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的时候。
云三嫂起来把面糊熬巴适，冒着风雪给郑王氏端了满咚咚一碗来。可她走拢郑王氏门口，发现篾笆门大大子打开了。她心里道：
这哪个比我还跑得快呐？说过由我来料理得嘛，怎么忘了呢？
云三嫂把细一看，不对，地上的脚印是朝着外前的。
但云三嫂还是高兴起来：因为郑王氏能够扭动，说明她已经对了①，最起码好多了。不然，她哪来力气出门去呢？可当云三嫂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墙边上时，又轰声把她吓了溜尖尖一跳。
啊呀！郑王氏重起舞爪死在儿间②。
云三嫂丢了篼篼，嗵声跪在雪地上，流着眼泪哭道：
“呦喂，郑王氏啊郑王氏，你咋不等一下吧？早饭都没有吃到你就走啦。妈依我硬是太没得出息了，先晓得呀我高矮都要早点子吧，胆胆就迟一期期儿。就打主意我没有想到家吗，你也不要这么着急吧……
“郑王氏啊郑王氏，你叫撒手走了，可我的心头老火得嘛。还有底底下这个婆婆大娘吔……婆婆大娘吔……是我拉得转来呻，我想方设法都要把你们两个拉转来呀……”
云三嫂不认识郑王氏底下的马奶奶，但她知道，马奶奶也是穷人。云三嫂拿到没办法，只好去求曹兴发。很快，曹兴发就带起几个乡亲走了过来。
雪花渐渐停了，寒风渐渐弱了。
乡亲们七手八脚，正要把郑王氏和马奶奶放在门板高上③，往坟园里抬的时候，马马儿来了。马马儿伤伤心心哭了一阵，大家把他拉了起来。
在坟园里，马马儿还是哭，哭得鼻齉口水，哭得痛不欲生。
云三嫂问：“马马儿，你还有其他亲戚么？”
马马儿只是哭，没有说话。
曹兴发问：“马马儿，你还找得到块把偏刷刷④亲戚么？”
马马儿还是哭，没有说话。
周大爷说：“我真担心你呀，以后的日子还有侬么长。”
江泥水匠说：“咋整吧？还是只有靠你自己……”
乡亲们掩埋了马奶奶和郑王氏，陆续离开了。云三嫂要马马儿一起离开坟园回紫竹寺里去，可马马儿弄死不走。他趴在奶奶坟上，放声痛哭：
“奶奶呀……奶奶呀，你咋就这么舍得走了呀？昨天都还好好的嘛……咋说走就走了呀？你不是说我还不满六岁嘛，你不是说要把我抚养成人嘛……
“奶奶呀……你这一走呻……哪个来痛我爱我嘛？没有你呻……二天我一个人，朝哪里走嘛？奶奶呀……奶奶呀……别人欺负我呻……我怎么办嘛？奶奶，奶奶，奶奶呀……我说过我长懂要供你得嘛，你咋不等我长懂就一个人走了呀……”
马马儿哭了很久，感到空气沉重，压得胸中喘不过气来。他六神无主，独自跑到溪河边上，呆呆地望着缓缓南去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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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对了：(病愈)好了。②溜尖尖一跳：很大一跳。③高上：高读kāng，上面。④偏刷刷：比旁系还偏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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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倒映着雪后的天空，倒映着他小小的身影，倒映着他身后黑嗡嗡的青冈树林。
马马儿不相信奶奶就这样离开了他，他不相信奶奶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奶奶非常非常的善良，奶奶不会死，奶奶一定没有死！马马儿坚信奶奶会突然站起来，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马马儿又跑到新垒的坟前，盯着奶奶的坟堆。他多么希望坟堆忽然的皲开，他多么希望奶奶忽然从坟堆里出来，他多么希望牵着奶奶的手，一起走出这可怕的坟园。可是，马马儿在奶奶的坟前站了很久，始终没有奇迹在他眼前出现。
马马儿想，奶奶现在会不会在庙子里头等我呢？于是，他又跑回紫竹寺。紫竹寺里除了奶奶用过的东西，没人。他就坐下来，看着奶奶的遗物，静静地等待奶奶归来。
马马儿等了很久，还是不见奶奶归来，便又往坟园头跑去。在坟园里，他见不到奶奶的影子，就再回紫竹寺来。他往返跑了好几个来回，脚板儿冻木了，冻包破皮了，里路到头①滴着他的鲜血。可他那里顾得上什么寒冷与疼痛呀，只有苦涩的泪水止不住地直往外流。
奶奶走了，对马马儿来说，就像天塌了，就像地陷了。不满六岁的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成了世上最可怜的人。
云三嫂回到家里，想起郑王氏，想起马奶奶，想起马马儿，心头趋毛趋躁，难受极了。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儿在干坎上走来走去。狗娃儿见娘的眼睛是泡的②，他知道娘在为两位老奶奶的死去而伤心，在为马马儿失去他生命中唯一的亲人而流泪。
狗娃儿也低下了头来。
云三嫂在干坎上跩了一阵，又轻轻走到头间小屋去。尽管她踮起脚尖，故意让脚步声格外细微，但仍然叫隔壁子的张婆婆感觉到了。张婆婆问：
“把她们埋啦？”
“嗯。”云三嫂因为哭过，声音有些颤抖，“埋了。”
“郑王氏毕竟给我们一屋人住了那么久，随便咋说，心头放不下她呀。”张婆婆接连呻吟了几声，“这人想穿了，真没意思。你看郑王氏，众不好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
云三嫂心里难过，她低头清理着狗娃儿换下的衣服，没有说话。
“还有那个小叫花子呢？”张婆婆问，“他又咋整咹？”
“说不得。说出来伤心，整得大家眼流子滚③。”云三嫂用围腰帕擦了擦眼泪，说，“最担心的就是小叫花子了。他奶奶一死，又没得人供(养)得起他，看到硬是心焦得很……这低低儿大的娃娃，要不是战乱，应该还在爹妈老汉儿的穷褓头④耍瓜呢。妈依偏偏遇到龟儿子些打过去打过来……哪个都嫑得这个娃娃二天在哪里煞搁哦。”
张婆婆在隔壁子生着闷气。
“不信试⑤嘛，我把丑话说在这儿。如果不拉他一把，这个娃娃不拿来饿死也要拿来冻死。”云三嫂说，“人家两奶奶住在紫竹寺里头，哪怕讨口要饭，也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要是我还有低低儿办法，肯定要……唉，就看老天爷了……”
“管他喽，”张婆婆说，“这个人呐，还是要多做点好事。”
“早就想过了，只要这个娃娃没有离开流沙堰，我会仅颠颠奉承⑥。咋吓得绊嘛⑦？调起来是我们狗娃儿落到这步呻，还不是一样的，巴不得有人帮到照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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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里路到头：一路到头。②泡的：哭过的样子。③眼流子滚：眼泪流。④裙褓头：怀头。⑤试：读告。⑥仅颠颠奉承：尽最大能力来照看。⑦咋吓得绊嘛：哪个的心有这么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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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三嫂理完衣服，又把家里收拾一阵，问婆婆儿说：“脑壳还得痛不？”
“好多了。”
“外前冷，你睡吧。”云三嫂见婆婆儿的病情好转了，心头轻松了一些。“我想出去杠一转①，耽搁一期期儿②回来。”
“去吧，小心点。”
云三嫂走进草屋，敛开草穰子。把一些芋儿、萝卜和青菜邦邦装进篼篼，将狗娃儿叮嘱一遍，便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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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杠一转：走一趟。②一期期儿：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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