏儿一块吃。两人还要喝点酒,碰杯。边喝边说点什么,酒能解乏,让人睡个踏实觉。自打处了对象,两人没多日子就住在一块了。现如今不都这样吗?没打结婚证就在一起睡,每天出双入对的。再说了,范少山和杏儿每天赶去菜市场卖菜,东一个,西一个也不方便。他们没啥特别之处,就像很多在北京讨生活的外地人一样,起早贪晚,苦巴苦业,赚的每张钞票都浸了汗水。把范少山和杏儿撒到人堆里,不显眼儿,找不到。

两人正在吃饭,有人敲门。范少山起身去开,愣住了:“梁老板?!你咋找到这儿来了?”梁老板说:“俩肩膀上扛着一个脑袋,打听呗!”范少山吃惊不小,他咋来了?他那饭店离这儿远着呢!再说了,他也不知道俺住哪儿啊。他这葫芦里卖的啥药啊?范少山和杏儿赶紧请梁老板入座,一块喝点儿。梁老板也不客套,坐下就喝。敬了两杯酒,范少山问:“老板,您这回来是……”梁老板说:“咋啦?你这儿我还不能来啦?”范少山赶忙摆手。梁老板说:“混得不错呀,有房有车,还有了对象,长得不赖。”杏儿说:“谢谢大哥。听少山说过,您是他的救命恩人。”梁老板说:“啥恩人啊?这年头谁讲这些个呀?忘恩负义的多啦!背后不捅你两刀就不错了。”梁老板又赶忙解释,“少山,我不是说你啊,别多心。你是大好人,谁不知道啊?”范少山知道梁老板的话里头有东西,只能听着。梁老板说:“范老板,是这样啊。前几天我说你不对,俺也做了思想斗争,把花生油从贴名牌的塑料桶里又倒了回去,就是咱本地‘燕山’牌的花生油,又香又便宜。咋啦?俺还有啥想不开的!俺呢?是怕给范老板留下个坏印象,指不定哪天说出去,顾客都跑了。这还不算,工商局还要查俺。溜须一个人难,伤一个人就一句话的事儿。也省得哪天有了事儿,我疑心那个,疑心这个的。范老板,记住了,在这北京混,在这商场上混,最忌讳啥?就是对立面。多好的生意,你树了对立面,也得让人家搞黄喽。”梁老板从提包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范老板,哥这脾气不好,原谅哥啊!”范少山赶忙把钱往提包里塞:“这咋好意思?”梁老板说:“知道你有难处,先用着吧。不够再找我。”梁老板走了。

走就走吧。范少山不想跟梁老板解释啥了,他也解释不清了。

范少山和杏儿看着这十万块钱,发呆,足足有半个时辰。

杏儿:“这梁老板是什么意思?”

范少山说:“有钱人都多疑吧。原来总叫少山的,如今改范老板了。我一个卖菜的,啥老板啊?”

杏儿说:“我觉着怪怪的。明天给他还回去吧。”

范少山说:“那可不中啊。你不用他的钱,他心里头不踏实,觉得你会伤害他。俺不是他的真正朋友,俺是他提防的人。不管咋样,他是俺的恩人啊!”

范少山想到了上次杏儿借的钱,说:“先用这笔钱把你上回借的钱还上。等咱手头宽绰了,再还给梁老板。对了,你上回借的谁的?”

杏儿淡淡地说:“我过去一个同事的,你就别管了。”

附近有高档小区,高档菜有销路。高档小区住着商人和知识分子,有钱,吃得讲究。看着生意红火,范少山打心眼儿里服杏儿,若不是她的主意,能有这样的局面吗?有了高档菜,范少山也接触了一些有身份的人。孙纯英是一位。他是干啥的?人家是农业大学退休的教授,专家呀!对各种蔬菜的身份了如指掌,就跟他家后院种的似的。孙教授当年在燕山岭子地区搞过科研,种了一片苹果,对燕山的苹果改良有贡献啊。岭子跟白羊峪山连山,一听范少山的口音,孙教授就有了亲切感。孙教授的儿女都在美国,老伴儿是工业大学的教授,也退休了。孙教授笑着说:“我们是工农相结合。”教授每天出来遛弯儿,顺便买点高档菜回去。孙教授说:“小范啊,你这是‘卖世界’啊,有魄力。”说得范少山心花怒放。他想,自己个卖点蔬菜,就跟世界联系上了。有两天,孙教授没出来,范少山心里头挺惦记。老夫妻快七十的人了,身边也没人照顾,不会出啥事儿吧?杏儿也不踏实,让少山去看看。少山拿了几样教授平日爱买的菜,去了。高档小区,保安守着呢,你能进得去?少山说自己个是孙纯英教授的外甥,来串亲戚的,这才放行。听说过孙教授住几号楼,但不知几楼啊,三打听两打听,总算敲响了教授的家门。开门的是孙教授的老伴儿,也是孙教授。要找的孙教授在床上躺着呢,病了,听说范少山来了,一下坐了起来。孙教授说:“犯老病了。没事儿没事儿。还劳烦你惦记。”范少山说:“教授对俺们家乡有感情,俺咋能忘了教授呢!”范少山下厨了,用带去的蔬菜做了几样,还把过去的刀工用上了,雕了几朵萝卜花,端上餐桌,孙教授马上有了食欲,非要和范少山喝几杯。范少山推说有事,回到了菜市场。后来,孙教授一来到菜市场,就直奔范少山的菜摊儿,和范少山亲亲热热地聊上几句。

