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船之下,是清澈到毫无秘密的白河。河水之下,是大块的灰色岩石,以及小巧圆润的石卵,仿佛近在咫尺,但一杆船桨却触碰不到它们。偶尔遇到一两条草鱼,它们就像在空中漂浮着一般。
一
微冷。水面上倒映着两岸乔木的斜影,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水面上隐隐有水雾升腾。今日无云,骄阳也慢慢地羞涩地丛林中唤出,渐渐的,周围多了些许暖意。
“三年不见,这白塔竟比当初更加白净了!”苏城两手拉着船绳,望着山间矗立的那座白塔。白水映白塔,这仿佛才是木屋前最美的风景,就好似三年时间晃晃而过,他们心中都映照着彼此一般。
苏茉看着白塔,不禁秀眉微皱,默默地叹了口气,好像心中最痛的回忆被揪起。三年前的那一夜,对于她来说就是噩梦。可苏城他不懂。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只是轻轻的说:“它是后来重建的。”
“重建的?”苏城也是一愣,在船上凝望那座白塔,心中也是一阵恍惚,昨晚父亲竟没给自己提起这件事。他心想:爸还是不了解我,他不知道这白塔在我心里意味着什么。他不敢再去问她,因为心思细腻的他,已经感觉到她心中涌起的哀伤。
苏城此时仔细的看了看这艘木船,心中也有了猜测。他不去问她,因为他不知道这三年里她都经历了什么,她若是愿意对自己说,那自己也不用问。
在船上远望山间,就被无尽的翠绿装满了眼眶,初春的绿是带有一丝娇气的,你把她看得久了,这一抹绿就会含羞。她经不起烈阳的照耀,也经不起风雨的洗礼。但她就是那么美,嫩得吹弹可破,绿得流连忘返。
那座白塔就在这一抹绿意中,如同一颗没有叶子的古树,像标杆一样立在山腰。它是绿意中的一点白,但却没有任何反差感,仿佛它本就应该立在那里,没了它才会感觉到突兀。对于苏城来说,它不仅仅是标杆,还是回忆。
“我想去那边看看。”他说。
二
船到岸边,苏城扶着苏茉下船。他知道,她一直做摆渡生意,下船身手定然是比自己矫健的,可是他就是忍不住,仿佛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她微颤了一下,抿着朱唇下船。
水中有一条鲤鱼触碰了水面,引得原本就不是很宁静的白河,又荡起一层波纹。
苏茉回首望了望对岸,山下那圈篱笆里的木屋,十八年来她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对那个很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屋子,升起如此强烈的不舍与留恋。她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离开,这里承载着她很多很多回忆,甜美的还有痛苦的,无论这些是幻想的还是真实的,都是自己的经历。
她犹豫了。
到了白塔旁,苏城抬头望去,心中滋味难以表述。“如果不细看,还真的跟以前的一样。”他喃喃地说。有人说,风景不变,只是人心已故;可他觉得,人心依旧,只是风景不再。他摸着塔身,不由得唱起了歌,眸中落满了回忆。
苏茉站在他身后,水花也早已灌满眼眶,实在忍不住了,就像春雨一样,“嗒,搭……”地往下掉。她觉得,心中存了三年的空洞,此时被填满了。就像用春天里的槐蜜,有着清淡的香,浓郁的甜。
“三年前发了大水,以前的渡船还有白塔,都被冲走了。”她哽咽着。那一夜里,大水把原本的一切都冲走了,爷爷守了四十多年的老渡船、送走了一队队人马的白塔、年久失修却很温馨的木屋,都没了,爷爷那晚也走了。那一夜是那么的冷,那么的孤独。
她原本觉得,以前的一切没有了,算是上天对她的一次救赎。可她做不到,她忘不了昔日的点点滴滴。若是跟没有发生过一样,为何还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杨叔帮自己修了木屋,船管苏顺送了她一条木船。那条木船自己本来是不想要的,杨叔帮她收了下来。白塔也是两年前建成的,她觉得虽然一切都成了新的,但亘古不变的是心里的那份思念和希望。杨叔陪她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河岸边,一起等着,直到他回来。
她怕他回来后,也像这新的木屋,木船还有白塔一样。看上去没有变化,但终究不是之前的木屋,木船,白塔。她听着他轻轻的歌,之前的纠结好似渐渐淡化,像三年前的那场梦一样。
三
他唱完后,她又摘了一把虎尾草。
“走吧。”苏城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对苏茉说着。男子背着少许行李,女子跟在其后,林中蝶蜂飞舞,山雾清淡。
木门镶嵌在半圈篱笆墙中,篱笆依着山势围出不算大的院子,院子里是一座不算大的屋子。杨叔在屋檐下闲坐着,那已经脱落了漆皮的板凳,仿佛和这位老军人很是般配。那老树皮一样的手里端着一支烟杆,石英材质的烟嘴上有一个缺口,好似老军人身上的一道伤疤,烟杆上挂着一个棉质的烟袋,黑油油的,杨叔从袋里捏了一簇烟草,之后放在烟斗里按了又按,等按实在了,就划一根火柴靠近烟草,嘴上“啪嗒,啪嗒”地抽着。
这是茶峒出产的上等烟草,以前苏茉的爷爷在船头上,总会慷慨的让来往的行人吸上一烟斗,茉茉跟在爷爷身后,一直说爷爷傻。她不明白爷爷为何要白送别人烟草。
吸着烟杆里的烟,杨叔想起这些,脸上也挂了几分笑容,只是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眸里,也多了几分哀叹。
“杨叔!”苏茉在篱笆墙外,眼睛一直往院子里瞅着。杨叔一听,连忙把烟斗在地上“铛铛铛”的敲了几下,将烟斗里还没吸完的烟草倒在地上,用脚踩了踩,回身把烟杆藏到房门门槛下,这才赶忙去开院门。
刚一开门,苏茉就闻见烟味,将半边身子伸进院里,故意用鼻子嗅了嗅,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杨叔。杨叔尴尬的摸了摸头,正要解释时,木门也在这时候敞开了。
杨叔不禁剑眉微皱,盯着苏城:“顺顺家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