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5675100000004

第4章 逃离

第二天早上亚瑟醒来时,天还没亮。闹钟上显示的时间为凌晨5:32,于是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一辆汽车从外面驶过,灯光扫过屋顶,像灯塔的光芒掠过水面。他的手指悄悄溜到床的另半边,寻找着米莉安的手,只是这时他才忽然想到她已经不在,手指摸到的只有凉凉的床单。

每天夜里睡觉时,他都惊讶地发现:没有了妻子,被窝里冷得像冰窖一样。有她在身边时,亚瑟能一觉睡到大天亮,直到被窗外画眉的歌声吵醒。而这时米莉安会晃晃脑袋,问他半夜里有没有听到雷声,或者邻居家闹钟的声音,可他没有。

如今他睡得断断续续,很不安宁。他夜里经常醒来,往往冻得瑟瑟发抖,不得不用羽绒被把自己裹得像个茧子。他该在床上放一条备用的毛毯,免得每天夜里冻得手脚冰凉。他的身体已经适应了一条奇怪的规律:睡觉,醒来,发抖;睡觉,醒来,发抖;尽管难受,但他无意改变。他不想睡得太沉,不想被鸟儿吵醒之后发现米莉安已经不在,这即便到了今天他仍时时感到震惊。半夜醒来能提醒他妻子已经永远离开,而他欢迎这样的提醒,他不想冒险忘记她。

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他今天早上的感觉,这个词恐怕就是迷惘。清理米莉安的遗物就像一个仪式:使这栋房子里再也看不到她的痕迹——她的衣服、鞋子、化妆品,这只是应对丧妻之痛并继续前行的一小步。

但新发现的这条挂坠手链改变了一切,在通往目标的路上他忽然遇到了障碍。手链引出的疑问前所未有,它打开了一扇神秘之门,而他已经跨进了门内。

亚瑟和米莉安对探秘有着不同的看法。他们经常在星期天的午后一起看《马普尔小姐探案》或《大侦探波洛》,亚瑟总是看得全神贯注。“你觉得会是他吗?”他习惯边看边问,“他一直很热心,而他的人物特点对故事本身并没有太大意义,我觉得凶手就是他。”

“好好看电影吧。”米莉安会捏一下他的膝盖,“享受看的过程。你不必分析每一个角色,也用不着猜测电影的结局。”

“可这是探案片啊。它本来就希望观众参与进去,我们应该边看边推理才对啊。”

这时米莉安会笑着摇摇头。

如果颠倒过来(尽管他讨厌这样想),死了的人是亚瑟,米莉安从他的衣橱中找到一件奇怪的东西,也许她并不会大惊小怪。但现在当事的人是他,而他的大脑在飞速旋转,就像花园里孩子的风车。

他翻身下床,走进浴室,任热水从脸庞冲刷而下,擦干身体,刮刮胡子,穿上灰色便裤、深黄色背心和淡蓝色衬衫,然后才下楼去。米莉安喜欢他穿这身衣服。她说那让他看起来很体面。

妻子去世后的头几个星期,亚瑟连衣服都懒得换。换衣服给谁看呢?妻子不在了,孩子们走了。他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更何况穿衣打扮?他白天夜里都穿着睡衣,而且有生以来第一次留起了胡子。只是当他在浴室镜子里惊奇地发现自己竟和鸟眼船长一模一样时,便毫不犹豫地刮了个干干净净。

他把每个房间里的广播都打开,这样就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他每天靠酸奶和汤罐头度日,甚至懒得加热,他只需要一把勺子和一个开罐器。他也给自己找了些小事做:刮掉浴室里变霉发黑的灌浆,紧一紧床上的螺栓,省得夜里翻身时整个床都吱吱嘎嘎响。

