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里洪服了几道水药，病情虽有好转，但他一闭眼睛，依然老做怪梦。
幕友急得抠天。
冬月二十六，一早起来，幕友急匆匆跑到里洪房间，见料理里洪的差役口水吊起，正睉瞌睡。便上前推了一把，问：
“老弟，昨瓦兮①，老爷该睡好啦？”
“锤子才睡好了，看到求上都打得燃火。”
差役脑壳暮沉沉的，竟然忘了这是在里洪面前和幕友说话。说煞搁②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唐突。万一里洪没有睡着，拿他龟儿子听见了，肯定要记上一埂③。这家伙本来就是半夜吃桃子，感④的捏，要是他眉毛一皱，那还了得呀？
差役唰声撑起身来，呼儿声跳倒天坝头，又诧乎乎的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动静，才对幕友诉苦说道：
“硬把我整绒了⑤。一夜到亮，他惊窝儿窝儿呐喊‘有鬼有鬼，’把我吓到处⑥。天亮了，你看吧，才将个儿睡倒，还嫑得他睡着没有。妈依我两夜没有睡过瞌睡，凴⑦在墙上闷哈哈儿⑧也不敢落觉⑨，眼睛飞加塞⑩不为出气?，还少**冷。再纵块几?整下去，天官儿唉，哪个遭得住哦？干脆重新找个人来换我一下吧。那块牛屙出来的说句白话，我当真整得像胎狗儿孃?，求上都不通泰。”
差役揉着眼睛，呵嗨密打起，确实不当人假的?。
“好吧，你先把老爷药他温热，等他醒来服用。”幕友还算落板?，“过期期儿?，我通另找人来替你。该对呗？”
护理里洪的差役温药去了。
幕友立在门外，伸起白鹤儿颈项把躺在床上的里洪找了两眼，调过头来，正好看见往天遭野狗咬伤脚杆的差役跩了过来。
“来，你把老爷守到。今天，其它事你就嫑去做了。老爷这儿间，暂起来?一下离不得人，你把稽优?把细点。”
遭野狗咬伤脚杆的差役点头应了一声，便走到里洪房间，老老实实坐在门前。
幕友又来到厨房侧边，听见屋子头有人正在用餐。幕友?起进去，指着缺耙子差役说道：“来，我给你说句话。”
缺耙子差役抬起头来，看着幕友反问道：“我？”
“对。”幕友把缺耙子差役拍?到门外前，说，“喊到他们，权以喊到木头棒棒。几爷子水求得很，尽都是理扯火?，这里头，就数你杀杠?。”
缺耙子差役受宠若惊。
“你再把城外前去扛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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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昨瓦兮：昨晚上。②煞搁：完。③记一埂在儿间：记一笔在那里。④感：选、择。⑤一子呐把我整绒了：简直把我累坏了。⑥吓到处：吓惨。⑦凴：不读píng，读pēn，靠。⑧闷哈哈儿：打盹或小睡一会儿。⑨落觉：觉读告，睡着或深睡。⑩塞：困。?不为出气：不打紧。?纵块几：这样。?特儿宝、胎狗儿：傻瓜。?不当人假的：很可怜。?落板：落教，够人情味。?过期期儿：等一会儿。?暂起来：暂行。?稽优：照顾。?拍：喊。?理扯火：不认真。?杀杠或杀火：能力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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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一转①？”
“对。燕个儿，昨勾儿，今个儿②，老爷口口声声都说鬼话。这里没有外人，我才给你说句老实话，担怕③他是闯到鬼了。你赶紧去找个端公来，给他配治一下。”
“这……”
缺耙子差役露出为难的样子。
“巴啊得④。”幕友给他打气说，“你去吧。”
“好吧。”
缺耙子差役非常懂窍，几法式把碗头的饭菜刨毙⑤干净，不做声不做气，一个儿走出门来。幕友挤了个眼睛，悄悄拿出一些银子，小声说道：“来，揣点货儿(钱)在身上。”
缺耙子差役接过银子，转身便走。
“等到。”幕友上前交待说，“眼下世道还不太平。端公不是那么好请的，你要多挽些屁儿法⑥。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端公找来。”
“好的。”
缺耙子差役喜欢耍单绷子⑦，他换过衣衫，依照幕友吩咐，很快出了县城。
这盘，虽然缺耙子差役也是见村子就钻，见房门就敲。可是，他运气大大不如往天。一路上，连鬼都没有看到过一个，找人，那就不消说了。
走了一阵，缺耙子差役竟然走到了西北方向来。
他怕把时间白白浪费，便停住脚步，左看右看，忽然看见了两棵高大的楠木树。看见了楠木树，缺耙子差役就想起马子山来。因为这楠木树是显眼的地标。从树子底下，顺到大沟边上往底下走几里路远，就是马子山的家。
在缺耙子差役眼中，马子山相当不错。
大上燕天，给里洪寻找郎中，就是通过他才把郎中找到的。这里离马子山的家不远了，缺耙子差役心中大喜，决定再次上门去找马子山。
