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人把太后送回了庆寿殿,众仆使该倒水的倒水,该安置的安置。当太后在场时下人们做事都不说一句话,若真需要有什么交流的,使几个眼色,打几个手势,顶多用气声低语几个字,真不明白他们是如何心有灵犀的。在船上大家许是还算放松,一到宫里便谁都缄口不语了一般。我想和雪鹭姐姐说两句,她便立马瞪了回来。全庆寿殿里只要太后不发话,谁还有说话的份。
众殿嫔妃和王爷皆来拜见慰问,独不见帝后。
先前听一些嘴碎的下人私下议论,说今上与大娘娘不甚相和。因官家的生母朱太妃曾是先帝宠妃,太后娘娘膝下无子,又渐渐失了君心,颇有些嫉恨,反正多是因为些宫闱事。
不过话说她之前在叔父家里说官家对她敬爱有加,难道只是演戏给天下人看?
帝后未来问安,太后也没有追究恼怒,怕是已经习惯了吧。我忽然有些心疼太后,官家同太后关系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我也没什么好劝解的,只能在心底暗自失望。
午后,太后安歇在内帐间里,我和雪鹭姐姐立侍在外的两根木柱旁。风暖香薰,雪鹭姐姐的眼睛有些半眯着,头也渐渐向木柱倾去。我忍住了嘴角的笑意,这么一个行事谨慎的大女使居然也有这副模样。
过了半个时辰,里屋传来了太后唤我们的声音。我和雪鹭姐姐赶紧拨开帘帐服侍太后起床更衣,我为她盘起发髻,窗外的阳光照在青丝间的白发上,分外刺眼。我虽是家中嫡女,但我四岁便没了娘亲。我从小就给妹妹们梳头发,家中都夸我手巧,和我娘一样。大娘娘有一头很漂亮的黑发,很顺,很软,玉梳在发瀑间划过,让我觉着安心满足。不得不说,大娘娘身上有许多母亲的影子,我只是这样想着。
我帮她盘上最后一根发辫,簪好最后一根凤蝶金簪,听她忽然发话,像是在自言自语:“怎么今天……佶儿没有来看我啊!”
我一脸不解,雪鹭姐姐赶紧接上话:“端王许是课业繁忙,抽不开身吧。”
“课业……”太后轻声一笑,“他能有什么课业,不过是琴书刻画,和那几个丫头鬼混!”话虽是如此讲,可语气中仍不绝宠溺。果然,太后说完话后弯着两眼瞧着雪鹭姐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许多。
我听他们议论过端王,是先帝的第十一子,比我小三岁,今年才十二。话说这端王生性有些泼皮,是个轻浮浪荡的,诗琴书画,蹴鞠马球,篆章对弈样样精通,独不爱文史政略,厌恶权谋术数,多美女歌姬傍身,成日调戏欢笑。他们还说,端王算是个最不争气的了,不知为什么竟得了大娘娘的宠信。
我也并没有全番听信,端王不过才十二岁,一个半大的男孩,顶多算撒泼胡闹,不爱拘束,厌恶权术也是自然,同内姬歌女厮混于闺闱更是笑谈。一个孩子,哪里能懂得这么多!我如是心下想道。
宫中的第一个夜晚,我们服侍大娘娘睡下,雪鹭姐姐和我到外面的一个小隔间里去,这里一门通外,一门通大娘娘所在的内房。间里有张小卧榻,只容一人躺。我愣住了,盯着那张卧榻,又不时瞟向雪鹭姐姐,她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躲开,反手把宫烛安放到烛台上。
“今晚你先睡,我到外面站着,有事会立马进来叫你,明晚再换我睡,知道了吗?”雪鹭姐姐一边说着,一边开了通外的门,不回眸也不停步,话语疾缓分明。
忽然,她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实在……明晚你还想睡,那也行,我向来精神好,不太困的。”
我的眼前恍然又浮现出午后柔风里那双半眯着的眼睛。
“雪鹭姐姐,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她带上门的那一瞬,忽然鼓起了勇气喊这一句,尽管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了?”她又转身推门,扶门而立。“确定……可以睡么?”我胡乱编了一句上去。
