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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山野里的春天才叫春天啊

小雪的心里头乐开了花,春天还没到,她就像只在花丛里飘来飘去的花蝴蝶,每天蹦蹦跳跳的。这还用问吗?范少山留在了白羊峪,她就可以整天看见爹了,可以听见爹憨厚的笑声,呵呵的像老牛没打出来的喷嚏;她可以伏在爹的背上,在山岭上看奇石,看大树,看长城;她可以听爹讲北京故事,北京那些事儿好听啊,她总是忽闪着大眼睛,听不够。

小雪该读书了,去哪儿读?白羊峪巴掌块地方,没学校;布谷镇倒是有,不能住校,那“鬼难登”上上下下的,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走吗?每天接送,大人还能干营生吗?眼瞅着小雪噌噌拔节,范家人也跟着长心事儿。范老井想到了一个人,泰奶奶。靠谱吗?泰奶奶都八十多了,老眼昏花,还能上课吗?再说了,就算能上课,能教孩子新知识吗?泰奶奶读书那阵儿是啥年代啊?就算都合适,老太太愿意来吗?范少山想来想去觉着有点儿悬。爷爷范老井说:“老太太带着个重孙女,过得不易啊!”范少山懂爷爷的心思,爷爷这辈子就放不下这个女人了。爷爷是想把泰奶奶和黑桃接过来,在跟前有个照应,也少份牵挂。这不应该吗?范少山跟余来锁商量,村里头除了小雪,还有四五个一般大的孩子,得让孩子们读书啊!余来锁同意把泰奶奶接过来:“就让泰奶奶当校长吧!暂且先教孩子识字,总比满山乱跑强。听说当年扫盲,泰奶奶在布谷镇编过识字课本呢!”

范少山约爷爷去请泰奶奶,爷爷却说:“俺就等你的好信儿!”爷爷脸洗得干净,刮了胡子,换了件新衣裳。这当口,他正在学校转悠。课堂都收拾好了,白墙贼白净,黑板黑透了。范老井看着,一个劲儿夸好。他站在讲桌前,清清嗓子:“啊——这个啊,娃娃们,你们可得跟着校长好好学啊!校长教哪儿,你们就学哪儿,校长指哪儿,你们就打哪儿。”去了隔壁的校长室,也是泰奶奶的房子,看房子收拾得干净,炕上铺的新炕席,做的新被子,范老井伸手摸摸,满意地不住点头。范少山和余来锁去了黑羊峪。这里剩下的人家越来越少了,泰奶奶家变得孤天孤地儿。走进泰奶奶家,泰奶奶正在教重孙女黑桃写毛笔字,“山石田土、日月水火”写得端端正正。范少山见了,一个劲儿竖大拇哥。范少山说:“泰奶奶,您和黑桃就跟俺们走吧!到了白羊峪,俺们养着您,敬着您。”余来锁说:“泰奶奶,从今儿起,您老就是俺们白羊峪小学校的校长了。校长,俺们是来请您老回学校的。”泰奶奶笑了:“你们不是拿俺老婆子开玩笑吧?”范少山说:“泰奶奶,俺们哪儿敢呢?俺们是真心请您老人家出山的。俺们把老学校的房子都修好了,还有您老住的地方,您去了,俺们都孝敬您。对了,黑桃也一块去,入学当学生。”黑桃一听,高兴地蹦起来,嚷嚷着泰奶奶快收拾东西。泰奶奶眼睛里的光亮,像熬干的油灯渐渐暗了,火苗跳了一下,熄了,说:“老了,不敢误人子弟呀。再说了,多少年了,我只会写繁体字。这咋行呢?”范少山说:“泰奶奶,孩子认繁体字,也比不识字强啊!”余来锁说:“您老先教着,等有了合适的再说。不管咋着,这校长您得当。”泰奶奶说:“教书育人是一百年的事儿,哪敢凑合。”泰奶奶不依,两人只得回到了白羊峪。

得知泰奶奶没来,范老井叹口气,撅的撅的回鹿场了。

山野的春天也不是说来就来的,咋的也得冷几天热几天,热几天再冷几天,人们穿几天棉袄再穿几天毛衣,穿几天毛衣再穿几天棉袄,等到一连热上半个月,春天就来了。春天来了,地气上升。野草野菜先露出头,探头探脑看看这个山里的世界,就像躲在幕布缝隙看戏的孩子,总想着拉开大幕看个够。春天一旦来了,她就不管不顾了,直接蹿了出来,跑上台唱戏。就这样,野草野菜先开场预热,那些个柳树就绿了,桃树就开花了,山地里的花儿都像施了粉黛,在台上舞起了腰肢儿。春天的白羊峪比春天的城里正宗,接地气,有味道啊!

范老井说:“春天是个妖怪。”

一年之计在于春。范少山要在白羊峪站住脚,就得先从这块春天的画布画起。说实在的,范少山自打拿定主意留下来就没少折腾,一门心思想着在白羊峪的山地里抛出一块“狗头金”来。过去那些个老玉米啊,大高粱啊,土豆啊,他都不想种了,不赚钱啊!他要引进经济作物,给乡亲们家家户户发一把搂钱的耙子。种啥呢?范少山和余来锁去了布谷镇的农业技术推广站,刁站长说:“要说经济作物,还是种药材合适。你想啊,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药这东西,谁也离不了。白羊峪这样的山区土质,适宜中药材生长。”刁站长还掰着指头算了一笔账,他说,“就拿板蓝根来说吧,一亩地能产六百斤,现在的市场价是每斤七八块钱,就是四千七八呀!你若是种玉米,撑死也赚不了一千块。”刁站长的话,说得范少山心里百爪挠心,他一把抓住刁站长的手:“俺白羊峪打算种,帮俺们指导指导。”刁站长吸溜吸溜鼻子:“咱布谷镇没有种植药材的传统,站上暂且也没有这方面的推广技术。俺自己个也是从报纸上看的。”余来锁不乐意了:“老刁你这不扯淡吗?”刁站长说:“眼下还没有种植、销售的门路。只要你们找得到,到时候俺们推广站一定帮你们。”人家刁站长说得没错,你光种不中,还得有人收。若是没人收,你卖给谁去?总不能家家户户上顿下顿熬药材吧!

