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星明慢慢提起钓竿,鱼饵好端端地挂在鱼钩上。他哀叹地摇摇头:“唉,我们小时候来这河边玩,看见到处有鱼虾游弋,把脚搁在水里,小鱼就有过来吮脚。现在人的钱多了,反而河里的鱼零零星星了,天空的星星稀稀落落了。”
何乐仁合上书,往坐椅一甩:“现在的河水可以跟以前相比吗?以前的河水,清澈时,十米深的河底都看得一清二楚。哼,这十多二十年来,你看见过河水清澈过吗?上游的工厂往河里排污,机动船漏柴油,都对鱼的生存影响很大。还有,河上机动船太多,它们的噪音可能不利鱼的产卵繁殖。”
“我听说,现在有人捕鱼是用机动船拖网,再加上放电。这样真是赶尽杀绝了,就差龙王爷还没有给拉上饭桌。”何星明痛惜地眺望北江的南北。
何乐仁伸伸腰:“前个星期,听说渔政在大塘镇抓住一个电鱼的,不过,听说不用坐牢,罚款、教育、整顿就了事。那些‘整顿’‘整改’之类的管理,等于没管!还方便了掌管理权的人受贿和纵容坏人坏事。走,不说了,吃饭去,别替那些‘食肉者’们操心。”
何星明边走向岸上边甩下话:“应该叫人大代表呼吁,立法加大处罚力度。”
“人大代表?你看看是些什么人,不是政府点定的就是有钱有权的。政府官员是不喜欢敢于说话、敢于说真话说实话的人,像你这种人,花钱都买不进去呢。”
何乐仁坐在何星明的摩托车后,一溜烟来到街上最豪华的北江酒家,他俩拣了在大厅的一隅坐下。
北江酒家在全镇是最大的一间酒家。十年前,它外景辉煌,业务也辉煌,可是,近几年农庄餐厅遍地开花,几乎每个村的村外路边都有餐馆。它曾经厅前车水马龙、店内人声鼎沸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了。
何星明眴巡一下大厅,总共三十多张桌子,只有十一桌坐了人,还不全是满座的。服务员亚彩走过来,熟络地打招呼:“地胆爷,今天来多少位?”
何星明在这酒家也算是常客了,他谐趣地说:“连你也算在内,共三位。”
亚彩莞尔一笑:“你舍得请我吃饭吗?”转身去拿来两份茶具、一壶茶过来:“今晚吃什么菜呢?”
“一只芦香鸡,一碟油菜,够了,才两人。”何星明说,“嗯,先拿瓶玉冰烧酒来润润咽喉。”
酒上来了,何星明大大咧咧地先给自己倒了酒,才往何乐仁杯里倒酒。何乐仁不会计较何星明这不礼貌的举动,他们之间从来非但不计较彼此的言行举止,还经常瞅着机会奚落对方。他们说,这才叫兄弟,说话可以口无遮拦,做事不用顾忌猜疑。
何乐仁比何星明大七八岁,他看着何星明长大,了解、欣赏他的性格。当年国家大掀“下海”(注:当年喻脱离单位搞个体)之风,不少在国企、机关工作的人纷纷离开单位,去搞私人经济。在供销社打工的何乐仁听一个当机动船驾驶员的朋友介绍,北江河对岸搞起了十多间水泥厂,水泥外销绝大多数靠船运输,目前公家那家水上运输公司运力严重不足。他有驾船资格,想和何乐仁合伙买只运输船,跑水泥厂至东莞、深圳这一航线,必定发财。
何乐仁一听心即热起来,可两人一合计,资金却不够,他马上想到何星明,一来估计他有可能得到香港大妈的支持,二来,何星明耿直的性格太适合他了。他找到何星明一说,何星明答应他比他答应朋友时更爽。何星明马上就写信给香港的大妈。很快,何美仪打电话回来,支持何星明离开村子出外创业,答应借十万元给他。并语重心长嘱咐何星明好好干活,珍惜大陆挣钱的黄金时机。
于是何乐仁也随即抛弃了固定工作“下海”了——不,他幽默地对别人说,我没本事下海,只是下河,下河当疍家佬。他和何星明同时考取了水上驾驶资格证。尽管不断有人跟着购船加入船运行列,但因为国家的经济快速增长,他们的运输货量没有受到影响,年年的收入丰厚。从此,他和何星明的情感更铁了。只可惜好景不长,几年后,因为水泥厂群对环境的污染实在太厉害,被政府下令关闭。于是,北江河上那支不知不觉形成的专业水泥运输船队,便各自自觉散队下岗了。何乐仁和何星明的船也不例外。何乐仁的朋友独资买下那只船,继续跑运输,虽然业务大不如前,但也可以维持家计;何乐仁则凭着自己的水上驾驶资格,承包了往来河东河西的小渡船;何星明则将赚到的钱,除了还大妈后,就在村外建了一间新屋,然后又向村集体投了块地挖成鱼塘养鱼。
不曾因为工作产生过互相指责,不曾因为利益龃龉过半句,几年的合作令何星明和何乐仁培养出哥弟的情感,何星明觉得何乐仁比自己的哥哥们更亲切。这就是大家常说的:人合人缘吧。
何星明喝了口酒,开口了:“大哥仁(注:广东人喜欢将“×大哥”倒过来叫的),前几天何福昌跟我说,金果公司看上了我们村北头公路边那两百多亩地,通知镇政府办手续征了。当时我问何福昌,镇镇民营开发公司给我们村多少钱一亩,何福昌说肆万伍仟。我说,他妈的柴头(注:镇内的人对负责招商征地工作的柴副镇长的戏称)可真是条无皮柴,他们镇民营开发公司征我们的地价是肆万伍仟元一亩,转卖给发展商是二三十万元一亩,简直跟打劫没多大区别。我向何福昌提出,只租不卖。你觉得如何?”
