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捕房巡捕宿舍里,埃里克·凯夫(Eric Cave)巡捕也醒了。气温升高了一些,这让每天都要在马路上巡逻的埃里克觉得舒服。埃里克按照他在军队中养成的习惯迅速起身穿衣,打开收音机听本地英语新闻,然后洗漱,剃须。剃刀有些钝了,拉得他的面颊有点疼。他想,该买一把新的剃须刀了。
埃里克是英国人,出生在离伦敦两百多英里的一个小城,一个矿工家庭。小城附近有好几个煤矿,那里的理想生活就是从矿井里钻出来,洗完澡,钻进酒吧喝上几杯,在微醺中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等待第二天早晨。埃里克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埃里克有6英尺高,头发是亚麻色的,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澄澈。一年前,埃里克在埃及服役期满,从皇家轻骑兵退役时,思考着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他离家五年,习惯了浪迹天涯。回到家乡半年,那个小城不能留住埃里克的心。英格兰繁荣、富裕、安宁,大不列颠如日中天,但大不列颠不安分的人民远航、探险,寻找未知,为上帝传播福音,为王室效力,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很多人必须到其他大陆寻找机遇。埃里克的上司退役以后去香港做了警察,他还听到了一些在中国的英国人的传奇故事。他写了一封信给麦克少校,请求他介绍自己去香港工作。由一位受人尊敬的人士引荐到一个陌生社会是一个妥当和体面的办法。一个月后,埃里克收到了麦克少校的回信。
亲爱的埃里克:
我十分欣喜地收到你的来信。你的来信让我想起了我们在埃及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收到你的来信时,我正准备着一年一度的赛马节的一些琐事——你知道,这是我们的文化和传统,英国人在什么地方,赛马就在那里。
关于你想在香港警察机构寻找一个适当职位的要求,我询问了警督查理先生,他不无遗憾地告诉我现时没有招收新警察的需求。然而,他提到了上海公共租界巡捕不敷使用而急需寻找合格警察的情况。查理的朋友,上海巡捕房督察长泰勒先生将于下月来香港招募巡捕,我认为像你这样英勇忠善的皇家退伍军人必定是上海巡捕的不二人选。如你不弃,请届时前来香港参加面试,我将不胜荣幸地向泰勒先生推荐你。
你诚挚的
麦克
埃里克在半个月后经伦敦前往香港。他在香港待了不到一个月,期间除了等待上海巡捕房的泰勒督察长,还参加了当地英国侨民的球赛和马赛。与泰勒督察长的见面很顺利,埃里克成功通过面试,被招募为上海公共租界巡捕。他拿到巡捕房预支的一笔工资,买了几套新衣裳,答谢了老上司和一众新朋友后,乘船北上。
上海的冬天令埃里克觉得不适,好在西捕宿舍的条件不错,让他顺利度过了一段稍显混乱的日子。西捕有单人宿舍,带卧室和起居室,冬天有热水汀输送暖气。西捕还有仆人照料日常生活,与本地巡捕比起来,生活优渥而尊荣。普通英国人只要不是太烂,在殖民地总可以获得比在本土更好的关照,这是由肤色和国籍决定了的。他感觉自己离开英格兰的决定是正确的。英国总体环境很好,但埃里克作为退伍军人在当地能够获得的不会比他的同龄人更多。英国是一个等级社会,不是贵族,没有巨大财富,要出人头地很不容易。拥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一个家庭,自己照顾好自己,这就不错了。而经济时常不稳定,很多人抱怨找不到一份好工作。
埃里克清晰记得刚刚到达上海时的情形。轮船进入吴淞口,水已变得浑浊,他闻到了江水的味道。江水的味道和海水不一样,是一种柔和的腥味,慢慢渗入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江水里的细小颗粒来自长江上游,所以那也是这块大陆腹地的味道。船过杨树浦电厂,烟囱向天空喷吐着灰黑色的烟雾,码头上的煤堆让埃里克觉得亲切。他想起家乡的煤井,运煤的火车和邻家女孩。左舷方向,枯黄的芦苇连绵在江岸上,平展的陆地铺向天边,太阳高悬,但热气不足。右舷岸上的建筑物逐渐密集,红砖砌就、线条分明的高大建筑物夹杂在黛瓦白墙的小小民居中间,显得突兀霸道。这些厂房仓库沿着一个又一个码头一路向前,越来越高,越来越拥挤,直到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出现在天际线上,黄浦江开始左转,一条支流出现,一座大约200码长的铁桥横跨在支流上,那是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从轮船上望下去,小小的舢板在波浪中起伏,好像就要倾覆,但舢板上的人并不在乎,身体好像吸在船上。
