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食住行,中国人把衣放在了食的前面。民以食为天,但食不过是动物的需求,衣服才是人的需求。衣服把人与动物区分了开来。
女人喜欢逛马路,喜欢做新衣裳,所以布店里最多的是女人。女人挑一块布料要花很多功夫的,在店堂间里一匹一匹布翻来覆去看,还不时要拿起一角布料贴到身上对着镜子看。捉到一块对口味的料子眼睛会发光,脑子里会出现做好衣裳后旁人欣赏或者眼红的眼神。
关桃要照看角角落落的顾客,打招呼,看三四,推荐时髦花色,语速要不急不慢,声音要不轻不重,态度要不卑不亢,最要紧的,要自信。大舞台的名角穿了一件好看的旗袍,店里正好有同样花色的料子,那是一定要推荐的。上海人喜欢赶时髦,时尚的风刮来刮去,店里畅销的布料就不断变化。关桃要迅速读懂别人脸上细微表情的意思,看出眼前的人大概来自什么样子的人家。关桃还要很快估算出不同身材的顾客穿不同样式的衣裳需要买多少尺布,然后,翻开布,尺一量,划个小粉线,在客人没来得及改主意前一剪下去,发出嗞嗞的令人愉悦的开料声音。量尺子又有一点讲究,要学会囥尺。什么叫囥尺?就是短斤缺两差不多的意思。三尺四尺布料,短少两寸三寸是平常的,特别有些布料落水以后要缩水的,讲不清楚是卖出来就少了还是落了水以后缩了,反正顾客心里清楚买三尺布总归要多剪几寸才对。囥尺是摆不上台面的行规,但做的时候不好明着做,所以囥尺是要学的。
关桃学会了囥尺,但心里是抗拒的。大概为了做这件事情时心不虚,他又出了花头,每次开料前剪刀在手上眼花缭乱地耍两圈,有时还要把剪刀抛到头上去,眼光跟着剪刀的轨迹,落下来时大拇指和中指正好穿进剪刀手柄的孔眼里,食指托住长长的剪刀的下沿,刀头咔一下正好停在粉线标记上,一刀开下去。这样杂技一样的花式动作看得来买布的顾客吓丝丝又禁不住叫绝,觉着刺激好玩。
关桃开头几次这样玩没被老板看到,后来被邱明远发现后骂过很多次,因为这很危险,剪刀转脱了手有可能弄坏布料,也可能伤到顾客或者自己。伤了人,这店还开不开?
“你出啥辣花头?剪刀脱了手,伤了人,你赔?以后不许这样子做。”邱明远训斥道。
“晓得了,师傅。”关桃乖乖地讲。但一转头,要么忘了,要么忍不住,只要不在师傅的眼光里,我行我素,偷偷玩个小动作,剪刀在手里唰唰转几圈,也让客人看得笑嘻嘻很开心。
关桃改不了这毛病,但来买料子的客人偏偏喜欢这一手,常常带朋友来店里,指定要看“关一刀”开料,看西洋镜一样的,时间长了,知道“关一刀”诨名的比知道真名的还多,有些客人就为了看一眼关桃耍剪刀,顺路时会走进店里转一下,“关一刀”倒为店里带来了很多生意,邱老板一看这情形,也就由着关桃去了,但动作太大时还是要管的,顺礼要是学样时他还是要骂的,因为他知道顺礼是学不像的。要学会这一招是需要一点灵性的,不但需要练习,身体的协调性不好、反应不灵敏是很容易出差错的。
有一天,关桃将一匹布料放回到身后架子上时,隐约觉得门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转过身子往外再看,那身影已不见了踪影。他走到店门外,向街上张望,街上都是人,无数背影远去,很多陌生的面孔飘来。邱老板问:“小赤佬,客人不招呼,跑出去盳啥野眼?!”盳野眼是闲看风景的意思。自从上次去十六铺提货的事情后,老板觉得关桃的心有点野了,好像他的思绪总在云端里飘着,做事不像以前那样专注了。他觉得必须让关桃收收心了。
“关桃,过来!”
关桃乖乖回到柜台里,面对老板站好。
“跑出去做啥?”