米莉安在厨房的窗台上养了一盆蕨类植物,但它看上去像被霜打了一样蔫蔫的,叶子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起初他看不上这东西,甚至有些讨厌,好像妻子死了而它还活着是件很不应该的事情。所以他把它放在后门旁的地板上,只等某天它死了就丢进垃圾箱。可后来他心生怜悯,又把它放回了原处,并取名叫弗雷德里卡,从此定期浇水,还经常对着它说话。这东西倒也争气,竟越来越精神,叶子不再往下耷拉,颜色也更加嫩绿。他有种救世主的成就感,而且他发现对着植物说话要比对着人轻松愉快。有事可做总好过浑浑噩噩,起码这让他没那么多时间独自神伤。

反正他是这么认为的。他每天做着该做的事,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可当他看到悬挂在走廊里的百花香,或者储藏室里沾满泥土的米莉安的休闲鞋,或者浴室架子上薰衣草味儿的瑰珀翠护手霜时,突然间便山崩地裂——这类无聊的小东西如今总能戳中他心房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经常坐在楼梯最下面的一级,双手抱着头,闭上眼睛,身体前后晃动。他告诉自己,这种感觉无法回避。

悲痛依旧清晰,但终究会过去。米莉安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她不会愿意看到他自暴自弃的样子。伯纳黛特的传单上写满了这种毫无营养的鸡汤文。然而悲痛的确过去了,但却从未彻底消失,丧妻之痛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这种时候他经常想起他的爸爸,老爷子一定会毫不客气地对他说:“该死的,振作起来,小子。别像个娘们儿似的哭哭啼啼。”于是他抬起头,鼓起勇气。

说不定现在他已经熬过去了。

关于最初那段黑暗的日子,他的回忆并不清晰,感觉就像看一台信号不好的黑白电视,他只看见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家里徘徊。

坦白说,伯纳黛特的确帮了他不小的忙,她像头不受欢迎的妖怪频频出现在亚瑟家门口。而且做午饭的时候,她坚持要亚瑟去洗澡。他没有胃口,食物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快慰。

“你的身体就像一台蒸汽机车,它需要煤。”伯纳黛特对他说。她把做好的馅饼和汤端到他家,加热之后放在他面前,而他却无动于衷,甚至懒得尝上一口,“没有燃料,你还怎么继续你的旅程啊?”

亚瑟没有计划任何旅行,他不想出门。唯一需要走路的情况是到楼上的卫生间或者去睡觉,除此之外他对所有事都提不起兴致。他渴望平静,为了打发走伯纳黛特,他只好吃下她做的饭,打断她喋喋不休的唠叨,偶尔还读一读她的传单,但他真心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他。

可她却有股锲而不舍的劲头。有时候亚瑟会来应门,但其他时候他只是在床上翻个身,用毛毯蒙住脑袋,或者直接进入石像模式,但她始终没有放弃。

这天早上晚些时候,伯纳黛特仿佛感应到了亚瑟的召唤,便不失时机地过来按响门铃。亚瑟站在餐厅里,心情矛盾,不知道要不要去开门。空气中充满培根、鸡蛋和新烤的面包香,邻居们大概都在吃早餐,这时门铃再度响起。

“她丈夫卡尔前不久才去世。”几年前,看到伯纳黛特在本地教堂义卖会的一个小摊前卖蝴蝶小面包和巧克力蛋糕时,米莉安这样对他说,“我觉得失去亲人的人只有两种可能。有些人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有些人却放下包袱继续生活。那个红头发的女士属于后者,她每天忙个不停,过得很充实。”

“你认识她吗?”亚瑟问。

“她在村子里的窈窕淑女时装店上班,我在那儿买过一条深蓝色的裙子。她对我说,为了纪念丈夫,她决定用自己的烘焙手艺为其他人做点事。她说当人们疲惫、孤独、伤心或者只是感觉无力的时候,食物就是最好的安慰。她把悲痛转化为帮助别人的动力,我觉得这是非常有勇气的举动。”