余来锁在中药材上有点门道。他知道白羊峪山上长的几种药材,能治常见病。但要想换成钱,那可不中,都是些野花野草的。他说要种就得种点儿名贵的,赚钱多啊!刁站长来了,看了准备种药材的梯田,又抓一把山土,看看土质。说了一套山地土壤形成的环境特征,范少山听得云里雾里。余来锁不耐烦了:“老刁,别整那没用的,你就说种药材吗?”刁站长说:“你们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吧!你们成功了,俺们就向全镇推广。干吧,俺帮你们申请农业补贴。”

种药材得先有种子,种子发芽、出苗还要拾掇,等结了果实还要有人收购,这就齐了,缺了哪一环都不中。范少山在北京卖菜尽在市场里混了,他明白着呢。可就是隔行如隔山,种药材这事儿谁懂啊?爷爷范老井说:“没听说过。咱这山上树啊草啊,能入药的多了,还用得着专门开园子?”范少山说:“爷爷,咱种名贵药材,赚钱啊!”范德忠说:“你得干你懂行的呀!种药材,中吗?可也是,你都没种过地,种啥你都不懂。”范少山说:“爹,不懂就学嘛!种药材也不是非得三头六臂才中啊?”李国芳说:“儿子,这年头骗子多,可别让人给骗喽。”范少山说:“这都不叫事儿!”他知道,这年头的骗子比夏天山沟里的蚊子还多,自己早已百毒不侵了。“俺不把他们骗了就不赖了。”

先得找门路啊!两眼一抹黑咋成?范少山想到了二槐。二槐也是白羊峪人,姓余,是余来锁的亲叔伯兄弟。如今也在北京呢!干啥?穿一身制服,脑袋上顶着大盖帽儿,警察?税官?吃官饭的?都不是,就是个保安。二槐是个练家子,当年村头扔着个石锁,传说是古时候哪个将领留下来的,将领每天带头操练,举起这百八十斤重的石锁轻飘飘的,胳膊上的腱子肉刀砍不动。二槐看见石锁着了迷,也练,石锁沉,开始就两手搬,渐渐地就两手举,后来就改一条胳膊了,从左胳膊到右胳膊,也能举个三四下。二槐身体壮实,也能有饭吃。这不,人家医院专招壮汉,能对付“医闹”啊!二槐一到北京就找到了份称心的活儿。有一回来俩“医闹”,二槐一不骂二不打,两条胳膊一边夹一个,送出了院外,还没忘给人家鞠了一躬,说了一番道理,俩“医闹”就这样闹不下去了。当然,现实中可没这样好糊弄。这是二槐自导自演的,他请了俩民工,后来给了人家出场费。不过,这一场景把副院长给镇住了。副院长看见一粗壮的保安两臂夹着“医闹”走出医院,像老鹰夹小鸡一样,不,没有那样的杀气腾腾,就像一个大人夹着两个淘气的孩子。保安不失温柔,不仅鞠躬致歉,说起话来还春风化雨,有勇有谋啊!二槐的形象在副院长那里眨眼的工夫就高大了。副院长是主抓医院保卫的,觉得二槐是个稀缺型人才。那些个学历高的不顶用,关键时刻站不出来呀!没几天,二槐就当上了保安部的副队长。二槐说:“这年头,越是当官的越好糊弄,认假不认真啊。”范少山问:“你就不怕让人家知道啦?”二槐说:“在医院,都知道俺是个憨厚人。说是我做的假,鬼都不信。你要想在北京城站住脚跟儿,光靠蛮力不中,还得用巧劲儿。不管啥年头,胳膊粗力气大都有用,但光这还不够,得有搭配,啥?脑子。没脑子,你能挖山也干不过挖掘机。”二槐不是虚漂儿的,人家知道自己个的身心往哪儿投奔。与二槐比起来,范少山显得自己个矮了半截。他说:“俺这些年小有收成,半个菜市场是俺的,不算个事儿,不就有俩糟钱嘛!”二槐说:“吹牛逼,遭雷劈。人啊,就是再聪明也不能外露,你得装傻。你装傻,人家都信你。这年头啥最贵?信任。”二槐不会吹牛,只会装傻充愣。副院长是握手术刀的,不知咋的,让他抓了后勤。二槐很快和副院长成了拍肩膀的,有事儿没事儿常去副院长的办公室,沏茶倒水擦桌子。副院长的办公室有清洁工打扫,本用不着他,可他每回去副院长都眉开眼笑。见办公室没别人,二槐就脱了上衣躺在沙发上,让副院长“动刀”。有日子没动手术了,副院长手痒痒,就在二槐身上比比画画。嘴里还念念叨叨:“今天我要做的这台手术是胆囊切除。”副院长的指甲在二槐的肚皮上划了一下,二槐激灵一下,好像手术刀真的在上面开了口子。副院长在二槐的肚皮上时而划来划去,时而指指戳戳。过半个时辰,“手术”完成了,二槐坐了起来,二槐看到副院长额头上沁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副院长说:“手术很成功,安心静养吧!一周后出院!”每次“手术”后,副院长总是紧紧握握二槐的手,说:“在你身上,我才找到了做医生的感觉啊!”副院长给二槐做了多少回“手术”?二槐记不清了,数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挨过刀子了。二槐挺满足,他想,副院长这样器重自己,自己就是“死”在手术台上也心甘情愿。

范少山要去见二槐。这事儿因为牵扯到全村每家每户,他不能单枪匹马地去,得带着余来锁,有了余来锁,他就有了“主心骨”了。找二槐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找了好几家医院。都天黑了,还没找到。为了省钱,他们找了家最便宜的地下室小旅馆住下。这让范少山想起了《创业史》中买稻种的梁生宝。他敬重梁生宝,那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当他决定离开北京,回到白羊峪时,《创业史》更是成了他的口袋书,时常揣在怀里,特别是梁生宝买稻种的章节,已经被他翻烂了。梁生宝艰苦奋斗的精神,始终鼓舞着他。这时候,夜深了,隔着一层薄板,外间的呼噜声响成一片。范少山睡不着了,他从包里拿出《创业史》,读起来:“现在离家几百里的生宝,心里明白:他带来了多少钱,要买多少稻种,还要运费和他自己来回的车票。他怎能贪图睡得舒服,多花一角钱呢?……‘不!我哪怕就在房檐底下蹲一夜哩,也要节省下这两角钱!’生宝站在席棚底下对自己说,嗅惯了汤河上亲切的烧稻草根的炊烟,很不习惯这车站小街上呛人的煤气味。做出这个决定,生宝心里一高兴,连煤气味也就不是那么使他发呕了。度过了讨饭的童年生活,在财东马房里睡觉的少年,青年时代又在秦岭荒山里混日子,他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叫做‘困难’!他觉得:照党的指示给群众办事,‘受苦’就是享乐。只有那些时刻盼望领赏的人,才念念不忘自己为群众吃过苦。而当他想起上火车的时候,看见有人在票房的脚地睡觉的印象,他更高兴了——他这一夜要享福了,不需要在房檐底下蹲下。嘻嘻……”两人找了几家,最终找到了二槐,提到种药材的事儿,二槐说:“你们就算找对人了。”余来锁问:“医院里种药材呀?”二槐说:“医院里不种药材,可用药材呀!中药房里抽屉连着抽屉,你数得过来吗?药材海了。”二槐自打成了副院长眼里的红人儿,人人都对他高看一眼。立马带两人去了中药房。中药房的主任也是热心肠,介绍了一个种药材提供商。主任说:“这个孙前原先给医院供过货,听说现在大发了,从美国引进一批西洋人参,正发展客户呢!”一听这话,范少山和余来锁兴奋地直蹦高。主任翻了半天名片,给了范少山:“你们联系吧,我就不横插一杠子了,免得有人怀疑我拿了回扣。”二槐也懂:“那也没俺啥事了。”孙前穿着睡衣,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头发却是油光水滑,亮晶晶的。坐下来就打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啥?照片。全是孙前跟当官的、有钱的还有明星们的合影。孙前不说话,就看着他俩翻相册,不用解说,照片下都有文字说明。范少山说:“孙总,这里都是人,药材呢?”孙前开口了:“要做生意,先得了解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买方对卖方不了解行吗?万一对方是个骗子怎么办?你们可得擦亮眼睛啊!”余来锁说:“老板,俺们信你。你要是骗子,这么多名人能跟你合影吗?”孙前说:“那倒不一定。这年头,拉大旗作虎皮的多了,指不定哪步都迈坑里头。这些年我的奋斗史,就是被骗子骗来骗去的血泪史啊!直到我去了一趟美国——”孙前两眼放光,拿出一张彩色广告纸,上面的红色大字像电闪般劈进了范少山的眼里,他禁不住喊出了声:“美国西洋参一号!”孙前的声音像在砸石头:“对!美国西洋参一号!”