她的笑微柔,眉宇间点上了烛光,唇角桃花细抿,明眸在暮色浮烛中朦胧若现。
“我在庆寿殿里待了这么多年,全殿还有比我更清楚这些规矩的人吗?你难道不信我?”“不,不是。”
“那便好了,妹妹早些歇了,明日才好有精神伺候大娘娘。信姐姐的,姐姐我就在外面守着你和大娘娘,别怕,啊。”
门又被卡上了,不过雪鹭姐姐的话确实让我安心了一些。
我展开那张小卧榻上的薄锦衾,虽是单薄了些,不过夏日里也不会冷,上面的织锦绣花却是从前罕见的,格外精细鲜艳。我也无心欣赏这些,将被衾覆在身上,便倒下睡去了。
翌日,我起身出门,雪鹭姐姐仍是站在门前,见我走过来,也转过了身。她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额角也起了一些纹路,脸色也苍白无力的。“雪鹭姐姐……辛苦你了。”我颇怀着歉疚的对她道。“不打紧,青杏,过了早膳你就去寻芳苑,帮大娘娘剪几枝好看的时令鲜花来。”
“寻芳苑?”“不错,就在庆寿殿不远,大概左拐在直走一段就到了。”
服侍大娘娘用罢早膳,自己也草草吃了点,便带上剪子出了门。大娘娘要插在瓶里好养的花,配以庆寿殿的色调,应是要活泼明快些,尽管我喜欢清淡素雅的。照着雪鹭姐姐说的,我找到了寻芳苑。
大内共有六处类似的御花园,寻芳苑是太后,王爷,和皇后及其宫人常出入的花园。我之前从未入过这样精致华美的私家园林,一踏进朱门,假山奇石,秀峦堆翠,花开满树,彩胜亭园。我看到了溪泉流水,还有一道小巧的木桥弯跨其上。眼前胜景好似回到江南,但青溪比这个清雅一些,如此万紫千红倒像是扬州苏州。
寻芳苑里的木槿长得喜人,花瓣排成一枝如粉云,活泼明亮。我拿剪刀每枝剪了大概一尺,共剪八枝。八枝木槿捧在手里,花瓣鲜嫩得叫人不敢触碰。
我步入凉亭,先把木槿放在一旁的石案上。又去凉亭背后剪了一把榴花,火红的一团分外晃眼,像是在我怀里燃烧着。
我还接着剪下了明黄的淑菊。火红,粉红,明黄,再加上庆寿殿里本来就挂着的绛紫的朱藤,想来太后娘娘应该是喜欢的。
我怀抱了一大捧鲜花准备离开,正起身时,脚下不知何时落了一把纱团小扇。
这显然不是把普通的扇子,只是我刚才没注意,还一不小心把半面鞋底印了上去,好好的团扇,上面却落了一层污泥。看扇骨和面纱,用的都是上好的料,若真是哪位王爷或是皇后丢的,我可就事情大了。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想先把团扇置于一处,再悄声离开,最好不要让人看见。
我手持团扇走上木桥,把它置于木栏上,看起来显眼,之后我便腾地转身,准备离开。
不知是否是幻听,耳边似有脚步声响,还有铃铛相撞,脚步声很是欢快。我陡然一惊,竟停在木桥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脚步声又渐渐小了,我想趁此脱身,正当我准备迈步快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唤:“喂……你停下,适才……你可有拾到了本王的画扇?”像是一个少年的声音,但绝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还颇有些童气。不过话说这罗纱小团扇乃女子所持,端王爷要这扇作甚。
我停住脚步,慌忙地点头,没敢转身。
“哪来的没规矩的丫头,见了端王爷还不快行礼!”这是一个小黄门的声音。我一听是端王,心下直呼不好,赶紧转身对他跪拜行礼。
“罢了,你许是不认得我,反正我也不认得你,你……应该是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年纪几何了?”那小王爷手一挥,示意我可以起来了。
我不敢起身,甚至不敢看他,仍是跪地。“奴家青杏,追祖荥阳郑氏,奴家今年十五,如今寻蒙大娘娘厚爱,安排身侧侍候。方才奴家多有失礼,愿向王爷赔罪。”
我再拜。“说话倒是挺伶俐的……等等,你说你是大娘娘身边的人?”
