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伴着太后上了官船。官家的船果然是不一般的气派,雕花木椽,画栋云壁,四周的帘幔浅浅挡住了窗外的江景,半米斜晖透过纱隙进入舟舱,暮春的暖阳映照了半室明黄。
我和雪鹭姐姐一同将太后扶到内舱的厢房坐下,珠帘暖香,插花清茗,太后坐在木雕凤头椅上,四十多岁的脸上被光一照,竟也勾勒出了短曲的纹路。面前是一扇不小的窗,从这里的隔帘望去可以朦胧地看到江岸和江水碧波。
岸上,叔父行着大礼恭送官船远去,婶母仿佛在拭泪。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我望见那个轮廓,便依旧能感受到明眉皓目下她的孤寂不舍。
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太后一人赏玩着白瓷瓶里的一折枝迎春,雪鹭姐姐同我立侍在一侧。她看着太后手里的迎春,我望着窗外,江水迎来往去,泛起层层碧波,浔阳的岸在我眼中渐渐远了,只剩下了一条线和几个若有若无的黑点。
“青杏”太后忽然发话了,“真的不后悔?”
我的心里忽然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后悔,这个时候后悔,回寿州去做那个曲老头的小娘子?我既已逃婚,必是为寿州和青溪两地所不容,我此时已无家可归。虽说天下之大,我并不是非汴京不去,但我在别处举目无亲友,终归是有个照应才好。父亲是祖父独子,亲近些的只有浔阳的堂叔父,但他不愿留我,好在太后垂怜,收我在身边做女使,这才有了依靠。
我从窗边款款移身,微微弯腰行礼道:“太后娘娘既已唤奴家青杏,那便是认了青杏为女婢,能为大娘娘效命,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此悔意何来?”
太后朝我微笑,我也朝她微笑,微一欠身,她的眼神示意我站到一旁去,我便照做。
船上的生活也不比地上难过许多,毕竟是官船,各种设施齐全完备,不比一般的商船渔船,除了没法自由些。不过我更喜静,如此也无妨。平日里我会伴在太后身边,陪她说话,给她揉肩捶腿,帮她梳理黑瀑中飞落白雪的长发,都是干一些不太费力气的细活。有时雪鹭姐姐伴着,我就去隔壁的小阁室休息。
我什么都会想,又什么都没想,官船行经青溪时,我却仿佛记不起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
“想不起就别想了吧,有些人,有些地方,觉得该忘的,就忘了吧。”太后端坐着,窗外是一片漆黑无明,她点着宫烛,在灯下绘着一幅白雪青松图。“可青溪毕竟是青杏长大的地方,青杏不是恨着青溪,而是愧于青溪不敢回罢了。”我跪在一旁帮太后研着墨,竟不觉把乌墨蹭到了自己的指间。
“是你自己选择了任性逃婚,又执意要跟着老身,你若是到现在都还在顾虑,还放不下过去,那当初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你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你想闯一条属于你自己的命,作主自己的人生,可是你也要承担这份决心的代价。毕竟这条路是自己选的,注定要吃很多苦,思乡之苦已经不算什么了,日后你还会经历更多。这些,你只能一个人承受。”
太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平缓,此时仿佛还多了一些淡隐的哀怜,乌秀细长的睫宇下是远眺怀故的遥思,是江流辗转的此去经年。
“奴家并不是顾虑后悔。大娘娘,奴家想着,生而为人,尤其身为女子,在红尘之中命如飘萍,本是不易。不管走哪一条路,遵从父命也好,逆反抵抗也罢,终究是苦的。人生在世,若是一辈子舒坦,那活着又有什么兴味?我们活这一世,既然皆苦,若全凭他人三言两语就给定了命数,人生皆可一望到头。不如早一点壮一壮这个胆,学着自己作主,迈开这步,为自己而活。大娘娘,其实世间哪有那么多所谓好运,都是自己敢豁得出去。就像,奴家遇见了大娘娘,说是一幸,也可以说……是奴家敢从寿州逃出来,在大娘娘这儿争到了一个好印象,得大娘娘垂爱。您觉得,奴家所说,可还在理?”我跽坐在太后的身右侧,右手持墨锭轻柔碾磨,墨锭打着小圈磨出细碎的声响,一眨眼间一支瘦削的毛笔尖轻点新墨,墨色顺着笔尖渐渐沁染至笔毛肚。
“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宽的气量,敢想敢拼,真不相信这是一个闺阁女子说的话呢!”
