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星明循声望去,只见何福昌正上二楼,向他扬手。他礼貌地应了一声,目光给走在何福昌前头的陌生中年人吸引住。那人看样子跟何乐仁年纪差不多,有五十多岁,他挽着胀胀的公文包,很有老板派头,正和柴副镇长并行说笑着上楼。何星明猜他一定是要买他们村的地的那个老板了。再看看尾随何福昌的人,一个是何福昌当村长后任命的会计何启财,一个是自己的四哥何火明,以及不时被何福昌关照为村打杂活,赚到收入的何达民何达雄两兄弟。随他们之后的几个中青年人何星明眼生,估计是老板的马仔了。
何星明鄙夷地睨了四哥一眼,他恼四哥如蚁附膻地跟着何福昌。
“我四哥那个人,他妈的没有半点血性的,明知何福昌是个唯利是图的势利小人,偏不顾脸面,如苍蝇追逐腥臭,贴着他的屁股后面跟着走。”何星明愤愤不平地说。
何乐仁解释:“一样米养百样人哪。古话说,曹操再奸也有知心友,关公再义气也有对头人嘛。”
“蛇鼠一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边饮边嚼,不知不觉一瓶玉冰烧给喝光了,这是两人的适度酒量。何乐仁抬头,正要扬手招呼亚彩送饭过来,亚彩却已经来到面前,将一瓶马爹利洋酒摆在桌上。
何星明愣了愣,莫名其妙地望着亚彩:“怎么回事,送错台了吧,我们没叫上这高档酒呀?”
“是二楼富贵厢房的何村长叫送下来给你们的,打开它吗?”亚彩做出开瓶盖的手势。
“慢着慢着,”何星明赶忙阻止她,“你先上去问清楚他,是不是寒碜我们喝不起这种酒,施舍给我们的。”
亚彩拿着酒上二楼,一会儿又拿回来解释:“那个请他们吃饭的老板说,是特意送给你喝的。”
“行了行了。”何星明不屑地说,“麻烦你还是带回给他,代我谢谢他的好意。告诉他,我不是喝不起这种酒,而是不喜欢喝这种酒,更不喜欢喝临场送的酒。”
何乐仁待亚彩离开后,便说:“地胆,何福昌讨好你,正是想卖掉我们村靠大公路那二百多亩地呀。”
“我早就明了他的心思了。你在街上住,不知道他每天晚上在村子里忙什么吧?”
“忙什么呢?”何乐仁问。
“刚才我不是说了,平时他对别人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现在可亲民了,天一入黑他就频频上各家各户去做工作,动员大家同意卖地。”
“有人表态同意吗?”
“有是肯定有的,起码他的宗亲,还有一些去年选村长时,收了他三百元买选票金的人。当然,卖选票那部分人不是全部都同意。因为他们觉得那个价格卖地实在太亏了。”
“估计同意的人数达到一半吗?”
“还没有。因为有不少人来找过我,询问我同意不同意卖地,我表态不同意,只赞成租地。何福昌那么起劲鼓吹卖地,明摆着他会从中捞着好处了。许多村民都向着我,表示不同意卖地,只同意出租。我想呀,我俩在村中人脉那么好,只要我俩顶着不同意卖地,他绝对卖不成。这次你一定要支持我。”
“我当然支持你了。不过,我也听人说,何福昌到处张扬县里有大的后台支持他,看柴头和他的口气那么自信,到时有可能硬着来,我估计这块地他卖得成的。”
“管他有什么后台,我绝不逆来顺受,乖乖地让他们私人捞了大家的便宜。”
“别说了,何福昌过来了。”何乐仁瞄见何福昌从二楼下来,走向他们,阻止何星明说话。
何福昌来到他俩的桌前,掏出香烟每个人分了一支,然后往桌上一撂。
“嗬,是中华牌,名烟啊。村长发财了?”何星明调侃道。
“没有,是果老板送的。”何福昌坐在何星明旁边,亲热地搂搂他的肩头:“地胆哥,两个人喝酒不够意思呢,到楼上一起吧,热热闹闹才有气氛。”
“谢谢了,跟大老板吃饭,我两个还不够资格呢。”
何福昌听出何星明的说话并非谦虚和客气,他不介意,继续说:“果老板请我们柴副镇长吃饭,就是因为要确认买我们村的地的意向了。刚好你也来吃饭了,就上去一起商量商量吧。”
“福昌,我何星明说话不喜欢打陀螺,你们请我上去吃饭也没啥意思的,我明确和你说了,我反对你们卖地的,只同意出租。”
何福昌稍愣愣,便说:“地胆哥,是不是因为去年我和你竞选村长的事,你现在还记恨我?其实我不是针对你当村长才参选的,当时假如我不参选村长,何启财不也是提出过要参选吗?”