从那以后,亚瑟对伯纳黛特的关注增加了几分——在学校的夏季博览会、在邮局、在她自家的花园里穿着便袍修剪玫瑰。他们见面时会彼此打声招呼,但仅此而已。有时候,他看见米莉安和伯纳黛特在街角聊天。她们有说有笑地谈论天气,或者评论今年的草莓有多甜。伯纳黛特声音洪亮,在屋里都听得到。

伯纳黛特也参加了米莉安的葬礼。亚瑟隐约记得她来到自己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她说。而亚瑟实在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有求于她的。从那以后,伯纳黛特便开始频繁光顾他的家。

起初他对伯纳黛特的殷勤感到厌烦,甚至愤怒,后来他开始担心伯纳黛特看上了他,说不定想和他搭伙过日子,他绝对没有这种想法,米莉安之后他不会对任何女人感兴趣。但几个月来,伯纳黛特始终在以朋友的身份关心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希望发展其他感情的意思。说白了,亚瑟并没有那么特殊,伯纳黛特也并非只敲了他一家的门——村子里的寡妇和鳏夫都得了她的恩惠。

“洋葱肉饼。”打开门的一刹那,伯纳黛特高兴地说,“新鲜出炉的。”随后她端着馅饼就走进了门厅。她用手指在暖气片上面的架子上摸了摸,发现并没有尘土,不由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她仰起脑袋在空气中闻了闻,“屋里有股霉味儿,你家里有空气清新剂吗?”

亚瑟头一回见到如此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感觉既可气又无奈,而与此同时,他又乖乖地取来了空气清新剂。几秒钟后,屋里已经充满了令人腻味的薰衣草香。

伯纳黛特径直来到厨房,把馅饼放在案台上。“厨房装修得可真漂亮。”她说。

“嗯。”

“厨灶尤其高档。”

“嗯。”

伯纳黛特在各个方面都和米莉安截然相反。妻子纤瘦,伯纳黛特丰满。她的头发染得跟邮箱一样红,指甲上镶着人造小水钻,一颗门牙微微泛黄。她说起话来震耳欲聋,像一把弯刀劈进死寂的房子。亚瑟在口袋里紧张地拨弄着那条手链,自从昨晚与梅赫拉先生通话之后,他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还把每颗挂坠都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好几遍。

印度,如此山高水远,米莉安在那里一定有过不平凡的经历。可为什么对自己的丈夫也要守口如瓶呢?仅仅因为与梅赫兰先生的故事显然不足以让她讳莫如深。

“亚瑟,你没事吧?你看起来跟没睡醒似的。”伯纳黛特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吗?也许吧。”

“昨天早上我来过,但你不在家。你去参加‘手工协会’的聚会了吗?”

“手工协会”是一个由单身男人组成的社区小组。亚瑟去过两次,每次都看到一群愁眉苦脸的男人拿着木材和工具刻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小组的发起人博比,头小身大,像个墩子。“每个男人都该有自己的山洞。”他情绪高昂地说,“好让我们有地方独处,有地方躲避世间的喧嚣,木工就能帮助我们实现这一点。”

亚瑟的邻居特里,那个满头小辫子的家伙也是那里的常客。上次见到他时,他正用锉刀锉一小块木头。“你刻的小汽车挺漂亮的。”出于礼貌,亚瑟赞美说。

“实际上这是一只乌龟。”

“哦。”

“上周修剪草坪的时候我见过一只。”

“野生的吗?”

“是那两个光脚的红头发小孩儿养的,后来跑掉了。”

亚瑟不知道该说什么。假山上的猫已经够让他烦心了,他可没工夫理会一只走失的小乌龟。回到自己的活儿上,他做了一个木牌子,刻上了他家的门牌号——37;只是3比7大出许多,不过无所谓,反正他把牌子挂在了后门上。

他完全可以谎称自己去参加“手工协会”的聚会了,尽管从时间上来说不大可能。可看着伯纳黛特面带微笑站在他面前,馅饼的香味又令人垂涎欲滴,他不想撒谎,更何况昨天梅赫拉先生才忏悔过向米莉安撒谎的事。他受到触动,决定以后也不再撒谎。“昨天我是故意躲着你。”他说。

“躲着我?”