关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出去,他嗫嚅着,想着要找个借口。“像是以前来买过料子的客人走过,所以我过去看看。”
“老客人走过,想买料子自己会走进来,如果不买,你把他绑进来?拎不清,不晓得想点啥,再这个样子我叫你爷来。”
关桃是很怕被师傅在关炳生面前讲不好的,所以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邱明远。邱明远还要讲下去时,那边柜台却已经有客人在叫“关一刀”过去。听得有客人叫,邱明远黑着的脸立时笑开了花,马上让关桃过去招呼客人。关桃又像活过来的鱼一样穿行在店堂里。关桃做生意的架势老板还是喜欢的。
吴先生在账台上收钱,眼睛余光里看到关桃正好要开料子。自从有一次盘店时故意做了些小手脚被关桃看穿,反过来受到老板训斥之后,吴先生就不大敢为难关桃了。小赤佬脑子灵光,弄不过他。但这两天看他心不在焉,大概是容易出错的日子。关桃的剪刀飞起来的时候,吴先生那里一只茶杯落到了地上,连带着“哦哟”一声惊叫,发出很大的声响。剪刀正落下来,关桃的手好像迟疑了一下。
在剪刀落到布料上之前,关桃眼疾手快一把收住了剪刀。
但顺礼却没有收住。顺礼喜欢学师哥的样子做事情,师哥在店里那么受欢迎,他也想要像师哥一样受重视。师哥耍剪刀的做法后来被师傅默许了,他想看样学样。此时他也正好有一个客人。按说他还不允许独自做生意,但店里正好忙,其他人都在接待客人,他已经这样子做过几单生意了,师傅也没有讲什么,他正好想表现一下,所以就不声不响地铺开了料子,拿起了剪刀。关桃的剪刀往上升起时,他也把剪刀在手指头上转了起来,这是一个比较保险的动作,剪刀是不脱手的。吴先生的茶杯落地,他吓了一跳,他一直是胆小的。剪刀离了大拇指的约束,冲着客人飞了出去。幸好客人躲得快,没伤着。但客人吓得脸煞白,不想买料子了。
顺礼被罚不可以吃晚饭,眼泪汪汪的。他的心里很沮丧。很多事情师哥做起来很顺当,他看样学样却总要挨骂。吃晚饭时,趁着师傅不注意,关桃朝着秀珍眨了眨眼,秀珍心领神会,低下眉目去,看着碗里的饭菜,偷偷地笑了一下。
秀珍悄悄地为顺礼弄了些饭菜,趁着父母不注意的时候送到了阁楼上。顺礼感动得眼泪啪啪掉下来。秀珍也不上来,脚踩在扶梯上,上半个身体露出在阁楼地板上,一边看着顺礼吃饭,一边说:“你也不想想,看样学样是那么容易的吗?还好今天没出大事,出了事体,说不定要被赶走呢。赶你走你可怎么办?”
“嗯。”顺礼想都不敢想被赶走这件事情,他不想回到乡下的家去了,在那里他总是被他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欺负。
“真有事体,你师哥也要跟着受罚呢。这一歇他还在被我爸训话吃排头呢,讲他不做好样子给你看,让你学了坏样。”
顺礼吃着吃着,听了秀珍的话,又哭了出来,鼻涕被吹成了泡泡迸碎了,看得秀珍又好笑又嫌弃,讲:“呦,你怎么像小囡一样的啦,腻腥巴拉的,你倒是擦一擦呀!”说着,忍不住掏了自己的手绢递给了顺礼。
关桃已经有日子没回家里了,他想过些日子回去看看爷娘和孃孃。学徒没有随便请假休息的权利,连礼拜天也不例外,因为礼拜天往往是客人多的时候。再则回龙华也没有方便的车。龙华有了个火车站,但从北火车站走是绕路的,车票也贵。每次回家关桃都要走上很长的路。听起来龙华离得不远,十几里路,但关桃一年里回家看爷娘的机会并不多。小时候的野孩子关桃变成了一个想家的孩子。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学徒的世界是狭窄的,虽然比乡间或者小镇上的同龄人有见识,但大部分时间要待在一方小天地里。徒弟满师后一般跟着师傅,帮老板做事,关桃没想过自己以后要走不一样的路。
小年夜,关好铺面,老板就让关桃回家了。紧赶慢赶,关桃在天黑前回到了家里。关炳生与儿子的关系已不像三年前那样僵了。两代人总是如此,在一起,棘棘沟沟总有疙瘩,一旦远离,又禁不住互相思念。
