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桃小时候龙华镇不大,抬脚出镇,四野庄稼。镇里人家之间夹杂着宅边地块,用篱笆围起来,篱笆上点缀着粉色和紫色的木槿花。关家住在镇外不远的地方,十几户人家聚在一起,每家屋前有块场地,屋后有高高的杨树,歪脖的柳树,低矮的桃树,还有几处竹林。水车蹲在河岸边,老牛围着水车打圈圈,水流哗哗沿着沟渠流向田野。
关桃小时候的头发是硬硬向前冲的,到了左前额又多了一个发旋,上海话是多了一个头螺,一撮头发朝天长,一对圆眼骨溜溜,眉毛粗黑,大人讲这是个犟种的长相。这个犟种性子有些急躁,吃不得太烫的饭,每次吃太烫的饭就会着急得要哭。有一天他突然抱住了父亲关炳生的腿,死活不让他往饭锅里加水,关炳生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舀了一勺水到锅子里,急得关桃哭了出来。原来关桃通过自己的观察领悟到,米饭烫是因为煮饭的时候朝锅里加了水,那些热气都是因为加了水才有的。
关桃是个淘气孩子,爱到河里摸蟹抓鱼,在龙华街上各铺子里穿出穿进、拆天拆地,闯祸不少。爷娘有时实在管不了,气急了,就夯几下,关桃就嚎啕大哭,冤枉鬼叫的样子。等到爷娘火气下去,关桃抽抽搭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吓丝丝,怕爷娘想起什么还要落手时,总是孃孃跑过来,把他拉去她屋里,用块毛巾把小脸揩干净,拿出甜的咸的,等他用吃食抚平心灵创伤,孃孃就讲他几句。孃孃比关桃大了十来岁,关桃是她抱大的。关桃知道爷娘的拳脚不会过来了,嘴里吧唧吧唧着,孃孃讲什么就只管乖巧地嗯嗯答应。时间久了,爷娘的话不一定有用,倒是很听孃孃的话。
关桃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喜欢孃孃的漂亮才乐意听话,还是因为孃孃总是在自己觉得恐惧无助时“救”了他才觉得孃孃可爱。总之,孃孃的样子很快变得不一样了,胸口隆得好高,做不少事都要把关桃赶到门外去了,关桃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也更加喜欢孃孃的样子。后来讲媒的人就来了,娘讲,孃孃要寻个人家了。王家托人上门讲亲时全家都很开心。事情进展得很快,收了聘礼,两家定下日子,孃孃就要嫁到王家去了。
王家是镇上受尊重的人家,不独因为他家那幢青砖宅院和最高的楼,还因为王家书香门第,祖上是乾隆年间同进士出身,后来在外头做了官,奠定了王家的百年基业。虽然之后的王家子弟在科场上没有了大作为,蒙祖上庇荫,王家广有田亩,龙华街上还有一些门面房子。光田租一项,足敷一家支出,所以过着富足闲适的日子。
孃孃出嫁那天关桃很伤心。虽然孃孃嫁得不远,出嫁上轿之前还牵着他的小手。孃孃在闺房里和阿奶相拥着哭了一场,族里的两个年轻婶婶搀扶着戴了大红头盖上轿时,关桃不肯松开孃孃的手。一次不松,旁边的人哈哈大笑,两次不松,关桃娘上来讲,桃子乖啊,孃孃做新娘子,要过好日子去了,过几天桃子到孃孃新房去玩,但桃子还是不松手,弄得大家有些急了。嫁娶虽然不像丧事那般拘礼,但时间还是要一时一刻算好的,这里一哭,那里一拦,待开的酒席就要耽搁好久。王家带头迎亲的是新郎的娘舅,这时便跑过来嘻嘻哈哈催促一句:那里大家都等着拜天地啦。
慧芝便轻声和嫂子讲:要不让桃子和我一道坐轿子过去吧。
关桃娘讲:这不像的,不可以的。
关桃阿爸关炳生跑过来,稍稍用点劲把关桃的手掰开,瞪了眼,忍住不笑,吓住关桃。新郎娘舅挑了子孙桶,轿子在一阵吹吹打打的喜乐里去远了,留下失魂落魄的关桃嚎啕大哭。关桃这一哭,竟然把娘也哭得鼻子酸,流下泪来:这孩子拆天拆地的,却是个重情的种。
夜里关桃做了一个梦,自己飘浮在天空里,四周是白色云朵。像游水一样,他平躺着,点一下脚,人就浮起来了,再点一下,人飘出老远。关桃爱这种飘起来的感觉,很开心,自己可以飞!但云朵不断地集拢过来,像一个个大包撞过来,他总在躲避这无穷无尽的大包……乱梦醒来时,他听见娘在叫他,他想翻身,但软软地没力气。娘摸着他的额头讲:定是昨天顽皮出汗着凉了,这额角头烫的!