“实话跟你说了,我对当不当村长不大介意的。你瞧,虽然我不是村长,村中很多兄弟不是仍向着我吗?”何星明骄傲地看着何福昌。
“是的是的,我猜你气量大,不会记恨的。你当时不积极拉选票是故意让着我,给德恒哥面子,我……”
“哼!”何星明不屑地哼一声,一听到何德恒的名字他就不自觉地反感。
“好了,地胆哥,过去的事说它也没意思了,总之我佩服你做人的气量,佩服得五体投地,下一届若你参选,我坚决退出。”何福昌鼓动如簧之舌,“现在还是说卖地的事吧,我想,为了全村人的利益,你还是同意卖地好。”
看到何福昌在自己面前没了趾高气扬的神气,何星明心里乐了。他故意扯长调子:“就算我同意有什么用呢,大多数人不同意的话,还是白忙。”
“很多村民都说了,看地胆吧,若果地胆同意,我们就同意。”
何福昌这话,直教何星明按捺不住虚荣感溢出脸上。他说:“其实,真正为村里、为村民着想的,我们是不该卖地的,出租就好了。卖了地,我们就等于卖了母鸡,没有蛋了。”
何福昌见何星明有商量的口气,一下子提了神,因为果老板私下向他许过诺,若果土地能卖给他,就赠他三十万元酬谢费。三十万哪,他一生人还没有见过这个钞票数呢!他眼珠一转说:“卖了地,我们村每户可分到八至二十万不等的补偿费呢。”
“八万至二十万你就满足了吗,那是先花未来钱,若果我们拿去出租,十年八年也有这个收入了,卖还是租,你说哪样划得来?”
“现在当官的时兴卖家当哪!你不见我们的镇委书记,不但卖光镇政府下属的企业,连香港同胞热心捐给全镇人民的小学、医院,照样当官府财产卖给私人了。而且,村中还是有不少人是赞成卖地,他们意思是先捞回一把再说,以免将来政策突变,连那十多二十万都打水漂了。”
“卖也可以的。”何星明说,“你跟柴头(注:柴副镇长绰号)说,我们村直接跟那个要地的老板交易。当然,他那个负责办手续的镇民营开发公司,尽管他们天天拿‘焦裕禄’来哄我们,我们也不会让他们白当焦裕禄的,我们肯定认道理讲良心,支付一定的劳务费给他们的。”
何福昌解释:“这样不行的,政策规定我们必须先卖给‘镇民营开发公司’,然后由‘镇民营开发公司’再转卖给私人老板。”
何星明气了:“政策没有规定我们,必须四万五千元一亩卖给‘镇民营开发公司’,而由‘镇民营开发公司’以二三十万一亩卖给私人吧?分明是狠狠地剁我们乡下佬一大刀。”
何福昌故意一脸为难:“地胆哥,政策规定了卖地的手续必须先经他们,谁也没法改变。”
“大石头压螃蟹的政策,它不变,那我就不卖嘛,难道我们的地放在那里会发臭发馊吗?”
“不过,地胆哥,我透个信息给你。刚才果老板跟我说,他看中我们村的地,是因为我们村的这块地的地理条件好,而且整齐划一。若不是因为这样,他早就去别的村勘察,还用着一定要找我们何岗村吗?”