“我不想见任何人。你按响门铃的时候我正准备清理米莉安的衣橱,我站在走廊里一动不动,假装不在家。”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但坦白的感觉意想不到的良好,“昨天是她去世一周年的忌日。”

“你真坦诚,亚瑟。谢谢你,我理解你的心情。卡尔去世时……唉,想要忘掉他的确很难,我把他的工具全都捐给了‘手工协会’。”

亚瑟心里咯噔一声。但愿她不会开始唠叨她丈夫的事,他可不愿与人谈论死者。在丧偶人群中好像有股很奇怪的攀比之风,就在上周,他在邮局里还亲耳听到四个领养老金的人聊起各自死去的老伴儿,而在他看来,他们的口吻简直是在炫耀。

——“我那老伴儿去世之前被疾病折磨了整整十年。”一个老头儿说。

——“是吗?我们家的塞德里克是被卡车碾死的。急救人员说他们从没见过那么惨的车祸,有个人说他被碾成了肉饼。”这是一位老太太。

——随后一个男人的声音插进来:“我猜是药物的问题,他们每天让她吞下23片药。她都快成药罐子了,晃一晃也许还能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

——“医生切开了他的肚子,结果里面已经什么都不剩,癌症已经把他掏空了。”

他们谈论起自己的爱人就像谈论一件物品。无论到什么时候,米莉安在他心里都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他绝对不会用那样的口气和别人说起她。

“她是个热心人。”亚瑟刚把一沓棕色的马尼拉纸信封放上柜台,邮局局长维拉女士便开口说道。她圆圆的玳瑁眼镜上总是夹着一支铅笔,而且因为工作的关系,她似乎成了村里的包打听,什么人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和眼睛。邮局以前归她妈妈管理,而她们两人的性格一脉相承。

“谁是热心人?”

“伯纳黛特·帕特森啊,我们看见她给你送馅饼了。”

“谁看见了?”亚瑟很气愤地问,“难道专门有人监视我吗?”

“没有,只是客人们聊天时说起的。伯纳黛特就是那样的人,像个老母鸡,对无依无靠而又绝望无助的人总是特别照顾。”

亚瑟付了信封的钱,转身走出邮局。

他起身开启电热水壶,“我正打算把米莉安的东西捐给‘猫咪救星’。听说他们会把衣服首饰之类的东西全卖掉,用筹集的资金救助流浪猫。”

“这主意不错,虽然我更喜欢小狗,狗比猫更懂得感恩。”

“我觉得米莉安的意思是救助小猫。”

“那你就按照她的意思办吧。要不要我把馅饼放到烤箱里?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餐,除非……你有别的计划。”

他想说自己很忙,但又忽然想起梅赫拉先生的事。他没有计划,所以就坦白地说:“没,什么计划都没有。”

二十分钟后,当他拿起餐刀切馅饼的时候,他又想到了手链,也许伯纳黛特能提供一点女人的看法。他希望有人指出是他小题大做,虽然手链看起来挺昂贵,但如今这年头物美价廉的东西并不是买不到。但他知道大象挂坠上的绿宝石是真的。说不定她会八卦给邮局里的维拉或其他被她照顾的“小鸡崽儿”。

“你该经常出去透透气。”她说,“你只去过一次‘手工协会’的聚会。”

“我去过两次,而且我也经常出去透气。”

她不相信地扬起眉毛,“去哪儿啊?”

“干吗,你要调查我吗?”

