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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住下的第六天头上,被人称作“糙坯子”的陈士旺回来了。在地区召开的发展乡镇企业会议上,他受到了表彰,并且抱回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在当时,确实是轰动乡里的一件大事儿。乡长秦贞亲自带着一辆天蓝色的双排座去县城车站迎接他。沿途还布置了几处豪气冲霄的横幅。最有趣的,是在窑头上竖起了一面国旗。卡车开到村口,锣鼓唢呐齐鸣,鞭炮大作。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谁家娶媳妇。后来田藕在院子里告诉我,他爸回来了。我便随她去了村口。

糙坯子第一眼给我的印象是憨厚。但他也不属于那种老实巴交的人,他显得沉着镇定。他的面相也是端正的,皮肤光洁,没有胡子的痕迹。我不明白为什么喊他叫糙坯子。女儿一般是比较像父亲的,然而我看不出田藕与他的联系,除了皮肤的光洁。

秦贞对围观的人挥挥手之后,便把糙坯子介绍给我。这个女人是非常热情的,讲话的水分也挺大,那口气仿佛把我当成了托尔斯泰。我倒觉得不自在的同时又觉得好笑。我把手伸出,糙坯子立即把抱着的电视机塞给田藕,腾出的双手把我的手接过去,嘴唇动了两下,却终于什么也没说。我留心去瞟了田藕一眼,在她父亲同我握手的一刹那,她的眼圈突然转红,接着她把脸磨开,去看很远的一朵云。锣鼓又敲打起来了,敲得我心里慌得很,一种近似饥饿的感觉在胃里翻腾着。我有点后悔,不该来凑这个热闹。他们把我当成了首长,当成非常了不起的人物,这实在是天晓得的事。于是我从这热闹里生发出了一丝悲凉和无限的尴尬,我不知怎么才可以把糙坯子的手自然放开。幸亏这时自后面过来的陈士林递给我一支烟。我正准备从口袋里找火,可是糙坯子已经先我一步划着了火柴。我连声说谢谢。秦贞趁机说:“你可要把我们的糙坯子好好写一写,宣传宣传,作家同志!”

“现在可不能再叫糙坯子了,人家不光上了釉子还镀了金哩!”陈士林说,笑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狡黠。

糙坯子对此并不在意,依然憨笑着。同时他把身子侧了侧,好与边上人客气地打招呼,说烟和糖果都放在旅行袋里,叫大家晚上来家里坐坐,顺便看看电视。大家都说好,说罐子窑这回算是出人杪子了。不一会儿田藕挤过来,拽了拽父亲的手:“爸,回家吃饭吧!”糙坯子点点头,又移到这边对我和秦贞说:“等我吃了饭再向领导汇报。”秦贞说不急不急,主要精神地区报上都登了。她示意糙坯子先回去歇着,然后看看表,好像有另外的事等着她去处理似的。

糙坯子给女儿拖走了,人群也渐渐散开。几个孩子正在地上寻找未炸响的鞭炮,找到了就争抢,打打闹闹地在边上跑来跑去。偶尔点响一个,惹得鸡飞狗跳。这时候,日头已升到了顶上,影子聚到了脚下,各家的炊烟渐渐淡薄,天显得格外晴朗,万里无云。在离开的时候,乡长秦贞再次邀请我住进乡招待所,我自然还是谢绝。但是我明确表示会采访她和糙坯子的,请她放心。她牵牵衣服的下摆说:“我不算什么,不过糙坯子的改革可不容易呀!”我懂她的意思。

“这还不是你乡长大人的培养?”陈士林又突然插上一句。

“老陈,你就是嘴臭!”

“你怎么晓得我的嘴臭呀?”

“老陈你给我严肃点!”秦贞脸涨得通红,又摇摇头对我说,“这个人,真拿他没办法!上回行署杜专员来检查工作,他也没个上下的,差点儿弄坏了事……好,你休息吧,等你事情办完了,我给你饯行!”

