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五,大约是清晨五点钟,伯纳德接到了去夏威夷的邀请。他住在大学的学生宿舍里,因为负担不起费用,房间里没有安装私人电话。值夜班的宿管接到电话后,以为是什么急事,便敲门叫醒他,引他到一楼大厅用学生的公用电话接听。慌乱中伯纳德只在睡衣外披了一件晨衣,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赤脚站在门厅的瓷砖地上。他把脑袋伸进一个涂满电话号码的隔音罩,耳机里传来嘶哑、疲惫的女声,乍一听是美式腔调,但仔细一听,仍然是伦敦长大的爱尔兰人的一口乡音。
“喂,我是赫秀拉。”
“谁?”
“你姑姑,赫秀拉。”
“天哪!”
“还记得我吗?咱们家的另类分子,或者,优秀分子。”
“噢,我明白,我在别人眼里也属于另类呢。”
“是啊,我听说了……听着,现在英国是什么时间?”
“清晨五点左右。”
“清晨呀!对不起,我算错时间了。把你吵醒了吧?”
“没关系。你在哪?”
“在火奴鲁鲁,在盖瑟医院住院。”
“你生病了?”
“生病?远不止生病呢,伯纳德。他们开刀把我切开,瞧了瞧里面,又给缝上了。”
“天哪,真替你难过。”这话真是空洞无力至极。“真是糟糕,难道他们就没招儿了?”
“没招儿啦。我一直感觉疼,开始还以为是背疼,我脊背一直闹毛病。可惜不是背,是癌。”
“天呐!”他又一次低呼。
“准确来说,是恶性黑瘤。开始只是一块痣,我也没在意。人上了岁数就会长些斑斑点点的。等后来一查出来,医生当天就给我做了手术。可惜太晚了,癌症已经变成继发性的了。”
伯纳德一边听着电话,一边在心里推算赫秀拉的年纪。他们上一次见面时,自己还在上小学,姑妈还是风华正茂。这位从美国回来的姑妈虽说外表风光,却有些不明不白、不大光彩的隐情:她手上戴着结婚戒指,身边却没有丈夫陪伴。那时好像还是20世纪50年代初,嫁去美国的姑妈以为英国还跟二战时期一样,食品按人头配给,便提了好多美国糖果来看望伯纳德一家。不过伯纳德家日子向来拮据省俭,糖果依然是大受欢迎的。伯纳德一直记得姑妈站在自家后院的样子:身穿一件白底红点泡泡袖长裙,双唇和指甲都染得红艳艳的,齐肩的金色长发蓬松而富有弹性。当时母亲沉着脸说那颜色是染上去的。伯纳德算了算,姑妈现在差不多该有七十岁了。
赫秀拉似乎也在推算伯纳德的年龄。“伯纳德,跟你通话有种怪怪的感觉,你能相信吗?上一次见到你时,你还是个穿短裤的小学生呢。”
“是啊,是很奇怪。”伯纳德说,“后来你为什么再没回英国啊?”
“说来话长了,离得又那么远,不过这也不是原因。你父亲还好吗?”
“据我所知他还行。说实话我不常见到他,我们之间关系挺紧张的。”
“我们这家人可真行啊。你要想写一部家族史的话,可以取名叫《关系紧张》。”
伯纳德大笑起来。这勇敢的老太太,在死神的阴影下还有心情开玩笑,令他心中油然而生敬佩、孺慕之情。
“你是个作家,是吗?”赫秀拉问。
“只是在神学期刊上发表过几篇无聊的文章而已,还算不上作家。”
“伯纳德,你听好,把我的情况告诉杰克,好吗?”
“那是当然。”
“我自己不敢给他打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听了一定会伤心的。”
“他会吗?”她的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期盼。
“当然了……医生真的没有什么治疗方法了吗?”
“他们让我做化疗。我咨询过肿瘤专家,问他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他说这病无药可治,化疗不过是拖延时间,多活几个月而已。我跟医生说我不做化疗,我宁愿死也要保住自己的头发。”
“你可真勇敢。”说话间,赤脚站在瓷砖地上的伯纳德感觉凉飕飕的,便轮流提脚,用脚掌摩擦另一条腿的小腿肚。这种时候还在意这样小小的不适,自己是不是有点自私?
“我才不勇敢呢,我都快吓死了。吓死,哈哈!人怎么总在无意中开这种倒霉玩笑。记得告诉杰克,我想见见他。”
“什么?”伯纳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在临死前见一见我哥哥。”
“啊,我不知道……”他嗫嚅着,其实他心里很明白,自己父亲连想都不想就会拒绝。
“我给他出路费。”
“不光是路费的问题。我爹地上岁数了,他从来不喜欢出远门,他连飞机都没坐过呢。”
“天啊,真的?”
“现在他身体状况也不适合飞长途了。你有没有可能到这边来……来治疗?”他差点儿没把“死”字说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治疗”两个字来救场。
“你开玩笑吧?医院连家都不让我回呢。昨天我想自己去厕所,结果摔了一跤,手骨给摔折了。”
伯纳德赶紧竭力表达同情与难过。
“骨折算不了什么。我吞下了太多止痛药,甚至都没感觉到痛。可是我很虚弱,他们正商量着送我进养老院去住。我需要清理一下我的公寓,我那些东西。”电话里的声音变得含糊,如果不是线路问题,就是她人太虚弱,无力说话了。
“你有没有能帮忙的朋友?”