这个夜里,闫杏儿忽地坐了起来,她打开台灯,说:“不对啊!”范少山醒了,问:“咋回事儿?”杏儿说:“我刚才做了个梦,菜市场的房顶塌了。这梦不好吧?”范少山困得不行,说:“梦有啥准儿,睡吧。”

第二天,真的出事儿了。不是菜市场的房顶塌了,是范少山的高档菜里发现了一只死耗子!当时,有人来买菜,挑着挑着,死耗子就出现了。那人啊的一声惊叫,惊动了半个菜市场。咋回事儿?怎么会有死耗子的?范少山报警了,警察正在追查,一时半会儿没头绪。你的蔬菜里出了死耗子,谁还买你的菜呀?工商所的来了,封了菜摊儿,停业整顿。范少山像有人当头给了他一闷棍,蒙了,傻了,天旋地转的。杏儿第一感觉就是同行使的坏,看你生意好,眼红了。这女子得理不饶人啊!当即就骂开了:“缺了八辈子德的!这死耗子是你们家人啊?都上了户口了吧?怎么不好好伺候着呀?到我家串门来是啥意思啊?告诉你,死耗子的家属,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我闫杏儿一定让你付出代价!走着瞧!”杏儿在菜摊前骂了半个时辰,范少山嫌丢人,拉着她走了。

出了菜市场,范少山开车想拉杏儿回家。杏儿说:“难得轻松,回家干啥,咱玩儿去!”范少山说:“出了这么大事儿,你还玩得下去?”杏儿说:“回家发愁管用啊?”你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抗击打能力,女人的韧劲儿就像藤条,宁弯不折。杏儿带着范少山去了游乐场,坐了趟过山车,还爬了八达岭长城。杏儿玩儿得开心,范少山却一直想着菜摊儿的事儿,走不出来。晚上回到家,杏儿早早睡了,范少山想了一宿,还是菜摊儿。男人和女人是两种生物吗?

范少山想起家乡白羊峪的山,蓝天,那么单纯的乡亲关系,哪有城里这么多事儿啊!他有点儿想家了。

第二天,有人给了信儿,范少山和杏儿又去了菜市场。派出所调看了菜市场的摄像头资料,发现死耗子是有人故意投放的。谁呀?高大姐。高大姐是个苦命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公还是个残疾人,儿子正在上高中,家人全靠她卖菜为生。高大姐在他们对面卖菜,平日里亲热着呢,家里头蒸了大馅饺子,都要拿一饭盒送给少山和杏儿尝尝,她摊上有的菜卖完了,就到这边来取,范少山也一样,两家有情有义的。咋会是高大姐呢?那么好的一个人!范少山问:“会不会搞错了?”警察让范少山看了视频。视频里高大姐去了他的菜摊儿取了几根黄瓜,顺便把什么东西埋在了高档蔬菜下。“就是死耗子。”范少山不愿相信这一事实,他不想让高大姐受到处罚,高大姐进去了,一家人可咋活啊!警察来了,千万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高大姐,高大姐将要被带走之时,范少山走上前问:“高大姐,你这是为啥呀?”高大姐说:“我糊涂啊——”高大姐哇的一声哭了。杏儿来了,冲着高大姐冷冷说了句:“没想到是你。活该!”

范少山的菜摊儿重新开业。高大姐的婆婆来了,老泪纵横,颤颤巍巍从衣袋里掏出一万块钱,算是赔补损失。范少山不想要这钱,一万块,高大姐得卖多少天菜呀!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说到底,不就是一只死耗子吗?又没造成啥严重后果,人啊,哪没有一时糊涂的时候。范少山说:“大娘,这钱您老拿回去吧!俺不能要。”大娘千恩万谢,抹着泪走了。

杏儿觉得这事儿范少山办得不对。“为什么不能要,这钱本来就是我们的!她姓高的伤害了我们,就该赔补我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一万块多吗?”回到家,杏儿的话像热锅炒豆子。范少山说:“高大姐家忒困难,她已经认错了就算了吧!总不能得理不让人啊。人得有同情心不是?咱收了一万也富不了,不收那一万也穷不到哪儿去。你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杏儿说:“好像就你有同情心似的,好人都让你当了。”杏儿的语气明显软了。杏儿不是没有同情心的姑娘,她只是气不过,慈眉善目的高大姐怎么能害她呢?范少山叹口气:“人啊,指不定啥时候脑袋里就冒出个鬼来。”杏儿点点头,气也消了。范少山亲了一下杏儿,起身要去做饭。杏儿说:“亲一下就算啦?”范少山说:“那就再干点儿别的。”范少山把杏儿抱到床上,杏儿说:“就知道干这个。”范少山说:“那我还是先做饭去,吃饱了有力气。”杏儿说:“你就这样把人家放在半路啊?”范少山笑了,刚要动作。杏儿说:“戴套!”之后,床上就惊起了一阵风雷。

高大姐被行政拘留十天。出来后,市场方面给她调换了菜摊儿,搬走了。人总得活着,养着一大家子人呢!只是,再见到高大姐都没话了,双方都像不认识。一段好好的友情就这样生生断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范少山和杏儿的恋情也被日子磨得不温不火。在日子面前,有谁还能逞强啊?