“我只是想关心你。”

正如维拉暗示的,伯纳黛特的确把他当成了小鸡崽儿。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他需要说点什么来改变她对他的看法。他并非无依无靠,也没有钻进牛角尖,就像五年没有出过门、每天抽一包烟的蒙顿太太,或总以为自家温室里有只独角兽的弗劳尔斯先生。亚瑟是个爱面子的人,他一直都是个称职的爸爸和丈夫。他一直都有自己的主见,梦想和计划。

想到米莉安在给梅赫拉先生的信上留下的地址,他清了清嗓子:“当然,我也可以告诉你。”他匆匆说道,“我正计划去一趟巴斯的格雷斯托克庄园。”

“哦,不错。”伯纳黛特若有所思地说,“听说那里有老虎。”

伯纳黛特就是一部活的英国旅游大百科,她和卡尔开着他们的豪华露营车几乎去过全国每一个地方。亚瑟后脖颈上凉飕飕的,他估计伯纳黛特又该滔滔不绝地告诉他在格雷斯托克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了。

果然,伯纳黛特一边在他的厨房里忙活——切馅饼,同时检查餐刀是否干净,一边像上课一样地讲开了。

亚瑟确实不知道,五年前格雷斯托克勋爵曾被老虎袭击。他的小腿被严重咬伤和抓伤,如今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他也不知道格雷斯托克年轻时沉迷声色犬马,喜欢不同国家的美女,甚至有自己的后宫;20世纪60年代,他还经常在庄园举行狂欢派对。他更不知道,勋爵只喜欢穿铁蓝色的衣服,连内裤也不例外,因为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人对他说那是他的幸运色(亚瑟很想问问他被老虎袭击时是否穿了铁蓝色的衣服)。

现在他知道,格雷斯托克勋爵曾有意把庄园卖给亿万富翁理查德·布兰森。但不知为何,两人发生了争执并从此反目成仇。如今勋爵过起了隐士的生活,格雷斯托克庄园仅在周五和周六对外开放,但老虎已经不再接受公众参观。

伯纳黛特说完,亚瑟对格雷斯托克的生平已经有了相当充足的认识。

“现在那里只剩礼品店和花园还开放,而且很脏很乱。”她用抹布最后擦了擦亚瑟的冷热混合龙头,“你去那儿干什么?”

亚瑟看了看手表,他现在已经后悔告诉了伯纳黛特,因为她已经絮絮叨叨说了二十五分钟,他的左腿都有些麻木了。“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改变。”他说。

“这样啊,实际上我和内森也计划下周去伍斯特和切尔滕纳姆,我们要去考察那里的大学。你要是愿意就跟我们一起呗,你可以从那儿再搭火车去格雷斯托克庄园。”

亚瑟心里叫苦连连。去格雷斯托克庄园甚至连个念头都算不上,他并没有真的计划要去。一直以来,他只和米莉安一起出行。如今要他孤身一人跑到那里干什么呢?况且他之所以提到格雷斯托克,目的只是想让伯纳黛特知道他并非无事可做。现在他肠子都悔青了,他真希望时光能够倒流,他没有把手伸进米莉安的靴子,没有发现那条手链。如此一来他就不可能拨打大象身上的电话号码,最后也就用不着坐在这里和伯纳黛特讨论格雷斯托克庄园的事。

“我还没确定……”他说,“也许下次吧。”

“你应该去。生活总得继续,一步一步来嘛,旅行对你有好处。”

亚瑟惊讶地发觉,自己竟忽然有些心潮澎湃。他无意中发现了妻子过去的秘密,好奇心使他产生了一探究竟的念头。最近以来,他每天都被忧伤、失望和惆怅的情绪所包围,而好奇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我只是想看看老虎在英国人的花园里走来走去是怎样的景象。”

而他的确喜欢老虎。那是一种雄壮而又色彩斑斓的野兽,它们一辈子就只干捕猎和交配两件事,与多愁善感的人类截然不同。

“是吗?看来我小瞧你了。我以为你顶多只会喜欢小狗,比方说小猎犬,而且你给我的感觉应该是更喜欢仓鼠之类的小动物。既然如此,你何不跟我们一起呢?内森开车。”

“你不打算开你们那辆露营车吗?”