孙前拿出了工商经营许可证、种子证书,还告诉范少山和余来锁,美国西洋参一号是他和专家从美国考察引进的新品种,是高端的保健品,最适合中国北方地区生长。这些都在广告上写着呢,范少山不想多花心思。最想知道种子多少钱一斤,一亩地能赚多少钱。孙前不急,他说种子金贵,少了不卖,他只供代理商。余来锁问他咋代理,孙前说:“五千斤种子起,起码种它五百亩吧。”范少山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斤多少钱啊?”孙前拿出了计算器,按得哗哗响,嘴里念叨着:“每斤种子八十块,每亩用种四十斤就是三千二百块,加上化肥、人工每亩成本不超过五千块……”余来锁有点急:“等等,孙总,一亩地光成本五千块,这是种金子?”孙前微微一笑,提高了嗓门儿:“一亩地产多少西洋参呢?稳保三百斤!晒干之后呢,就算二十斤吧!一斤西洋参多少钱呢?三千八百八十块!多少钱?”余来锁脑子快:“七万七千六百块?”孙前又拿出一个厚一点的资料:“上面都有。你们可以看一下,不是代理商,我们不送。”余来锁被数字吓住了,两眼不时地看范少山,范少山心里头只冒泡,都是一个一个问号。他说:“孙总,这么大的利润?那不比贩毒还快啊?”孙前说:“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经销商说话哪个不是云山雾罩?理想总是很丰满,现实呢,很骨感啊!事实上,我们收购的时候人参还要分等级,一等品才是三千八百八十八块,其他的价格低一些。每亩平均也就三四万块。我这话实诚吧?”范少山听孙前的话说得实在,可不就这样吗?孙前说:“对于客户,我们是保姆式服务,包技术,包收购。只要你们有五千斤的购买量,我们马上签合同。”孙前去了卫生间,洗澡去了。像是有意留了空当儿,让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商量。余来锁说:“俺看中,一亩地起码能赚两万块。咱不懂技术,人家全包了,还包销路,好事啊!”范少山说:“五千斤种子,咱买得起吗?咱砸锅卖铁才带来多少钱啊?”说话间,孙前洗漱出来了,换上了西装革履。孙前问:“两位商量得怎么样了?”范少山说:“这项目不赖。说实话,俺们是个穷山村,祖祖辈辈种玉米红薯和土豆,只能填饱肚子,当不了钱花,俺们就想着靠药材打个翻身仗。可俺们当不了代理商啊,没那么多钱!”孙前问:“你带了多少钱?”

临来前,余来锁主持开了村民会,动员村民入股,种药材。听说有钱赚,村民们五百、一千、两千的都交给了余来锁。余来锁在白羊峪人缘好,乡亲们都信他。加上村上的扶贫救济款项,也就两万块钱,这些钱都带在余来锁身上呢!这能买多少种子啊?这可不是种两畦韭菜呀!范少山随身带了银行卡,卡里还有一万多点儿,两人加在一起也就三万块。“开玩笑。这怎么行?我可不是小卖部卖棒棒糖的。这样吧,等你们筹集到了钱,再联系我。对了,明天我去西安,你们到那里去找我。”余来锁急出了哭腔:“乡亲们不容易啊,就想着通过药材过上好日子,他们正苦巴苦业盼着呢!”孙前摆摆手,忽然落下两行泪:“不瞒你们说,我也是从山沟里出来的,对大山有感情啊!这样吧,我就破破例,卖给你们五万块钱的种子,不能再少了。你们现在就筹钱,马上签合同。”范少山和余来锁一听,就像黑暗里看到了光亮。范少山马上给杏儿打电话,让她立马往自己银行卡里打两万块钱,急等买药材种子。杏儿知道范少山打算种药材的事儿,前几天还通过电话。这会儿,杏儿急急忙忙离开菜摊儿,朝着附近的银行去了。

带着一蛇皮袋美国西洋参一号种子,带着一文件袋种植资料合同书,范少山和余来锁回家了。两人像接回了新娘子,一路上范少山抿着嘴乐,余来锁即兴朗诵诗:

它来自西方

名字叫西洋参一号

它将扎根在白羊峪的山冈

就在这个春天,一个中国的小山村

有了美国亲戚

洋亲戚

俺把你捧在手心

待你像亲人

……

到了白羊峪,余来锁把西洋参种子扛回了家,放在地上怕冻了,搁在炕上怕热了,就在屋子里搭了个架子,悬空放在上面。余来锁夜里睡不着,就摸一把种子一粒一粒数,从左手数到右手,又从右手数到左手,边数边嘿嘿笑,就像数金豆子。范少山也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和爷爷说西洋参的事儿。范少山说:“爷爷,等西洋参长成了,就给您老炖一碗,看着您老悠悠然然喝下去,老病没了,身板壮了,返老还童了。”爷爷呵呵笑:“还返老还童呢!那俺不成妖怪啦?”范老井支持孙子种药材,拿出了两千块的体己钱,交给了余来锁。老爷子是头一个拿的钱。范老井明白,说是村民组长余来锁组织种药材的事儿,可说白了还是孙子范少山顶着呢。你孙子干大事儿,你都不帮钱场儿,谁还信这件事儿啊!老爷子带了头,有十来户都拿出了压箱底儿的钱。老爷子不指望能分多少红,就指望孙子能在白羊峪搞出点儿名堂来。范老井没听说过啥子西洋参,就知道金贵,他说:“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火必得烧旺。你虽不是啥子官儿,可乡亲们都看着你呢!可得好生拾掇,赚了钱,让乡亲们稀罕稀罕。”

这一说,范少山更睡不着了。听见爷爷的呼噜声,就起身穿衣服。他悄悄走出门,眼前一团漆黑。他看看满天星斗,再看看四周,世界就有了灰色的轮廓。他要去找余来锁,再看一眼西洋参种子,和余来锁商量商量何时开犁下种。春天到了,总得选个红彤彤的日子。想着想着,范少山的步子就加快了,快到了村口,路过老德安家,范少山跑起来。吓的。范少山胆小,想起老德安吊死的那一幕,范少山的头发根根竖成了钢丝刷。范少山一口气跑到余来锁家门口,啪啪拍门。等在屋子里平了喘息,范少山说:“人注定是怕黑的。俺白天从老德安家门口过,从没胆突儿过。”余来锁说:“咋不说你胆小。”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药材的事儿,商定开犁的时候,请镇农技站的刁站长给把把关。天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两人一头倒在炕上,睡了。