“正是,大娘娘的贴身侍婢。”
他眼一微瞥,便瞧见了我放在木栏上的画扇,他走上前,一手拿过画扇反复打量,“你起身吧,我还得谢谢你帮我找回了画扇。可惜……它好像脏了。”
我刚想起身,一听,又慌忙跪下了。“奴家该死,是,是奴家没留意到地上的画扇……”话未说完,半边脸已通红。
“所以你刚才那么慌慌张张地要逃走?”“正是,是奴家不该,任王爷责罚。”我几乎是压着嗓子。
耳边仿佛有孩童的轻笑声。
“不过一把画扇,你至于如此紧张!”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画扇,这可是王爷的画扇啊。
“不过青杏,你既是弄脏了,那……我总是要罚一罚你的!”
我又不觉冷汗一冒。“打二十板子,或是三十板子,听凭王爷决断……”“哎哎,谁说要打板子!要不……你帮我重画一个扇面吧!”
他手执画扇移到我眼前,他似是在笑。
我从他的小手中接过扇,微微抬眼。面前是一个清朗的男孩,一身细白的锦袍,腰间系有银铃和绒绣香囊,袍上勾勒着精美的花纹。脸颊微圆,眉眼有几分玲珑秀气,肤色也较白。他对着我眯眼微笑,两对梨涡虎牙满是欢喜。他今年十二岁,说不清是孩童还是少年。我跪在他面前,须得仰望着他。
“谢……王爷开恩。”
“唔……对了,你,会画吗?”他的眼中又流出了一丝犹豫。“奴家少时跟着家父学过一段,多年未练笔,不知此番……能否让王爷满意。”我悄悄抬眼瞥着这小王爷。
他盯着我手中的扇子,又不说话了。
“不打紧,本王知你心意则诚,只要是你好好画的,我定喜欢。”他的脸上又咧开了笑颜。
“那王爷何日来取?还是……由奴家亲送至王爷府上?”“我几乎每日都要到大娘娘那儿问安,不如,就明日可好?”
明日,赶一赶应该是可以的。
“是,奴家定尽心帮王爷画好扇面。”我向他又拜。“起来吧!”
我低眉含笑地目送他远去,再抱起那一捧鲜花,怕又会惊动什么人,便快步离开了寻芳苑。
回庆寿殿后,众人都夸我花色选得好,太后自也是很欢喜。她亲自挑捡了几个细口瓷瓶,有白的有青的,上面还题了字画。我和雪鹭姐姐帮太后搭配着鲜花,我压低了声音问雪鹭姐姐:“姐姐,你可有什么好看的扇纱面没有?”
她愣了一下,看着我:“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想她应是能理解我的,便把今天遇见端王的事和她和盘托出了。
“端王爷?”她又是一愣,“入大内没多久,你居然得罪了王爷?”“也不算得罪吧,他毕竟没有降罪与我,只是让我帮他重画一个扇面。”
眼中似是流露出迟疑的神色:“青杏,这可是给王爷的,你……会画吗?能画好吗?”
“我少时跟着爹爹学过一段日子,还有些功底在的。”话虽是这么说,可我心里终究是有些没底。
她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开始陷入了苦思。“扇纱,我这儿好的也没什么,都是些尚服局里随意挑的,都是些过时的样式颜色。”
“可是他明日就来要了,可惜尚服局这几日也没新进好的扇纱面料了。”我放下手中的一枝木槿,抓住雪鹭姐姐的手腕,“好姐姐,你就帮帮我吧。”
帮大娘娘择完花,雪鹭姐姐带我来了她的房中,她取出一个木盒,里面有好几种扇纱,颜色均浅,大多为纯色,不过看起来是没那么新了些。我的指尖掠过一片片纱面,细细端详比对着,秋香色和原扇面最接近,而且淡而有华,清雅中又带着贵气。我选定了秋香色的扇纱面,谢过雪鹭姐姐,我便把它带回我的屋内,又差几个熟悉的去通融了一点笔墨来,直到午后,我才准备开始绘扇。
我先是在黄纸上描画着试了几笔,大概反复试练了半个时辰,待心里有了些谱,才在秋香扇纱上缓缓落笔。
我用墨笔勾勒出几朵白荷,再换细笔精心勾勒,笔微侧,几撇稀疏残叶,再点上几点刺墨,浓淡尽量相宜。虽多年未练笔法生疏,但画些花草。只是不知端王可否喜欢我的墨荷图。
待扇面晾干后,我把它小心收入木盒中,每个入宫的女使都会发到两只木箱子和两只木盒子,用来放日常衣物,或是贴身珍爱之物。我没什么珍爱的好牵挂,不过这既是要送给王爷的,便也算是珍重之物吧。
端王两日没来看大娘娘,弄得她异常挂念起来。没事的时候常念叨:“佶儿呢,端王呢,怎么还不来看老身啊?”