年货按着往年的规矩都备好了,就剩下舂糯米粉了。这两年这件活都留着让关桃来干。一则是关桃喜欢做这件事情,关照了要等他回去做,二来这事情费体力,关桃知道心疼爷娘了。关桃娘五六天前就开始把糯米浸泡在木桶里,一天换一次水,小年夜前一天把糯米拿出来沥干,再晾一日,就等着关桃回来舂了。
杂物间的屋子一角,石臼半埋在地下,四周铺砖。石臼的直径有一尺多,很深。石杵装在一根横木的一端,横木放在一个支架上。这是一个利用杠杆原理的简单装置。人站到支架的另一端,踏下横木,石杵就被提起来,人离开,石杵就落下。屋顶房梁上垂下一个绳圈,双手拉住绳圈,人站在横木上,身体重量和另一端的石杵达到平衡时,稍稍用力拉一下绳圈,石杵便落下去,手臂放松时,人的重量把石杵再次抬起来,循环往复,两三个钟头后,过年的糯米粉就舂好了。
关桃舂米时娘蹲在石臼边把糯米放进石臼,再把米粉舀上来。几个月没看到儿子,娘抓住任何一点点时间要和儿子多待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问几句话,有没有答案都让她开心。儿子送出去时还是敦实的淘气包,一下子长高了,高过娘一个头了,让娘欣喜又莫名失落。儿子大了,再也不是那个依偎在娘怀里的儿子了。
关桃娘三十六七岁,做姑娘时秀色如荷、弯眉如月,当年身姿婀娜拖着大辫子的姑娘,到关家做了媳妇生了孩子,身形几乎未变,眼眸闪闪发亮,只是岁月不饶人,脸上有了皱纹,皮肤变得黝黑。关桃娘喜欢看滩簧,喜欢跟着哼唱。滩簧是一种本地戏曲,每年庙会时,戏班子来唱戏,娘就去看,看了几次,就能够记下许多戏词和曲调自己唱了。此刻,合着舂米的节奏,她哼唱起来:
“正月里来过新年,爆竹送旧踩高跷,石臼磨粉儿伴娘,老少一堂做年糕。蚕豆花开荠菜香,春来桃花枝头俏,娘盼儿子身如塔,开心日子节节高。”
关桃讲:“姆妈,这唱词您自己编的呀?”
娘笑着讲:“姆妈开心,想到了就瞎唱出来。”
“好听的,姆妈。”
家里来了几个小孩,平常不大碰面,看到这个城里回来的大哥哥,热情地喊着他:“桃子阿哥,桃子阿哥!”关桃的心里暖暖的。
大年夜,噼里啪啦的鞭炮爆竹响彻云霄。关桃钻进被窝,娘晒过的被子香香的,被子把阳光的味道全收了进去,这时一点点散发出来,脚焐得暖暖的。
年初一清晨,关桃跟着娘去庙里烧香磕头。小时候关桃是不大愿意跟娘去庙里烧香的,从暖暖的被窝里被拎出来总要拗拗作作的,但这两年却不再抗拒了。龙华寺初一烧头香是善男信女的大事情,但又好像无关信仰,是本地人已经忘记了来由的习惯,就好像年初一早上吃圆子,不必问为什么吃。
初一的龙华寺格外拥挤,天还未亮时就已经有很多抢烧头香的人来了,天光大亮,庙前塔下,场地上和路边停满了汽车和马车。
龙华寺的山门飞檐斗拱,与佛塔相映生辉。三百年前明朝皇帝给龙华寺换了一个名称,敕赐“万寿慈华禅寺”匾额,以后又陆续赏赐了很多宝物,但这山门上的“龙华”二字从来没有更换过。山门两边的狮子还是张着大眼睛迎接关桃。关桃撸撸石狮子的头,像小时候一样。
关桃从小在庙里厮混,对一切很熟悉,但他对于为什么要烧香磕头供奉菩萨的道理并不懂多少。在他看来,这些空静的佛陀和菩萨们倒像是好朋友。娘拜佛是周周全全一应大殿所有菩萨都要拜过的,可见娘的心里对哪个菩萨管哪一方的事情也不一定了然,只是觉着统统拜过总是不会错的。
进山门,左手是龙华塔,正对着弥勒殿。弥勒殿和龙华塔隔着百十来步。进得殿去,弥勒佛欢喜地笑着。关桃想起小时候淘气,曾爬到弥勒佛的肚皮上,不由得咧开了嘴巴。庙里的慧澄认得关桃的,此刻和关桃打了个招呼:“阿弥陀佛,新年好!桃子也穿长衫了呀。”关桃快要满师了,几个月前问娘讨了钱,让邱老板挑了一块青灰色的布料,做了件长衫,长衫外又罩了一件夹袄,今天是第一次穿。关桃有些不好意思,好像长衫不该是他穿的一样。他红了脸,回了礼,讲:“阿弥陀佛,慧澄法师新年好!”
