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紧紧攥着听筒,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劝他挂掉电话,别再胡思乱想。首先,他很心疼电话费,这可是国际长途,费用肯定不低。米莉安向来很在意电话账单,连给澳大利亚的儿子打电话都要考虑再三。
其次,他浑身不自在,感觉像在刺探妻子的过去,信任在他们的婚姻中占据着特别重要的位置。当年他东奔西走推销锁具和保险箱,遇到需要在外面过夜的情况,米莉安曾经担心他会受不了某些风骚女房东的诱惑。为此他向她保证,他绝对不会做出任何可能危及婚姻或家庭生活的傻事,况且,他并不是那种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他的一个前任女朋友曾说他像只鼹鼠,胆小懦弱,还有点神经质。不过令人惊讶的是,他倒的确有过几次被女人投怀送抱的经历。尽管那很可能是因为对方(有一次是男人)太过寂寞,或者饥不择食,而跟他的个人魅力毫无关系。
有些时候,他忙得连休假都顾不上,全国各地到处跑。他特别喜欢参加展销会,设计新颖的榫眼锁让他兴奋异常。他很享受滔滔不绝向客户们讲解弹簧锁、插销和杠杆的时刻。总而言之,锁的世界里有令他着迷的东西,它们忠实可靠,守护你我的安全。他很喜欢自己车上永远散不掉的锁油味儿,也喜欢到客户的店铺里和他们聊天。但是后来,因特网出现,网上购物成为流行,制锁公司不再需要那么多的推销员了,没有被挤垮的实体商店开始通过电脑来订货。亚瑟再也不需要东奔西跑,而是每天都被困在办公桌前。他不必再面对面地和客户沟通,一个电话就能解决一切。他从来都不喜欢电话,因为你在电话中看不到对方的微笑,也无法在对方提出疑问的时候直视他们的眼睛。
不能经常陪伴孩子也叫人难受,很多时候他回到家时,孩子们已经睡了。露西理解爸爸的无奈,第二天见到他时依旧兴高采烈。她会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说她想他。丹比较叛逆,亚瑟偶尔提前下班回家,丹却一脸不高兴。“我喜欢和妈妈在一起。”有一次他说。米莉安让亚瑟别往心里去。有些孩子和妈妈亲,有些孩子和爸爸亲,都是正常的。尽管亚瑟努力工作全是为了这个家,但他还是因为不能时时陪伴家人而感到内疚。
米莉安曾经发誓,就算他们夫妻聚少离多,她也会永远保持对亚瑟的忠诚。对此亚瑟从未怀疑,她也从来没有给过他怀疑的借口。亚瑟从未见过妻子与别人打情骂俏,也没有发现过任何表明她有可能出轨的证据。当然,并不是说他曾刻意去搜集过证据。只是有时候出差归来,他不自觉地会怀疑妻子是否找了别的伴。天天守着两个孩子一定度日如年吧?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在这方面,她的情感深藏不露。
想到家庭,他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唾沫,听筒渐渐垂了下来。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传进耳朵:“你好,我是梅赫拉先生,听说您想打听米莉安·肯普斯特的事?”
亚瑟咽了一下口水,他觉得口干舌燥,“是的。我是亚瑟·佩珀,米莉安是我的妻子。”他不想说亡妻,因为不管活着还是死去,她都是他的妻子没错。
他简要说了说自己如何发现手链,又如何发现大象挂坠上的号码的事,他没有指望能打通这个号码。随后他告诉梅赫拉先生说,他的妻子已经亡故。
梅赫拉先生沉默了一阵,大概一分钟后他才再度开口:“哦,亲爱的先生,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抱歉。小时候她对我的照顾特别细心,但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虽然家庭有些变动,但我们的电话号码一直没变。我是个医生,我的爸爸和爷爷也都是医生。我一直记着米莉安的体贴与善良,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见到她,可惜我还是迟了一步。”
“她照顾你?”
