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三嫂吓娄了，一扑爬跪在地上，又是作揖又是磕头。
“呦喂，绕了我们吧……大爷……绕了我们吧……”
云三嫂密集下话，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走拢她面前就停住了脚步。接着，周围又很快清静了许多。云三嫂惊奇地瞟起眼睛一看：
咋？不仅李幺姑、张幺娘、黄大嫂、杨大嫂她们跪在了地上。竟连陈秀才、刘裁缝、张大嘴巴、孙大贵、邱茶壶……这些大男子汉，也是一块二块都跪在了地上。
这下，云三嫂方才觉得，胆小一点，说不定还是好事哩。于是，麻起胆子说道：“各位大爷，刚才如有冒犯之处，弱女子赔不是了。”
说着，云三嫂直起腰杆来。
“你们有所不知呀，我们是从流沙堰过来的苦命人，老的老小的小，尽都拖儿带母，实在造孽得很。我身后这些几十岁的老父老母，接连几天，连稀饭汤汤都没有喝上一口。他们至今饿着肚皮，肠子早干铁醒①。就算不打死他们，也撑不了多久呀。”
听云三嫂一番言语，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棒客们，都把目光转向了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
对棒客来说，最忌讳的就是心不狠手不辣。但今天，他们确实手软了。因为他们与跪在地上的所有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正县坝区。
上半年，他们躲避战乱，流落到此，杀了罗青山等人，夺了房产，占了村子。白天，他们只让少数人在外活动，多数人则躲在隐蔽处，一有风吹草动，便倾巢出动。
当流沙堰这帮子人来到鼻梁岗后，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心眼儿颇多，他害怕大家知道他们的根根低低后，会以同样方式抢夺他们的村子。他们从鼻梁岗撵拢八层寺，真正目的不是抢劫(除了两头毛驴)，是想把乡亲们关在庙里，一把火通通烧死。
但云三嫂和大伙跪下以后，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发觉大家太可怜了。加上他在人群中又晃到了杨郎中，杨郎中曾经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转来。不然，骨头早已打得鼓响，就主动退了一步。
“云三嫂，不好了。”忽然，陈二嫂在背后头惊叉叉呐喊说，“曹二爸他……他……”
“曹二爸……”云三嫂明明知道曹兴发伤势严重，但她还是假白意思问道，“他……他怎么了……”
“他……”陈二嫂哭兮哭兮说道，“他不行了……”
“你……”云三嫂又大声问道，“你说啥子咹……”
“曹二爸他不行了。”侧边有人重复说道。
“呀喂呐，我的天吔！”云三嫂抬头说道，“看吧，我们成头的人都拐了，请各位大爷放我们一马吧。”
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听见曹二爸这个名字(在正县西北二门，就连几十岁的老头子也尊称曹兴发叫曹二爸，只要一提到曹二爸，江湖上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知道)，简直就是如雷贯耳。
“懂了，就说拢这儿间。明天太阳上山之前，离开这里。今日之事，不得向外人提起，否则，休怪我们无情无义。”
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说话宰子，丢下一句话后，便与几十个子伙子些②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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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铁醒：原指生锈，这里是缺乏润滑。②子伙子些：哥们儿，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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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山风呼儿啦呼儿啦的吹，看那劲仗，硬要把八层寺掀翻似的。
曹兴发不行了，大家都来围着他。