小孩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关桃吃了几天娘用陶罐在灶肚里煨的稠稠的粥,胃口慢慢恢复,几天后就欢天喜地到孃孃的新房去玩了。
到了关桃开蒙的年纪,慧芝对阿哥讲,让桃子去读几年书吧,于是关桃便去龙华寺西边的小学读书。
关桃读书时顽劣依旧,呼朋引伴在庙里玩耍,时不时打架,背着先生在庙里躲猫猫,扰了佛门清修之地的安宁不讲,偶尔还把供品吃掉。和尚很不开心,但又拿这些孩子没办法,只有到小学向先生告状。
关桃常常同着一帮小伙伴爬高登塔。风和日丽的日子从塔上远眺,一边是蜿蜒曲折的黄浦江,波光粼粼伸向天边;另一边,越过大片农田和村舍,是高楼巍峨的大上海,好似平原上陡然出现的峰峦叠嶂,其间云雾缭绕,烟霞明灭,是一个与龙华不一样的地界。有时候,这些顽皮的孩子嫌风儿太小,翘檐下的铃铛纹丝不动,就用竹竿去拨动铃铛,让它发出清脆的声音。
关桃打架异常灵敏,出手又狠又重,经常把其他小朋友打哭。学堂里有些学生是淞沪护军使署的军官子弟,以龙华的孩子为一帮,军官子弟为另一帮,经常发生冲突。最激烈的一次发生在关桃三年级时,淞沪护军使署参谋长的儿子带着好几个孩子围住了关桃他们,那时候关桃正在破败的寺庙围墙缝里挖野蜂。
开春时分,农户把沤了一冬的肥料撒到田里。过些日子,油菜花一片金黄,散出淡淡的香味。花香混合着肥料的熏味组成江南春天特有的味道,轻盈伴着厚重,在暖洋洋的空气里氤氲不散。胖胖的金色野蜂出没在田野上,钻进墙缝里。孩子们用细小的草秆将野蜂慢慢赶出来,小心捉住,放进瓶子,或直接拉断野蜂身体,取出圆圆的蜜囊放进嘴巴里。军官子弟围上来时,关桃的瓶子里有二三十只蜜蜂。
参谋长儿子比关桃高一个年级,人高马大,带的人也多,动起手来关桃要吃亏。一开始双方动嘴巴,言语挑衅,不动手。关桃把装书的布袋倒空了,把瓶子里的蜜蜂放进了布袋,然后向小伙伴使个眼色,所有人都只朝着对方的头领冲过去,居然把他推倒在了地上。混乱中关桃把布袋套到了对方头领的脑袋上。几只左冲右突逃不出去的蜜蜂把满腔怒气撒在了这个可怜的脑袋上。可怜这孩子在地上嗷嗷叫唤,额头起了好几个包子,两只眼睛只剩了两条线。
关桃闯下大祸,赶紧躲进了庙里。东厢有一间屋子没人,里头有一个高大的木橱。关桃知道这大橱是空的,装得下他,只是里头有一些奇怪的突楞,好在他身体小,还可以舒坦地躺下来。关桃躲进了大橱,躲得时间长了,春意正浓,又刚刚疯野了一阵,眼皮有些沉重,竟睡着了。睡了好久,睁开眼睛时,迷迷糊糊之间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四周寂静无声,乌漆麻黑里他伸手摸了一下,好像触碰到了突起的东西,用力拍一下,还是一片黑,再摸索,再拍,还是没有亮光,他有一点点慌,直起身,头撞到了顶上,一下子醒悟了,他是钻进了一个大橱的。此时,左手边居然有一扇门缓缓地开了。但门里还是墙壁,关桃想,怎么会是这样呢?开了门出不去,是谁把大橱门对着墙壁放了?