刁站长来了。药材还没下种,没人请他,他不请自到。刁站长曾推荐白羊峪种药材,后来就没了消息。后来听说范少山和余来锁从北京淘换到了西洋参种子,就来看稀奇。这玩意儿若是能成,说不定有推广价值。刁站长是正经八百的老农大毕业生,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庄稼把式”。一进余来锁家的院门,见范少山和余来锁都在,就说:“听说白羊峪来了洋种子?俺开开眼。”余来锁问:“你咋消息这灵通呢?不瞒你说,这回俺们白羊峪要唱新戏,唱大戏。”范少山说:“站长,你帮着看看,这西洋参种子发芽率有多少?”进了屋,余来锁把口袋里的种子捧了一捧放在桌子上,就见刁站长的眼睛直了。余来锁说:开眼了吧?没见过吧?范少山见了刁站长的神情,有点不对劲儿,心一沉就没了底儿:难道错啦?刁站长问:“这是西洋参种子?”余来锁说:“你光见高粱玉米了,哪见过这个?”范少山的心像被攥了一下。心想,是啊,闹了半天,俺俩谁也没见过西洋参种子?难道真的被人家宰了一刀?他赶紧拿出广告资料:“站长,你看看,这种子不和照片上的一样吗?是假的?”刁站长不说话,仔细看看种子,再看看资料。余来锁见气氛不对,蔫了,看看刁站长,又看看范少山。屋子里只有彩色铜版纸摩擦的声音。一会儿,屋外飞来两只麻雀,落在了窗台上,啄着散落在窗台上的麦粒儿,不时发出啾啾声。

刁站长放下种子,撇了资料。说:“联系卖家。”范少山马上掏出手机,按照已经保存的号码给孙前拨了过去,很快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刁站长说:“假种子。”

余来锁说:“有资料啊!”

刁站长说:“假资料。”

范少山说:“有合同啊!”

刁站长说:“假合同。”

余来锁说:“有……”

刁站长说:“一切一切都是假的!”

范少山又急赤白脸地拨打手机,都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他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余来锁问:“这是啥种子?”

刁站长说:“先不告诉你。反正不是西洋参。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余来锁问:“老刁,照你说我们上当啦?”

刁站长像家长教训淘气的孩子:“你们能不上当吗?我问问你俩,你俩谁懂啊?一个出了校门就去外面闯荡,没种过地,认得几样庄稼?后来到了北京,也只认识萝卜白菜;一个乡村医生,就见过山里几味野药,认得正经药材吗?就你们俩,见过西洋参长的啥样吗?都敢买西洋参种子?幸亏你们带的钱不多,要是钱多,我看你们敢买它一百万的,还以为捡到狗头金了!俺问问你们,你俩是二还是傻?”刁站长越说越来气。昨晚上,他因为买了注水猪肉被老婆臭骂一顿,心里头正窝着火呢!正好在这儿撒撒,挺解气。

范少山耷拉了脑袋:“都怨我,脑袋一热。”余来锁也像霜打了的茄子,他说:“若是受骗,我也有份。我咋看那人也不像骗子,说到山里人,都掉眼泪了。说不定哪天人家就把电话打过来了。”刁站长说:“眼珠子盼蓝喽,也没那事儿。”范少山前思后想,感觉孙前是一步步引你上钩的。他和官员、名人的合影,起一个让人一惊一乍的名字“美国西洋参一号”,帮你算经济账,能赚钱,对里面的水分人家认账,真骗子能承认吗?咬定非代理商不卖,而且,明儿个就去西安推销了,你要买就得今儿个买,你总不能明天追到西安去吧?何况人家还没说卖你呢,你还得求人家。知道你没啥油水,人家就借机多讴你俩钱,不薄不厚,五万块。人家对山里人有感情啊!都流泪了,你还不得感恩戴德吗?

范少山的心有点慌,手有点凉。问:“这到底是啥呀?”刁站长说:“图片是西洋参,种子不是西洋参种子。”余来锁来了兴致:“啥种子?咱就种呗。说不定比西洋参还值钱呢?”刁站长说:“你买瓦块,人家给你金条,那还是骗子吗?那是你看花眼啦。告诉你们,这是高丹草,一种牧草,用高粱和苏丹草杂交的,就是喂牲口的。”余来锁问:“多少钱一斤?”刁站长说:“不超过十块吧!”说着,刁站长像想起什么,就搬起口袋,哗地把种子倒在了炕上。范少山和余来锁一块“啊”了一声。口袋下半截的种子都长毛了。整口袋种子,只有三四斤是好的。五万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倒是听见响儿了,倒口袋“哗”的一声。刁站长能看透骗子的把戏,就是看不透注水猪肉。

愤怒出诗人。余来锁来了激情,挡不住:

此时,俺的胸膛点燃了愤怒的火焰

此刻,俺的怒吼化作了复仇的利剑

骗子,你别跑,俺追你追到天涯海角

骗子,你别猫,俺找遍犄角旮旯

骗子,俺先问候你一声:

操你八辈祖宗!

骂完骗子,余来锁又对着刁站长瞪眼睛:“老刁,当初不是你向我们推荐种药材的吗?你也没说跟我们出去买药材呀?”

刁站长向上翻了翻白眼,没说出话来。

月牙挂在银杏树上,像爹磨快了的镰刀,范少山越看越像。爹常常磨镰刀,磨刀石旁放着水盆,爹边磨边不时地往磨刀石上撩水。随着歘歘的响声,镰刀研磨的石粉又让清水变成了泥浆,顺着磨刀石一溜一溜下淌。一袋烟工夫,爹用大拇指肚蹭蹭刀刃,快了。他把镰刀往水盆里一泡,一会儿又拿了出来,洗去污浊的镰刀锃亮,一闪一闪冒着寒光。一个人有啥样的心情,天上就有啥样的月亮。心情好的时候,看月亮温柔可人,恨不能抱一抱,亲一亲;看月亮就像波板糖,甜甜的,恨不能舔一舔,咬一口。今儿晚上,再看月亮就像镰刀了,是爹磨好的镰刀,在他头顶悬着,指不定哪会儿就会掉下来。买了假种子,他还瞒着爹娘和爷爷,爹知道了会咋样?谁叫你不好好在北京卖菜,非得回家乡的?爹就算不用镰刀砍他,也得抡他两镰刀柄。娘呢?少不得埋怨,爷爷也要多吧嗒两袋烟。

明儿早起他要去北京报警。这个黑天里,他来到了银杏树下,和雄树雌树老公母俩说说话。范少山说:“都怪俺,有点立功心切。恨不能一夜之间就把药材种上,让乡亲们搂上聚宝盆儿,骗子把俺的心理摸透了。俺知道,这是二老在考验我哩。干成事儿哪有那么容易的。就这点沟沟坎坎,不算个事儿,我能扛得住。就是这心里头觉着对不住乡亲们。乡亲们都是穷苦人,劳碌命,口挪肚攒,他们图个啥?不就是能赚点儿钱吗?这下可好,乡亲们的集资款也打了水漂,我肠子都悔青了。明儿个俺就去北京报案,您二老保佑,早点儿抓住骗子,把骗走的钱给俺们吐出来,让他遭报应!”