一天,范少山看到了雷小军,他领着两辆大货车,给菜市场送菜来了。雷小军前年还在这个市场卖菜,如今变成种菜的了。雷小军是大学毕业生,一心想着留在北京,哪都不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卖菜,哪怕捡破烂也要留在北京。这是啥心情?雷小军卖菜卖出了门道,营生干得风生水起的。可有一天他就不做了,回到了家乡河北乐亭创业,种菜。范少山问过他:“这是为啥呀?”他说:“这几年卖菜,也攒了些钱,再回去种菜,把家乡菜打进来,自己个干点事业,还能回报家乡。”雷小军当然不是拍着脑袋做的决定,他是做了深入考察的。家乡是平原,一马平川,还是个蔬菜大县,各方条件都有啊!可大学毕业,好不容易留在了北京,为啥非得回家乡呢?雷小军说:“人需要更大的舞台,哪里更适合,就在哪里唱戏。”如今,雷小军在县上成立了蔬菜协会,对农户实行产、供、销各个环节的服务。范少山说:“看你西装革履的,哪像种菜的?”雷小军说:“大哥,这你就不懂了。我是经纪人,我不种地。”范少山挠挠头,笑笑。雷小军说:“政府惠农补贴多啊,就像我们买车,政府送加油卡,我干得有劲儿。”范少山对雷小军由衷地羡慕,说:“你年轻有为啊!俺不中,就只能在北京混日子了。”雷小军说:“大哥,你咋不中?我看你脑瓜活泛,能成事儿。”范少山说:“唉!也就这样了。”雷小军说:“大不了回老家从零做起,咱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大不了过穷日子,还怕啥?”

范少山发呆。他想想白羊峪,想想死去的老德安,想想爷爷和爹娘。又想起了苦苦支撑的村民组长余来锁……想着想着,眼角沁了一颗泪珠。世间万般事,唯有乡愁挡不住。

杏儿看出了范少山的心事儿。杏儿说:“想都别想。好不容易在北京立足了脚跟,还想回去?你是雷小军吗?人家是研究生啊,人家多大资本啊?人家老家本来就是种菜的地方。天时地利人和啊。白羊峪有那条件吗?你能带着钱回去吗?”

范少山说:“我知道我就是回去啥都做不了,也就是想想罢了。”

杏儿说:“那就好好卖菜。”

卖个菜也不是容易的。范少山身处的光明路菜市场,就在街道旁,每天人流车流出出进进,每到上下班高峰,能馇成一锅粥。政府定了决策,要将小菜市场合并到大菜市场。去哪儿?离这里还有十来里路。说是即将建好,叫四季青菜市场。下了通知,一个月内搬清。这下还真应了杏儿做的梦了:菜市场房顶塌了。范少山和杏儿不能在光明路卖菜了。光明路离家近,人情熟,范少山和商户都不愿搬,附近的居民也不乐意,原来早上遛个弯儿就把菜买了,这回去超市买去,价钱贵不说,也没菜市场的新鲜啊!不情愿归不情愿,但大伙都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也都表示理解。北京这么拥堵,总得有人做出牺牲。况且政府对商户的补偿也合理;市场拆了,这里建一座幼儿园,附近居民都受益。好事儿啊!可开发商熬不住了。过了十来天,开发商就往外驱赶商户。你让商户去哪儿啊?新市场还没建好呢!有的商户与开发商的代表吵了起来,范少山站在人群中,也随着喊了几句。代表说:“你们也推举个代表吧?”一说这个,没人吱声了。这年头谁愿意出这头啊?炒了豆子大伙吃,炸了锅可是自己个的。人家开发商是五百强企业,整你个卖菜的还不是小菜一碟?代表对范少山说:“你是代表啊?”范少山愣了,再看周围,没人了。范少山要走。代表说:“代表别走啊?”这时候商户围了过来,都支持范少山当代表,跟开发商谈判,不少人竖起大拇指:“范老板,我信你!”

范少山稳住慌乱的心,说:“这都不是事儿。大伙推举俺当代表,俺就当了。”范少山后悔自己个反应慢,没能躲开。眼下知道自己个不当这个代表也不中了,当就当呗,你开发商就是不占理,政府说好的搬迁期限一个月,你咋不执行呢?这光天化日的,你还想耍浑啊?代表说:“从今天起,我就跟你这代表谈。你叫啥名字?”范少山一字一顿:“范、少、山,记住喽。”不少商户们心里想:这范少山平常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能挺得出来,是条汉子!代表说:“范代表,我们找个地方谈吧!”范少山忽地心里有了根:“俺不想跟你谈。”代表问:“想跟谁谈?”范少山说:“跟你们老总谈!”范少山的话一出口,引起了商户一阵惊呼。人们想:这招高啊!跟一个小混混能谈出啥道理?要谈就找一把手。范少山这个代表我们选对了。代表说:“你以为你是谁?”范少山脸上没表情:“光明路菜市场商户代表范少山。你和你们老总约个时间,俺去见他。在俺们约谈出结果之前,你来这个菜市场,只能买菜。”代表灰溜溜走了。商户一阵欢呼。

自始至终,杏儿都在人群中看着范少山的一举一动,开始的时候,她也为少山捏把汗,没想到少山不卑不亢,把这个雷抛给了对方,占据了主动。杏儿打心眼里喜欢有智慧、有担当的男人。看来范少山这个男朋友爱对了。