当天夜里,糙坯子举行了“电视招待会”。左邻右舍的乡亲吃罢晚饭就拢进了“叶家大院”——虽然早已易主,但叶家是本县赫赫有名的大户,况且叶之秋先生一直是作为“进步人士”载入史册的,又因为陈家受恩于叶家,故仍唤其名。来的人很不少,挤满了客厅。后来糙坯子索性把电视机搬到了院子里。时值农历九月小阳春,秋高气爽,皓月当空,人家请你抽烟吃糖观看香港电视剧《霍元甲》,在这山沟沟里该是多么惬意的事!这方圆几十里几家有电视机?连狗也不叫了。

这之前人们又欣赏了糙坯子的奖状。那上面标着“自学成才”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儿。大家都说不简单。有位被称作王裁缝的瘦老头说,这状子不比古时的状元榜差多少。糙坯子散着高级的香烟说是大会上凭证供应的,市面上见不到。田藕把水果糖抓给随大人来的孩子们。过了会儿,糙坯子拿出一张大照片展开给大家看:“这是大会代表和首长的合影。我在第二排的正中。”于是大家挤着看,说照得好,白白净净的。有人埋怨他的头发乱了一点,糙坯子说是风吹的。王裁缝突然用尖细的指头一按:“坐在你前面的这个戴黑眼镜的胖子是哪个?”糙坯子说:“专员嘛!”大家便围得更紧。一个小青年说:“有点像华国锋!”王裁缝扫了那后生一眼,斥道:“乱扯!华国锋有这样的富态?”这一说,大家都不响了,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倒是一旁的田藕“扑哧”一声笑了。她跑到院子里把电视机打开,七拧八扭,高声说:

“爸,这机子有毛病!”

大家一下拥过来,瞪着眼看屏幕,果然那上面像下雪似的,连个人影也没有。糙坯子也用手摸了一阵子,自语道:“机子不会有问题,专员亲自端给我的……”大家也都说不会,认为新机子和新娘子一样,有一个适应过程,慢慢就自然好了。田藕跑过来问我会不会是因为天线接收效果不行?我说大概是这个原因,这地方没有建立插转台。田藕想了想,决定用竹竿把天线竖到楼顶上,请我帮她。说着,我们就干起来。田藕找齐了材料,然后上楼。在楼梯上她说:“这就是山里的命!”竖好天线,再进行调试,一会儿声音有了,接着人影也中风似的晃动起来,大家的兴致也随之高涨。但是非常遗憾,图像虽然稳定了一些,还是不清晰。我吸完一支烟就离开了,只听到电视机里一个女人嗲声嗲气地说,某某地方又破获了一起特大诈骗案……

我回到屋子里,想把今天的事简单地记一下。刚把笔记本打开,糙坯子就来给我送开水。实际上我这儿还有半瓶,管一个晚上是够的。他大概是想来接近我这个“上面派来的人”。我谢了他,请他坐。他并不感到拘束,只是把凳子移到与我偏一点的位置,然后递给我香烟。这回我自己及时点了火。

“首长,我汇报一下……”他说。

“别这么喊,老陈。”我说,“我根本就不是首长。直呼其名好了。”

“你是首长派来的,我知道。”他认真地说。

我又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为了不至于让他失望,最后我表明对现在的事也一样关心。“到时候把这些都写到一本书里去。”我这样说。

糙坯子点点头,说:“我晓得你不是个简单人。孩子都对我说了,她还看过你写的书……你要我说什么呢?”

“随便说。想到哪说哪。比如从你的家庭开始……”

好,我就边想边说。我家里的情况你恐怕也大致清楚了。陈士林是我父母从江上捞起来的,他可能比我稍小一些,从小喊我哥。他是解放的头一年来的。那时候,我刚进作坊,上车做坯还摊不到,只帮师傅和泥上釉。窑上人见我整天泥巴拉唧的,就唤我糙坯子,一唤就到现在,几十年。第二年陈士林也去学蹲窑了,他脑子活,没几年工夫就由烧小火改作烧小眼。以后烧大眼的师傅死了,他就成了当然的接班人,烧得也确实不坏。前些年我销到外国的货,都是经他手烧出的。

我父亲走得早。刚一解放,他就走了。死在江上,连个尸首也没运回来。父亲是个老实人,跟了叶念慈多年,没有二心。他还救过叶家老爷的命。有一回,具体时间我也记不得了,他夜里送叶念慈去大通办急事。船弯到荷叶洲,突然有人对叶老爷放黑枪。父亲连忙把叶按倒,自己跳到水里,钻下去把船推开。这么好水性的人,最后竟死到了水里,真不是个理。我想他一定遇上了什么凶险。那会子外面乱得很,江面上时有歹人……叶老爷后来还是死了。由于受了惊吓,时常做噩梦,慢慢地病也上身了。我父亲就搬到老爷屋里陪住。到了第二年秋天,叶念慈不行了。据说老人临终前什么也说不出来,颤巍巍地伸出了两个指头,就倒颈了。这意思很含糊。有人说是舍不得二姨太唐月霜,也有的说是惦念着留洋在外的二少爷叶之秋。还有人说是想再建一条窑——一龙一凤。说不清。叶老爷死过不久,叶之秋回乡了。陈士林就是搭这条船回来的。