“朋友当然有,可大都跟我一样,上了年纪,也帮不上什么忙。她们来医院探视,吓得都不敢拿正眼瞧我,一个劲儿地在那里摆弄花草。毕竟不是一家人嘛。”
“是啊,是不一样。”
“告诉杰克,我又恢复信仰了,不是这个星期刚开始的,已经恢复好几年了。”
“好的,我会告诉他的。”
“他知道了肯定高兴,一高兴没准儿就愿意过来了。”
“姑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去看你。”
“你能来火奴鲁鲁?真的?什么时候?”
“我尽快吧。也许,下个星期。”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等她再出声时,声音沙哑了许多。“伯纳德,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刚一开口,你就放下手边所有的事……”
“我没什么事儿,”他说,“现在学校正放暑假呢,要到九月末才开始忙。”
“你不外出度假吗?”
“不去,我没多少钱。”伯纳德说。
“那来回的路费由我出。”赫秀拉说。
“恐怕也只能如此了,姑姑。我这个大学教书的工作是临时的,平时也没攒下什么积蓄。”
“你上街转转,看能不能参加个包机旅行团。”这个建议虽然很有道理,却让伯纳德稍微吃了一惊。他和家人一直认为赫秀拉过得富足无忧,不必跟他们一样时时处处俭省节约。姑姑的人生相当传奇,二战后嫁了一个美国大兵,抛下自己的家人和宗教信仰,跑去美国追求纸醉金迷、贪图享受的生活了。不过,人老了往往有些抠门的。
“我尽力吧,”伯纳德说,“这些事上我不大有经验。”
“你来了可以住我公寓里,把住宿的钱省下来。我就住在怀基基岛的正中心,你来了会喜欢这里的。”
“我不太会玩,”伯纳德说,“我去这一趟就为了看看你,帮点忙什么的。”
“太好了,真是谢谢你,伯纳德。我确实很想见杰克,但是现在,你是第二个我想见的人。”
伯纳德从晨衣口袋里翻出一小片纸,扯过吊在电话旁边的一截铅笔头,记下了赫秀拉所在医院的电话号码。“顺便问一句,你是怎么查到我的电话号码的?”伯纳德问道。
“查号台啊,”她说,“你们学校的名字,是你姐姐特丽莎告诉我的。”
又是一个意料之外。“你还跟我姐有联系呢?”
“每年圣诞节我们都会互寄贺卡,她在卡片背后捎带手写几句家里的情况。”
“她知道你生病了吗?”
“实际上我是先给她打的电话,但没人接。”
“他们可能外出度假去了。”
“这样也好,我反倒找着你了,伯纳德。”赫秀拉说,“这大概就是天意吧。我觉得特丽莎不会放下手里的事情,跑到这儿来的。”
“嗯,她家里事太多,走不开的。”伯纳德说。
伯纳德躺回床上,却睡不着。他满脑子都是关于赫秀拉的疑问、回忆和猜想,还有他一时冲动、说走就走的远行。这趟远行的起因很让人伤怀,自己能给姑妈带去什么心灵慰藉、什么实际帮助呢?他一点把握也没有。但他仍然感觉兴奋,甚至欣喜,连他一向水波不兴的意识之流也泛起了涟漪。几天之后自己就要绕地球飞行半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好歹也是一次冒险。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改变”吧。确实,自己目前的生活太过单调,还有什么能比远方更能戏剧性地改变眼前的苟且?更何况目的地可是夏威夷!火奴鲁鲁!怀基基!在心里默念这些地名,似乎每一个音节都带给他欢愉和新奇。他脑海中浮现出椰林白沙,翻卷的浪花,旁边有肤色黝黑的草裙姑娘在舞动、微笑。伴着舞娘的形象,达芙妮的模样不请自来,闯进了他的脑海。那是在汉菲尔德克罗斯的宿舍单间里,他第一次看见她脱去衣饰,袒露出硕大的乳房。那两颗巨大的白色肉球,顶端生着靶心一样的深色圆圈。她微笑着朝他转过身来,双乳沉甸甸地左右晃动。禁欲独身四十年之久的他对这一幕毫无准备,畏缩了一下,将目光掉转开去。这是他们短暂恋爱关系中的第一次失败,后来他又一败再败。等他扭回头时,她已经穿上衣服,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无踪了。
他曾经下定决心,决不再去回想达芙妮这个人,可人心变幻莫测、难以驾驭,无法让它长时间受制于自己。它总爱冲进往事的灌木丛中,刨出一根已经朽烂的记忆骨头,然后叼回来,摇着尾巴放在你的脚边。当曙光在窗帘上映出窗框的长方形时,伯纳德努力将思绪转回到即将开始的旅行上,好从脑海里抹去达芙妮双乳乱晃的形象。那对乳房摇来荡去,像两只大钟,鸣响了他们恋爱的丧钟。
他拧开床头灯,从书架上一排诗集的上方取出一本横放的地图册。太平洋那一大片浩瀚的蔚蓝,占据了满满两页纸的篇幅,澳大利亚同它相比,不过是西南角一个面积稍大的岛屿。夏威夷群岛只是书页中缝附近的一簇小点:考艾岛、莫洛凯岛、茂伊岛。在瓦胡岛的上方,火奴鲁鲁的字样旗帜般飘扬开来。夏威夷岛是唯一一个大得足以容下一颗绿色印点的岛。蓝色的海洋上有几条蜿蜒的虚线横过,那是早年探险家们的航海路线。英国的德雷克船长在1578年到1580年的环球航行中,恰好与夏威夷群岛擦肩而过。而库克船长1776年的航线正好抵达海岛。确实,有一行小字记录了这一传奇:“库克船长于1779年2月24日殒命夏威夷。”这对伯纳德而言倒是新闻。地图上的太平洋仿佛一只巨碗,被绿色的亚洲和南北美洲曲臂拥在怀中。伯纳德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地球另一半的历史和地理所知甚少。他接受的教育,他从事的工作,他全部的生活和世界观,全都打上了另一片海的烙印,那就是面积较小、人烟更为稠密的地中海。早期的基督教信徒把自己居住的地方视作“世界中心”,基督教初期的发展在多大程度上是以这一假设为根基的呢?他意识到自己习惯性地用上了考问学生的口吻,便在脑海里自嘲般地补上一句:请大家讨论一下。不过为什么不可以呢?这个问题足以让学位班上的亚洲和非洲留学生探讨一阵子了。他在专门记录灵感的本子上草草记了几笔,又翻到另一页,记下需要处理的几件事情:
旅行社:航班、机票
银行(旅行支票)
护照是否过期?是否需要签证?