范少山去见了开发商老总。老兄很准时,秘书把他领进门。老总的办公室大,装上球筐就可以打篮球了。老总和他握握手,请他坐在对面。这个中年男人开门见山:“范先生,你知道一家私立幼儿园提前一周开学,是多少利润?”范少山说:“老总,俺不知道,那是你公司的账本。俺们只知道俺们要卖菜,俺们要生存。眼下离开光明路,俺们没出路,家家一大摊子呢。一家老小都指望着它呢!你让俺们去哪儿,俺们还能去哪儿?就是去了新市场,也得俺们把菜卖完吧?再说了,新市场还得十几天才能用呢!”老总说:“你带个头,我给你增加补偿,行吧?”范少山一笑:“老总,你这不是让俺当叛徒吗?”老总说:“那俺用推土机咋办?”范少山说:“商户联手,护卫市场。还有,俺报警。”老总哈哈笑了。他说:“你一口一个‘俺’的,俺受不了了。不瞒你说,我是山西人,从大山里出来的,如今那里还住着俺爹俺娘呢!过去也是一口一个俺的。做了生意,就改了。俺俺的,人家就瞧不起你,说你老土。在我这办公室里,第一次听有人说俺,我就知道我输了,俺们山里人,最难对付。”最后,范少山答应,只要新菜市场达到营业条件,他会动员商户提前搬离。范少山回到菜市场,商户们都拥来,问他事情咋样了。范少山不急不慌,拿起电喇叭,一下跳到板凳上,先对着喇叭吹了两下,喇叭发出呼呼声。范少山脸上溢出迷人的光亮,就像涂上了一层油彩。范少山说:“各位商户,各位亲人,就在刚才,本市场商户代表范少山,也就是俺,与开发商法人代表进行了友好而亲切的会晤。为维护光明路菜市场广大商户的权益,范代表表现得有理有利有节,圆满完成了广大商户交给俺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双方均满意会谈结果。最后,开发商把俺送到了大门口。”一眨眼工夫,掌声就把菜市场灌满了。人们把范少山抬了起来,抛向了空中,一只只有力的臂膀,又把他接住了。

事情进展挺顺利。范少山帮着做工作,商户踏踏实实卖完了最后一棵菜,陆陆续续搬到了新场地,最晚的,也提前三天离开了。搬走了,有的业主回过味儿来,为啥提前搬?这里头是不是有猫腻啊?有人怀疑范少山拿了开发商的好处,要不他跑前跑后,这么积极?无利不起早啊!这三天,为开发商赢得了多么宝贵的时间啊!时间就是金钱啊!有人算了一下,起码几十万。开发商再抠搜,也得给他几万吧?没想到啊,范少山当了商户代表,捞了这么多好处,说到底,这钱可都是从商户身上搜刮的。他还有人味儿吗?商户们在范少山背后指指戳戳,见了他,都背过脸去,爱理不理的。有商户在网上发帖质疑,虽没用范少山的真名,但卖菜群的都能看得出来。有人留言,骂范少山“狗腿子”。

杏儿气不过,在网上发帖,骂商户是“一群没良心的”。还有天理吗?代表是你们“设计”逼他当的,他提出见老总,你们齐声叫好,见了老总,你们生意安稳,平稳过渡了。提前搬迁是你们答应的,何况你们早就做好了,谁也没把你们的菜摊儿扔出去啊?这好人还能当吗?杏儿有一大帮网友,力挺范少山。范少山的心比冰还凉,从里往外冒凉气。他每天在四季青菜市场卖菜,只和顾客说话,对左邻右舍的商户不理不睬的。到了新市场,商户们各自忙各自的生意,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也就随风飘散了。毕竟,赚钱比啥都重要。

晚上,只有端起酒杯,范少山和杏儿才最放松,也是他俩唠唠体己话的时候。杏儿说:“少山哥,你常说‘这都不是事儿’,又说自己个挺窝囊的。有意思。”范少山说:“就是吹牛壮胆,说到底还是窝囊。”杏儿说:“为市场搬迁的事儿,人家怀疑这儿怀疑那儿,你后悔吗?”范少山说:“不后悔。人只要办的事儿问心无愧,没啥后悔的。再说,后悔也没用。如今想想,俺不光没后悔,还觉得自己个挺本事的。反正中国五百强的老总,俺见了,事儿成了。想想,这可是俺有生以来办的最大的事儿了。”杏儿说:“少山哥,你临危不乱,有勇有谋啊。我都崇拜你了。”范少山心头一热:“杏儿啊,俺总觉着对不住你,我年岁比你大,还有个闺女,你还这么对俺好。俺就一句话,你啥时候觉着俺不合你的意了,你随时都可以离开俺。俺没二话。”杏儿喝了一口酒,顿了顿说:“有件事儿我没跟你说……”范少山口里说:“你有心事,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心里却一沉:听杏儿口气,这件事儿扔起来就不是块土坷垃,是块砖头。杏儿说:“那我就不说了。”范少山又后悔刚才多嘴了。杏儿说:“还是说吧。咱们进高档蔬菜那会儿,不是缺钱吗?那笔钱,我是从他那里借的。”他?范少山明白了——杏儿的前男友。范少山的心感觉刺溜一下,拉了口子,流的不是血,是醋。但他心里说:许你有前妻,就不许人家有前男友?杏儿说:“那天他打电话问我干什么,我就说了高档蔬菜的事儿,他就让人把钱送过来了。前些天,这笔钱我已经还他了。打他的账号,我们没见面。”范少山说:“你还有他电话?”杏儿说:“我没他电话,是他打给我的。”范少山说:“没事儿,俺理解。俺还能不信你吗?”杏儿说:“我已跟他没任何联系了。”