“学徒学得怎样了?”
“今年就要满师了。”
“好好好,桃子要有出息了。桃子是发财命相,多烧几炷香吧,发财了不要忘记回来还愿。”慧澄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讲,又去忙其他事情了。
关桃娘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开心得很。祝福吉祥话是不嫌多的,和尚的吉言,娘爱听的。
谛闲大师早已不在这里了,关桃颇想念。每年到龙华寺来,关桃必往鼓楼去拜拜伽蓝神。趁着娘还在各个殿里转,关桃去鼓楼拜伽蓝神。关桃喜欢关羽,第一因为是本家,二来因为关羽忠肠义胆,一身正气庇佑天下,还兼着武财神,学了生意,拜财神是应该的。拜完后,关桃穿过天王殿到大雄宝殿去找娘。他们约定了在大雄宝殿前碰头。天王殿里,上香的人太多,走不通畅,好在拜佛的人心静,倒不混乱。走过韦陀菩萨时,关桃抬眼看这个威风凛凛的菩萨。“顶天立地擎金杵,愿为龙华助转轮”,这一句他从小就会背。小孩子多半喜欢这样英俊而能打能战的菩萨,关桃也不例外。
大雄宝殿前的庭院里,一只大香炉边站了不少香客。关桃看见两个穿军装的士兵也站在不远的地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香客中,有一个穿着比旁人更加华贵的背影,转过身来的一刹那,那人也注意到了关桃。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叫出了声。
“桃子!”
“孙爱琦!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烧香呀。姆妈哎桃子我快认不得你了,脑袋上的冲天炮呢?哎哟哟,这小分头三七开,在啥地方做事体啦?山挺水绿有样子的!今朝有没有偷吃供果?”孙爱琦笑着,一只手伸过来要摸摸关桃的头发。关桃小时候左额头一撮头发是朝天长的,孙爱琦摸过那个硬戗戗的头螺。关桃不好意思,把头避开了。
“去,你才偷吃供品呢!你讲,啥时少了你吃?”互相奚落间,关桃觉得两个兵在靠过来。“怎么讲呀,带卫兵出来啦?”
“都是我爸,啰唆,讲今朝人多,非要他们跟着。”孙爱琦转头对卫兵讲:“阿哥,我小时候的同学,我们讲几句话。”
龙华寺背面,清末有一所江南制造局的兵工厂,辛亥后,这地方改作淞沪护军使署。驻扎下来的军官就近安家,关桃读书时,学堂里有不少军人子女,孙爱琦就在其中。关桃休学,后又当了学徒,孙爱琦上了寄宿学堂,其父孙亦元上校已经成为孙亦元少将,孙家后来搬到了租界里。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啊!想想我们小时候在这里读书,日子过得好慢好慢,眼睛一眨,好几年了。你现在做啥啦?”孙爱琦感慨道。
“我学徒啊,在洋布店,马上就要满师了,哪像你,读这么多书,出口成章,夫子一样。”
“嘲讥讥的,讥笑我是不是?骨头痒,我要你好看!”关桃闪避了一下,孙爱琦又笑了:“哎呀,你当学徒?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桃子做生意了。”
“哎,你老样子啊,痴头怪脑一点没变的。做生意有啥好笑的?真的,老板蛮欢喜我的,过几个月就满师了。”
“相信相信,读书那么聪明……桃子我想不通,你为啥不读书了呢?先生都讲可惜了。”
“我那时贪玩嘛,不想读书。我爷也没钞票供我……人各有命吧。”
“你就应该读书,你要读下去……唉,不讲了,我现在的学堂里,读书厉害的都是男的,但比起你来,我觉得还是差点。你天天玩,考试还是没人能赢你。”
“我哪有那么厉害。再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想读书也不能啦……我要寻我娘去,她在殿里等我呢。”关桃想转个话题,提起读书的事情他感觉有点尴尬。这些年慢慢长大了,接触各色的人,他也觉得读书重要,但又怕别人和他提这件事情。
“你姆妈也在?我认得你姆妈的,你打相打了她就要来学堂领你回去。我和你一道过去。”
“你怎么老记得我不好的事呢?”关桃说,又问:“不耽误你的事体吗?”