爹地。
平时伯纳德都是去神学院的食堂吃早饭。今天食堂差不多是空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群尼日利亚五旬节教派教徒,围在一起晒太阳,喝茶聊天。另一角坐着一位来自德国魏玛的路德派信徒,他神色忧郁,眼睛盯着最新一期的《神学杂志》,右手将酸奶一勺一勺地送进胡须中央的一个黑洞里。饭后伯纳德乘公共汽车来到学校附近的购物中心,看见一家旅行社便推门走进去。只见墙上、窗上到处贴着色彩鲜艳的招贴画,画上年轻人在沙滩上狂欢,他们肤色黝黑,泳衣又紧又小,有的在沙滩上爱抚,有的在海水中蹦跳,有的紧抓着色彩艳丽的冲浪帆板。柜台上摆了一块黑板,上面像餐馆菜单一样罗列着各种旅游项目和价格:“帕尔玛十四日,二百四十二英镑。贝尼多姆七日,一百七十五英镑。科孚岛十四日,二百九十八英镑。”他趁排队的时候浏览了几份宣传手册,发现连篇累牍都是海湾、沙滩、情侣、冲浪、泳池和高耸的大酒店,内容多半大同小异。结果,马略卡岛与科孚岛如出一辙,克里特岛又与突尼斯难分彼此。宣传册仿佛真的使地中海成了世界中心,这一点连早期的基督徒都没能预见到。同其他许多事物一样,现在人们心目中“度假”的概念,在他这一代人的时间里已经发生了基因突变。伯纳德小的时候,每年夏天都跟家里人前往多佛海峡边上的小城黑斯廷斯。提到度假,伯纳德回忆起的就是塑料雨衣,潮湿的木板,灰色阴冷的海浪,还有汉弗莱太太包伙食的出租屋。那房子临海,背阴的餐厅幽暗阴森,散发着轻微的霉味。他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房东太太端上桌的软塌塌的火腿色拉。后来,“度假”对他而言是暑假期间作为某个乡村教区的牧师代表去罗马开会,或是陪同别人去圣地朝圣。总之,旅行都是进修性质的,费用有人资助,时间也是临时决定的。至于从旅游项目单上既定的路线中挑挑拣拣,预定一次为期半个月的标准化享乐,这对他来说还是件新鲜事,不过他发现这样很方便,而且价格看起来也很公道。
“下一位。”坐在柜台后的小伙子说。他穿的西服太过肥大,肩膀都快溜到手肘边上了。柜台前有一张酒吧常见的高脚凳,伯纳德坐了上去。
“我要去夏威夷,”他说,“火奴鲁鲁,越快越好。”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味道怪怪的,想笑又忍住了。
小伙子也许让想去贝尼多姆和科孚岛的顾客给问烦了,略感兴趣地瞟了他一眼,伸手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份小册子。
“我不是去度假的,”伯纳德赶紧说,“家里有急事,我只想弄张便宜机票。”
“你想待多长时间?”