杏儿的前男友,前面提到过。那天他站在乱糟糟的街头,看自己个的两个女朋友撕架,然后说了一句名言:“男人都是弱势群体啊!”这个男人生得白净,长得斯文。他叫啥名字?思文。姓思,百家姓里有。思文干啥的?北漂。杏儿的贵州老乡,初中同学。人家没上高中,早就到北京了。干啥?街头卖艺,给人画像。那时候照相机都普及了,画像没啥生意,有时候连饭都吃不起,他就饿着肚子画。地下室的墙上、走廊都画满了。这里不用花纸钱。这人一根筋,就是要当个画家。画着画着就画到了宋庄。如今都在宋庄开了画廊了。搞艺术的嘛,就像花需要水分一样,需要激情,没了激情,作品的色彩都淡了。到了思文这儿,激情已经不够了,需要刺激。他的女朋友就像走马灯似的,还时常脚踩两只船、三只船的。杏儿与他相处不到两年,先后和三个“小三儿”掐过架,你说,这样的恋爱还有结果吗?范少山知道,杏儿不会和前男友和好。但他弄不明白,为啥跟思文借钱,要是提早跟俺说一声,就是不卖这高档菜,也不求他。还有,若是思文的新女友知道这事儿,能不闹误会吗?能不找杏儿掐架吗?

范少山感到日子越发平淡了,有点儿心不在焉的。那天卖菜,他收到了两张一百元的假钞,让杏儿好一阵埋怨。范少山也不知自己个咋回事儿,那种假钞一眼就认出来的,自己个咋就这么糊涂呢?

雷小军又来了,和市场签订单,说话带着标志性的“乐亭腔”,好听啊。如今他的蔬菜占据了北京各大市场。范少山看到他就眼睛发亮,凑上前去和他唠嗑。范少山问:“兄弟,如今你不在北京生活了,心里头有没有不自在?”雷小军说:“刚大学毕业那阵子,我一心想着留在北京,哪怕睡桥洞,捡破烂儿。为啥呢?就为的让父母脸上有光,儿子是在北京工作啊!父母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没钱孝敬他们,总得让他们自己个脸上有光吧?人啊,就是个虚荣心。不过,在北京卖菜,现在看来也是正确的,我起码收获了经营经验,知道北京人爱吃啥菜。如今家乡环境好,我回去干事业,还能孝敬父母,重要的是乡亲们拥戴呀!父母脸上更有光了。连我的大学女友,也跟我回了家乡,成了农村人儿。”

聊了一阵,雷小军坐着奥迪走了,去了下一个菜市场。如今雷小军北京有房子,乡下有事业,要风有风,要雨得雨,范少山打心眼儿里羡慕:这才是男人范儿啊!

杏儿看出了范少山的心思。她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惦记着白羊峪。你看到人家雷小军眼红啦?你能跟雷小军比吗?人家有多少钱?你有多少钱?人家的家乡是平原,蔬菜大县;你的家乡是山村,一穷二白,这怎么比呀?”范少山说:“正是因为白羊峪穷,俺才应该回去。俺想啊,事业做成了,乡亲们能脱贫,俺也有收入。俺都三十的人了,再不干就老了,想干也干不动了。”杏儿说:“你想把我和菜摊儿全抛下?你真是大义灭亲啊?你就不怕我把菜摊儿卖了,卷着钱找个帅哥跑了?”范少山说:“杏儿,俺还信不过你吗?你就真跑了,俺也认了。俺是这样想的。先干一年试试,看有没有起色。俺在农闲的时候回来看你,帮着卖菜。可就是苦了你了,若是忙不开,就撤俩摊位,能租就租出去吧!省得把你累坏了。”杏儿含着泪说:“范少山,你硬生生把我俩分开了。”范少山心头一热,说:“好像生离死别似的。北京跟河北,山连山,水连水的,我想回来,当天坐火车就赶回来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杏儿也知道留不住。就说:“少山哥,等春暖花开了,我去看你。”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好一阵儿没有松开。

范少山觉着自己个在北京就像一滴油花,漂在水面,看似光亮,却总也溶不进水里。而一滴油花能做什么?反而将水弄脏了。范少山是个啥人?城里人认为他是乡下人,乡下人认为他是城里人。他就像画好油彩扮上妆的演员,一登台,却被观众轰了下来。

范少山坐火车回了老家,到了县城又倒汽车,下了汽车又爬山,这一趟折腾,身子像散了架。他把汽车留给了杏儿,北京卖菜,没个车行吗?

他没跟家人通信儿,反正回来了,暂且也不走了。他还生怕通了信儿,家里人不让他回来,倒不如先斩后奏的好。

他知道自己个几斤几两,像雷小军那样风风光光他做不到啊!他觉着自己个是来还债的。爷爷、爹娘、乡亲们过苦日子,他心里头也不得安生。他总怕有一天他正在卖菜,有人捎信儿给他:爷爷快不行了。等他赶回家时,也没能看到爷爷最后一眼。

走进家门之前,范少山去看了老德安的坟头。大地回春了,松软的泥土像刚刚出炉的面包,松软又芳香。他捧起一杯,撒在老德安的坟头。又起身望望不远处的白羊峪,他心意已决:留下来!和乡亲们一块奔白羊峪的好日子。

范家人对范少山的到来有点意外。出啥事儿啦?该不是和杏儿闹矛盾了吧?还是生意赔本儿啦?“都不是。”范少山把话儿挑明了。

“你算老几呀你?!”

吃着饭,刚说了自己个的想法,范德忠就把碗往桌上一蹾。母亲李国芳说:“让孩子把话说完嘛!”“说啥说呀?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人家费大贵是村书记,都撇下白羊峪进城了。要不是惦记着白寡妇,余来锁也早走了!你还想留下?这穷山恶水,神仙也救不了,你还能搞出啥名堂来?”范少山说:“爹,咱也不能就这样没指望地活着呀?德安叔不就是个例子吗?”范德忠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还能咋样?”