有一件事也好奇怪。叶家两个少爷都是相貌堂堂,一文一武,但都不曾娶亲。大少爷叶千帆整天在外面遛马,沉默寡言的。二少爷呢,一回来就守着书房念谁也听不懂的洋文。窑上的事,实际上由唐月霜掌握。这个女人又漂亮又精明,却又是绵里藏针的角色,谁都怯她,可她也不曾训过什么人。一个女流之辈能管好这么一摊子事,真是了不得的。她的胆子也大,敢放枪,而且还准。叶千帆牵回的那匹马极烈,她却偏要碰。也不知跌了多少跤,但最终还是骑稳当了。后来她就常骑着马到龙窑头上来监督生产。可是不多久,她栽下来了,栽得很惨。这件事当时轰动了四乡。有人怀疑谁在马身上做了手脚,于是就猜到了叶千帆头上。那一天我是记得的。叶家兄弟赶到了出事现场,唐月霜只剩下半口气,浑身是血,脸不成个样子。叶千帆把她抱起来,哭着——我第一回看他哭,像个孩子似的。唐月霜便死在大少爷怀里……叶千帆当场就用枪把马杀了。但是二少爷愤怒了,他打了他哥哥两嘴巴,骂他手太毒辣!他发誓一定要把这桩惨事弄个水落石出。不过两天,县保安队来抓叶千帆,可早没影了。他跑了。不久,报上有消息说叶千帆去了台湾。后来又听说二少爷被人杀了……

我是不是太啰唆了?过去的事又多又乱,理不出个头脑。我再简单地说一下我母亲吧。我母亲姓何,也不是这地方的人,是四川那边的。民国二十九年逃亡到了这里,叶家看她可怜,又看她生相不笨,就收养了她,给太太当丫鬟。到了十八岁,叶老爷把她许给了我父。第二年下霜的时候有了我。我母亲很勤快,一个人伺候着叶家,还领着我,后来又加了个陈士林。她是个心慈手巧的人,会一手好刺绣。我如今手头还留着几件东西。你可能也听说了,她给郑海的队伍跑过交通。但她本人不承认。新中国成立后政府请她去县里当妇联主任,她不去。她就守着这座老屋,依旧做她的刺绣活。她不爱讲话,也讲不好。“文革”时一些人叫她揭发叶家人,她说没啥好说的,叶家人待她不错。没有叶家她恐怕早没性命了。于是都讲她没有觉悟,立场站错了。以后上面来人叫她讲讲叶之秋的好处,她还是说没啥好说。我母亲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人,辛苦了一辈子。她老人家要还在,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有多好。她实际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从前在船上,一进江她就唱歌子,唱得连鸟也围着帆掀翅膀……

刚才那“扑通”一声响过后就再也没动静了。叶之秋开始并没有多想。他的心思被老大牵走了。从回来到现在,老大一直缄默着,这是极不正常的。几年不见,先严辞世,同胞手足百感交集理应促膝长叙。可是老大出去了,这么晚……他转动着手中的象牙烟嘴。这物件是他出洋时父亲给的。父亲总是想找一件儿子经常用得上的东西。他转动着它,仿佛在抚摸父亲一根冰凉的手指!啊,父亲,你怎么就这样默默地走了!您老人家惦着儿,如今儿回来了……他的眼睛湿润了,在泪和烛的光焰里,他看见了父亲伸着的两个指头。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于是去想莲子。那个细心的姑娘守着这座“龙台”,我怎么就忘了把“凤台”带在身边?他觉得对不住莲子。也许因为当年莲子的终身事让父亲断定了,他内心的悲痛立时消散了一半。但是另一种悲痛又诞生了。他还是不能原谅父亲。为了莲子,他同父亲反目过,甚至以终身不娶相挟。父亲训斥了他,骂他是个没出息的东西。为了个丫头竟放弃前程,岂有此理!父亲厉声说。他就范了。他无能为力。他决心离开这个家。但就在这天夜里,莲子投进了他的怀抱。她要把自己先给了他。她要,一定要。这个四川妹子的欲望之火随着秋风在热烈燃烧,他被这炽热的火焰熔化了……

这时候他想到有点不对头了。那“扑通”一声之后的静寂蔓延开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举着烛台,打算去外面看看。刚到门口,门突然开了,接着是唐月霜那张美丽而似笑非笑的脸。

二少爷,你受惊了。

他的确吃了一惊,但他说:哦,我以为……

以为是莲子来了?