“我还没定下来呢。”伯纳德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大概两三周吧。”
小伙子开始敲击电脑键盘,十个指甲被他用牙啃得光秃秃的。标准的经济舱竟也贵得吓人,两周之内不能退改签的优惠往返机票已经售罄。“也许我能帮你找个提供吃住游全套服务的旅行团,票价也很划算,”年轻人说,“万一有人在最后一分钟退团什么的。特沃威斯有一个,不过他们的电脑现在出故障了,你就交给我好了。”
办完事后,伯纳德一路步行走回学校。虽然天气晴朗,周围环境却并不适宜步行。几英里外的城郊就是一座庞大的汽车工厂,路上的车辆多数是从那里开进开出的。有一辆专门运送汽车的双层货车路过,上面一辆辆轿车首尾相连,仿佛高速路上发生了连环追尾事故。双层货车缓慢沉重地爬上小山丘,气动刹车“嘶嘶”喘息着,喷出阵阵废气,将路边阴沟里的灰尘激荡而起,弄得马路上一片乌烟瘴气。伯纳德开始憧憬海风的湿润和海浪的私语。
幸亏圣约翰学院的校园远离交通主干线。学院是19世纪末或20世纪初创立的多所神学院之一,初衷是为了培训自由教会神职人员。后来因为信徒人数日渐减少,也为了顺应近代普世教会的精神,这批学院向所有的宗教信仰和派别敞开了大门,无论是僧是俗,来者不拒。学院的课程有比较宗教学、宗教间关系研究,还设有犹太教、伊斯兰教和印度教三大研究中心,关于基督教各个方面的课程当然也少不了。学生呢,有旧城区的社会工作者,派驻国外的传教士,第三世界的教士,领取退休金的老人,也有从本地大学毕业后无法顺利就业的学生。实际上,凡是能归拢到宗教这把大伞之下的一切,不论你是谁,都能进入诸多神学院学习。学院能授予学位或颁发毕业证的专业有:牧师学、《圣经》学、礼拜仪式学、传教士学和神学。开设的课程有:存在主义、现象学与宗教、情境伦理学、宪章主义理论和实践、早期基督教中的异端、女权主义神学、黑人神学、否定神学、《圣经》阐释学、布道术、教堂管理、基督教建筑、宗教舞蹈,等等。有时伯纳德觉得,由这些神学院所组成的南鲁米治综合学院,简直像是一家宗教大超市,并兼有它的优点和弊病。学校兼收并蓄、海纳百川的能力出奇地强,有足够的空间陈列人们所需要的一切货物,而且品类繁多,你需要的一切都包装得漂漂亮亮,放在伸手可及的货架上。但这种唾手可得的方便反而让人生出几分餍足,几分无聊。人们会觉得,既然有那么多种选择,也许任何一种都不再重要。但伯纳德无意于抱怨什么。像自己这样研究怀疑主义神学的人能找到一份工作,已实属不易。圣约翰学院给了他一份工作,虽说是临时的,但还有转成正式教职的希望啊。何况学院分给他一间学生宿舍住着,省去他许多的麻烦和费用。
回到宿舍,伯纳德先把自己凌乱的铁架窄床整理好。早上着急出门找旅行社,连被子都没收拾。然后,他坐到桌前,取出笔记本,准备给《末世论评议》写书评。本子里是他阅读过程神学著作时摘抄的片段,上面记着:过程神学的上帝,他爱宇宙万物。“他的超然存在,在于他绝对忠诚于他自身的爱,在于他施与爱时的永不倦怠,在于他对各种环境卓绝的适应,凡有他施与爱的地方,他都能适应。”真的吗?谁说的?写这本书的神学家说的。可是除了其他的神学研究者,谁会关心呢?那些到旅行社选择度假地点的人不会关心,那些开双层大货车的司机们也不会在乎。伯纳德觉得,现代激进神学派的许多观点同它们所取代的正统观念相比,都是一样的难以置信,缺乏依据。不过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除了那些饭碗与其传承有利害关系的人,再没有人去读这类文章了。
有人敲门,喊他到学生用的公用电话亭去接长途电话。是姑妈赫秀拉。
“这次我选对时间了吧?”她问。
“选对了,现在是上午十一点。”
“我一直在想,也许有你作陪,杰克就愿意来了。”
“这个,我不知道啊。”伯纳德迟疑地说,“我陪不陪的,没啥差别吧。”
“你试试吧,我真的想见见杰克。”
“多出来的费用怎么办?”
“我来出。管他呢,我还留着存款干吗呀?”
“好吧,我试着劝劝他。”伯纳德说的是真心话,可心里却有点儿发沉。如果真说动了父亲,这趟夏威夷之行就变味了,吸引力也打了折扣。“我可不抱太大的希望啊。”他又补上一句。
他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这回是旅行社那位年轻人打来的。他说特沃威斯旅行社组织的怀基基十四日游有一个空名额,价格优惠,下周四从希思罗机场动身,经洛杉矶到夏威夷。“费用是七百二十九英镑,两人合住一间。要想住单间也行,一天得再多付十英镑。”
“你是说,这是两个人的价格?”伯纳德追问。
“嗯,是两个人。实话告诉你,这俩人都快出游了才退团。但我以为你是一个人报团。”
“是一个人,但也可能会带一个同伴。”
“哦,是吗?”
听他说话的口气,伯纳德觉得非解释清楚不可,赶紧声明:“是跟我父亲一起去。”
年轻人说他可以把名额保留过周末,下个周一伯纳德就必须要确认报不报名。
上午,伯纳德给父亲打了两次电话,没人接。午饭后再拨,还是没人接。最后他干脆拨了姐姐特丝◣注:特丝是特丽莎的昵称。◢的号码,电话马上就通了。
“噢,是你。”她语气相当冷淡。兄妹两人最后一次说话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母亲的葬礼刚举行完,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特丝说母亲发病去世全是伯纳德害的。伯纳德刚倒了一杯雪利酒,听了特丝这话,把酒杯放下,转身走出家门。从此双方关系一直很紧张。
伯纳德向她讲述了姑妈赫秀拉的病情,说自己要去火奴鲁鲁探望她。
“你可真高尚啊。”她干巴巴地说,“你是冲着遗产去的吧?”
“我可没这么想过。”他说,“再说,我觉得赫秀拉并不是特别富有。”
“她前夫不是一直给她大笔大笔的赡养费吗?”
“这我不知道。实际上我对她的事一无所知,她的情况我还想跟你打听打听呢。”
“现在恐怕不行。我们刚从康沃尔回来。全程糟透了,我们怕路上车多不好走,就起了个大早,结果还是遇上了大堵车。”
“你们玩得好吗?”