“我准备把它卖掉。对我来说它太庞大了,而且卡尔不在后我还得花钱保养。内森有辆福特嘉年华,虽然破旧,但性能还很可靠。”

“你不用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吗?也许他有别的安排呢……”亚瑟发现自己在拼命找借口推掉这次旅行。他真该管好自己的嘴巴,倘若他出去了,家里的这一切由谁来照看呢?他的作息会被彻底打乱,谁给弗雷德里卡浇水,谁又会赶跑假山上的猫?如果去,则势必要在外面过夜。可他从来没有给自己收拾过行李,以前那都是米莉安做的事。他绞尽脑汁寻找合适的理由。他不想窥探妻子的过去,可他又迫切地想要了解他们认识之前妻子的生活。

“不,不。这些事还轮不到内森操心,他只管开车,其他的事由我这个当妈的全权负责。你如果去的话他会很开心的,说不定会高兴得忘记大学的事。我知道离他申请大学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但我想提前着手。他去上学之后我会非常寂寞的,天天一个人过,感觉肯定特别奇怪,我甚至不敢想离开我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说不定等我去宿舍看他的时候,就只能见到一堆白骨了,因为这孩子连吃饭都会忘记。”

亚瑟一直在考虑,他想说也许下半年再动身。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愿和伯纳黛特还有她的儿子一起旅行。他见过一次内森,那是在一个咖啡早茶会上,他和米莉安碰到了伯纳黛特。那孩子少言寡语,对人冷淡。说一千道一万,亚瑟不想出门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家里让他感到安全,千篇一律的生活让他感到轻松舒适。

可伯纳黛特随后说:“等内森走后,我就剩一个人了,一个孤独的寡妇。不过,起码我还有你和其他朋友。亚瑟,你对我来说就像家人一样。”

亚瑟愧疚难当,伯纳黛特的声音中的确透着孤独和凄凉,这与她平时留给亚瑟的印象完全不同。他陷入了矛盾,一方面,他浑身上下每一根谨慎的神经都在劝他放弃前往格雷斯托克庄园的念头;而另一方面,他又急于想搞清楚米莉安和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关系,因为那个地址与她的人生仿佛格格不入。还有印度,格雷斯托克勋爵似乎是个耐人寻味的人物,而他的家族已经拥有那处庄园好多年,所以说不定他能知道或记得米莉安,也许他能解开手链背后更多的谜团。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难道亚瑟真能收起那条手链并将其束之高阁,从而错过这个了解妻子过去的机会吗?他显然做不到。

“想不想听我说句心里话?”伯纳黛特说。她手里拧着一条抹布,在亚瑟旁边坐了下来。

“呃,你说。”

“卡尔去世之后内森也并不好过,他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所以路上有个男伴儿对他也有好处。虽然他也有朋友,可是,那不一样。如果你在旅途中能给他一点建议或指导……我想会有助于改善他的心情。”

亚瑟极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做出摇头的动作,他想起内森红花菜豆似的身体和像停尸房的窗帘一样耷拉在一只眼睛前面的黑色头发。他们见面那次,内森只顾着喝咖啡,吃蛋糕,几乎一言未发,而现在伯纳黛特却希望他和这孩子来一次男人之间推心置腹的谈话。“哦,他不会听我的。”他轻声说道,“我们只见过一次面。”

“我觉得他会的。他每天听我唠叨都听腻了,换个人说不定倒有点新鲜感。”

亚瑟注视着伯纳黛特,他很少这么直接地看别人,但这一次,他没有回避。他看着伯纳黛特的红头发,以及正向外扩张的深灰色的发根。她的嘴角微微下垂,显然,她正迫切地等着他点头答应。