“老板为什么看上我们村的地我不管,我只是要维护我们何岗村人的利益。我明明确确再跟你说一次,我本人不同意他们那个价格卖地,你找别的人说去吧。”何星明正色地说。
“别忙表态嘛,地胆哥,你仔细考虑一下再说吧。况且,这果老板很有来头的,听柴副镇长说,县委里头有领导曾口头嘱咐过镇党委,要安排他负责专门接待的。”何福昌说完,向外一扬手:“服务员。”
亚彩趋步过来。何福昌站起来,决断地说:“这一席餐费,让二楼的富贵厢房一起付了。”
“慢着。”何星明一把拉住何福昌,话中有话地说:“谢谢你的意思了。我这桌的单不用你买。”何星明故意将“意思”这个词放重调。
“是果老板吩咐的。他说,若你们不上二楼一起吃饭,这单就让他一起买了。”
“无功不受禄嘛,你不知道我地胆的性格吗?”何星明豪气地说,“告诉果老板,别担心我付不起餐费。我地胆在街上任何一间餐厅、饭馆吃饭,即使身上没带钱,只要说一声,无论挂账或白吃,他们都赏个面子给我的。就算餐厅老板不给我面子,我可以随便call一个人出来替我买单。”
话尤未了,门口那头一个声音游过来:“地胆,什么call谁买单呀,这顿饭让我买单就是了。”
大家循声看去,一个虎头虎脑的壮汉子从外面走到他们桌边,他是同村兄弟何启勇。何启勇大大咧咧坐下,并向亚彩扬手:“靓女,帮忙开个茶位过来。”
何星明戏谑何启勇:“你坐下来干啥,我俩可没请你吃饭哟。”
何启勇不看何星明一眼,只顾用热茶烫烫茶杯、碗筷,说:“那好吧,这次你不请我,就让我请你们不行吗?地胆你他妈的够独食的了,到街上吃饭不叫上我。”
成就感漫透何星明全身,被人认同就是一种崇高的享受、一种财富,比权力和金钱更有魅力。他对呆在一旁的何福昌骄傲地说:“呶,我没说错吧,我即使无钱吃饭,也不愁没人替我买单嘛。”
何星明的说话掺着傲人的味道,何福昌的神态有点不自然,稍迟疑便失落地站起来离开。
“哎,你忘了烟了。”何星明冲着何福昌的背影说。
何福昌头也不回地说:“就留下给你们抽吧。”
“我们不要,拿回去。”
何福昌佯装听不见,上楼去了。
何星明拿起何福昌留下的中华牌香烟往窗外一扔:“算是施舍我们还是收买我们?!”
何福昌灰溜溜地回到二楼,心里既妒恨何星明,但也掩盖不住涌起的羡慕:何星明那刁种太得人心了!
何启勇年纪不到四十岁,当过兵,大概是军队培养出来的性格,与何星明甚是投缘,是何星明的铁哥们之一,同样留在村里养鱼。他问:“地胆哥,何福昌无事献殷勤,又是为卖地的事吧?”
“还用问。”何乐仁给何启勇斟茶。
何启勇冷笑了:“何福昌他妈的有机会发财了。地胆哥,我们召集多些村民顶住不卖。”
“我两个正这样考虑着,对了,多炒两个菜,也把何建良叫出来商量个法子。”何星明说着,抓起桌上的手机。何启勇说:“他该吃过饭了吧。”“管他呢,我叫他过来喝酒,他肯定来。”
何建良为人老实,在何星明任村长时被他指派当财务,去年换了何福昌当村长后,何福昌撤了他,让亲近自己的何启财顶上。
何星明打完何建良的电话便向亚彩招手:“亚彩,过来帮我多加一只芦香鸡,多炒一碟牛肉凉瓜、一个油菜。”
何乐仁拦住何星明的手:“哎,何福昌他们在楼上,我们在这议论不好,换个地方吧?”
何启勇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怕他们什么,我们又不是偷鸡摸狗,这事始早要面对面的。对了,把志远叔和何志武、何启文也叫出来吧。”
等何志远他们都来齐了,何星明才将后来点的菜叫上,何志武的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叫了,他忙不迭地夹了件鸡肉进口,嘴嚼几口就评价:“这个鸡味道不错。”
何乐仁介绍道:“这是北江酒家这几天新推出的招牌菜,前几天朋友请我来尝试过,我觉得还可以,今晚就专门约地胆过来品尝品尝。”
何星明说:“味道确实不错,不过鸡的肉质跟我在鱼塘塘基上养的就差天与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