他抖了抖鞋头的渣渣，继续往前走去。
缺耙子差役穿过一个阴森森的大坟园，翻过一道土埂子，走过一平⑧冬水田，很快来到了大楠木树下。
树上鸟巢无数，白鹤成群。
他抬头望了望，尽管耐人寻味，却不敢停留。
缺耙子差役沿着弯幽弯幽的大沟边，向西南方向走得正展劲，突然在林子前边的交叉路口，来了一个补锅匠。
这个补锅匠，正是良补锅匠。
尽管兵荒马乱，为了养家糊口，找点小吃，他每天都要麻起胆子，在偏僻乡村，寻点活干。今天，嫑咋神戳鬼戳的跑到了西门外前来。
缺耙子差役脑壳滑唰⑨，他想：这儿间现挡挡的⑩就是人，何必一条要?找马子山呢？于是，他快步走上前去。
“师傅，我想问你一下，行不？”
良补锅匠停住脚步，诧乎乎的把缺耙子差役打量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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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扛一转：走一趟。②前勾儿、昨勾儿、今个儿：前天、昨天、今天。③担怕：可能。④巴啊得：不怕。⑤刨毙：用尽，吃完。⑥挽些屁儿法：多想点办法。⑦耍单绷子：单独行事。⑧一平：片。⑨滑唰：狡猾。⑩现挡挡的：现成的。?一条要：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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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
“对，这儿个一围到转，有端公不？”
“端公？”
“我想请个端公。”
缺耙子差役空起两手，一身破烂，说话也不惊风忽扯，良补锅匠自然没加戒备。
“我家老爷闯鬼了……”
“你家老爷？”良补锅匠说，“听你口音，是外地人吧？”
“逃难走拢这儿间，老爷病得扎实，走不了路。”
“……怪求不得①……”良补锅匠慢腾腾地问道，“为啥子不请郎中，要请端公呐？”
“郎中，早就请过了。吃浪多药，泡儿泡儿都不起一个。”缺耙子差役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估计闯到鬼了，想找个端公来……”
“哦……”
“你晓得哪里有端公不？”
“嫑得哇。”
良补锅匠摆摆头，转身欲去。
“唉唉唉，师傅师傅，不忙走噻。你我两个都是庶民百姓，实话说了吧。这年头，叫军兵整怕了，是不能轻易相信一个人。我理解，你是对的。但我不一样，确实是老爷病了。一屋人都看到他在耍②。如果再拖下去，只怕……”
良补锅匠根本没管缺耙子差役说些什么，埋(迷)倒脑壳一个儿走了。
缺耙子差役失望地转过身子，可他没走几步，忽然看见旁边几座新坟，便想起马子山往天说过：他舅子死了，这几天要出门去。
缺耙子差役想：走拢马子山屋头，万一找不到人，肯定要误县太爷大事。而面前这个补锅匠，一天到黑走村串户，哪里有端公，他应该清楚。实在不行，就是下话，耍不要脸，当块龟儿子龟脑壳③都干。不管咋说，反正要把补锅匠扭到④不放。过了这一村，只怕没有那一店。
于是，缺耙子差役车转背来，再次追上前去，拦住良补锅匠去路。
良补锅匠停住脚步，把缺耙子差役紧紧盯到，一言不发。
缺耙子差役估计良补锅匠是在吊他口味，便装出哭兮兮的样子说道：
“不瞒你师傅说，我们是外地人，本想逃到山头去，哪晓得走拢半路上，就整来撑不住。没得法，悄悄个儿住进东门外前的破庙头。陷在这儿间⑤几十天，老爷的病越来越凶，硬把四心都给我划烂完，求你师傅……”
“问题是我又嫑得哪里才有端公得嘛，你叫我咋整咹？”
“背得⑥我安心要当厚脸皮，我当真没得法了，只有把你赖到。师傅，麻烦你，麻烦你把细帮我想一下吧。”
“想一下？”
“呦喂，当真遇到⑦你了，高矮要⑧帮我想一下。”
“端公……端公……”良补锅匠见缺耙子差役的确是找端公，假意抠抠脑壳，“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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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怪求不得：难怪。②看到他在耍：他是顶梁柱。③龟脑壳：让妻子放荡的人。④扭到：赖到。⑤陷在这儿间：间读干，困在这里。⑥背得：不是。⑦遇到：用到。⑧高矮要：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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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耙子差役一听想起来了，贵兮问道：“哪里……”