他可以把米莉安的东西全都捐给慈善商店,他可以把手链放回衣橱,从此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如此一切就都简单了。可有两个理由使他放弃了这么做的想法。一是手链背后的种种谜团,就像星期天下午他和米莉安一起欣赏的探案影片,寻找手链背后的故事将时时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他能发现妻子更多的过去,从而拉近与她的距离。而第二个理由是伯纳黛特,她登门那么多次,每次都带来好吃的,还说那么多安慰人的话,但却从来没有要求过回报——用不着给钱,用不着做事,用不着听她唠叨卡尔生前的事。但是现在,她有求于他。

亚瑟知道伯纳黛特绝不会勉强他,但看着她坐在自己身边,不知所措地把手指上的婚戒转来转去,他明白,这件事对她特别重要。她希望亚瑟能陪她和内森一起上路,她需要他。

他在椅子里扭了扭身体,暗暗告诉自己:这件事他非做不可,他必须赶跑脑海中的反对之声。“我觉得去格雷斯托克能让我放松心情。”他趁自己改变主意之前开口说道,“至于我和内森嘛,我想我们应该能合得来,那就算我一个吧。”

同类推荐
  • 解铃

    解铃

    周一上午,我泡的龙井茶刚刚在杯里舒展身子,清香还没有完全散开。办公室门口传来小心的询问,请问领导在吗?我放下手头的报纸,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带茶色眼镜的瘦弱年轻人,双手抱着一顶斗笠,双腿呈立正姿势,局促不安地冲我微笑;另一个是穿制服的大楼保安,一手擎着对讲机,一手叉腰,和他保持一个人的间距,以便随时抓住他扭送出去。保安见我抬头,就连忙解释说,这个人说警察打了他,要找你们领导解决,已经在楼下等了很久,我就带他上来,你们看看怎么办?我看了看办公室里的同事,离门口最近的老张仍旧看他的报纸,且有点入迷;对面的小黄则费力地点击鼠标,显然也无暇顾及此事。
  • 桥声

    桥声

    陆成安与其他赶在春节前返乡的人一样,踏上了归家的路途。他本不想回家,父亲的一通电话却带来了母亲的噩耗,使他不得不作出这个决定。可回到家后的陆成安发现,一切变化都出乎他的意料,物是人非的背后,有太多隐秘不清的东西正在窥视着他。无数个陌生人走进他的生活,有太多他不知道的和当时无法触及的秘密,正向他席卷而来。孤独、无助、迷惘、无能为力,生活裹挟着他,正朝着未知的方向疾驰而去……生活就像是一座人来人往的桥,它承载着来往的路人的命运与悲喜,唯独发不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 许你诺言,赠我欢颜

    许你诺言,赠我欢颜

    你有没有默默地爱过一个人,在年少懵懂的岁月里?那时她尚且不懂什么是爱情,却将他小心翼翼珍藏在心底,一搁就是整整十年。十年前,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江家公主,身旁追随者无数;十年后,她却成为众人攻击谩骂的众矢之的,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再次重逢,他是意气风发的特警队长,她却是默默无闻的图书管理员。他一反从前的冷静自持,主动出击,想将心中的小美人一举拿下;她却早已不是旧时模样,谨慎防守,不愿跟他生出更多纠缠。面对家中堂兄的步步紧逼,几家势力的暗中博弈,他与她原本单纯的恋情,却成为众人眼中不可宽恕的罪过。当时光流转,思念绵延,他们始终躲不过宿命,升级版高帅富特警拯救豪门落魄千金。
  • 未知的第九人

    未知的第九人

    五月不脱脂,七月徒悲伤。事情起源于我逛淘宝受夏装刺激了,为了减肥愤然参加了一个网上组织的游泳协会。当时正好有一个女孩退队,她在迎新会上拉着我的手,神经兮兮地说:“这个游泳队犯水鬼,人数永远只能是八个,多出一个人都会出事的。要是有新人来,你也退出吧。信不信由你。”A市在历史上是靠水路兴盛起来的城市。沿着白水江,水网四通八达。在现在这个交通便捷的时代,河道反而失去了当初的重要地位,江两岸修建了滨江公园,改造成市民休闲娱乐的地方。这就催生了很多民间游泳团体。
  • 潮湿的春天

