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节,我带着儿子去弟弟家过年。父母在城里帮弟弟带儿子,跟所有进城的老人一样,带大了儿女辈,又要帮着带大孙子辈。
父亲是个北方老头儿,生活自理尚且无暇,更何况带孩子。无非,他是与在异乡的母亲做伴,好让她不致过于无聊。
老太太带孩子,只要一下楼,自然就有许多老太太上来搭话。有些关系好的,据说都要将母亲送至楼门口才分手告别。想来,大家的处境都一样,有个人说话,总算不至于变成哑巴。
这可苦了父亲。他每日几上几下楼,却无人搭话,只要久不开口,“嘴里就发臭了”。后来,他终于发现门口的保安其实是个闲人,于是有事没事就去搭讪,终于“嘴没那么臭了”。
有一次,父亲下楼,半路折返。母亲惊问其故,父亲不答,只顾抱头发闷。再问,却道不知将如何。看父亲如此寂寞、苦闷,母亲一阵凄惶,向壁垂泪。想父亲在老家吃东家喝西家,脚不沾自家门,好不快活;进得城来,不懂普通话,不懂城里风俗,到处搭话而不可得,堪若进了监狱。
这样的老人自然也不止父亲一人。那日弟弟去买菜,看到一陕西来的老太太拿着五毛钱买菜,可在海南这里,五毛钱连一只辣椒都买不到。老太太气得大骂菜贩子欺负外地人。弟弟好心上前提醒老太太:这里的确是这个价。
海南的蔬菜多半自大陆运来,贵得一塌糊涂。父亲去买菜,只问不买,搞得那些卖菜的看到父亲,只装作没看见。父亲经常逛来逛去,只是搭不上话。连菜市场都拒绝父亲。
那日他在楼下捡纸箱,发现了一个别人丢弃的漂亮的花盆,赶紧拿回家来,却发现家里没有花草,花盆根本派不上用场。
母亲说,干脆向老家买些辣椒籽,种些在阳台上,也好摘来吃。
这便提醒了父亲。不几日,阳台上摆满了捡来的各色花盆,有一个是船形的,有一个是大茶壶,有一个是塑料大洗盆,形色各异,估计集中了全国各地不同风格的花盆。
小小的阳台上,父亲每日像检阅他的部队一样,精心侍弄。有个盆是专门的苗圃,等苗发出来之后,再移栽到其他盆里。有个盆里,是从老家连根带土拿来的草莓。草莓长得盛,又分出一盆新的来,只是直到现在,只看到草莓开花,却未见过草莓果。
种得最好的还是辣椒,以前结的果实多,吃不过来。现在这一批,估计是籽不行,只结了三枚果子,只开花不结果,剪了枝重长出来,还是如此。
去年五一节,我带女儿去海南。小孩子在家里闲得无聊,也与爷爷奶奶生疏,玩不起来。直到有一天,女儿发现爷爷在阳台上给辣椒浇水,赶紧冲上去帮助爷爷洒水。这下,爷孙终于找到了共同爱好。从起床开始,每隔一阵就浇一次水,我担心大太阳底下浇太多水辣椒会死掉,父亲却毫不在意,只要孙女喜欢,他就随时伺候。于是,爷爷在后面抬着水壶,孙女在前面负责洒到花草上,不亦乐乎。
这次去,侄子已经长大了。那天逛超市,我给他买了几只老虎、狮子的玩偶,这下可好了,侄子每日牵着他的狮子、老虎到辣椒盆里去吃菜,先是把土刨出来,被弟弟制止;接着,干脆把苗折断喂老虎、狮子。
父亲辛辛苦苦养了几个月的苗,就这样被侄子一棵一棵地喂了老虎、狮子。我们当然提醒过他,老虎只吃肉,不吃辣椒,可他哪里能信呢。
更糟糕的是,我一岁半的儿子自从在海边玩过沙,回来看见沙样的东西就抓来玩,这些盆里的泥土,自然是遭了殃,撒得到处都是,菜根都露在外面。父亲发现了,心疼得不行,把苗一棵棵扶正,土一点一点地扫回去,重新培好。我觉得,那基本上是得复种了。
饶是如此,这方小小的菜圃,父亲还是侍弄得井井有条。也许,从来不在乡下种菜的他,在城里找到了唯一可以做成的事情。它让父亲的时间有了去处,也间接地让自己做了点贡献,哪怕只是半年长了三个辣椒。
有时静下来,月光下“察人可以知己”,就在想,再过二十年,我是否也会如父亲这般。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我爷爷的亲弟弟,也就是二爷爷,与湖北籍的媳妇在新疆生活了大半生,最终回到湖北,在那里终老。据说他对老家田园的向往,无时无刻不在脑际萦回,却不得而终。
如果在江南的土地上,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园,种上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瓜果和鲜花,会不会让生活更美好?
其实,岳母大人已经根据我的口味调整了菜谱,比如他们以前从来不吃的韭菜、辣椒,现在一日不落,气得岳父大人每顿饭都只吃一半。
那要是我老了,谁还照顾我的口味?
如果我能够在这里复制泉下老家的菜品,是否可以不再老来思归?毕竟,叶落归根的实质,有时候不过是叶落归舌。味蕾的满足,足以抵消对西北老家的想念。
想母亲一生的追求不过是拥有一个菜园,如今六十岁,竟无法实现。母亲的娘家在马家小湾,那里适宜种植,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加之村小,每户都有一亩菜地在门口,自是一派田园自得。而自嫁到朱家,门口即悬崖,门前屋后连树都能干死,庄院挨家挨户,哪有地方落脚种菜?母亲念叨一生,奋斗一生,终未成就这个小小的梦想。在某种程度上,我是要圆母亲一生未了的一个心愿。
那么,归田,其实是另一种回归故乡、回归童年、回归农村的方式,只不过,这地方叫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