定是庙里的小和尚恶作剧要他出不去。他有点生气,对着墙壁砸了两拳,墙壁坚硬,疼得他龇牙咧嘴。但那墙壁却缓缓静静地开了,看得关桃目瞪口呆。往里看去,是小小一个房间,黑乎乎,像一间空屋,右边像有一个小小过道,透出一线光来。关桃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从小在庙里穿梭,却未见过这一间屋子,不免好奇。出了大橱,蹑手蹑脚走过去,走了几步,想,如果过道那一边是什么人住的地方,走过去,岂不是要被人当作小偷?又退了几步。但他终于抵挡不住好奇心,走进了一束光亮里。走过一条过道,面前是通向地下的长长台阶,那光正是从地下泛上来。关桃一步步走下去,心扑通扑通直跳,走到底,右转过去,却还是空空一间屋子,只是那屋子构建奇巧,青砖砌就,一个圆顶,是关桃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柔和的光从顶上和四周漫出来,每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光线不刺眼,却照见纤毫。关桃下了那么多台阶,这地方早已深入地底,想来早已没有地上的光线进来,不见灯,也不见湿潮。四周安静,有一股馨香飘来,好闻得人要飘起来一般。关桃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出去了,就想待在这个屋子里,一直待下去。但坐了一会儿,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他想,屋子什么也没有,爷娘也不在,没人给他吃的,要饿死在这里的。他恋恋不舍,但肚子越发饿得厉害,就走回到地上,数了一下,是七七四十九级台阶。走回来时,大橱的门还开着,他刚一缩进大橱,门就关了,再也打不开了。
原来关桃是从大橱另外一边的门进来的。
回到家里,娘已经找他几圈了,看到关桃,拖过去就打了几下。这一次是参谋长太太到学堂告状了,先生就去关桃家里告诉了关桃爷娘。
关炳生在屋里等着关桃。在田里辛苦一天,回到家里听老婆讲儿子又闯祸,火“腾”地升了起来。关炳生瘦瘦的,短发硬戗戗的,直竖着,身上的每根肉条子都能派用场。看到关桃回家里就捉过去,按在长凳上,拿了一根绳子三缠两绕绑定,扒了裤子,预备狠狠打一顿。
爷娘都一样的,希望自家小孩永远不要在外头闯祸,有了麻烦,打一顿。关炳生知道关桃是个犟胚,小时候吓几句有用,现在难管教了。眼下他希望儿子讨饶,讨饶了他可以象征性地打几下然后放了他,但这臭小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撅着屁股,等着他的藤条抽下去。抽下去,落手重一点,会血肉模糊的。天下爷娘有几个是真想把自家小孩往死里抽的?况且关炳生只有这一个儿子。
关炳生把藤条在空气里挥了两下,藤条划过空气发出尖锐声响:“你讲,以后还敢不敢在外头打人?啥人都敢惹,你是要把关家拆掉再罢休?”