儿子在北京做生意,一直是范德忠脸上有光的事儿。范家人自打少山离婚后,有些日子,范家不是下雨,就是阴天。少山在北京做上了生意,范家才有了拨云见日的光景,在人前可以仰着脸走路了。说实在的,范德忠也没指望儿子挣啥大钱,搬进城里,一家人跟着穿金戴银,山里人没福消受。人活着,不就图个名声吗?

范老井说:“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想法。俺都土埋到脖颈的人了,就听孙子的。留下来也好,万一俺哪天不中了,还能见上孙子一面呢!”

李国芳不说话。她自然支持儿子留下来,可又怕老公生气。这一家人,老的老,残废的残废,是得有个人支撑着呀!

小雪乐了,她听不懂大人们争来争去,觉着爸爸能守在身边,每天的日子都像蜡笔画。

夜里,范少山和爷爷躺在一条炕上,都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披着棉被唠嗑。爷爷又吧唧起了老烟袋,说:“少山,我琢磨了半晌,你真的想留下来?”

范少山转过身:“爷爷,您常说一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您老不是挺支持我吗?”

爷爷说:“爷爷老了,考虑问题多了。孙子成了北京城里人了,咱老范家光宗耀祖啊!我和你爹腰杆子也挺得硬了。”

范少山说:“爷爷,俺哪是北京人啊?没北京户口,却吸着北京雾霾,有间房子还是二手的。再说了,你孙子堂堂正正做人,您老有啥在人前矮半截的?我留下来了,和大伙一块奔好日子,有啥不好?”

范老井笑了:“道理是这道理呀!你爹那一关我就帮不了你了。你自己个想办法。”

范少山想:反正俺就留下来,爹你还能赶我走?

咋就不能呢?第二天早上,范少山走到银杏树下,范德忠就在村口迎着他,手上拖着那个拉杆箱,那是范少山的几件衣服。

范德忠说:“小子,回去吧!你爹不会让你走窟窿桥。”

爷爷范老井在少山身后。少山想求助爷爷,爷爷却装作没看见,头也不回地进了村。

范少山问:“爹,俺娘知道不?”

范德忠说:“她知道不知道,你都得走。”

范少山说:“爹,俺怎么也得见俺娘一面吧?”

范德忠把包裹一递,说:“走吧,天不错,早赶路。”

范少山接过包裹,说:“爹,你就这么不想俺留下来?”

范德忠说:“哪个当爹的不愿儿子有个好前程?啥都不说了,走!”

范少山接过拉杆箱,说:“俺走了。爹和娘多保重。”

范少山仰头看看银杏树,鞠了个躬,从它的身边走了过去。范少山的眼睛模糊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范少山知道爹的脾气,他不可能拗得过爹。他本不想和爹当面锣对面鼓,能混过去,等村里有点起色,老爹也就默许了。范少山没想到爹这么执拗,二话不说,就让他走人。范德忠是个倔柄头,在白羊峪是出了名的。

记得范少山小时候爹和娘怄气,爹不吃饭,娘把盛满米饭的碗递到他手里都不吃,爹饿了三天,后来就晕了过去。

范少山走了,他没有回头。他没想着爹会叫住他,咋可能呢?他走出老远,回过头,看见村口空荡荡的,爹已经走了,范少山委屈的泪水呼啦啦往外淌。范少山心里说:“还能咋样?也只能这样了。”

说实在的,范德忠进了村子没走多远,又折了回来。他琢磨着儿子不会走远,他若是往回返了,他也就不说啥了,留下就留下,等天暖和了再走也不迟。还有让他最不踏实的,就是咋跟老婆交代。儿子让他赶走了,连娘的面都没照,连句热乎话也没说,老婆李国芳能饶过他?她不能用手打你,用脚也能把你摞翻哩。

一阵春风吹过,大地冒起了白腾腾的地气,范少山消失了。范德忠嘟哝着骂了儿子几句,回村了,没敢回家,去田新仓家串门了。

再说这范家。爷爷范老井看到儿子要逼孙子走,装作没看见,他是没办法。他想孙子能留在身边,多个知冷知热的人还不好吗?可范家就指着少山光宗耀祖呢!你范老井土埋到脖颈的人了,能断了孙子的前程?回到家,范老井一个劲地吧嗒烟袋嘴儿,抽了一袋又一袋。儿媳李国芳问他少山咋没回来,范老井说:“国芳啊!你知道,少山打算留在白羊峪,这里穷山恶水,没年轻人的天地,他是要奔前程的人。”

李国芳说:“他走啦?这个没良心的,咋就不吱一声呢?”

范老井说:“走就走了,吱一声不也得走吗?”

李国芳忽然想到了什么,说:“爹,不对呀!是不是德忠赶走的?他爹半晌没照面,一准是怕见我,躲出去了。这死鬼,看回来我不收拾他!”

李国芳抹起了眼泪:“少山……我儿子……”

范老井烟抽得更凶了。

小雪在边上听得明白,不说话,只是流眼泪。

范德忠躲了出去,在田新仓家一待就是半天。春耕还没开犁,正没啥事儿,田新仓召集一帮人玩牌。大伙没啥钱,说是赌场,更不如说是玩游戏。范德忠兜里头装着五块钱,输干了,就在人家后边看热闹。范德忠不敢回家,怕老婆闹。晌午饭也是在田新仓家吃的。光棍儿田新仓没啥好吃食,散白酒有一大塑料桶。两人就喝起来。喝着喝着,范德忠就说了逼走儿子范少山的事儿。田新仓竟然哭了,他说:“少山跟我说过,要我勤快点儿,别做懒汉。你看我这屋子收拾得是不是干净多了?他来了,我就有指望了。德忠叔,你这事儿办得不地道。”

范德忠没想到儿子范少山竟然把田新仓的心给暖了,不易呀。一块石头能焐热吗?范少山就焐热了。他心里头挺佩服儿子的,毕竟是能在京城闯天下的人啊!越是这样想,他就觉着自己个“逼”走儿子这着棋高明,能唱大戏的人,就得有大戏台,不是白羊峪石头蛋蛋垒的台子,是北京描金画银的大戏台啊!