范少山去了北京。他要先找二槐问个明白。二槐和中药房的主任与那个卖假种子的孙前是不是伙穿一条裤子?三人联起手来坑人?范少山越想越不地道。去了医院,一进门就大骂二槐:“你他妈的连兔子都不如,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俺问你,你还是吃白羊峪饭,喝白羊峪水长大的吗?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啥事儿都敢办,啥钱都敢花,那里面有父老乡亲们的集资款啊!你个混蛋王八蛋!”二槐被骂蒙了,站不稳,身子大脑缺氧般晃了两晃。二槐好半天才搞明白,范少山挨骗了。二槐拍着胸脯说:“你范少山屈枉好人!俺二槐要是跟这件事儿有联手,天打五雷劈!”二槐带范少山去找中药房主任,主任也是一脸委屈:“过去挺好的,好几年都没联系了,谁知道他干起行骗这行儿啦?都说世界变化快,还是不如人快!”主任要和范少山一块去报案。到了派出所,警察说:“已经有好几起报案了,都是这个美国西洋参一号惹的祸。有五百万的,五十万的,就你这个少;有张前的,郑前的,李前的,就你这个孙前,估计都是一个人干的。等五百万的破了,你这个五万也就水落石出了。”范少山问:“和他们比起来,五万虽不多,可那是乡亲们的救命钱啊!能追回来不?”警察说:“这个不好说,万一他都挥霍了呢?”

走在街道上,汽车嘀嘀响着喇叭从他身边过。满大街的车,满大街的喇叭声,雾霾来了,眼光放不远,车开不动,后车催着前车,前车催着头车。人们心里头都急,都拿世界没法子。人们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在爬,谁都不知道哪一会儿会降下瓢泼大雨。范少山走在人行道上,看着那些个车流一点一点地往前淌,他就像一个咣当从天上掉下来的人,不知道自己的身子落在了哪儿。他恍恍惚惚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自己和杏儿住的小区。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少山和杏儿搭伙做生意,虽说处了对象,人住在一块,可毕竟还没领证儿,不是两口子。秋末冬初,范少山偷偷炒股搭进去不少,他不想花杏儿的钱,就说钱还是各管各的。年根前,他过年回家,回北京折腾些日子又回家,都需要钱,这回买种子,他是提前吹过风的,说要向杏儿借钱。杏儿痛快答应了:“花呗,还分得那么清?”杏儿在北京有年景了,过去在厂子入过股,分红没指望上,闹了几年,前些日子才返还了本金。有多少?范少山没问过,他也不想知道。你个男子汉帮不上姑娘的忙也就算了,还花人家的钱,有脸吗?这会儿,范少山站在家门口想:绝不能让杏儿知道自己买种子受骗的事儿,也不能再跟人家张口要钱了。因为,他要把一万块钱带回去,还给乡亲们,他们还等着种药材呢!可这事儿就像秋后的蒲公英,让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站在杏儿面前的范少山一身疲惫,杏儿一声声埋怨:“你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啊?我好开车去接你啊!看你累的,先洗个澡吧!”

吃晚饭的时候,杏儿问起这些天范少山在白羊峪的情况,又问药材啥时候下种。范少山一一作答,说得顺风顺水。范少山能说大话,说假话嘴皮子也溜。杏儿说:“你不是前天回白羊峪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范少山说:“就是想跟你说,俺们村上财力有点吃紧,这回买药材种子借了你的钱,一时半会儿还不上,别着急啊!”杏儿说:“就为这事儿?你打个电话不就结了?咱俩谁跟谁呀,你说这个不就远了吗?告诉你,你是我男朋友,我们就不分彼此。你用钱就跟我说,我没有给你借去。哪一天你如果背叛了我,我们分手了,就是一分钱也不行!欠一分钱要用钢镚儿还。”闫杏儿就这个性,敢爱敢恨,说得出,做得到。范少山嘿嘿笑:“你这是说的啥话呀?”杏儿越看越觉得范少山哪不对劲儿。说:“是不是出啥事儿啦?”范少山说:“没有。就是想你了。”杏儿说:“你看我眼睛。”范少山看了一眼:“你眼睛挺好看。”就又把头低下去了。杏儿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从今后我们就是一个人。”

瞒不住了。范少山把买种子挨骗和回来报案的事儿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杏儿,还得用两万,俺想把乡亲们凑的钱和救济款还回去。”杏儿说:“我领到的股金卡里还有十万,咱俩一人一半。还了钱,剩下的留着你用。明天我去银行取。”范少山鼻子一酸,差点儿落泪。他紧紧抱着杏儿:“杏儿,你真好。”杏儿说:“咱俩一对傻子。”

范少山只拿了两万。他知道杏儿进菜还要钱,紧日子自己个能过。范少山没把钱放进公文包里,忒招摇,怕摩托车抢夺,他干脆就把钱直接装衣兜。想着不能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搞不好让小偷一锅端了。他把钱分开放在两个衣兜,一个揣在袄上兜;一个装进袄下兜。说实在的,衣兜小,一个装下两万块钱鼓绷绷的,容易露馅儿。范少山街上走,打算搭班车去火车站。他边走边摸摸衣兜,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万,一会儿摸摸那个一万,生怕钱长了翅膀飞了。快上班车的时候,人多,乌泱乌泱的。他提心吊胆,不摸了,干脆用只手捂住了上口袋。然而,就在他一只脚刚踏上车门的时候,有人挤了一下,范少山一个趔趄,手不听使唤,松开了。就在身子站稳,他重又把手捂住衣兜时,衣兜已经瘪了!他脑子嗡的一下,赶紧去掏,空的;他又去摸另一个衣兜,钱还在。狗日的小偷!俺用手把钱捂住都防不住你呀!又一想,范少山犯“二”了:幸亏把钱装两个兜里了,不然就一锅端了。俺范少山智商不低吧?在派出所,警察说:“就你这智商?捂着口袋就等于告诉小偷了,人家不偷你偷谁?你带卡不就安全了吗?”范少山说:“俺住在山村。没有柜员机呀!”警察说:“农村的就更好办了。你拎个蛇皮袋,装点破烂儿,把钱藏在里面,小偷想都想不到,保你安全。”案子也不是说破就破,得等着。范少山留了电话,走出了派出所。

故事说到这儿,咱得再捋巴捋巴。范少山来了一趟北京昌平,两天报了俩案子,一个挨骗,一个被偷。被骗的种子钱是五万块,其中两万是乡亲们的钱和扶贫款,其余的有他自己个一万,借杏儿两万块。杏儿两万块没还,又跟人家要了两万,这两万让小偷拿走一万,就剩下一万了。也就是说拢共有七万块,最后就剩下兜里的一万了。一万不够还饥荒啊?再回去管杏儿要?没脸啦!就这样回村子?咋跟余来锁和乡亲们交代呀?范少山想:俺这回乡算哪门子?人家雷小军卖菜赚到盆满钵满,带着钱回乡创业的。你一个穷光蛋,能为乡亲们做个啥?不光没帮上忙,还添乱了。人就是这样,得意的时候觉着能玩儿转地球,就差个撬杠了;低落的时候感到啥都不是,连一片风中的树叶都不如。人家树叶多自由啊。

硬着头皮,范少山去找饭店梁老板。自打上回还上十万块钱后,范少山还没跟梁老板联系过,平常连个短信也没有,范少山也觉着自己个不地道。梁老板有点儿想歪了,从上回“花生油事件”起,就再也信不过范少山了。他觉得范少山是拿自己开涮:“一万块?你堂堂范大老板向我借一万块?开国际玩笑吧!”范少山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梁老板有点动容:“没想到,你志存高远,令我感动啊!现如今经济不景气,饭店冷清,也没多少进项,为了表达对你创业的支持,我捐助五千块。”范少山表示要还,梁老板连连摆手。梁老板送走范少山,气哼哼对副总说:“这人有病!下次再来给我拦住,我不见!”