关桃抿着嘴巴,眼睛闭起来,不响,关炳生照着屁股“啪啪”抽了两下,两条血红印子立时跳出来。现在已经没孃孃来救关桃了。关炳生又在关桃屁股上增添了几条血印以后,关桃娘过来抢藤条了。父子矛盾就转成了夫妻矛盾。他们就一个小孩,性子是犟的,但打死是舍不得的。
第二天,教国文的周孝文先生把关桃找了过去。周先生兼任教务长,他让关桃在办公桌子前站好,拖过一只手去,拿起尺板打了几记手心,无意间看了一眼红红的掌心,然后又来拖另外一只手,关桃以为先生还要打另外一只手心,赶忙往后缩,先生一把拉过去,把他捏着拳头的手掰开看了一下,有些惊讶,没再打手心,口气严厉地问:“昨天又躲到啥地方去了?”
“在庙里睏了一觉。”
“你还睏得着?没心没肺!好好面壁思过,没我的话不许回屋里去。”
关桃看到先生没有打他的意思了,神神秘秘有些讨好地对周先生讲:“先生,我昨天在庙里发现了一个秘密。”
“啥秘密,一天到晚神夜壶鬼夜壶的!”周先生的这句话略有点粗,文雅一点应该说成浑浑噩噩或神神叨叨,但也证明他心里已经不是太生气了。
“真的真的,我昨天在东厢房一只大橱里睏了一觉,天黑了,摸不出去,进了一间密室。”
“又瞎讲,庙里啥地方有密室。”
“真的,周先生,骗你不是人。”
“那你讲,啥样子的密室,你怎么进去的。”
于是关桃如此这般又语焉不详地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其实怎么进去的连他自己也讲不清楚了,那时候睏思懞憧,他已经不太确定那是个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一件事情。
周先生盯着关桃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讲:“放学后不许回屋里去,跟我一道去庙里。”周先生锁了门走了,关桃知道自己在庙里也做过不少事,心里想这是要新账老账一道算了,不知道和尚会如何与他算账。祸闯得有些大,从昨夜到今天,前后三顿打,好像还没完,还有第四顿等着他。
周先生教完了课,带着关桃去庙里找谛闲大师。这谛闲大师是净土宗一代高僧大德,俗姓朱,出家后法名古虚,字谛闲,是天台宗第四十三世祖。谛闲大师早年住锡龙华寺为方丈,以后又去了其他寺庙。这几年受各地之邀讲学弘法,弟子无数。现今龙华寺方丈是谛闲弟子,请师父来龙华寺逗留两个月。周先生与谛闲早年相识,此时拉了关桃来找谛闲。
谛闲这一年六十岁,面目清癯,须髯飘逸,笑眯眯的。大师正在藏经楼里翻阅经书。藏经楼里摆了很多书架,架子上放着成百上千香樟木做的经匣,走进去就觉得奇香扑鼻。关桃没见过谛闲,不认得这老和尚,不知道老和尚怎样打人,心里冒出一句话:笑嘻嘻不是好东西!周先生令他把两个手心都伸出去给大师,关桃不敢违抗,闭了眼,把双手伸出去。
大师用了带浓重宁波口音的官话讲:“喔,原来两个都是通贯手!”
通贯手不多,两个掌都是通贯手的少之又少。通贯手又称断掌。男儿断掌千斤两,野史上讲唐太宗的双手都是通贯手,周先生大约是相信的。
大和尚的尺板没打下来。周先生对谛闲讲:“晚学教过不少学生,这小孩特别一点。顽皮,老闯祸,一般这样的读书不会太好。他是个例外。”
“哦,怎么个例外?”
“如果静得下心来,这孩子该是读书做学问的料。平常看他总在玩,考试却很少落出前三名的。”
“双手都是这种手相的人,很多是失智之人,但如果没有失智,则又多半聪颖过人。”
“怪不得呢,只用三五分力气书就读得好,所以野史上讲的唐太宗的事看来还是有点道理的。”周先生顿了顿,又讲:“晚学来见您还因为另一桩事体。这小孩昨天又闯祸,躲进庙里一个大橱睏了一觉,醒来却进了一个密室。关桃,你自己和大师讲。”
关桃看看谛闲,以为老和尚应该大吃一惊,但老和尚还是和之前一样神色平和,两眼看着他,好像能够看到他的心里去。关桃不习惯这眼神,别转了头,眼睛望着周先生,有些不情愿地把昨天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大师笑吟吟听完,问:“你怎么进的那房间呢?”