“那边正闹水荒呢,用水全靠我们自己去水塔取。如果我非得干家务活的话,我宁可待在有自来水的家里。”
“你应该让弗兰克带你们去酒店住的。”
“一家七口人住酒店得花多少钱?你有没有个数啊?”
伯纳德没数,一时语塞。
“这些跟帕特里克可没关系。”帕特里克是姐姐的儿子,出生时大脑受了损伤,智力发育迟缓。这孩子生性倒也温和友善,就是口角流涎、吐字不清,常常一不小心就把桌上的杯盘全部打翻在地。伯纳德使劲地忍了又忍才没说出口:干吗不让帕特里克跟你们分开一两个星期。特丝以令人钦佩的精神呵护着帕特里克,同时也把他当成手里的一根棍子,用来打击世界上其他人。
“喂,爹地在家吗?我一整天都在给他打电话,就是没人接。”伯纳德说。
“今天是咱爸妈的结婚纪念日,”特丝说,“他早上请人给妈妈做了台弥撒,然后就去妈妈的墓地了。”
“哦。”他深感愧疚,这么重要的日子自己居然给忘了。“那他现在也该回家了吧。我刚才给他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他在看《左邻右舍》呢,每天吃完中午饭就看。看电视期间他从来不接电话的。”
“《左邻右舍》?是个电视节目吗?”
“伯纳德,全英国可能就你一个人不知道《左邻右舍》是什么了。你要愿意,我来给爹地讲赫秀拉的事。也许今晚我就会过去看看爹地。”
“不用了,我想还是由我来讲好些。实际上,我正打算明天去看他。”
“你想干什么?”
“谈谈赫秀拉的事。”
“有什么可谈的?那些陈年旧事,说了只会让他难过。”
“赫秀拉想让我带爹地去火奴鲁鲁。”
“什么?”
随后从电话中传来特丝一连串的规劝,大意是父亲做梦都想不到要去、她自己就不会让他去、路那么远、天那么热、爹地可经受不起、赫秀拉的要求太没道理,等等。伯纳德耐心地听着,忽然感觉有人牵了牵他的袖子,回头一看,是位菲律宾修女,她后面还排着一小队等着用电话的人。“对不起,特丝,我得挂电话了,”他说,“这是公用电话,后面的人已经排成队了。”
“你算怎么回事呀?伯纳德,四十四岁的人了,连部电话都没有。”特丝鄙夷地说,“看你活的,一团糟。”
伯纳德没有辩解,虽然没有私人电话,但他一点儿也不遗憾。
“你告诉爹地我明天下午过去。”说完他挂上了电话。
第二天,伯纳德乘长途汽车从鲁米治赶往伦敦。本应两小时十五分钟就到达伦敦的,但路上堵车堵得厉害:出城度假的轿车上面满载行李,后面拖着房车或小船,公共汽车上挤满了球迷,他们挥舞的条纹领巾在车窗外飘扬,各色车辆乱糟糟地混杂在一起,挤作一团。伯纳德的邻座说,这些球迷是要去温布利球场看慈善杯足球赛本赛季的第一场比赛。等汽车到达伦敦市中心时已经晚点了。
首都人声鼎沸,维多利亚车站一片混乱。皱眉看地图的外国游客、徒步旅行的年轻背包客、去海滨度假的全家老少、到乡村度周末的人、吵吵嚷嚷的球迷——所有的人摩肩接踵,互相推着、挤着、撞着,到处是喊叫声、诅咒声和球迷吼出的足球队歌,其间还夹杂着零星的法语、德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无论坐出租车还是买地铁票都得转着圈来回排长队。现代社会这种大规模的迁徙和躁动,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让伯纳德感到震惊、烦扰、冲击。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万物主宰,不妨把他想象成一位老师,被班上不守纪律的学生惹恼了,突然拍拍手镇住学生,命令道:“都给我闭嘴,乖乖回到座位上去。”
每次返回南伦敦的老家,即使一路畅通也是件烦人的事。你得先从伦敦桥搭乘脏乎乎的电动火车,里面的装饰是座椅上横七竖八的划痕和五颜六色的涂鸦,坐到布雷克里后,要么费劲地步行一公里,要么等开往哈拉德路方向的公共汽车,然后再费劲地爬上山坡,自己的老家就在靠近山顶的十二号住宅。伯纳德拐过路口开始爬坡时,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情感的波涛,那滋味不像怀旧,倒像是晕船。以前上学的时候,他不知有多少次背着装满课本的书包,躬身爬上这座山坡。道路两旁一模一样的联排房屋依然如故,依山势蜿蜒朝上,每一幢都用栅栏围出各自的一小块平地,门口筑着几级石阶。但是同自己记忆中的街道相比,这里还是有了细微的变化,比如各家的百叶窗、窗帘、前门廊、铝制窗框、悬吊花篮,无一不在彰显着房主因为拥有房屋而感到骄傲与自豪。当然还有另外一桩变化:道路两侧首尾相连地停满了汽车。看来连布雷克里都分享到了20世纪80年代的房地产景气。只是,大量“出售”的牌子表明,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的地产泡沫也破裂了。
十二号的房子明显要比别人家破旧些,窗框上的油漆斑驳脱落,门前停了一辆崭新的大众高尔夫。毫无疑问车主很高兴沃尔什先生自家没有车辆需要停放。伯纳德爬到这里已经微微有些喘息,他走上台阶,按响门铃。从前门的彩色玻璃后面浮现出一张映着光斑和彩色的脸,那是父亲。老人透过玻璃看清来人,打开了门。“噢,是你。”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进来吧。”
“那坡够陡的,真奇怪你还爬得动。”伯纳德说着,跟随父亲穿过阴暗的前厅,走进后面的厨房,里面有一股淡淡的卷心菜炖肉的味道。
“我不常出门。”父亲回答,“买东西有保姆帮我,晚饭有义工开车给我送到家里,叫作飞轮送餐。每周五他们给我送两份,周六热一热就行了。你吃饭了吗?”