不,我……你请坐。

二少爷,一家人就别这么请呀请的了。她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来。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太太,就算我的福分大了。太——太——可真有趣。

他把椅子移偏了点,坐下。

她看着自己葱秆一样的指头,说:二少爷,今天那孩子是不是有点来路不明呀?

哦,是从江上救起来的,是个孤儿,怪可怜的……

这么巧?像小说里的事似的……二少爷,你的脸色可不够好。

大概是国外水土不服的原因,伦敦的雾……

她笑了笑:你真的去了国外?

他非常惊惑:太太,我可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这下笑得更厉害了,突然又止住,弹弹指甲说:二少爷,你是个聪明人。不过你父亲在世时喜欢唠叨那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年头,做事得多长几个心眼,免得将来闹笑话……好了,你休息吧。

你……

还有什么事?

哦,没什么……我谢谢太太的关照。他搓着手说:父亲走了,家中的事就全拜托您了!

拜托我?她又笑了一下,我可没这个本事。你没看老大正忙乎着吗?不过,我也不是个稻草人……我也是需要人关照的,你说呢?

他没吱声,把脸稍稍磨开了点,墙上的人影已经宣布,什么事情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习惯是可怕的。尼采说:“习惯会使我们的双手伶俐而头脑笨拙。”我们实在是习惯了把目光停放在表象之上。对历史的断简残篇,习惯用以往经验的思维方式去加以缝补,从而浪费了可贵的想象。我发现我是犯了错误的。我几乎是毫无道理地把事情弄糟了。这些杜撰的故事虽然浪漫但仍是对前人编排的人生图景一次拙劣模仿。但我要指出,对此我不感兴趣。换句话说,我另有他图。因此我需要提醒我的读者,不要在乎我对过去的胡说八道。

从某种意义上讲,创作是一次精神漫游。它远离了哲学式的思辨。哲学往往同时伸出两只手,既想打别人的耳光又打自己的耳光,其结局总是悲惨的。

——作家手记

“你是不是觉得我爸爸很可笑?”第二天田藕来替我收拾房间的时候,突然这么问。

这很意外。我并没有这种感觉。糙坯子给我的印象以及后来同我的谈话,都让我感到朴素,还有一种亲切。但我不想把这些告诉田藕。我想她这么问总是有理由的,于是我问:“你怎么有这种念头?”

她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爸爸是个好人。”

我注意到这姑娘表情的沉重,很自然地想到昨天他父亲同我握手的那一瞬。我开始反省自己,感到突然把手伸出去是很浅薄的。其实这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我没想到糙坯子当时双手还紧抱着电视机。田藕可能认为我是在摆架子,居高临下地对待她的父亲。这可就冤枉了我。不过这种事最好别做解释,让它自然而然地消失。田藕你太敏感了。

“我对你父亲的印象挺好,”我说,“我打算……”

她打断我的话:“你别写他。千万别写!”

这又让我很疑惑,同时我的兴致也更高了。为了使交谈不至于这样的沉闷,我请田藕陪我出去走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让我稍等片刻,她去把旅店的事安排一下,顺便换一换衣服。

利用这个空隙,我打开笔记本,对照几位谈话者的记录。大体上看来,关于叶家在陈士林到来的前后情况,没有明显的出入。各有侧重这是自然的。但是有一点很奇怪,糙坯子提供的许多细节,陈士林都没有谈。而这些,陈士林也自然是知晓的,除非是杜撰。按照陈士林的风格,对这类带有传奇色彩的东西,他会有声有色向你娓娓道来。然而他只字不漏!谁向叶念慈开枪的?六指是怎么死的?那颤巍巍竖起的两根指头究竟意味着什么?莲子与郑海有无联系?那只“凤台”今在何处?还有那位风姿绰约的唐月霜——她死得蹊跷!陈士林说,唐曾在河边遇到一位老叟,后来“就变得阴郁了”,“慢慢地,似乎脑子也有了病”。如果是这样,她可能是策马失足以致惨死。也就是说,与大少爷叶千帆没有关系。可是糙坯子则说“有人怀疑谁在马身上做了手脚,于是就猜到了叶千帆头上”,而叶千帆几天后就跑了。这又该作何解释?最耐人寻味的,是陈士林居然对棺材里的死人产生了怀疑。他承认“那个幽灵将会纠缠他一辈子”,无疑,他与那个幽灵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