中央捕房位于外滩高大建筑群的背后,像巨大的城市布景背后的支撑柱,确保那些布景不会被风吹倒,或不会被拥挤的人流推倒。这是一件很乏味的建筑设计,灰色大楼方正、肃杀、阴郁,令人想起监狱或封闭的空间。在高大建筑物的底部掏出了一个小洞作为出入口,好像在这里出入的都是猫和老鼠。巡捕宿舍就在中央捕房围成的方块里头。
完成一个月的培训后,埃里克正式开始了在上海的巡捕生涯。他穿上了三条杠制服,头戴八角星大盖帽,佩上柯尔特380手抢,警笛,警棍和手铐,跟着比他早来上海两年的约翰·苏利文巡捕执行巡街任务,三个月后埃里克就熟悉了自己的管区和日常工作,可以独当一面了。
约翰·苏利文是苏格兰人,比埃里克还高,红头发,面颊上有浓密的胡子,面色红红的。据说他曾经专门进修过历史课程,在家乡时短暂当过守墓人。约翰喜欢穿着苏格兰短裙戴上礼帽出去兜风,对上海非常熟悉。成为搭档两个星期后的一天夜里,他们坐在巡捕俱乐部里喝酒,不知不觉间有了一次内容广泛的交谈。
春天在某个很近的地方张望着江南的土地,但上海空气中蕴含的湿气使得寒气更加锐利。壁炉中的木块燃烧着,坐在红色的炉膛边很舒服。金黄色的威士忌在杯中优雅地回荡一圈,入口后缓缓提升身体的温度。这是埃里克喜欢的聊天环境。房间的另外一边,两个巡捕在打桌球,不时有清脆的撞球声传来。
“约翰,我在你宿舍里看到了风笛,从家乡带过来,不容易。”埃里克斜倚着,一只脚伸得很开,一只手臂搁在扶手上。
“说实话我在苏格兰喜欢吹哨笛,风笛演奏水平不高。但每个人都认为风笛短裙是和苏格兰人同在的,所以我带着风笛,就像带着家乡。”
“你回过家吗?”
“没有。到上海后没回过家。”
“想家吗?”
“当然。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年纪很大了。我离开时,母亲流了很多眼泪,大概认为远东是很可怕的一个地方。不知道我回去时,他们是在家门口迎接我,还是会安静地躺在山坡下的墓地里。”看着杯中的格兰菲迪威士忌,约翰停住了。这是来自家乡的酒啊!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离家万里的人都有初始的出发点,有年迈的父母等待着儿女回家。然而,也许这是宿命。两个人都不作声,刹那间陷入乡愁。过了一会儿,埃里克换了一个话题,打破沉默:“约翰,告诉我你在上海都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
“太多了,埃里克,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你想知道什么?”
“你可以随便说说,反正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新的。”
“好吧,对于一个巡捕而言,这里有全世界的人,带着全世界的各种诡计来到这里,武装抢劫、绑架、贩毒、诈骗,你想得到罪行这里都有,你从未见识过的罪恶这里也有。”
“哦,在培训时我被告知,我们将在一座欣欣向荣井然有序的现代商业都市里工作。”
“亲爱的埃里克,这取决于怎么看。这是一座在最短时间里突然出现的大城市,一夜之间,百万人口填满了原先空旷的田园,想想这其中该会有多少混乱?这个国家最富有的人们为了躲避隔三岔五的战乱寻求租界的庇护,那些与财富如影随形的诡计和恶行也会来到这里。另外,我们建立租界,是为了向在中国做生意的外国人、向那些寻求在海外急速获得财富的人提供居留地,而急于发财的人,我想你很明白,很多是不择手段的。”
“我明白,伦敦的雾霾下藏着数不清的罪恶。”埃里克说。
“是的,我们输出文明,制度,建立了一个繁荣的国中之国,但我们不保证我们没有输出我们的罪恶过来,我们也知道很多本地人不喜欢我们的存在。”
“还有一个状况与我当初的想象有很大差异,我原本以为公共租界除了欧洲人美国人以外就是中国人,实际上这里混杂了全世界的人,尤其还有很多日本人。”
“是的,我们有日捕,日本人在公共租界北部有庞大的存在,比欧洲人多。那里有很多日本人的工厂、商店,甚至街区。”
“是吗?公共租界不是英国人和美国人设立的吗?”