开口借一万,人家给你五千,不用还了!啥意思?一是担心借你一万,不还了,还不如干脆给你五千省钱;二是就是不想再和你打交道了,就此掰了,倒也体面。范少山就是再缺心眼儿也悟得出。范少山想,不管咋说,账总是要还的。眼下最要紧的,再去找五千块钱。范少山的一根筋越神越长,就像遇到了山西拉面师傅。他认定,没有两万断断是不能回白羊峪的。这不是跟自己个过不去吗?先拿一万五回去呗!剩下的慢慢再还,也是人之常情啊!若是你,也就这么做了,可他不是你,他是范少山。

前面一座楼前围了好多人,再往楼上一看,楼顶站着个小伙子,不对啊!这是要自杀呀!范少山赶紧跑去。刚到跟前,那人就从楼上落了下来。范少山吓得啊了一声。那人落在了气垫上。还好,没受伤。一个男人却站了起来,大声说:“跳得不行!副导演,赶紧换人!”明白了,人家是剧组,拍电视剧呢。副导演也喊:“制片,赶紧找一个会跳的,加钱。”制片说:“换了仨了,都不行啊?”副导演说:“必须找。这样吧,这一跳,八千!有人没有?”跳楼,八千块?下面还铺着气垫呢!这不等于中彩票吗?范少山举起手:“俺来!”他赶紧挤过去,对副导演说:“俺能跳。”副导演上下打量一下范少山,又拍拍他的肩膀:“像,有点意思。”又问,“你能跳?你是干什么的?”范少山说:“俺是燕山那疙瘩的农民。跳一回是不是真的给八千?”一句话,把剧组人员和围观群众都逗乐了。副导演说:“你跳过水吗?”范少山说:“你不是让俺跳楼吗?”人们又笑了。副导演说:“我给你讲讲这场戏啊。剧中男主人公是个跳水运动员,因感情问题自杀,最终从楼顶跳下了他生命中最完美的一跳。就是说,你不能直上直下地跳,得跳出花样来。”范少山说:“俺的感情戏还拍不拍?”现场又是一片笑声。副导演说:“你就是男主人公的替身。其他戏没你事儿。你行不行?”范少山说:“真的给八千块?”副导演说:“如果导演喊OK,现场就发现金。”范少山说:“我们村边上有个小瀑布,下面的水清亮着呢……”副导演不耐烦了,打断他:“我不想听你的家乡美。你到底能不能跳?”范少山说:“俺中!”

范少山上了楼,站在楼的边缘。每到夏天,他和小伙伴们在小瀑布下的清潭里洗澡。从小洗到大。那个悬崖有二十米高,孩子们总是爬上峭壁,从上面往下跳。范少山胆小,不敢。有个熊孩子把他拽上峭壁,说了一声:“谁不跳,烂鸡鸡。”说完,自己个先跳了下去。范少山不想烂鸡鸡,奓着胆子,伸出双臂,像一口袋玉米从高处掉下来,折下去了。范少山水性好,落入水里就成了一尾鱼儿。后来,小伙伴们变着花样地跳,跳出了三四种姿势。眼下,范少山站在了六楼楼顶的边缘,他就要从这里跳下去。听到导演的“预备——”他头朝下,面朝里,用两条胳膊撑起了身体,两条腿慢慢向上,形成了一副“拿大顶”的模样。现场人员都惊呆了!导演愣了三秒,沉沉地喊了一声:“开始!”范少山两腿向前一屈,飞身落下!导演大喊一声:“OK!”现场响起一片掌声。

范少山落在了气垫上,没砸到中心,起身时滚到了垫下,额头磕了个包。导演走了过来,握住他的手,说:“太精彩了,这才是跳水运动员的最后一跳!”范少山说:“一想到跳水,俺就敢跳了。跳楼谁敢啊?钱呢?”导演说:“没想到你还真是跳水运动员。选你选对了!”范少山又问:“钱呢?”

去副导演那里领钱,就不那么顺了。副导演说:“还不够理想。你应该加上旋转的动作,什么一周半,两周半的,最好三周半。既然你完成得不够圆满,我就只能给你一半了。”范少山急眼了:“啥?还旋转动作?俺是老鹰呀?俺是超人啊?俺是天外飞仙啊?人家导演喊OK了,你就得给钱,一个子都不能少!”范少山冲着围观群众喊:“大伙评评理,刚才这位同志是不是说的八千块!”观众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起哄:“是!我们都听见了!”范少山说:“俺跳完了,导演都喊OK了,他却说给俺四千,中不中?”大伙儿都喊:“不中!”范少山就想着咋凑齐两万块钱的事儿,说好的八千,你给五千也好啊,合计是一万九千,剩下那一千块钱俺哪儿找去?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喊:“大家一起喊!八千!八千!”这个声音熟悉而亲切,那是杏儿。范少山心头一热,眼睛湿润了。不敢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只听得喊声一片:“八千!八千!八千!八千!”

范少山拿到了足额的酬劳。他不敢见杏儿,见了咋说?这前前后后的折腾,说出来就像编的,连他自己个都觉得不像真的。这年头,真实发生的事儿像假的,胡编乱造的事儿倒像真的。他要赶紧去车站,回白羊峪。怀里揣的二万三千块钱,足够了。有人拦着了他,是杏儿。

再说闫杏儿。自打范少山回了村,杏儿就忙得脚不沾地儿。又卖菜,又进菜,恨自己不能七十二变。她正忙着,就有人来到菜摊儿前。一阵言来去语,她接了单生意,给剧组送菜。剧组的后勤说:“导演吃盒饭闹肚子了,非要剧组自己开伙。”杏儿一口答应。送就送呗!有钱赚就行。按照约定好的钟点儿,杏儿开车拉着菜,去了剧组。卸完菜,她就刚看见有人站在了楼顶上。再仔细瞧,是范少山。咋回事儿?一不留神儿,多了个演艺圈儿的男朋友?