伯纳德回答吃过了,父亲好像松了口气。“要不来杯茶吧。”伯纳德说。父亲点点头,拿起水壶准备烧水。伯纳德在不大的厨房里转了一圈,这里曾经是全家人生活的中心,而现在,父亲多半时间都喜欢待在这里。房间像一只过分拥挤的鸟巢,摆着电视机和父亲最喜爱的扶手椅,原来摆在起居室的各种小纪念品也都挪了过来。
“现在这房子对你有些大了吧?”他说。
“天呐,你也开始唠叨了。特丝天天催我把这房子卖了,搬出去住公寓。”
“这主意不错啊。”
“现在这附近的房产根本卖不动。你上来时没看见吗,那么多家都挂着‘出售’的牌子?”
“卖房子的钱换一套小公寓肯定是够了吧?”
“我不打算卖这房子。”沃尔什先生说。
伯纳德发现自己挑了个讨人嫌的话题,便赶紧打住话头。他端详着摆放在橱柜上的一家人的照片:正中央的一张是母亲年轻时在照相馆拍的,已经有些褪色;环绕周围的分别是自己的哥哥、姐姐、妹妹以及他们各自的小家庭。特丝、弗兰克和五个孩子,哥哥布兰登和妻子弗朗西丝及三个儿女,妹妹丁普纳和丈夫劳瑞及两个养子。有些人不止一张照片:坐在童车里照的,跟同学在一起照的,穿婚纱照的,还有毕业时穿长袍照的。但没有一张伯纳德的照片。橱柜两边用图钉钉着几张手写的字条:交电费,收拾脏衣服给P.,周五莫尼卡的弥撒,邮票,奶瓶,一点半《左邻右舍》。
“《左邻右舍》是你爱看的节目,是吧?”他觉得这个话题比较保险,便开口问道。可是父亲好像不高兴让人知道自己有看电视的习惯。“净是些胡编乱造,”他愤愤地说,“倒是能让我坐下来消消食。”他把烧开的水倒进茶壶,搅了搅,“过了那么久,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确实好久没回来了,爹地,因为我感觉,你不大想见我。”“爹地”这一称呼在他小时候曾经招来别人的嘲笑讥讽,因为英格兰这边儿的孩子都把父亲称作“爸”,但爱尔兰人都称呼自己父亲“爹地”。沃尔什先生转过身去,不置一词。“特丝没告诉你我为什么回来吗?”
“她讲了赫秀拉的事儿。”
“赫秀拉病得不轻,爹地。”
“这种事情谁都得遇上。”见父亲这么镇静,伯纳德断定特丝一定全都对父亲讲了。
“她想见见你。”
“哈!”父亲一声冷笑,将茶壶端来放在桌上。
“我说我可以去看她,但她真正想见的人是你。”
“为什么是我?”
“你是她最亲的亲人了,不是吗?”
“是又怎么样?”
“她就要去世了,爹地,一个人孤零零地远在异国他乡。她想见见自己的亲人,这不是很自然的嘛。”
“她跑那么远定居时,早就该料到这么一天了。那地方叫什么?夏威夷?”他不屑地挤出最后一个“夷”音,像班卓琴弦发出的声音。
“当年她为什么跑去那里?”
他父亲耸耸肩。“别问我,我跟她有年头没通音信了。她肯定是先去度假,喜欢上了那里的气候,就决定留下不走了。她无牵无挂的,走到哪儿都能找到乐子。这就是赫秀拉的毛病,总是自己找乐子。现在她吃着苦头了吧。”
“她让我告诉你,她又重新信奉天主了。”
沃尔什先生默默地想了片刻,干巴巴地说:“这倒是个好消息。”
“那她原先为什么离开教会?”
“她嫁了个离过婚的男人。天主教会反对这种婚姻。”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和妈妈对她的事总是遮遮掩掩的,我一直也没弄清。”
“你就没必要知道。1946年,你还只是个毛孩子呢。”
“我还记得她回国那次。大概是在1952年吧?”
“对,她丈夫跟别的女人跑了之后,她回来过一次。”
“他这么快就和姑姑离婚了?”