田藕在喊了。我合上笔记本。现在我需要的,是先点上一支烟。

阳光很好。高的白墙小的青瓦夹杂在苍黄相染的树丛间,产生了一种恬静的和谐。田里的庄稼已收割尽了,换上的是绿茵茵的秧苗。这地方由于土质的原因,田地是比较少的。因此这水里的绿色就格外好看。放牛的孩子,此刻正懒洋洋地把牛往坡上赶。乌鸦旁若无人地立在牛背上左盼右顾。山是黛色的,腰间的晨雾渐渐被阳光稀释。似乎有一条曲折的小径自山巅跌落下来,使山下的一汪水失去了平静,变得活泼。这清新雅致的格调,对久居喧嚣都市的我是一种安慰。田藕换上了一件粉绿色的羊毛套衫,两条辫子也松开了,用手帕束着。我们并肩而行。几个顽皮的孩子跟了我们好一阵子,又喊叫又打口哨。田藕并不在意。所以这姑娘给我的感觉总不像是乡下人。我想这与环境也多少有点关系的。罐子窑虽处偏僻之地,但很久以前就有了群体的手工业,有了商品,而且,在长水没有改道的时候,形成了颇有规模的商品交易的场所。这里的人由此见识了许多人事,要开化一些。然而谁也不曾料到,长水一夜之间调了方向……

“这就是长水的故道。”田藕说。

我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干涸的河床像一条巨蟒蜿蜒东去,消失在一座大山——当地人称作后山的脚下。河床和地面一般的高,甚至有的地段高出地面呈现出丘陵形态。它的表面如今已是蒿草丛生,晒白的沙子掩埋了鹅卵石。我刨出一粒石子,朝一个茂盛的草丛投去,立刻就有两只叫不出名的鸟惊得双双飞起。我只看清它们是黑色的。我来的那天,一位神奇的老人便是把我领到了这儿。后来他自个儿走了,是沿着故道向着后山走的。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田藕。我又问她是否认识这位老者。

“他可能是外省人吧。”田藕说。

我想是有这种可能。从行政区划上看,后山是三省的分界。它的东南面与西北面属于其他两省。我记得地图上这座山的名称叫青云山,古时谓之苍岳,也算得上是道教名山。可是那老者为什么偏要领我在芦苇丛中穿来穿去而放弃正道呢?他对这一带应该是不陌生的。他也没有理由要捉弄我这个城里人。我觉得,他并不糊涂;甚至,他比我还清醒。四十年过去了,老人对长水的旧迹仍然记得那么清楚。他也许从前失落了什么珍贵的物件在这水里,至今惦念着,永远寻找……

“那老头蛮有意思。”

“他可不这么想。”田藕说,“一个人走惯了的路,忘记是很难的。”

“所谓老马识途?”

“也许他根本就不想忘记。”

从前的汉语文章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后来有了“句读”,即句逗的意思。元贡公绍《韵会举要》云:“凡经书成文语绝处,谓之句;语未绝而点分之,以便诵味,谓之读。今秘书省校书式,凡句绝则点于字之旁,读分则点于字中间。”后人读书,读到炉火纯青则于句读处见功夫。这并非夸张。因为同一篇文章,乃至同一个句子,不同的句读便会导致不同的意思。《论语》有句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们现在通常断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其意是:可以让老百姓怎么去做,但不能让他们明白为何要这样做。依照这种断法,孔子便是愚民政策的吹鼓手。但是,梁启超先生却把它断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孔子仍属万世师表。据一些专家说,此句还可断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当年梁启超之所以这么断法,并非是为孔老夫子讼冤,而是为君主立宪呐喊助威。有趣的是这位博学的梁任公并不觉得牵强。他是自信的。做其他解释的人都一样地自信。但究竟孔子是怎样想的,似乎只有孔子一人知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先人是很晚才发明句读还是有意不使用句读?我不明白。然而后人的句读总是各有目的所在,对此,我深信不疑。

——作家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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