“大明星,别走啊?签个名吧!”杏儿点着了火锅,对范少山开涮了,“你行啊?拿着大顶跳楼的,我没听说过,这次不仅听说了,还亲眼见了。艺高人胆大啊!”范少山挠着后脑勺,嘿嘿笑:“你咋来了?”杏儿:“来看你跳楼呗!”说完,杏儿给了范少山一拳,扑哧笑了。听了事情经过,杏儿气不打一处来:“拿我当外人?找别人去借钱?还跳楼玩命?你这办的都是什么事儿啊?丢人不丢人啊?”杏儿的火大了,一连串的问号。范少山也不解释,他知道杏儿是为自己好。末了,杏儿带上钱,两人换着开车,去了白羊峪。

白羊峪这几天不消停。乡亲们听说要种药材,都忙着收拾梯田。药材那是个金贵物儿,不是萝卜土豆,胡乱往地里一扔,就结果生崽儿,咋也得拾掇得精细些。乡亲们知道余来锁和范少山从北京买药种回来了,下种也就几天了。听说还是美国种儿,有赚头。田新仓人虽懒,没啥钱,平常还是省吃俭用的。不能老打光棍啊?他惦记人家“白腿儿”,娶媳妇过日子没钱咋中?别看田新仓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说实话,人挺有心眼儿。听说种药材能赚钱,他拿了一千块钱给余来锁,入股买药材。这天,田新仓收拾完梯田,就来找余来锁,干啥?看药材种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余来锁能让看?范少山进京报案,带了点儿样品,剩下的都让他搁在厢房的大缸里了。余来锁嘴紧,他和范少山买了假种子这事儿,被他瞒得密不透风。看着乡亲们整理梯田,等着下种,他都没敢声张。怎么也得等范少山回来再说。反正拾掇田地不吃亏,种啥都受益。你一个庄稼人,不拾掇地拾掇啥?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哩。田新仓不依,非要看看:“听说是美国药材,种子长得啥模样啊?让俺开开眼。”余来锁说:“种子正在休眠,不能打开。”田新仓说:“扯啥淡啊?还休眠呢?没听说过。”余来锁说:“这是名贵药材种子,你哪听说过呀?”田新仓说:“那我看看包装啥样?”余来锁说:“包装有啥看头啊,就跟你家装玉米的袋子差不多。”田新仓的好奇心就像冬天的茅草地,遇到火星,腾的一下着了:“俺就看看包装就不中?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的吗?”田新仓闯进里屋,翻箱倒柜,找来找去,眨眼间,余来锁像是被抄了家。余来锁火了,上去就给了田新仓一耳光:“王八蛋!到俺这儿耍光棍来了!滚出去!”

田新仓可不是省油的灯啊!他这人连死猫烂狗都吃,就是不吃亏。他走出余来锁院子嚷嚷开了:“余来锁打人啦!余来锁骗大伙的救命钱,根本没买药材种子,都让他祸祸了!乡亲们,都上余来锁家要钱啊——”田新仓是啥嗓子?站在崖前冲着山谷喊两声,再躺在青石板上眯一会儿,醒来还能听到回音儿呢!这一喊,把村子里干家务活儿的娘们儿喊来了,把山上修梯田的爷们儿喊来了。人们都聚在了余来锁的家门口。

这是要出事啊!

余来锁家热闹了。院子里是人,门口也是人。人挤人,人挨人,白羊峪就那几十口子人,差不多都来了。

范老井和儿子范德忠、儿媳李国芳来得早。说起药材种子的事儿,那可是范家少山和余来锁一块干的,如今,乡亲们都奔着这事儿来了,少山能脱得了干系吗?一家人知道少山上了北京,干啥?少山说去看杏儿,没说药材的事儿。你刚从北京回来,又折回去看杏儿?如今想来说不通啊!少山到底干啥去了?是不是药材的事儿啊?药材种子到底咋回事儿啊?咋见不到了呢?围着余来锁,范老井问咋回事儿,范德忠问咋回事儿,李国芳问咋回事儿,“白腿儿”问咋回事儿,那么多人都问咋回事儿。余来锁只说:“咋回事儿?没咋回事儿。”人家问:“种子呢?种子在哪儿?”余来锁说:“被镇上农技站的刁站长拿去化验了。”田新仓说:“他胡说!昨个儿俺见到刁站长了,他出村的时候啥都没带。”这下炸了锅了:“俺们辛辛苦苦把攒下的棺材本钱都给你了,他把它祸祸哪啦?”田新仓说:“指不定到哪个足疗店找小姐了。这半截子光棍憋了多年了,见到小姐能不撒欢儿吗?”一听这话,余来锁的心火嗖地蹿到了脑瓜顶儿,差点儿把头发烧着了。余来锁扑向田新仓,那架势要把田新仓撕个粉碎。“白腿儿”吃不住劲儿了,说:“余来锁不是那样的人,俺信得过他。再说了,这事儿他也做不得主。”“白腿儿”的意思这不明了嘛,根子在范少山。这一点拨,人们都拥向了范老井、范德忠和李国芳。见不到种子,他们要把钱讨回来。余来锁大喊一声:“钱是俺收的,跟范少山没关系。你们冲我来!”人们就又转向了余来锁。余来锁有点儿扛不住了。他说:“这回去北京,俺把乡亲们集资款丢了,没能买成药材种子。最多三天,俺会一分不少地还给大伙!对不住乡亲们了!”余来锁说完,人们愣住了,现场静了。田新仓气没消,还得再踩余来锁两脚:“就算你说的这事儿是真的,你拿啥还账啊?你个穷光棍拿啥还?对了,还有一块是村里的扶贫款呢?你还不上就是贪污!俺要去告你!”范老井咳了两声,田新仓不说话了。范老井说:“买药材种子这事儿,我孙子少山也有份。钱丢了,俺们家和来锁一块担着。看乡亲们急,就不三天了,明儿个吧!乡亲们的钱是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欠了谁的俺都不落忍啊!”范老井边说边心里盘算,哪头鹿还能变钞票。范老井吐口唾沫是个钉儿,他的话信得过。这药材种子的事儿,余来锁自己个一直瞒着,一直扛着。他答应过少山,先守着秘密,他就不能说破;他比少山年岁大,做大哥的,就得护着小兄弟。范少山是白羊峪的指望啊,他一心要留下来,俺就得让他留得住啊,受点委屈算个啥?

