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永安宫,董太后居所。
董太后为刘宏生母。永康元年,先帝刘志驾崩,因无子嗣,皇后窦妙与其父窦武选定了旁支宗室子河间孝王刘开的曾孙、解渎亭侯刘宏承继大统,于建宁元年继位为帝,是年刘宏年方十二岁。并追尊刘宏的父亲刘苌为“孝仁皇”,陵墓为“慎陵”,其生母董氏封为“慎园贵人”。
窦氏选择刘宏继位为帝,看中的便是刘宏家世背景单薄,对窦氏没有威胁。然而,建宁元年九月发生的“九月辛亥政变”彻底改变了窦氏的命运。先帝刘志宠信宦官,直至刘志驾崩,以王甫、曹节为首的宦官集团依旧掌控着宫内与朝堂中的话语权。为了扳倒宦官集团,太傅陈蕃与大将军窦武谋诛宦官,然而谋事不密,被王甫、曹节先人一步,以武力发动政变,族诛陈蕃和窦武两族,太后窦妙被迁至南宫云台幽禁。
辛亥政变的最大得利者不是别人,正是年方十二岁的刘宏。没有太后窦妙与窦氏家族的制约,刘宏才得以摆脱傀儡的命运,名正言顺地将生母“慎园贵人”董氏尊为“孝仁皇太后”,并迎入永安宫。正因刘宏在这样一种氛围长大成人并执政,对宦官集团才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刘宏自幼丧父,自懂事以来最亲近的人只有张让、赵忠等贴身宦官,这样的感情虽不能完全取代父爱,但也可稍作一些填补。
“邓盛那老儿刚呈上表章,想要为皇甫义真麾下一个营校尉求情,免去纳捐钱。”皇帝刘宏穿着冕服坐在暖榻上,笑着对董太后说道。
此时的刘宏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但一直以来养尊处优的生活,导致他身子略显虚胖,脸色白皙,泛着一种极不健康的青色,双眼凹陷,顶着两个黑色的大眼圈。
年过四旬风韵犹存的董太后看上去比刘宏还要健康一些,她盘腿坐在一张案几之后,只顾着在案几上的锦盒中翻检着金光灿灿的首饰,头也不抬地说道:“皇帝刚刚推出新政,邓太尉便要来搅局打脸?这未免有些不识抬举了。他也不想想,这太尉的位置是谁保举他坐的。”
刘宏沉吟片刻,道:“母后,其实邓盛也没说错。营校尉虽不过比三百石,但这是与东郡黄巾军以命相博、生擒卜已才得到的军功升迁,不可以常理看待。若这样的升迁也要缴纳捐钱,恐怕会影响到平乱大计,前方将士恐会不满。”
董太后这才抬起头,瞟了一眼刘宏,道:“怎么,皇帝想允了邓盛?”
刘宏笑道:“不过是个比三百石小官,允了邓盛也无不可。”
董太后摇了摇头,再度将头埋下去拣选了一支凤头钗出来,端在手中细细看着,口中却道:“皇帝,你来帮我瞧瞧,这支凤头钗怎么样?”
刘宏远远的瞟了一眼,道:“这钗子做工倒是精巧,顶上的珠子却小了些。母后若是喜欢这样的款式,朕让人去寻颗大大的珠子给您嵌上。”
董太后嗤地笑了,随手将手中的凤头钗一折,扔在地上。
刘宏奇道:“母后,您这是何意?”
董太后一挥袍袖,从案后站了起来,款款行至刘宏身旁,盯着刘宏的眼睛,缓缓说道:“一支钗子而已,喜欢的时候,自然可以捧在手心,不喜欢了,随手便抛了。但是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都要由自己来掌控,无论旁人说些什么都无须理会。”
刘宏若有所思道:“母后想说的是……”
董太后长叹一声,道:“皇帝!你这个皇位得之不易,我们母子二人居于深宫,外无奥援,幸而有张让等一些内官的支撑,才胆战心惊地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但你想一想,这些内官为何能一直扶持着我们一路走过来?因为我们是皇极正统,是威加海内的天授皇权。这才是我们最大的依仗!要不然,以张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刑余之人,怎能与满朝的公卿百官分庭抗礼?”
“当年,窦氏之所以选了你承继大统,不就是觉着我们是个无权无势的旁支宗室,易于掌控么?你还记得宋皇后么?当年为何满朝百官逼着你废后?”
宋皇后宋祺是刘宏第一任皇后,其宋酆,官执金吾,封不其乡侯;其姑母是勃海王刘悝王妃宋氏。宋皇后贤良淑德,本为良配,却于熹平六年被中常侍王甫和太中大夫程阿构陷宋皇后以巫蛊诅咒刘宏,随即宋皇后被废,死于暴室。
宋皇后虽不受刘宏爱宠,但本性贤淑,温文婉约,脾气却是极好的。若说宋皇后以巫蛊诅咒刘宏,刘宏绝不肯信。可是,在王甫等人的威逼之下,刘宏却不得不收了宋祺的皇后玺绶,并将之囚禁幽宫。
刘宏至今还记得当年王甫、程阿带着百官,押着所谓的“巫女”在德阳宫逼迫自己下诏废后的情景。那巫女赤身躺在地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舌头被剪去,双腿被打断,满身满脸的血,只能从喉间发出一阵阵“荷荷”的嘶叫声。而王甫等人,则义正严辞地控诉着皇后的罪责,眼神阴冷如一条毒蛇,嘴角轻轻上扬,似带着不屑……
不等刘宏接话,董太后自顾自说了下去:“那是因为宋皇后的父亲是执金吾,手掌兵权!宋皇后的姑姑是渤海王王妃,渤海王在宗室中素有名望!当皇权与兵权相结合,再加上宗室的支持,他们再要摆弄我们母子,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刘宏额上青筋暴起,恍然道:“朕记得渤海王在宋皇后立后的第二年,便涉及谋反,于狱中自杀。为此,宋皇后还曾在德阳宫哭求于朕。只可惜,当年朕想不到这些,只以为渤海王谋逆证据充分,竟没有理会宋皇后。如今想来,该当是枉死了。母后,您当年怎么不提醒朕一下。”
董太后瞟了刘宏一眼,道:“那时皇帝才十五岁,刚刚入宫不久,毫无根基。王甫以诛杀窦氏之功,在宫内只手遮天,我们尚且要仰其鼻息过活,提醒你这些有什么用?你想我们不明不白的死在宫中么?”
想起那些年在王甫淫威下胆战心惊过活的日子,刘宏便觉得牙根痒痒。他咬牙切齿道:“王甫该死!当年这阉贼仗着诛窦氏有功,居然凌迫朕废后。朕只恨杀他太迟。”
董太后呵呵笑道:“王甫固然该杀,但程阿也是该杀!为何皇帝只能杀王甫,却动不了程阿?”
刘宏语塞,支支吾吾道:“找不到程阿的大错,无故杀之,只恐百官不满。”
董太后摇头道:“皇帝错了。王甫再是权势喧嚣,也不过皇帝一家奴,杀就杀了,百官不会来管这等闲事,说不定还会推波助澜。可程阿却是出自高门的士大夫,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门生故吏无数,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涉及谋逆大罪,怎能下手?所以,王甫可杀,程阿不可杀。”
刘宏尴尬地笑了笑,道:“母后所言极是。不过这些都是前尘旧事了,今日重提又是为了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