    潮湿的春天

    刘诗诗什么时候从教室里离开的,谁也没在意。大家都在安静地晚修,白亮的节能灯下,36张桌椅,每张小桌上都堆放着厚厚的一摞书本,间或还夹有笔筒、水杯和小茶叶罐等常备物什,留出的空间只够容一颗头颅。抽屉里也溢满了书和文具。教室很大,对于只有36人的小班来说显得略有些阔绰。前后各有一台柜式空调,眼下是三月,空调还没派上用场。左右墙壁上分别对称挂着几幅楷书写就的励志帖——“不问耕耘,但问收获,天道酬勤”“滴水穿石战高考如歌岁月应无悔,乘风破浪展雄才折桂蟾宫当有时”“造物之前,必先造人”“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热门推荐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劫道归尘

    劫道归尘

    “哎呀,师兄~,任务有你就好了嘛!小光头,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姐姐带你玩好不好?”“……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人生三论

    人生三论

    真实人生的幸福没有绝对的答案,关键在于我们的生活态度。只有善于抓住幸福的人才能懂得什么是幸福;只有懂得取舍,善于放弃,宽容待人,才是快乐之本、幸福之源。本书为广大读者提供心灵的甘泉,涤荡平淡生活中的单调和苦涩,帮助人们营造更加幸福的人生……
  • 重生之庶女修仙路

    重生之庶女修仙路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不就出车祸了吗!怎么就死了?庆幸的是自己重生了^_^又衰到极点重生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上还是刚死了娘的#无意中发现了修真之路\仙路茫茫意志力要强狠毒嫡母算计我让我嫁老头\姑奶奶我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哼哼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20几岁耐住寂寞,30几岁打破沉默

    20几岁耐住寂寞,30几岁打破沉默

    20几岁的年轻人要学会在寂寞中生存、学习和发展。只有具备极强的专注力和承受力,才能保证自己比同龄人奠定更雄厚的人生基石,才能得到更多的赏识和机会。而30几岁正是人走向事业巅峰的加速阶段,在这个时候要打破沉默,学会主动争取更多的机遇,学会利用关系,变人脉为财富。
  • 嫡女谋:江山为聘

    嫡女谋:江山为聘

    前世,为了帮助那个负心人登上皇位,她付出所有,最后却被乱箭穿心,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在自己面前,重生后,她誓要报仇雪恨,保护好自己的家人,不再让自己陷入感情之中,却因为无意间救了某腹黑王爷,被彻底赖上了…
  • FIFA金球

    FIFA金球

    自从有了FIFA金球系统,看雷佳明怎么一步步走向足球之巅。新书(巅峰J罗)
  • 关于我美丽母亲的一切

    关于我美丽母亲的一切

    等待未必是要等到某个人、某种结果。它像藤蔓类植物,执迷不悔地生长、蔓延。等待本身变成生命的活力和风景,只要等,联系就存在。母亲是孤儿,去世的时候,留在身边的只有她唯一的儿子。她等了一辈子的丈夫,依旧杳无音讯。年轻时,她美得充满光彩,温柔、无暇。为了养家,丈夫不得不外出务工,常年在外。而那一次,他一走,再没有回来。执拗、纯真的她开始了一生的漫长等待。等待的季节里,老实淳朴的邻居、颇具才情的外地来客、亦正亦邪的热心警察……他们都曾闯进她的生活,却没有一个能够走进她的生命。因为她相信丈夫的承诺,认准了他给的那份情。作者以儿子成长和变化的眼光,摄录了母亲深情却寂寞的守望岁月。她,一个江南女人,原本温婉、灵动,为了爱,却 “犟”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