“是啊。她是我的保姆,照顾我的同时还照顾我的妹妹们。”
“你的保姆?在英国吗?”
“不,先生,在印度,我家在果阿。”
亚瑟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件事他毫不知情,米莉安从来没说她在印度生活过。这怎么可能呢?他盯着挂在走廊上微微转动的树叶形百花香出了神。
“先生,您想听我讲讲她的故事吗?”
“好的,您请说。”他讷讷地回答。说吧,随便什么都好,只要能尽快解开他心中的疑团。告诉他,你说的是另一个米莉安·肯普斯特。
梅赫拉先生的声音听起来舒缓而又威严。亚瑟已经顾不上担心他的电话费,此刻他只想从另外一个人的口中听一听妻子的故事,尽管对方是个陌生人。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梅赫拉先生认识米莉安,且和她有着深厚的感情。有时候,长时间回避一个人,关于她的记忆都会慢慢淡化。
“在米莉安之前,我们家请过很多个保姆。我小时候比较调皮,经常捉弄她们。我把火蜥蜴放进她们的鞋里,或者往她们的汤里加辣椒粉,所以她们干的时间都不长。但米莉安不一样。不管多辣的食物她都吃得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鞋子里的火蜥蜴她随手就捏出来,放回到花园里。我曾仔细观察她的脸,可她绝对是个出色的演员,因为她的喜怒从来不形于色,所以我也搞不清楚她对我的恶作剧到底是讨厌还是喜欢。渐渐地,我也就不再捉弄她了。因为她从来不会中招,仿佛她知道我的所有鬼点子。我记得她有一包非常漂亮的弹珠,它们个个都像月亮一样晶莹剔透,其中有一颗好似老虎的眼珠。她能像小孩子一样跪在地上玩弹珠,从来不介意尘土弄脏她的衣服。”他低沉地笑了几声,“我当时都有点爱上她了。”
“她在你家待了多久?”
“有几个月吧。她要离开时我伤心透了,那是我一手造成的,这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过。但是你,佩珀先生,你有权知道,因为这件事我内疚了好多年。”
亚瑟紧张地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
“您愿意听我说吗?如果愿意我会万分感激。这个秘密就像一颗滚烫的火球,我的心已经快要被它烧穿了。”梅赫拉先生没有等亚瑟回应就继续说了下去,“当时我才11岁,但我爱上了米莉安,那是我第一次对女孩子动心。她楚楚动人,穿衣打扮优雅时髦。她的笑声,哦,像小铃铛一样悦耳动听。每天早上醒来,我第一想到的便是她;每天夜里还没有入睡,我便开始期盼黎明的到来。现在我已经知道,当时那种感觉还算不上爱情,它和我与妻子普利娅之间的感情不同,但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那种感情却是最真挚的。她和学校里的那些女生完全不一样,她是外国人,有着雪白的皮肤和胡桃色的头发,仅此一点便足以令她与众不同,她的眼睛像美丽的海蓝宝石。我当时黏她黏得厉害,但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厌烦,更没有嘲笑过我的幼稚。我的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经常让米莉安陪着我到妈妈的房间里坐一坐。我们一起欣赏妈妈的首饰盒,她特别喜欢那个大象挂坠,我们经常透过那颗绿宝石看外面的世界。”
看来,那的确是颗绿宝石。亚瑟心想。
“可是后来,米莉安每周都会单独出去一两次,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就少了些。以我的年龄当时已经不再需要保姆,但我的两个妹妹年纪还小,所以米莉安就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照顾她们身上。有一天我偷偷跟着她,发现她去见了一个男人。那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一个英国人。他到我们家附近接米莉安,然后他们一起去喝了下午茶。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米莉安,甚至还从花园里摘了一簇木槿花送给她。”
“佩珀先生,你想想当时我那个年纪,浑身上下都是躁动的荷尔蒙。我生气极了,一怒之下对爸爸说我看见米莉安和那个男人亲了嘴。我爸爸是个非常传统的人,他已经因为类似的原因开除过一个保姆。结果,他径直去找米莉安,让她离开我们家。她很意外,但却保持着体面的平静,开始默默收拾她的行李。”
“我的震惊可想而知,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于是我从首饰盒里拿出那个大象挂坠,让村里的匠人在上面刻了那些字。我在门口找到米莉安的手提箱,把挂坠塞进了前侧口袋。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极了,没有脸面去和她道别。但她找到了我,在我额头上留下一个吻,并对我说,‘再见了,亲爱的拉杰什。’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自那天起,佩珀先生,我发誓再也不说谎话。我要做个诚实的人,我祈祷她能原谅我。她向您提起过这件事吗?”