“二爸，二爸！你醒醒，你醒醒。”良补锅匠、杨郎中、陈秀才、王铁匠、陈纸匠，他们不停地呐喊。“二爸，二爸吔……”
大脑壳儿在哭泣，马马儿在哭泣，云三嫂在哭泣，陈二嫂、周大大、郭二公子在哭泣，在场的许多人都在哭泣。
“李大爷，曹二爸他不行了。”王铁匠从人群中出来，对李茂盛说，“不去看他一眼？”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李茂盛可没有说得，受了他那么多年气，还要我去看他，不咒他早点子死，就算对得起他了。“有什么好看的？”
王铁匠白了一眼，在心里骂道：龟儿子，当真没得取头①。人都要死了，还众了浪了②，斤斤计较！
天，打麻虾眼了。
杨郎中守着曹兴发，不断抬头注视着大开的庙门。因为江泥水匠、何老二、冯水生他们吆着毛驴走出沙门的时候，杨郎中与良补锅匠、邱茶壶几个正抬着曹兴发，没有紧跟杨大嫂一起冲出门去，与老婆娃娃分散了。这会儿，虽然棒客退走了，可他又担心起家人来。
曹兴发紧到没有落气，杨郎中想跑，又忍不下那个心。这里头毕竟只有自己是郎中。当然，就是守着曹兴发，杨郎中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手头没得药。但是，如果他跑了，乡亲们肯定要日诀他。
这头，杨郎中不出去找人，老婆娃娃，百分之百要埋怨他。他心头七上八下，着急死了。
天擦黑时，曹兴发终因失血过多，独自走了。杨郎中才硬起头皮说道：
“良补锅匠，我的婆娘娃娃都在外边，把我担心死了。我想出去寻一下，这边，你多操点心，对不？”
“去吧。还有郭二公子、周大爷，他们也是那气就担心起了，像你一样，一家人这儿有点，儿有点。大家都不知道情况是咋长起得。”良补锅匠非常理解杨郎中。“但你寻没寻到杨大嫂她们，到都要记到回来扯一个回销。免得我们担心。”
“晓得，他们先就说好的，在前面林子头等。如果不出意外，用不了多久就转来了。”
杨郎中与郭二公子、周大爷等人走出庙门，拉抻往山下跑去。还没有跑拢树林边边上，就见江泥水匠他们哭流扒涕上来了。
原来这是棒客们设好的圈套，他们故意放走吆着毛驴的少数乡亲，而把大多数人堵死在古庙里头，使大家头尾没法照顾。
江泥水匠他们出门以后，不知是计，拉伸就把说定的林子头去等候乡亲们。林子到是比较隐秘，光昂这是古庙附近唯一的林子，棒客们码干③他们要把里面去藏身。江泥水匠他们将将钻起进去，就被事前埋伏在里头的棒客抢走毛驴，挨一顿家伙。
江泥水匠他们遭了壳子，逼到离开林子，返回古庙找乡亲们。可他们走出林子不远，又见一群棒客从古庙方向跑了过来。大家害怕，就伏在岩边，躲了一阵，方才慌慌张张跑起出来。
何老二哭着道：“师傅，把毛驴整落(丢)了，我错了。”
杨郎中说：“落就落吧，只要人没有吃亏……”
杨大嫂说：“啥子不吃亏哦？龟儿子些心太硬了，脚头锭子把我们整到处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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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没得取头：没有人情味，差劲。②纵了浪了：这样那样。③码干：断定。④整到处：欺负的程度到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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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二公子说：“说啊又说，我们硬是老水子钻风匣——两头受气。这些棒客，跟军兵又有啥子区别嘛？”
周大大说：“说句良心话，这些棒客又比军兵稍微好点，他们对老年人下手就要轻些。”
“不叫好点。”杨郎中说，“是他们发觉大家都是没有隔好远的人些，其中有两个，我还给他们治过病呢。”
“怪求不得①。”江泥水匠说，“我还脉到②冯水生告饶得快，就不搒③他身上的东西了。”
“喜得好。”郭二公子说，“如果再把冯水生的东西抢起走，我硬是钉心④。”
“哪里哦，是我把东西吊到弄死不放，差点把手膀子给我咎断⑤。”冯水生说，“不然，一样喊日塌⑥了。”
关键时候，张端公走了，曹兴发也走了，有的人沉浸在悲痛之中，有的人则起了打猫儿心肠。
在大殿侧边的干坎上，张大嘴巴、孙大贵、黄篾匠他们坐在地上，凴⑦着柱头，叽叽咕咕斗起耳朵来。孙大贵自根来没有欢过头头儿⑧，便胎侧边两块口气说：“现在，嫑得喊哪个出来成头哦？没得头头儿呻咋整吧。”