但关桃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了。那时正迷迷糊糊,他只记得黑暗中乱拍了一通,那门自己就开了。
“看看,看看,这孩子讲胡话了不是!”周先生讲。
老和尚笑而不语,又拉着关桃的手看了看,说道:“这孩子不俗。关姓,与伽蓝神俗名同姓,又是龙华乡民,就学于寺内,与龙华寺有缘。只是性烈而躁,将来可能不利。你或可告知其父母,此后几日晚间就住歇于本寺禅房,由古虚来与他说教几句,也算是与龙华寺多个缘由,周先生看如何?”
周先生讲:“能有大师给这孩子亲自传授,最好了,晚学和他爷娘讲,没问题的。”
“好。”谛闲叫了个沙弥进来把关桃领去外头等候,单独留周先生在藏经楼里讲了一件事情。
明朝,上海屡遭倭寇洗劫,离县城十几里路之外的龙华寺未能幸免,历代皇帝所赐宝物及佛教典籍大多被劫掠。明末,皇帝于龙华寺再有颁赐,且所赐之物显赫贵重。彼时上海城墙已成,足可阻挡倭寇来犯,但龙华寺孤悬于外,无可庇护。住持文果想造一座地宫来保护宝物。但当时所谓地宫,无非地窖,且上海地下水位高,挖地三尺见水,要保存宝物难上加难。但不想个好办法恐怕又遭劫掠。左思右想,想起了三里路外隐居的徐光启。
徐光启曾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谥号文定,故后人称其文定公。他活着时在朝廷中屡屡见犯于阉党,退隐、复官成家常便饭。徐光启很早皈依了天主教,与外国人过从甚密,并翻译了《几何原本》等外国书籍。这段时间他隐居于法华泾边埋头写作传世巨著《农政全书》。
文定公既已皈依天主教,文果住持为啥还要去求助于他呢?原来,第一,文定公小时候就在龙华寺读书,文定公读书时,文果是沙弥,因而文果和文定公是故友。第二,文定公虽皈依天主教,但明朝开国皇帝出身沙门,皇家尊儒信佛,文定公身为朝臣,不可能反对佛教。文果要珍藏皇帝所赏赐的宝物,也可算是忠臣徐光启的一种责任。第三层理由,文果知道文定公博学多思,交游广泛,在上海这个小地方只有求助于他了。
听闻文果来意,文定公沉思良久,讲:“陛下所赐珍物与佛家宝典乃我国家尊崇和乡人文明所系,自当妥为珍藏。我闻异域地下建筑宏大,坚固异常,易守难攻,且其关防设计精巧,倭寇绝难忖度其妙。大师既有此意,我可邀教内意大利朋友设计营造一处地宫,用于保存御赐之物及佛家宝典,也或可救寺内僧众一时危难。”
文果大喜,再三拜谢,自去筹集银两。
修建地宫时,龙华寺一并新修了山门。从三国时代建寺始,龙华寺和塔都位于一条南北中轴线上,唯此新山门建在侧面,面向东南。
地宫建成,文果观之,果然构建奇巧,设防严密,其大小不仅足可放置寺内各项宝物,也可容下僧人躲避战乱。于是再往文定公住处致谢。
文定公见文果满意,自己心里也很开心,于他而言,富国强兵乃是更为重要的事情,由此一地宫的营造足可见域外知识对于丰富中华文明的益处。
“只是,”文果踌躇一下,还是讲了出来:“地宫要打开却颇为复杂,如果久置不用,转达不准,他日恐无人能开,岂不可惜?”