“对,日清战争后日本人是想在这里开辟日租界的,但中国皇帝说,万分抱歉,实在没有地皮了,而且公共租界的管理已经很成熟,他们接受了在公共租界发展,但他们主要居住在苏州河北面发展得不那么充分的地方,那里空闲的地皮多一些。于是日本人讲,我们需要我们自己的巡捕,就有了日捕股。日本人不大好惹。”
“为什么说日本人不大好惹?”
“日本和中国一样,是被西方的炮舰强行打开了国门的,所以他们心里一直深怀着屈辱,埋藏着对西方人的仇恨。最近几十年里日本逐渐追上了西方国家,所以他们认为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卑躬屈膝了,他们的情绪充斥着骄傲自负和敏感自卑,经常会由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引申到民族自尊从而发展成不可控的事件。你知道,世界上很多纷争的缘由都不过是因为人类需要宣泄愚蠢的情绪。如果人类足够理性,从古希腊到今天的很多战争其实是不会发生的。”
“约翰,你像个历史学家。”
“哈哈,过奖了。不过我确实对历史研究有深厚的兴趣。”
“我听说在上海很有一些投机或者空手套白狼的英国人,可以用一张脸在这里没有成本地生活得很好?”
“当然有,而且岂止是英国人!白人在这里仅仅是一小部分人,但白人是获得上帝恩宠的人,在自己国家很失败的白人到了中国就变成了有身份的人,我们的脸就是一张大大的支票。有些中国人很在乎我们的想法,我们的感受,生怕白人不高兴,所以上海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约翰·苏利文咧着嘴笑起来,仰头喝了一口酒。
“没人管?”
“怎么管,这说不上犯法。真的犯了法,白人还有领事裁判权。”
“听上去真是自由自在的地方。对中国人,上海也是中国最自由的一块地方,对吗?我听说中国很多政治派别都会跑到租界里面来建立他们的据点,因为出了租界,他们很可能遭到无情的镇压。”
“是的,租界对不同的政治立场持相对宽容的态度。这既是由于我们母国的传统,也由于我们这样一个类似城邦的实体必须保持必要的政治中立,否则,我们很可能得罪这个广大国家的很多人。天知道这个国家的人有些什么想法。这里的人并不总是顺从,他们抗议时也会是一种可怕的景象。很多年前发生过一次抗议,为了抗议会审公廨,发生了大规模的游行集会,整个城市像爆炸了一样!也许你听说过这个事件,总之,它使得工部局下不来台。”
“原谅我的无知,说实话我对你说的事情一无所知。”
“哦,那是全市性的抗议浪潮。也许你将来也会碰到,等着吧。这些年来,本地人和日本人之间的对抗也越来越激烈。我们发现,凡是牵涉到日本人和中国人,就很容易发生意料之外的麻烦。”
“为什么?”
“嗯,我想这还是和历史有关,和历史情绪有关。”
“请说得详细一些。”埃里克的头略略地向前倾斜过来。
“这样说吧,邻居之间的恩怨是不是总会多一些?在欧洲,英国人和法国人,是不是也互相瞧不起、不服气?我想中国人和日本人也差不多。近两千年里,日本把中国奉为老师,从中国学习文化和生活方式,使用中国文字,在很多日本人的心里,中国是天朝上国,是一个先进而富有的地方。在另一部分日本人眼里,中国是一块可以抢来吃的牛排,所以以前有很多日本海盗跑来中国抢劫,中国人称他们为倭寇。这是一种蔑视的称呼,就是说他们是一些小矮人强盗。这些小矮人强盗很厉害,在上海就做过好几次毁灭性的劫掠,逼得上海在16世纪筑起了城墙,使得明王朝实施闭关锁国策略。”
“约翰,你哪来的这么多中国历史知识!”
“你在这里待上几年也会知道这些事情。这是历史,但不要低估历史对于现实的影响。回到当下,这几十年日本的发展速度出乎意料,整体而言日本已经成为一个现代国家,而中国,除了掌握在外国人手中的少数几个地方,几乎还处于中世纪。20多年前的中日甲午战争,日本人称为日清战争,大概是这两个国家对彼此看法的转折点。清廷输掉了战争,几十年里他们输掉了所有战争。在长达千年的相互关系中,日本从来没有站在中国之上过,他们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强大、无可撼动的国家,忽然发现这原来已经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国家,这个国家的人们是如此散漫,对于国家的溃败无动于衷,很少有人真正站出来为了国家拼死抵抗。那些站出来的,要么像义和拳那样可笑、残暴,不知所以,要么怀有其他的野心。”“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无动于衷?”