“大娘娘,您可先消停一会儿吧,王爷现在渐渐长大了,总有些自己的安排。他也不是笼中之鸟,哪能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雪鹭姐姐一面帮太后揉肩,一面劝慰道。户外暮色愈渐四合,朦胧的远山的线条和霞光融在一起,红日沉浮出一章婉婉而奏的叙曲。
夜深,我们服侍大娘娘睡下后,雪鹭姐姐也要我去隔间里睡了。昨夜她站岗如此辛苦,我也心疼她不好意思再让自己歇息。于是便借口说自己不困,要再陪着姐姐说会儿话。
我和她站在庆寿殿福雍居的连廊上,背后就是一道朱门,入了夜,门上的垂帘就被放了下来。我和雪鹭姐姐分别站在门帘两侧,今夜星月朦胧,气色晴好,掠过头顶有一股一股的夏风,身上的纱衣裙摆也随风而动,一下,一下,轻柔地拍打着门帘。
我们找不到什么可说话的,我使劲地想找些什么跟雪鹭姐姐聊聊,她生性清疏冷漠,也不爱主动找人谈闲话。不知怎么,我望着门前院里的石桌上摆着的一瓶淑菊和木槿,莫名地想到了端王。
“姐姐。”“嗯?”
“你可知道一些……端王小王爷的事么?”“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些?”
“不是……今日去寻芳苑见着了吗?忽然想问问,妹妹初来乍到,对大内也不甚了解,来日方长,日后还希望姐姐多讲起一些大内的事,好让妹妹快些熟悉。”
“有些事情,你知道个大概便好了,比如你只需认得他是端王爷,大娘娘很喜爱他,他几乎日日都来庆寿殿问安。其他的,你也多知无益。”
“等等……端王爷,总来庆寿殿问安,那怎么不见其他王爷来呢,甚至连官家也不来,偏他来。”我忽然找到了可问她的,忙抓住这个话柄接着盘问。我也不是非要打探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想尽力多问出些我不知道的,作我闲来无聊时回味的宫闱轶事。
“这个……我也不甚清楚,端王爷爱来,爱陪着大娘娘说话,写字,还作诗给她听,逗得她极欢喜,一待就是小半日。许是因为端王为先帝陈太妃所出,陈太妃生前与大娘娘交好,如今早逝,留下了年幼的小端王爷,才令大娘娘分外怜爱吧。大娘娘其实很希望王爷公主们能多来看看她,好解解闷。可是,只有一个端王是常来的。我瞧着大娘娘,一生无子嗣,官家又是先帝各子中她所不喜,小王爷一来,她便犹如慈母怜子,自是疼爱的。”
我没想到雪鹭姐姐能说出这么多,还说叫我知浅便罢,分明就是嫌我缠着她说话烦吧。
不过她这么一说,我倒更心疼太后大娘娘了。她虽身为太后,却也有着自己的身不由己。她向往安享天伦,子孙承欢膝下,可是却没有一个自己的子嗣。就算她希望能孩子们能经常来看她,也只是一份奢求的念想。
世间许多事,皆是身不由己啊。
不过,还好有端王小王爷。
月色渐浓,云海层层地席笼了半边星天,暮色中玉河流转,点点微茫,虽不亮,却分外悦目。
繁星闪动着,遥映在雪鹭姐姐的明眸里,像是井水里窥见辰星,照明一汪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