何乐仁答:“当然是租给发展商好,留住鸡生蛋嘛。听说那公司的老板是我们E市人,在E市也有一大盘地产生意的。”
芦香鸡和青菜一并送上桌了,亚彩甜甜地笑着问:“地胆爷,要上饭吗?”
何星明举起酒杯晃了晃:“急什么,你看我俩像饭桶吗?”
亚彩被逗笑了,亲昵地轻打何星明一下离开。
何星明咽下一件鸡肉后,说:“何福昌极力想将地卖了。这几晚他像吃了兴奋剂,每晚都在村中的各个村民家串来串去,游说他们支持卖地。”
“他哪不兴奋呀,公家卖东西,当官的必定捞到好处,谁都知道这规则了。我俩坚决反对他卖地,并劝说村民反对,组成一队反对他的力量,让他卖不成,只能出租。”何乐仁说。
何乐仁虽然住在街上,但他有权参与村中的事务,因为好多年前,社会上的户口回农风越吹越烈,他花了九万元把两公婆及儿子的户口转回村里。因为现在户口与工作没关联的,三年前,他儿子何立望考上E市公安局的警察职务,但何立望的户口还留在村里,享受村集体的经济分红。随着农村城镇化的发展,这种“居外”村民越来越多了。
“我也是这样想。但他当村长,怎么说都有一定的号召力的,他可以胡诌是上级的什么什么指示,我们必须执行。还是有人信的。最可惜我去年不能继续当选村长。”何星明郁闷地大大喝口酒,然后吐出责怪的口气:“大哥仁,最不好的是,你去年把选票投到何福昌名下,搞到你的堂兄弟及家人全跟你投了何福昌的票了。难道三百元卖选票钱比我俩的兄弟情重吗?”
“我——”何乐仁欲言又止,“唉——”他有苦难言地摇摇头,给何星明的酒杯加满酒。
何星明又喝了口酒,禁不住慷慨激昂:“如果不是你那样,我就可以继续当村长,我继续当村长的话,绝对不会为了自己捞着好处,而去想方设法卖公家的地,谋害大家的利益。”
何乐仁的脸色尴尬起来。他拿眼睛瞟瞟邻近,然后嗫嚅地解释:“地胆,不是我不够义气,当时何德恒找到我,要我选何福昌,并且要求我牵头把我们“志”字这一派名序的人都拉过去。我不是顾虑他是什么副市长公安局长,他再大的官也管不到我们乡下人是吧。而是,在三年前,立望报考公安系统职业,笔试差两分,是他出了力,将立望搞入市公安部门工作的。现在我私下跟你说,若不是何德恒帮这个忙,立望现在连合心的工作都未必能找到。你有眼看的嘛,大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比比皆是,更何况立望捧了铁饭碗!碍着他这个人情,我怎么好意思拒绝他呢!地胆,上次选举,大哥我对你真的不够义气,下次选举时,我不管天崩地塌都一定投你的票。”何乐仁说完,擎起酒杯向何星明表示歉意,然后一口狠喝光。
何星明叹了口气,语调很谅解地讲:“这也难怪你的,他给了你一个特大的人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何德恒与你们‘志’字派不同一宗房,他乐意关照你,算得上是很够乡亲情分的了。”
何乐仁迟疑一下,眼光又在附近扫了个来回,才压着声音说:“关照,哼!何德恒是什么德性的人你也知道,他只有白吃人,没有枉帮人的,他只要看一眼石头,那块石头也会轻几斤。当初我去他家求他,他支支吾吾了好久才说,别人求他关照一个职位,要进贡十万元的,看在我俩同村同族的份上,就五万吧。我送了五万块钱给他,他才把我儿子的工作搞定。说心里话,这次他虽然帮了我的忙,但我总是感觉到,就像上街市买菜受了一个折头罢了。”
“十万元就能拿一个职位?”何星明倒抽一大口气,“不是说当公务员必须要通过考试吗,何德恒有没有诓你?又或者,那个职位不值那么多钱,他故意抬高一倍再折回原价,赚你一个人情?”
“这种事我们乡巴佬知道个屁呢。反正立望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工资比一般工人高出三几倍,我心满意足就是了。”
何星明愤愤不平地说:“对呀,超龙说了,那些蹲机关的公务员收入比他们高好几倍的。我们当农民的,一路以来都是低阶级的。以前比工人阶级低,现在和工人阶级看齐了,却又冒出个公务员阶级,差距过大啊!”
“哎,你要切记,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立望他自己。念在和你是一场好兄弟,才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和外人说,尤其是立望那个傻仔。因为直到现在,一旦有人问起他的工作,他都自豪地说自己考上了公安干警。这事一旦让他知道了,他就觉得颜面丢尽,说不定会撂枪不干了。他的脾气很倔很直,简直是我的死鬼大哥何乐义的再生版,比我父亲牛牯全还牛牯。有时我傻乎乎问自己,人的性格也会隔代遗传的么。嘿!”何乐仁狠出了口气后,忽然若有所悟地说:“立望怎么说也在大城市里见识了三年多,或者对租地还是卖地有好的主张,不妨叫他回来商议商议。”
“对,找他回来斟酌斟酌也好。”
“地胆。”远处传来一声招呼,打断了何星明俩的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