“倒也不是说一定要活得不寻常,奴家只是想有一份稳定的差事,日后能有个举案齐眉的官人,一辈子这样平平淡淡的,至少顺遂心意,而不是困在朱门大户里低声下气。”
忽然,墨锭停下了打圈的脚步,那支墨笔也半停在了空中。一声悠长的叹息接踵而至,朱唇微启,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妇人埋藏在眼中的无可奈何。
她把那支墨笔放下了,眉宇又在那一瞬换回了原先的温存和善。太后侧着头,对着我浅笑,红唇贝齿笑颜不像个不惑之妇,倒有几分少女的清纯模样。“如今,你是看得比我通透多了。看到你,老身仿佛又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可已然回不去了。”太后亲切地拉过我的左手,托在掌心中,“青杏,你还年轻,我已经老了。”
“大娘娘别说这浑话,叫人听了心里难受。”我第一次冒昧地抢了她的话。
她没有气,注视了我半晌,又忽然笑出声来:“通透自然是好的,敢闯敢拼也是好的。只是——这种通透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定。老身从前同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一个……傻姑娘,唉,算了,都是些陈年旧事,老身也不想说了。”
我想开口劝劝太后,没想到她立马接着说:“二十四年的亦真亦假,二十四年,老身几乎要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是谁了。”
“名字?大娘娘可是这些年过得匆忙繁碌,当真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我起身去一旁的木架上拿了热茶壶,里面有点茶女使棠梨亲手做好的茶,又取了一个淡青的茶盏,茗香从壶中倾倒下,溅落在盏底,和风一润,似是带了茶香的风的味道。
珠钗凤冠又晃出一大串玲珑脆响。
我也不再插嘴了,毕竟太后娘娘的名讳一般人也不知晓,我也不好去问。我待茶稍温,就捧起盏,递奉到她面前。她接过,含笑饮下,脸上一抹淡然如水。
“青杏,等你再长些就会明白,世间有诸多事,皆是身不由己。”太后放下茶盏。
“太后娘娘,是想起了什么,为何说话莫名其妙的,可是……在讽奴家吗?”我觉得她可能把我理解成了一股傲气,心想先赔个礼打消顾虑。
“不,你,你不要胡乱猜想。”她的眼底映有闪烁辰星。
我将茶盏安放入木托中央,静默离开了房间,留太后一人独自沉思冥想。我不太理解今天她为什么忽然对我说起这番话,但我想她应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也不愿再多想。
走到第二道帘门时正好迎上了雪鹭姐姐,她拉住我肘,欲言又止,我猜她是想问太后的事。我低下眼帘,微微摆首浅笑,绕过她向前走去。
行了两个多月,官船把我们从浔阳渡到了东京,浩浩荡荡的长队行进汴河,两岸河街站满了百姓,争相伸长了脖子去瞧船里的太后娘娘,一睹天容。其实船舱两侧的窗子都被纱幔盖了两三层,基本是看不到的。我们的船在船队之首,太后娘娘又坐在正舱主座上,我和雪鹭姐姐分别立侍在一左一右,举着长柄的竹画扇,比我们的个头还要长一倍。
太后昨日听说要进京了,赶忙吩咐绣娘芙蓉赶补好她的明黄栖凤彩绣宫装,今日一早便要穿起来。原先破洞的右袖被补绣了云纹花饰,还有一圈攒珠,为了对称,在左袖同样的地方也绣了相同的式样。
雪鹭姐姐给太后上妆,我给太后梳头。安上翠云彩凤飞蝶垂珠花冠,再饰以金凤长丝步摇,珊瑚堆凤钗,镶金紫玉宝石环钗,还有七八根盘发的金簪银簪和玉簪,铜镜映出国母的威仪。夹杂着些许白发,青丝绾起,一头的金银珠饰更衬得尊容玉色。
锣鼓声愈是热闹,沿街百姓纷纷站定围观,有人双手相合虔诚拜求。再走一段就没什么人了,又不知到了哪一处,雪鹭姐姐说是时候该下船了。