“天晓得!这是一个太大太复杂的问题,恐怕连中国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吧。从我粗浅的知识出发,也许是民众根本没有从这个国家获得好处,又或者,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实际上是少数人,是外族——清朝的统治者是大约三百年前来自北方偏远地区的满族人,他们和骄傲的汉族人不是一个民族。满族人用武力征服了汉族,逼迫他们留很长的辫子,忘记自己祖宗的模样。但满族人有自己没办法克服的缺陷,他们的文明史太短,所以满族的皇帝后来都学习汉人的文化,以此来显示统治的合法性。汉族人一直认为除了他们之外的民族是没有文化的民族,称为夷族、蛮族。在清朝两百多年的统治中一直有汉族人想推翻满人的统治,恢复汉族的政权。满族统治者为了防止汉人与来自海上的外族联合起来推翻他们的统治,在很长时间里继续奉行闭关锁国的策略,所以,当这个朝廷被来自更遥远地域的外族击溃时,也许很多的汉族人并不觉得可惜,因为他们之间很可能还没有稳固的民族意识的纽带。我们再回到日本人和中国人。当日本人意识到自己崇拜或者畏惧了千年的偶像不过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时,他们的自信心得到了鼓励!设想一下,如果我们两人是对手,我高大,但每天喝到烂醉,眼泡浮肿,整天在马路上摇摇晃晃,碰到你就跺脚大喊,吓唬你,你一直害怕我。但你每天锻炼,练习剑术和拳击。有一天我和你再次相遇,我再跺脚,你冲上来用一记直拳再加一个勾拳就把我打倒在地!你是什么心情?日本人突然意识到早已不用再害怕中国。他们跑来中国,看到一个衰败的国家,穷困而懦弱的人民。日本人没有尊重弱者的传统,他们从心底里发出蔑视,或者还有看到邻居倒霉的快感。你知道,在我们人类黑暗的灵魂深处,快感有时候来自于——看到你曾经嫉妒的人倒霉。我们看到有钱的邻居倒霉了,会高兴,还有可能故意跑去看看他倒霉的样子。”约翰·苏利文仰头一饮而尽,他的蓝眼睛因为谈兴变得清澈明亮,红头发在炉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埃里克很高兴约翰·苏利文告诉他这些事,说实话,如果不是深入地体察过,一个英国人本不会对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有如此独到的见解。街道上的人好像不多了,空气中涌动的声浪一波波低下来,酒精让人越加靠近:“那么,约翰,你觉得这里的中国人究竟怎样?”
“埃里克,你到达远东,或到达中东时,你获得的第一印象是怎样的?”
“混乱的人群,我站在他们中间,觉得自己高大有力,可以轻松地击倒他们。”
“有人把这种感觉称为种族主义,呵呵。可是,上帝把我们造就得如此强健,我们站在他们中间,难道不会有神的感觉?你站在一个比你矮小得多的人面前,为什么不会有动物的优越感?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上帝恰巧把无与伦比的优势给予了另外一个民族,比如,给予了中国人,他们难道就不会有优越感吗?不会向往到更遥远的地方冒险吗?换一种说法,究竟是他们天性的克制还是技术的限制使得他们的野心不能走得更远呢?虽然,历史不能假设。所以,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埃及人,或者我们英国人,在我看来都差不多,我们都有相同的人性。至于我们每天面对的中国人,他们看上去是一些木讷的、表情呆板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他们都是些愁苦的人,他们的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岁,出了上海很可能只有四十岁出头。在很多地方,平安活到老是一个很高的目标,所以他们悲观,把太多的事归结到他们的神仙那里。然而,虽然信神仙,很多人又非常残忍。”
“例如?”
“例如租界里经常会发生绑票和抢劫案件,被绑的人很多会被残忍地杀死,不管家属是否支付了赎金。还有,他们有枪,会毫不犹豫地胡乱射击。”
“这听上去有些可怕。”
“是的,巡捕不轻松。这里的人可以合法拥有枪支,上海巡捕可能是世界上最高危的职业之一。”
埃里克看到约翰·苏利文耸了耸肩,撇了一下嘴巴,端着酒杯的手摊了一下。其实约翰并没有讲清楚他对中国人的看法,但是,谁又能用非常精确的语言概括一群外国人呢?埃里克明白,有些事,只有等他自己去慢慢体会了。
夜深了,他们感到了酒精带来的微醺和愉悦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