“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注定长不了。我们都跟她讲过,可她听不进去嘛。”
渐渐地,在伯纳德的追问诱导之下,沃尔什先生大略讲述了赫秀拉年轻时的往事。赫秀拉在五个孩子中行末,也是唯一的女儿。在30年代中期,赫秀拉十三岁左右时,全家人从爱尔兰移民到了英格兰。二战爆发时,她依然跟父母住在一起,找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她本想去参加妇女战时服务组织,但父母劝住了她,其一是担心她的贞操受损,其二是自家的四个儿子都已应征入伍,二老不想身边一个孩子都不留。后来大儿子肖恩所在的运输船被鱼雷击中,肖恩阵亡了(肖恩的全身像放在橱柜上显要的一角,他穿着一等兵军服,以稍息的姿势站着,笑眯眯地望着镜头),父母就把女儿抓得更紧了。所以整个战争期间赫秀拉一直陪父母住着,每天到位于伦敦市中心的政府部门工作。就这样他们一起熬过了伦敦大轰炸,扛过了德军接连不断的报复式袭击。到了1944年,赫秀拉遇到一位美国空军军官,爱上了他。军官是负责联络的参谋军士,在盟军诺曼底登陆前夕派驻到英国。伯纳德看过太多老新闻纪录片,有足够的画面使这段故事丰满生动起来:灯火管制下的伦敦街道一片漆黑,天堂舞厅那宽敞的舞池中,一对对舞伴飞旋舞动,男士都是平头军装,女士披肩长发连衣短裙,其间传来一阵阵的警报声,探照灯来回扫射,一份份电报,一条条号外,整个氛围惊险刺激,变化莫测。赫秀拉的恋人叫里克·里德尔。“里克,什么名字嘛——厉害,还克人。”父亲评论道,“光听这名字就不妙嘛。”后来,她发现里克在美国居然有家室,家里顿时吵翻了天。到了二战后期,里克先后被派往法国和德国,战后一退役便回美国跟水性杨花的妻子离了婚,然后写信给赫秀拉向她求婚。“她‘嗖’一声抬腿就走了,”沃尔什先生恨恨地说,“压根儿也不想想这对父母是怎样的雪上加霜啊。他们本来就为肖恩的死伤心得不行,她却扔下他们就不管了。”
“可是,”伯纳德插嘴,“你跟帕特里克和迈克尔两位叔叔,那时不是已经打完仗回家了吗?”这话稍微带点恭维父亲战争经历的味道。父亲入伍前因为体检得分较低,战争期间多半时间都待在伦敦南区,在一支防空气球分队里服役。
“我们自己也得养家糊口啊。”沃尔什先生说着,起身去提烧开的第二壶水。“那时候生活艰难啊,谁手里都没有多少钱。赫秀拉每星期拿回家的工资对两位老人很重要。也不全是钱的问题,父母需要她帮着渡过肖恩阵亡这一关。你知道,老人可是把自己的头生子当成偶像来崇拜了。”沃尔什先生往茶壶里续上开水,然后提着空水壶走到橱柜前,凝视着照片里笑嘻嘻的一等兵。“肖恩连个尸首也没找到,我们很难相信他真的战死了。”
“那赫秀拉早晚也得嫁人离开家吧?”
“我们从来不认为赫秀拉是那种适合婚嫁的人。她一向喜欢舞会聚会什么的,可是从来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哪一天等男孩子认真了,她就毫不客气地甩掉人家。她有点轻佻,说句实话。所以,当她突然跟那个美国佬好上时,我们都大吃了一惊。不管怎样,她找到第一班客轮,我想是叫毛里塔尼亚号吧,坐上船就去“腥泽西”跟里克结婚去了。刚开始的时候,她什么都挺好的,我们收到一捆一捆的信和明信片,全在讲美国,讲他们佛罗里达的蜜月旅行多美,她家的房子多大,汽车多大,冰箱多大,冰箱里有这种好吃的、那种好喝的。你可以想象我们听了甭提多高兴了,那时战争刚刚结束,我们在英国可是还靠食品配给过日子呢。”
“姑姑也常给我们寄些食品包裹嘛,我还记得呢。”伯纳德说。他突然记起小时候,有一天厨房的桌子上冒出了一罐花生酱,一种他从未见过或听过的东西。他问妈妈酱是打哪儿来的,妈妈没好气地说:“打你姑妈赫秀拉那儿呗,还能打哪儿来?”那罐子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只人形的花生,从它微笑的嘴里吹出一个泡泡,上面写着:“真好吃!”他把手指伸进罐子里蘸了一点尝尝,花生酱油腻腻的,很奇怪,味道介于甜咸之间。结果脑袋上挨了妈妈一巴掌。
“那是最最起码的了,”沃尔什先生说,“再往后信来得越来越稀拉。里克在加利福尼亚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飞机制造厂里混得不错,于是他们就搬了家。然后有一天她来信说要回国度假,一个人回来。”
“我记得她来探亲那次,”伯纳德说,“她有件白底红点的裙子。”
“老天啊,她的衣服一天一换,上面的点多得能让你变成斗鸡眼。”沃尔什先生说,“可是她丈夫没跟着回来。她只得老实承认里克几个月前撇下她,跟另一个女人跑了。她可不能说我们没警告过她。幸运的是他们没有孩子。”
“她当时想过要回国吗?”
“她私下里可能想过,可是她不喜欢这里,老是嫌这里阴冷、灰大。她回到加州后,据我所知,她跟里克办了离婚,拿到了一大笔钱。然后她开始工作,先是给牙医当秘书,后来又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她老是换工作,住址也变来变去的,最后就没有她的音讯了。”
“她再没结过婚?”
“没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
“之后她再也没回来过吗?”
“没有,连父亲临终去世她也没回来。她自己说家里去的信她事后好几个月才收到。这么一来大家对她的印象就更不好了。就算信上写的是她的旧地址,那也是她的错。”
一时间大家默默地喝茶。
“我觉得你应该跟我去一趟夏威夷,爹地。”伯纳德开口了。
“路太远了。有多远来着?”