我和雪鹭姐姐分别在左右两侧搀扶着太后,双脚刚踏上坚稳的砖石路面,一种两个多月未曾有的不适感从脚底传来。
周围围了数十个仆使,两个妈妈见太后下来了,先跪道:“臣奴等迎太后远行省亲归来,请太后娘娘金安!”众人齐跪。
“诸位请起。”
众人齐刷刷地提起衣摆站起身来。
领头的两个妈妈上前从雪鹭姐姐和我手上接过一些贴身的包袱行装,雪鹭姐姐牵着太后,我跟在后边,有两个轿使放下前挡横,待太后入轿坐稳后,忽然又冒出十四个轿使,一共十六个轿使。我和雪鹭姐姐跟在轿后,其他仆使跟在我们身后,长长地排了几丈的队。
前面还在装卸准备,后面的一群人又闲来无事。
“雪鹭,这位小娘子……”身后一位妈妈忽然冒出来一句,很明显在指着我。
“红妈妈,这是大娘娘省亲时遇到的一个小娘子,年方十五,家里七品的,是个懂礼明事,温欢可爱的,咱们大娘娘很喜欢,赐给她名青杏。”接着她转向我介绍道,“青杏,这位是宫里的老女使红药,也是个大娘娘殿内的,以后就叫她红妈妈。还有右边这位同样如此,是朱藤,由于宫里先前已有女使叫朱妈妈了,所以你可以叫她藤妈妈。”
我一时有些发愣,尽管在船上雪鹭姐姐已经给我的宫廷礼仪做了两个多月的功课,本以为这么些仪礼早就烂熟于胸,却不想真正到了皇城,见了宫里人,还是会不知所措。
雪鹭姐姐朝我挤了挤眼睛,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向着两位妈妈叉手屈膝道:“青杏见过红妈妈,藤妈妈。请两位妈妈慈安!”
两双慈眉善目微含笑意,我终于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紧接着,人群开始移动,整齐地移动。
额顶是高悬的城门的牌匾“西华门”,我没什么印象。虽然我少时在东京待过三四年,但那时年幼,终究也没什么印象,此次归来,不像是重逢,倒如初见一般。不过此处已靠皇城禁地,爹爹并非高官,也没有皇亲贵故,我没来过也是常事。
“过了西华门”我悄声问雪鹭姐姐,“便是大内了吧。”
“差不多吧,。”温言和色,雪鹭姐姐竟也没有怪我多嘴。雪鹭姐姐本姓王,本名闰姝,为家中庶长女,她的父亲是个六品官,不过她是奉父之命入宫的。她大我一岁,一副谨言恭顺的模样,眉眼清秀,伺候太后也格外尽心,只是不是个读书的料,少时听说在家塾念过几年,但也没多大长进,就不再念了。后来她的父亲偶然一次有恩于太后,太后来家中报谢时,听闻她父亲有意安排家中小女入宫。太后看着雪鹭姐姐顺从,便将她带进皇城,带到了自己身边。
“从西华门进……”“不错,东华门是今上和太子王爷才能走的。”
“官家和诸位王爷从东华门进出……”“正典是要从宣德门和大庆门进的,寻常出入才通过东华门。至于后宫诸妇,从西华门进。”
雪鹭姐姐说话向来干净利索,从不多拖一个字,也不少一个字。她只长我一岁,入宫却四年,已然是个从容干练的大女使。太后不知何故不喜爱老女使和老黄门,说是嫌老妈妈年纪大了糊涂,所以只在殿里留三两个从前亲近的在庭前洒扫,多干些细活,其他皆为小黄门和年轻女使。她总要带了两个贴身,便是我和雪鹭姐姐。
已经入了夏,天渐温暖,今日是个多云的好日子。没有烈日骄阳,风也是微懒的,一寸寸地爬过衣摆,牵动着发丝。身为侍女,我同其他年轻女使一样梳着两个蝴蝶环髻,暖风掠过我的髻发,便好似蝶翼翻飞欲起。
面前这座高大的城门从眼前渐渐移到了头顶,又渐渐到了我的身后,牌匾上那个正楷的“西华门”随着队列的脚步声越来越淡,直至几乎隐去。
这一回,要想再出去,不知要待到何时了。
脚下的路向我徐徐展开,青灰色的石砖铺出了一条大路,宽厚明亮,一如眼前这个新的世界,叫做大内,叫做皇城。
我清楚地记得我踏入宋宫的情形,绍圣元年六月廿三日,西华门,入大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