亚瑟对妻子的这段经历一无所知,但他可以确定,他们共同爱的这个女人正是自己的妻子。米莉安的笑声确实像小铃铛一样悦耳动听,她的确有一包弹珠,后来送给了丹。尽管他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但从梅赫拉先生的口气中他听出了期待。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回答说:“嗯,提起过。她早就原谅你了,说起你时她满脸都是快乐。”
梅赫拉先生哈哈笑了两声,随后说道:“佩珀先生!您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听到这句话我有多高兴。多少年了,这件事一直像块石头一样压在我心里,谢谢您替我搬掉了这块石头。我很难过米莉安已经去世了,但请您务必节哀。”
亚瑟心里暖烘烘的,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他觉得自己做了件有益的事。
“拥有米莉安这样的妻子,您无疑是幸运的。她过得幸福吗,先生?”
“嗯,我想是幸福的。我们的生活平凡而宁静。我们有两个可爱的孩子。”
“那您一定要快乐起来,她可不想看到您伤心难过,您说呢?”
“没错,但这很难。”
“我理解,她值得怀念的地方实在太多。”
“是啊。”
两个男人都陷入了沉默。
亚瑟掂了掂掌心里的手链。现在他知道了大象的来历,可其他的挂坠呢?他不知道米莉安有过在印度生活的经历,这是否意味着其他挂坠也同样承载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他问梅赫拉是否知道这条手链。
“我只给了她一个大象挂坠,她离开几个月后给我写了一封表示感谢的信。我是个多愁善感的傻瓜,所以一直保存着那封信。我总是对自己说,我一定会找到她,可我又对自己撒下的谎感到羞耻。哦,对了,那封信上有地址,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看一看。”
亚瑟的喉结蠕动了一下,“那就麻烦您了。”
他静静等待了五分钟,梅赫拉先生才重新回到电话中。他伸手止住百花香的转动,随便翻了翻伯纳黛特从投信口塞进来的传单。
“啊,找到了。地址是位于英格兰巴斯的格雷斯托克庄园,时间是1963年,但愿这对你有点用处。她在信中说她和一些朋友住在一起,还提到了老虎。”
“手链上就有个老虎挂坠。”亚瑟说。
“啊哈,我想这应该就是您下一步要找寻的方向了。您一定会把每个挂坠的来历都调查清楚的,对不对?”
“哦,这算不上调查。”亚瑟解释说,“我只是好奇而已。”
“好吧,佩珀先生,如果您哪天到印度来,请务必光临寒舍。我可以带您去看看米莉安曾经喜欢的地方,还有她住过的房间。虽然过了很多年,但这里的一切变化并不大。您会感兴趣的,对吧?”
“您真是太客气了。不怕您笑话,我还没有出过国呢,一时半会儿恐怕去不了印度。”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佩珀先生,总之不要忘了我的话。”
亚瑟再次感谢梅赫拉先生的邀请之后才结束通话,放下听筒,他反复琢磨着梅赫拉先生刚刚的话:……下一步要找寻的方向……把每个挂坠的来历都调查清楚……
亚瑟不由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