“不耽误,就是来烧个香啊。你现在这么啰唆。”
远远地,关桃娘看到儿子身后跟着两个兵,一时有些紧张。她微微张着嘴巴,看着儿子走近:“桃子?”
“姆妈,这是孙爱琦,是我小时候的同学,刚巧碰上。”
“喔唷,吓我一跳,身后头怎么有两个兵押着。”关桃娘这才注意到关桃身旁还有个穿着呢大衣个子高高的姑娘。孙爱琦个子比一般女孩子大一圈,皮肤白净,面容秀丽,穿得又洋气,在穿着中式袄服的香客中很显眼,只不过关桃娘太过注意了后面的两个卫兵,却将孙爱琦忽视了。
“哈哈哈,桃子姆妈,您可真有趣!”孙爱琦笑出了声来。
“这是她爸爸的卫兵,她爸爸护军使署的。”
“哦,怪不得怪不得!这姑娘的爷是大官!”龙华本地人都知道护军使署,这么一讲就明白了。“哦哟,这小姑娘真好看啊!”
“哎呀,桃子姆妈,您讲得我不好意思啦。”
和关桃娘打过招呼,两个人站在院子里又讲了一些闲话。关桃想起小学里的孙爱琦,天天跟着男孩玩,疯起来一点不输给男孩。龙华庙西边是大片桃林,总有两百多亩;桃林北面是营房和家属区,每天有军人在操场上出操训练,那时孙爱琦家就住在那里。而眼前的孙爱琦早已不是小丫头了,女大十八变,现在孙爱琦长发披肩,身形丰满。看着眼前的孙爱琦,关桃不知道怎么地想起了秀珍,还想起了那个胸口,脸莫名其妙地红了。孙爱琦注意到关桃突然红了脸,眼神有些怪,也不知道讲哪句话了。少男少女是敏感的,短暂的冷场也许传递了无数的心思,尴尬而暧昧。
龙华人年初一早上要吃糯米圆子的。年初一早上团团圆圆吃圆子,圆子就是汤圆,糯米粉和着粳米粥做出皮子来,用豆沙或猪油芝麻做甜的馅,猪肉或青菜猪肉做咸馅。咸圆子的一头是尖的,甜的就是一整个圆的。龙华汤圆个大,四个就能放一浅碗。胃口大的男人吃十个八个一定不敢再多吃了。龙华女人有几样吃食是一定要会做的,过年的圆子、端午的粽子是最要紧的,不然一家人过年过节就好像没过周全。
关桃和娘是没吃早饭就来了庙里上香的,这会儿要回家了,关桃娘就邀孙爱琦到家里去吃圆子。孙爱琦自是推辞了。关桃和孙爱琦道了别,各回各家去了。
龙华人过年还做糯米糕。关炳生是做糯米糕的好手。他做糕必定放在年初一下午。把笼屉仔细清洗一遍,然后在笼屉底上铺一层白布。一张八仙桌上放一个竹匾,他站在八仙桌前吩咐儿子:“把米粉拿来。”
糯米粉和粳米粉都拿来了,关炳生吸一口气,黝黑的脸上显出专注的神情。他嘴唇微开,舌尖不自觉地伸出一点来顶着上面的牙齿。后来,关桃专注做一件事情,例如耍剪刀时也会有这样下意识的习惯。今年的关炳生格外专注,可能他觉得儿子长大了,有一天要接过他的手艺,做一家人家,把糯米糕对一家人的黏性传下去。
关桃像往年一样站在桌子旁看父亲做糕。
第一步搓粉,在糯米粉里掺少许粳米粉,糯米粉拌一点白糖,稍稍淋些水,翻动,让粉结成颗粒,搓成较大的颗粒后,用筛子把粒子均匀筛在竹匾里。多少粉放多少水需要多年的经验累积。水放多了,糯米粉粘连在一道,水放少了,或者不均匀,做出来的糕就有蒸不熟或者僵的地方。只有干湿适中颗粒均匀的粉做出来的糯米糕吃起来才会松软如饴。
第二步,一尺见方的笼屉放到桌子上,把筛好的糯米粉粒均匀地铺在里头,铺上半寸厚,在上面放猪油粒、蜜饯、枣肉、核桃肉或者瓜子肉,再盖上半寸糯米粉。最后一步,用一个木模压一下,一笼屉粉变成16块各种图案的糯米糕,就等着上灶蒸了。