“是挺远的,”伯纳德承认,“不过坐飞机也用不了一天的时间。”
“我这辈子从没坐过飞机,”沃尔什先生说,“现在也不打算开这个头。”
“坐飞机没什么嘛。现在老的少的,大家都坐飞机。从统计数字来看,坐飞机出门是最保险的了。”
“我可不是害怕,”沃尔什先生凛然道,“我只是不想坐。”
“赫秀拉愿意给我们出机票钱。”
“多少钱?”
“我可以拿到特别优惠的机票,七百二十九英镑。”
“老天!一个人?”
伯纳德点点头。他断定父亲已经动心了,尽管父亲嘴上仍说:“我猜她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一切了,把家里人扔下了四十多年,她以为她出了钱,只消弯弯小手指头,我们就会颠颠地跑着去看她了。哼!万能的美元。”
“你要不去的话,以后会后悔的。”
“我为什么要后悔?”
“我是说,现在请你你不去,要是她去世了,等她去世了,你会因为没走这一趟后悔的。”
“她没权利要我去。”父亲不安地咕哝道,“这对我不公平,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旅行对你算不了什么,你去嘛。”
“可我几乎不认识她,她想见的人是你。”伯纳德又不合时宜地多加了一句,“探访病人,也是天主教七大慈善事工之一嘛。”
“你这是在摆架子教我怎么尽宗教义务吗?”老人厉声反击,高耸的颧骨涨得通红,“所有的人里边,就你不配。”
所有说服父亲的可能都已不复存在,更何况特丝几分钟前也赶来了,她家住在肯特郡边界绿树掩映的郊外住宅区里,开车过来的目的想瞒也瞒不住:监视他们父子的谈话。自家几个孩子当中,布伦登在北方一所大学当助理注册主任,丁普纳的丈夫在东盎格利亚当兽医,就数特丝离父亲家最近,自然也数她同父亲接触最多,承担的责任也最多。这不免令她有些自以为是,对几个弟妹总有些牢骚,对父亲也稍显霸道。她一进门,就开始把她认为该洗的脏衣服一件件捡成一堆;用手摸摸窗台,抱怨保姆灰擦得不干净;闻闻冰箱里的食物,凡是过不了她的质检关的东西统统扔进垃圾箱里。她“咚咚咚”地在厨房里走动着,震得架子上的瓷器叮当直响。特丝身材高大,臀部和临产孕妇的臀部一般肥大。她有着跟父亲一样的尖鼻子,一头羊毛般浓密的黑色鬈发里,已掺有些许白发。
“去看赫秀拉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她问父亲,却让伯纳德吃了一惊。他原以为特丝会轻蔑地表示反对呢。正在为冰箱里的食品大受损失而生闷气的沃尔什先生,似乎也吃了一惊。
“你不会认为我应该去吧?”
“我倒是想去,”特丝说,“要是我能像伯纳德那样无牵无挂的话,我不在乎去趟夏威夷呀,何况还有人出路费呢。”
“这一趟可不是去游山玩水的,你知道,”伯纳德说,“赫秀拉姑妈快要去世了。”
“她就这么说说罢了。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自己吓唬自己?你跟她的医生谈过吗?”
“没直接谈过。不过赫秀拉说大夫讲了,就算做化疗,她也只有几个月好活了,更何况她还不愿做化疗。”
“为什么不做化疗?”沃尔什先生问。
“她说她宁死也不想失去头发。”
沃尔什先生脸上现出淡淡一丝没有温度的笑容:“这话倒像赫秀拉的脾气。”
“爹地,也许你应该去一趟,如果一路上你能应付得了的话。”特丝说着,将手搭在父亲的肩上,“不管怎么说,她唯一健在的至亲就是你了。她也许想让你去那边……料理些事情。”
见沃尔什先生露出思索的神情,伯纳德马上明白了他的小心思。如果赫秀拉去世,就会留下一些钱,也许是一大笔钱呢。她又没有丈夫、儿女,她哥哥杰克就是她唯一在世的至亲了。如果父亲得到遗产,这笔钱自然会留给他的儿辈孙辈。至于分配多寡,就得由父亲根据每个人的表现,比如孝心、社会地位、家中是否有残疾孩子需要照料诸多因素来决定了。如果伯纳德独自前往夏威夷,他那不胜感激的姑妈就有可能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他,留给家里这个不肖之子。
“好吧,也许我该走一趟,”沃尔什先生叹道,“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我的妹妹,可怜呐。”
“太好了。”伯纳德说。虽然他们的决定有利己的动机在其中,而且结局于他不利,但伯纳德还是为姑妈感到高兴。
“我这就去确认机票,咱们下周四动身。”
“下周四!”特丝惊叫,“下周四爹地怎么可能准备好?他连护照都没有,还有签证怎么办?”
“护照由我进城排队替爹地领,”伯纳德说,“现在英国人去美国做短期访问也不用办签证了。”这是旅行社的那位小伙子告诉他的。
“那我最好列张清单。”沃尔什先生说完,拿过一张纸写上“列清单”,然后用胶带把纸条贴在橱柜边儿上。
“好了,这下你称心如意了吧。”特丝对伯纳德说,好像是他央求半天之后,总算做出了让步。“我可是把爹地托付给你了啊,但凡有事,唯你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