“大师所言极是,我早已有所准备。你看,开门三个步骤,两个是不变的,只有最后一个依日月星辰之轮动而不断变化。西方天文历法略异于我朝,此处有一张天象图,你开门时按图索骥操作,一定不会有错。”
文定公给了一张图和一份说明手稿给文果。文果依图依文操作,分毫不差。自此,龙华寺历代住持延宗传灯都会将此一秘密传给下一任住持,直到有一年,住持观竺外出,圆寂于外,来不及交代重要事情,地宫秘密就此失传。历代住持虽仍会交代地宫的存在,却都不得其门而入。
“到了古虚这一代,地宫也就是一个传说了,我也不晓得这地宫是否真的存在。现在这孩子既然进去了这个地方,看来这桩事体是真的。我想留这孩子在这里住些日子,让他慢慢回忆进去的方法,或可助我龙华寺解开这百年之谜,也可助我僧众弘扬佛学。惟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周先生讲:“那是自然。想不到这孩子无意间还能够解开寺里的这个谜团,也算是天赐缘分。”
“是啊,有缘分。”
关桃在周先生陪伴下回家里告知爷娘谛闲要留他在庙里住几日,爷娘本来就嫌这孩子淘气,现在既是谛闲大师这样讲,没有不应允的道理。关桃此后放学就住在了庙里。
禅房住歇,谛闲大师并没给他弘法讲经,他一个小孩,不懂往生净土的宏旨。大师只是关照给关桃备了一间单独的屋子,屋子里一床一桌两椅子,佛龛里供奉了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大势至菩萨三圣,别无他物。吃完斋饭,让关桃跟着打坐,打完坐,就让他回房休息。
关桃第一夜睡在僧房里,很好奇,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稀奇事情。但等啊等的,什么也没等到,等来了瞌睡,馨香莫名,和地宫里闻到的一样的香味,便迷迷糊糊睡了。早晨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吃了早点就上学去了。
第二天夜里索性就不等了,不就是睡觉嘛,一头倒下,酣然入梦,只闻馨香依旧,梦中龙华寺殿阁翩然,四周花团锦簇,百鸟脆鸣。早晨醒来,依然是不记得什么。
第三夜的梦有些特别。关桃躺下去时觉得嘴巴干,倒了杯水。坐在床铺上只吃了一口,那奇香又弥漫起来,不觉入梦。一开始依然花团锦簇,一会儿变了天,但见漫天黑云压过来,一道闪电劈下来,直达龙华塔顶,龙华塔左右摇晃,像要倒了的样子,塔下善众无不惊恐。关桃看得着急,伸手去扶,却吓出一身汗来,醒了,发现手里捧了一杯水,压在胸前。大约是这杯水压在胸口才做了这不好的梦。好在水杯稳稳的,没倒翻。关桃眼睛的余光里,像有一袭袈裟翩然而去。
这样住了些日子,大师要离开龙华前关桃才回了家里住。在禅房里住了些日子的关桃依旧贪玩,依旧呼啸结伴,只是急性子改了不少。关桃虽然捣蛋,但念书还是灵光的,很容易成为孩子王,身边总跟着不少人。被关桃打怕了的军官子弟也不作对了,有些反而成了关桃的好朋友。
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很快,关桃高小毕业时已经把这段经历忘得差不多了,那也许只是一个梦。关炳生供不起关桃再读上去了,觉得儿子该帮着自己到田里干活了,放牛放羊也需要人手。种田不需要读那么多书,关桃自己也觉得在课堂上坐着拘束,不想读书了。周先生到关家来了两趟,想让关桃继续读书,但看到爷儿俩的想法是一样的,只好叹了口气,走了。
但关桃也不喜欢种田,经常跟关炳生犟头倔脑吵起来。龙华北面是租界,关桃跟着大人去过几趟,还去过城隍庙,即使在龙华镇上,也不是只有种田一种活法,关桃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应该是有很多不同活法的,而种田不是关桃喜欢的日子。
别扭了一年,孃孃出了个主意,讲现在上海的人越来越多,不如让桃子去学点生意,将来可以安身立命。关炳生很犹豫。龙华是鱼米之乡,土地肥沃,种田人很少饿肚皮,本地人少有出去做其他行当的。再讲,儿子出去学生意,自己老得做不动了,田里的活谁弄?