想到这儿,范德忠说:“咱有咱的活法。北京也不是一猫腰就捡块金子,都难都难。”

再说范少山。走到半路,范少山越琢磨心里头越不是滋味。这一腔热血,咋被爹泼了一盆冷水就浇回来了?范少山,你不是说“这都不是事儿”吗?你咋啦?

范少山知道,自己个长这么大,最怕爹。从小到大,因为淘气,因为考试分数低,因为没考上大学,因为做生意赔本,因为离婚……一个字:打!通通地打!根据情节轻重,时而大打,时而小打,时而真打,时而假打。一旦惹范德忠生了气,他除了对儿子动拳头,抄棍子,也想不出啥法子来。如今老了,打不动了,还能动脑子,设计把儿子逼走,还有呢?吹胡子瞪眼。

话说回来,范少山就是要留在白羊峪干事业的,也不能说走就走不是?他心里头有小九九,先在村外转个圈儿,再到爷爷的鹿场落脚。虽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可也算吹喇叭的跌倒——缓口气儿。

他躲在一棵树后,坐在拉杆箱上歇一会儿。他瞅着爹在村头朝这边瞄,他有意躲好,让爹看不见。爹看那干啥?看俺是不是真走了?

就在范少山想往鹿场去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可来得忒是时候,他好像就是来帮范少山解围的。谁?白羊峪身兼多职、大名鼎鼎的余来锁。余来锁下山去了镇上开会,啥会?搬迁会。余来锁对徐胜利书记说:“俺都挨家挨户走访调查了,没一户愿意搬的。热土难离啊!再说了,安置房盖得四不着天,也没人愿意住。反正,俺们白羊峪也就这样了,保持现状吧。”徐书记说:“怎么保持现状?就这么穷下去?吃救济?”余来锁说:“白羊峪人少,可山地呀不是没指望。那里还有好多棵果树呢!现在都荒了,得开发开发。”徐书记说:“白羊峪不能这么不死不活的,一点儿生机都没有。如果你能干出一片生机来,我就给你留着,否则,今年不搬,明年也得搬,早早晚晚得搬!”

回来的路上,余来锁心里乱得像蚂蚁搬家。他想自己个搬下山算了,不管“白腿儿”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娘们儿,有啥可爱的?而且还是个不好追的老娘们儿,还有情敌田新仓呢。人家年轻啊,谁不喜欢小鲜肉啊?余来锁想,离开了白羊峪,自己个下了山,在镇上开个诊所,写写诗,说不定还能找一个文艺女青年呢!俺离开了,也就没人熬制伏龙肝了,也就没人上山采药了,也就没有村医了。这会出啥事儿?事儿大了!白羊峪生病没人会看,就得小病挺着,大病挨着,重病躺着。总不能等死吧?这下乡亲们就下山了。对了,这就一了百了了。就这么干!

还是我余来锁聪明啊!余来锁想着,边上山边朗诵诗:

你的白腿儿,俺在梦里枕过

你的小脸儿,俺在梦里摸过

你的小手儿,俺在梦里捧紧

你的腰肢儿,俺在梦里搂过

啊!那个俊俏的寡妇

俺梦里醒里都是你

人间最苦是相思

打明儿起,俺要离开你

离开生俺养俺的白羊峪

寻找世上的甜蜜果

唱一出人生新本戏

咚咚锵,开锣——

一“开锣”,余来锁就登上了上顶,与范少山迎面撞上。

范少山问:“来锁哥,你这是要唱哪一出啊?”

余来锁愣了愣:“少山?你咋回来了?”

范少山说:“回来听你唱戏呀?”

余来锁脸一红,赶紧说:“这不刚从镇上回来嘛,走累了,闲得没事儿,作点儿破诗。”

范少山说:“俺昨天就到了,想留在白羊峪跟你干,被我爹轰出来了。”

余来锁脑子有点儿不够使,上上下下打量着范少山。范少山被他看得心里头有点儿发毛。

余来锁问:“范少山,你疯啦?”

范少山问:“你说俺的药不能停吧?来锁哥,俺是真的想留下来,和乡亲一块,给白羊峪找指望。你也不留俺?”

余来锁说:“刚才镇上开会,还是动员白羊峪搬迁的事儿。俺说了,搬不动。俺这单枪匹马的能干啥?白羊峪还能添点彩儿吗?俺就想着俺自己个搬下去,光棍一人,一了百了。我不想为那个女人活了,我要为自己个活。”

范少山说:“来锁哥,连你都下山了,我还留个啥劲儿啊?俺爹是赶俺走的,正好。”

范少山想试探试探余来锁的底,他走是不是真的打算走。余来锁问:“你玩儿真的?”

范少山问:“你玩儿假的?”

余来锁梗了一下脖子:“这还有假?明天就搬。我那点儿家当,就一担行李的事儿。”

范少山问:“你舍得下‘白腿儿’?”

余来锁顿了顿:“就是一段盲肠,割了更健康。我要奔新生活了,就凭我余来锁多才多艺,还讨不上一个女人?”