就在人们打算散去时,这个节骨眼上,范少山来了,他身后还跟着杏儿。范少山说:“乡亲们,俺一进村就朝这儿来了。这儿人多。人奔群儿,钱奔堆儿嘛。正好,有件事儿是俺对不起大伙儿,俺买的药材种子,受骗了,是假的。是俺先不让来锁大哥告诉乡亲们的,没别的,就是怕乡亲们着急。这事儿是俺的主意,责任在俺,俺来负。”余来锁说:“俺也有份啊。”范少山说:“来锁大哥,让你受委屈了。我这趟进京,一是去报案,要抓住骗子;二是取钱,把乡亲们的集资款和村里的扶贫款还清。俺在这儿,向乡亲们赔不是了!”余来锁打开厢房,从大缸里找出那袋假种子,歘地把种子倒在了院子空地上:“大伙儿不是要看药材种子吗?这就是!”范少山说:“就当买个教训吧!俺娘还嘱咐俺小心骗子,俺还想俺这脑瓜灵光,一不留神儿就被骗子骗了。结果呢?不说了。来锁大哥,拿出账本,把钱还给大伙儿!下回找准好项目,再请大伙集资。”范少山回头看看跟娘在唠嗑的杏儿,说:“这是俺的对象闻杏儿。这件事儿得到了她的大力支持!”大伙儿一听都拍起了巴掌。这场闹腾,田新仓是针对余来锁的,看到余来锁这几天跟“白腿儿”有点儿黏糊,他气都顶到嗓子眼儿了,有点儿存心找茬。他跟范少山心里头没梗儿,如今咋下台阶啊?他就把目标转到了杏儿身上。他说:“依俺看,在发钱之前,先请来自京城的美女、我未来的少山嫂子讲话!大家欢迎!”杏儿不怯场,人家在城里大街上跟男友的“小三”唇枪舌剑,那多少观众啊?杏儿说:“乡亲们,你们可能不知道,这次买药材种子被骗走了五万元,其中三万元是少山自己的。”这一说,乡亲们都挺意外,和范少山的心挨得近了。杏儿又把少山遭了小偷、拍戏跳楼的事儿说了一遍。乡亲们都不住唏嘘。杏儿这趟来白羊峪,除了带钱,还要把范少山的“先进事迹”说出来。这事儿,范少山自己好意思说吗?就得别人说,你不说谁知道啊?谁念你的好啊?人可以吃亏,但得吃在明处;人可以不图财,但得图个名声。杏儿认定了这个理儿。

就在余来锁家的院子里,杏儿把钱给了余来锁,余来锁又按着账目发给了集资人。最后,范少山又把富余的三千块钱发给了乡亲们,算作大伙修筑梯田的务工补偿。人们自然眉开眼笑,回家了。

杏儿没有留下,范少山送她到银杏树下。杏儿对范少山说:“少山哥,这事儿我帮你,其实也是帮我。你在家里好好陪陪爷爷,陪陪爹和娘,过两天就回昌平吧!你不是在农村干大事儿的料儿。你如果真放心不下乡亲们,等咱挣了钱,多给乡亲们贴补贴补。”杏儿背过脸去,流泪了。

看着杏儿走远,范少山一屁股坐在银杏树下,靠着银杏树,发起呆来。心里头不住地骂自己个:“废物!废物!”

天擦黑儿的时候,范少山回到家里。范老井吃完饭去了鹿场,范德忠因儿子被骗走了钱生闷气,不想见儿子,也出去溜达了。李国芳正在油灯下用双脚织毛衣。李国芳说:“儿子,锅里热着饭呢,端来吃吧。”她没有抬头看儿子,也没有看正在织的毛衣,她像是在想啥。范少山悄悄坐在炕沿儿上,看着娘的熟练动作。娘的左脚右脚各握着一根毛衣针,两脚相互配合,一会儿向上挑一针,一会儿向下挑一针,毛衣针在娘的脚趾间轻盈跳舞,就像游龙戏水。毛线团呢?在娘的身边跳跃着,滚动着,就像一只乖巧的小猫陪着娘戏耍儿。忽地,范少山看见了娘映在墙上的佝偻背影,他鼻子一酸,流下泪来。俺那苦命的娘啊!俺少山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李国芳抬起头,看着少山一笑:“儿子,饭凉了,俺再给你添把火。”李国芳要下炕,被少山拦住了。他去了外屋端来饭菜,吃起来。李国芳继续织毛衣。她说:“还乡亲们的钱,都是人家杏儿的吧?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闺女啊!人家一个人回去了,她心里头多难受啊!这白羊峪啊,在你的心里头真的比杏儿的分量还重吗?”

范少山不知说啥好。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啊!

白羊峪都是山地,贫瘠。但地多。因为好多人家搬走了,地带不走,只能抛下,撂荒了。剩下的村民也不愿多种地,打点粮食,收点儿土豆,能吃饱肚子就中。就凭这山地,还能种出金子来?搬走的人家,都签了字,这些个“责任田”自愿放弃。要那破地干啥?躲还躲不及呢!

范少山觉着地多是宝。他和余来锁商量,这些个地连成片,拾掇拾掇,种试验田。试验成功了,全村推广,大伙都沾光。说干就干,范少山和七八个壮劳力一起出工,很快,几大块试验田就像画儿一样描出来了。“春雷响,万物长”,眼瞅着惊蛰就要到了,该春播了。范少山和余来锁去了镇上,要来了种子和肥料,发到了村民家里。往年村民都是用自家留的种子。有的人家粮食不够,就吃种子,开春时剩多少就种多少,一年下来稀里糊涂。“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有的事儿就是这样,你不提不道,人家能想着你?范少山向余来锁提到了向上面要种子的事儿,去了,也没费多少口舌,人家就给了。一些村民老弱病残,种不了地,范少山和余来锁就组织人去帮工。五奶奶家的玉米和土豆,都是少山和来锁种的。大军从家里拿来了热茶,给少山和来锁倒上。蹲下身,笑嘻嘻看着两人喝。又噌地站了起来,歘地立正,大喊一声:“敬礼!”把一个标准的军礼送给了帮助他家的好心人。

种子埋进土里,就等年景了。长了庄稼,能让白羊峪人吃饱肚子,最好还能换点零花。

庄稼人,土里刨食,还能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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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星期过去,周道强觉得,自家的工地上也该直的像直的,方的像方的了。可是,当他走到工地上时,发现还是乱糟糟的,水泥、石沙、型材,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加上挖墙基时新掏出来的渣土,整个工地看上去犹如遭到了炮击。周道强走到工头李秀海跟前,脸上笑着,说出来的话却是埋怨的口气:“老李,怎么不见活呀,我指甲都剪两次了,你这墙根还没牙根高呢?”李秀海正蹲在一块砖上,手里捏着截烟尾巴,眯缝着眼,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听周道强问话,他努了努嘴。周道强顺着李秀海努嘴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一堆砖上向这边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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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上午,花旗烟草公司总公司的总裁陆锡侯正在办公,一个职员走进屋,送来一叠信件同往日一样,陆锡侯一封一封地仔细查阅,有封信的信封十分褶皱、肮脏,引起了他的注意。公司的来往公文一向都是十分整洁的,这封怎么会如此肮脏?他抽出来特意查阅,打开一读,不禁一惊,这封信是花旗烟草公司杭州分公司经理孙玉振写来的,内容是说,他于昨天出离公司办事,归来途中被两名匪人绑架,匪人要求公司出资五千元,于明天晚上七时将钱送到湖北路邮电局门前,交给取款人以赎身,如果招来侦探,孙玉振的性命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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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雨打着屋檐,夜里万千宫阙静默在这秋雨里,我收了伞,递给身后的宫人,然后步入殿内。进殿内时,里面悄然无声,只余两个宫人随侍,而陛下正披衣起身,坐在昏暗的灯烛之后。他时常这样,在深夜里醒来,独坐着直到天晓。见我这样从殿外来,他觉察出异样:“出什么事了?”我跪在地砖上,抬眼去看他,这些年里,他苍老得十分快,分明还是壮年,却已是两鬓斑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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