八月里黄浦江有蟹汛,那是关桃最开心的日子,常与小兄弟一道去黄浦江摸蟹。江边芦苇绵延,穿过芦苇是平缓硬实的江滩,细细的水草在浅水里舞动,白鹭撑着细脚杆走来走去,野鸭子腾起,北面更远的地方有高耸的楼房和拖着黑烟的轮船。关桃腰里扎着布袋走下水去,江水到胸口时,他在水下迈着小步,慢慢挪动,像在江滩上探宝。脚踏到硬硬突起的东西,就一头扎下水去,头重新露出水面时手里就捏着一只蟹了。这样泡上两三个钟头,泡得手指头发白了,腰里的布包就鼓鼓的了。有时候,他们也在芦苇丛里抓鳗鱼。但鳗鱼比蟹难抓,需借助竹钳子。
这天摸蟹时,附近有一只小船,小船上有十几只鱼鹰,艄公指挥着鱼鹰下水捉鱼。船慢慢靠近关桃他们几个人,艄公这天对捉鱼成绩不满意,看到几个半大孩子在江里,有些迁怒。本来黄浦江那么宽,那么长,什么地方没鱼?但这一天艄公就是不开心,竹镐挥过,差点打到了一个小伙伴的头。两人对骂了起来,艄公气不过,抡起竹镐往水里拍打。拍到关桃这里,关桃并不躲闪,眼睛看得准,接住了竹镐,一拔,一松,艄公就跌下了船。几个人合力把船给翻了过来,倒扣在江面上,然后一个个向岸上逃走了,留下艄公在水里乱窜,鱼鹰惆怅地站立在倒扣的船上。
这件事传到关炳生耳朵里,想,看来儿子实在不想种田,在家里又总要闯祸,天天跟老子别扭,让他出去吃点苦头大概才会知道家里的好,也或许出去了真可以学出些名堂来,有一技之长可以傍身,回镇上来也是可以开爿店的。于是就托人到租界里找了家洋布店,预备送关桃去做学徒。
关桃离开家里前,爷儿俩的心情不一样。租界离龙华近,但龙华人是把租界叫作上海的。进租界,叫去上海。毕竟是要把儿子送出去了,碰面的日子就少了。以前总在一道,看到儿子触气,但真要走了,眼不见心不烦了,又舍不得。
一家人在客堂里,关桃娘还在检查着儿子要带走的铺盖,虽然她已经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关桃坐着,看娘把铺盖打开又捆上。关炳生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话来:“外头做生活,手脚要勤快,师傅讲啥就是啥。”
关桃好像懂事情了,无比乖巧,嗯嗯答应着。但也许,他轻快的心里是在想:好吧,反正以后不听你啰唆了。
“手脚要清爽,眼睛里要有生活,要会得看,会得做,骨头不要轻。”
“嗯。”
关炳生喜欢吃酒,有时也抽烟,自己做的手卷烟,此刻夹了一根,火星外罩着烟灰,烟雾在手指间升起,坐在长凳上,话像羊粪蛋子一样一粒一粒落出来。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教你本事,以后对师傅要孝敬到老的。”
“好的。”
“做人要有骨气的,种田人靠自己手种出来,做生意也要一笔一笔做出来的。别人的就是别人的,自己做出来的才是自己的。”
“晓得了。”
反反复复那几句话,但关桃特别有耐心,看着烟雾里的父亲,想,吃香烟是件奇怪的事,多一半是白白烧掉的,就像爷现在讲的话,多一半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