烧火是娘的任务。关桃喜欢挤坐在灶膛前的矮凳上,看娘往炉膛里添硬柴。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水蒸气直直地从蒸笼缝隙里窜出来,这时火不能小了,一定要持续刻把钟,直到糯米混着猪油红枣的香味缭绕在灶间里,暖烘烘甜丝丝的。猪油粒融化开来,渗入到米糕里,又清亮亮地钻出来。
刚出笼的糯米糕是最好吃的。把一笼糕切成16块,拿一块一口咬下去,米糕温暖松软,在舌头上糯糯缠绵。
关炳生很得意自己做糕的本事,看着一家人吃糕,他在长凳上吃香烟,眉毛弯下来,脸上的其他线条都朝天上飞。炳生做的糯米糕很受欢迎,每到过年,关家就把自家的糯米糕作为礼物送给亲戚。年节里天寒地冻,糯米糕放在篾丝竹篮里,挂在房梁高处可放上十天半月。冷的糯米糕硬邦邦像石头,但只要搁在饭锅上蒸一下就会松软如初。
年初二中午,孃孃带着两个儿子和佣人回娘家。关桃的爷爷奶奶不在了,孃孃回娘家就是到阿哥家里吃饭。虽然离得不远,平日里大家也不是经常碰头,关桃更是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几个月不见,关桃好像又长了一圈。孃孃见了关桃,脆脆的欢愉的声音就响起来:“我家桃子是大人了呀!尔墨、尔儒,快叫阿哥!”两个表弟叫了阿哥,关桃从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小玩意给两个表弟,两人既开心又有点陌生地收下了。他们有些震撼于这个阿哥一下子长那么高了,使得他们必须仰着头才可以与他讲话了。
“咦,姑父怎么没来?”关桃问。孃孃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马上又笑着讲:“姑父有个老亲戚来屋里吃饭,身体也不好,过几天再来。”
姑父王兴正确实不是每年都会来吃饭的,王家是大人家,亲朋故旧多,过年来个老亲戚也正常。
孃孃自从有了尔墨和尔儒就辛苦不少,皓齿明眸间有丝丝少妇的操劳。王家柴米不愁,但小孩生下来,做娘的总要经心。这眉宇间的细纹和烦劳之相旁人不注意,自家亲人隔了一段时间碰头就会蓦然发现。孃孃一边和大嫂讲着话,一边眼睛要时时地盯着两个孩子,怕他们淘气闯祸。
吃过中饭,讲了一会儿家常,孃孃就要带着两个孩子回家里去了。关桃要陪着孃孃把两个孩子送回去,顺带去看看姑父。孃孃先讲不用送,后来也就由着关桃了。到了王家青砖楼里,一大家子都热热闹闹在打牌吃瓜子,小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大家都认得关桃,所以都打招呼。关桃一个一个长辈叫过去,但独独不见姑父王兴正,到了孃孃屋里还是没看到姑父,关桃拿眼睛看看孃孃,孃孃的眼睛里却好像含着泪水。
“孃孃,啥人欺负你了?”
“桃子,没人欺负孃孃,你还小,不懂。回去也不要乱讲,晓得吗?”
可是关桃是看不得孃孃哭的,孃孃怎么可以哭呢?
“是不是姑父欺负你?”
“没有的事,桃子,不要问了,孃孃自家的事体,你不用管。你学好生意,做好你的事,将来孃孃老了去投靠我小侄子,好不好?”
关桃不知道孃孃为什么会这样讲。王家是这里最大的人家,哪有嫁到王家还要去投靠别人的?孃孃一定是碰到了什么事,但又不肯讲。但他一个小孩确实不可以管王家的事,孃孃嫁到了王家,是王家的人了。
关桃闷闷不乐地离了王家,孃孃关照过,回家里后对爷娘也没有讲起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