“有点远。”
“远也行，只要有端公。”
“如果你当真是逃难……”
“当真是逃难的，哪个说半句白话，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该对呗。你看吧，我浑身上下，邋儿邋刮①。唉，说啊又说，千万嫑见笑嚯……”
“那我就说实话吧。正县端公到是不少，东门王端公，西门李端公，北门张端公，南门谢端公。可是，南门谢端公已经拿给军兵杀了。东门王端公，西门李端公，跑出去躲避战乱，究竟是死是活，还嫑得。只有北门张端公，回是回来了，可我不知道他人在不在屋头。”
“只有北门张端公？”
“对。你可以去碰下运气。”
“也只能碰运气了。不过，我一个远方人，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如果胡碰，就是打撞面过也整不醒豁。”
“是哇。”
“我说师傅，就麻烦你，帮忙带个路，如何？”
良补锅匠摇了摇头，不干。
“你不给我带路呻，我这一去，嫑得又要耽搁好久？”
“尽得北门外前，浪加远，单打单②跑一趟，又不是一两杆烟的功夫。”良补锅匠砍砍切切③说道，“不干。”
“是哇，来回一趟，不光脚板跑大，豪④耽搁浪多时候。空口扒皮⑤，不说你不干，调起来⑥是我，也不得干。这样吧，我给点跑路费。”
“跑路费？”
“对，光光生生⑦，”缺耙子差役伸出两根指头一比，说，“状多。”
“二两？”
“如何？”
“鬼大爷稀奇你的银子，说来得不热人⑧。”
良补锅匠唰声就把担子挑在肩上，做起马上叫⑨走的架势。
“那……”缺耙子差役贵兮说道，“你开个口吧。”
良补锅匠摇头不干。
“你要咋个儿才肯帮忙呢？”缺耙子差役见良补锅匠死疲搭瘟，以为遇到老闷桩⑩了，就决定来一个大出手。“我娘说了，只要你肯帮忙，随便咋说都行……”
“你是黄啦嗻?？这么冷的天，哪个饿几肚皮给你找端公哦？”良补锅匠直截了当说道，“这年头，银子拿来做啥子(爪子)咹？捏在手头，连吃的都买不到，起啥子作用咹？要给就给吃的，先吃到肚皮头再说。”
嚯，原来还是狡猾买主呢?。
缺耙子差役听出了良补锅匠的意思，他眼珠一转，立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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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邋儿邋刮：穿着破烂。②单打单：专程。③砍砍切切：直接了当。④豪：还要的切音。⑤空口扒皮：饿着肚子。⑥调起来：换成是。⑦光光生生：整数。⑧不热人：不吸引人。⑨叫：就要的切音。⑩老闷桩：傻得连吃都不贪的人。?黄啦嗻：外行吗？?狡猾买主：很狡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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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倒是有些，只是没有带在身上。纵块，我们来一个先说断，后不乱。我先给你银子，你把银子揣在身上。把端公请到以后，你把我住的地方去，给你换成粮食，如何？”
“光昂我也没得把握。万一放黄①了，空跑一趟喃？”
“只要……”缺耙子差役顿②了一下，便干干脆脆说道，“空跑一趟，也算是。”
良补锅匠还是迟疑不决。
“给你换五升玉麦，对不对吧？男儿汉，说话算话。”
缺耙子差役说着，就把银子搜了出来。
良补锅匠想：反正二郎杠不算很远，叠个来回打老早，顺路就把生意做了，何乐而不为呢？五升玉麦，已不是小数目呀。这么好的生意，就是憨来憨不得的憨鸡公儿，也知道干得。如果再不答应，只怕当真是那种脑壳进水的人了。
良补锅匠虽然心头默认，但他没有做起抖抖倯倯的样样，双手到伸不伸，涩劈涩劈③地把银子接到手中，仔细看了看，方才揣在身上，与缺耙子差役一起，穿小路择④了过去。
良补锅匠与缺耙子差役走了十几里稀泥巴路，已是中午时分。他们来到张河坝，张端公不在家里，缺耙子差役叹了一口长气。良补锅匠也怕生意没有整成，包包头的银子换不了粮食，他想了想说：
“要不，我们多耽搁一合儿，把李茂盛屋头去打听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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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放黄：放空，没有达到目的。②顿：读信，因迟疑而稍作停顿。③涩劈涩劈：勉强。④择：穿，操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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