“还肖⑨说咹啧？”张大嘴巴随口说道，“当然是李茂盛喽。”
“李茂盛？”孙大贵把脑壳一蒋⑩，说，“爬拉?，打他求钱，走欠得很?！”
孙大贵不喜欢李茂盛，是因为孙大贵要输李茂盛一着。说心凶，大家都凶，啥事都想占赢手。但是，人家李茂盛对不对欢(任)过里长，有得天独厚的老本摆在那里。可孙大贵呢？只做过一点小生意，连气气都没有汤到过，根本不入流。在人事关系上，大打了折扣。不过，孙大贵又比李茂盛还有城府。表面上，他一点不表现出来。外人，还以为他飞对?。
黄篾匠不了解孙大贵，老打老实说道：“咋整咹？找不到人得哇。”
孙大贵说：“一百多号人，连一块成头的都找不到嚯？”
黄篾匠想了想说：“那就只有良补锅匠。”
“唉，当真话。”张大嘴巴也说，“良补锅匠还差不多。虽然他脾气刚点?，但他脑壳活套，连曹兴发都很拱服?他。”
“枉自，你们嫑得他这个人的性格，跟李茂盛两个，壳壳儿不脱，完全是一厄尔的?，心凶得很，吃蛇得嫌短。”孙大贵听到两人都在抬举良补锅匠，比了一下嘴巴说，“找他，空了吹?。”
黄篾匠不知道孙大贵心头是咋想的，反问一句说：“是不是哦？”
孙大贵说：“慢慢个儿你就晓得了。如果他来成头，不把你整得像特儿宝才怪。”
接着，他们又扯到其他人身上去，可得孙大贵眼睛头，个个都不行。黄篾匠方才发觉孙大贵毛病深沉，继续谈下去没得意思，就主动把话题引到了侧边去：“唉，孙大贵，你晓得刚才那个婆娘是哪个呗？”
孙大贵问：“你说跪在地上密集磕头那个婆娘啊？”
黄篾匠说：“嗷，我看她还飞加作劲?。”
“啧？”孙大贵听到黄篾匠又拱服云三嫂，心头就有点毛区区的，“可不道?，你要喊她出来成头？”
“咋可能喃？”黄篾匠说，“连她是哪里的人，我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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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怪求不得：原来是这样。②脉到：以为。③搒：动。④钉心：霉到极点。⑤咎断：反向旋转，直至断裂，像车瓶盖一样。⑥日塌：完蛋。⑦凴：读pēng，靠。⑧头头儿：组织者，领导。⑨肖：需要。⑩一蒋：一偏。?走欠：差劲。?飞对：很不错。?脾气刚：固执。?拱服：佩服。?一厄尔：一样。?空了吹：不行。?非加作劲：厉害。?可不道：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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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嘛，一块女儿片片，她成头？逗客笑差不多。”孙大贵用痞削①的口气说，“选撒都选不到她身上去。”
孙大贵扭了一下身子，又道：“给你说吧，她叫云三嫂。就我们那边张厨子的婆娘。”
“喔，是你们那边的人嚯？”黄篾匠终于明白了，“这回子，喜得好她会说话。”
“不光会说话，还要低低儿胆量哦。一般女子家家，哪个敢哦？要不是她，今天嫑得要整成什么样样。”张大嘴巴说，“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祸，这话一点说不假。”
黄篾匠说：“婆娘叫杀杠②，光昂男人没得眼③。”
“啥子男人哦。”孙大贵说，“死都死了。”
“死了？”黄篾匠吃惊地说，“怪求不得。”
“唉，黄篾匠。”张大嘴巴问，“现在(这下)，我们朝哪里走咹？”
“你我两个，本来是跟马子山一路的，心想这边计划周全一些。再都没有按到，尖人④不发达，颠转整日笨⑤了。”黄篾匠说，“看来这个人呀，硬是起不得尖心。还把一把连都诖误。”
“算了，干脆我们把那边去听一下。”孙大贵见黄篾匠与张大嘴巴一直没有搊和⑥他，唰声撑了起来，说，“看其他人些又咋个儿说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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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痞削：小看，瞧不起。②杀杠：有本事。③没得眼：说话做事没水平。④尖(奸诈)人：狡猾的人。⑤日笨：出错。⑥搊和：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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