范少山说:“女人跟女人能一样吗?你爱‘白腿儿’这么多年,为了她在白羊峪生了根,这一走,连根都拔了,你不疼啊?”

余来锁果然是诗人,感情动物。范少山知道他的心底起了褶皱,没有“白腿儿”的手是抚不平的。诗人一想到心爱的女人,疼到眼泪飞进:“我的相思装满了白羊峪,打算把她卖给你,你不收啊!我就让相思开出漫山遍野的花朵,把你熏倒在相思里——我既要你的身,也要你的心。”

范少山和余来锁说好,两人一块回村,一块去范少山家。这会儿,天都快黑了,范德忠见实在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回到家。李国芳冲他瞪眼睛:“范德忠,你把我儿子弄到哪儿去了?”范德忠支支吾吾:“我是为他好。”李国芳说:“咋的也让俺们娘俩告个别吧?你这算哪门子?你是亲爹,我是后娘啊?”范德忠说:“少山是城里人,不能老窝在这白羊峪,当爹娘的,哪有坑儿害女的心啊?”老两口正掰扯着,范少山和余来锁进了屋。范德忠和李国芳都愣了。李国芳白了范德忠一眼,说:“俺说嘛,俺儿子哪能说走就走啊?咋也得在家多待几天吧?”范德忠看见范少山回来了,心里头反倒踏实了,这下可以和老婆有个交代了。可他又一想,这事儿不能这么拖着,铁定让这小子死了这份心,白羊峪留不得!紧溜儿给俺回北京去。想到这儿,他对着范少山一阵劈头盖脸,叭叭叭打出一梭子子弹:“你小子疯啦?这白羊峪有啥盼头?老老实实种地能发财吗?!你爷爷、俺和你娘都老了,死就死了。你光棍一条,小雪长大了要嫁人,你老了咋办?也跟老德安那样上吊啊?”范德忠唾沫星子乱飞,飘飘洒洒,装满了一屋子,湿漉漉的。

余来锁帮着做范德忠的工作。进了家门儿,这当口儿,他却故意不搭话,他就是要看看范少山踢头三脚,实在不中了,他再接着。再说范少山,进屋还没说上半句话,就被老爹一顿劈头盖脸整蒙了,这可咋好?范少山笑了,给老爹倒了杯水,端了过去。范德忠能喝吗?不把水杯打翻就不赖啦。范少山说:“爹,您老喝点水,润润嗓子再接着骂!”范德忠只是气得哼哼。李国芳不怕儿子留下来,就怕儿子的对象吹了。她埋怨:“少山啊,俺们替你看着小雪,回城里跟闫杏儿卖菜去吧!多好的对象啊,要不然杏儿也跑啦!”范少山说:“俺跟杏儿都商量好啦,先干一年,蹚蹚道儿,实在不中,就回去了。她连一年都等不了,俺还能指望地久天长吗?再说了,俺不信她,就不配和她在一块儿。”

范老井抽烟袋,一锅接一锅,将屋子抽得云山雾罩,还时不时地吭两声,就是不发表意见,他知道少山犯了倔脾气,十头牛拉不回,说了也不顶用。

范德忠依旧不依不饶:“你干一年,就是糟蹋三百六十五天!”

眼看着车往后倒,余来锁觉得倒该推一把了。他说:“大叔,婶子,俺问问你们老公母俩,眼下咱白羊峪最缺啥?”范德忠抢答了:“这还用问?钱呗!”余来锁说:“钱是缺。可这不是最突出的。”李国芳问:“还有啥比钱还突出?”余来锁说:“最突出的就是缺人,缺能人!没有能人,就算有了钱,钱也是无源之水,不经花呀。你们看,俺白羊峪这些年,前前后后哩哩啦啦走了多少人,那些个有点儿本事的,早把白羊峪给甩了,谁还在这儿扯哩格啷啊。我觉着吧,这些人走了不是坏事儿,人家在城里头摔打,就跟经了风雨的树苗似的,长得越来越壮实,他们一旦回到白羊峪,带着乡亲们干,白羊峪就拨云见日啦,乡亲们就有奔头啦。这不,少山就是这样的人,他回来了!少山可不是脑子进水了,他心里头自有打算,他的脾气秉性你们都懂,他要不是铁了心能回来吗?咱白羊峪是得有道闪电劈开这死气沉沉的天空了。俺觉着应该给少山一个机会。”范德忠已经盐油不进了:“余来锁,你小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俺家少山在北京做买卖好好的,咋就非得回家呢?是不是你小子鼓捣的?你在背地里没做好豆腐吧?”

范少山说:“爹,是俺的主意,俺觉着人活着就要有梦,我的梦就走白羊峪;人得越活越明白,稀里糊涂不中啊!”范少山动了感情,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从老德安的死说到白羊峪家家户户的苦处,又从范氏祖先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说到了自己个的小小抱负。范少山说:“祖先范仲淹心里头装着全天下,那叫大胸怀啊!我范少山心里头装个白羊峪,我想有点小胸怀中不?我先发个誓,就干一年,干完一年,有变化没变化我都走。”范德忠说:“看你能的!你一个人就是浑身是铁,能碾几个钉?”范德忠气儿没消,但语气明显软了些。

范少山说得有点狠:“我就是碾成一颗钉,也要钉在这白羊峪!”

爷俩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范德忠还能咋样呢?余来锁买来了酒,晚上和这一老一少喝了半宿。范德忠醉了,用筷子点着范少山的脑袋说:“小子,这辈子,我就拿你没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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