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繁星。
军营中大多熄了灯火，只有一些士兵还在值哨，零星的几处灯光，让夜色显得更加昏暗。蔷薇早已解下了战甲，因为事出紧急，只能随意披上一件从宫廷中带来的白色羽毛织成的披风，一步跟不上一步地匆忙走向主账。
她的脸色有些难看。
“联络官依您的命令先行抵达康戈尔，但被拒绝入城，对方甚至严正声明不允许任何军队过境，此举表明了对我们的敌意。公主，您看……”
索图紧跟在蔷薇的身后，他低着目光，不敢乱看。
“联盟不是向他们的属国传达了指令吗？”
蔷薇脚步没有停。在此之前的近十天内，远征军通过了七个城邦的领土甚至从城中穿过，因为有联盟的照应，如莱恩所说一路都很顺利。
但现在，似乎终于迎来波折了。
“这……”索图犹豫了一下，他微微抬起头来，看到公主这幅外人鲜见的着装，“联盟与南部城邦之间并非上下级关系，应该类似于一方上贡、而另一方提供军事协助的模式，确切来说，联盟并没有理由干涉康戈尔的内政。据说康戈尔的城主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也许他是想与我们谈条件，捞些好处。”
蔷薇侧身看了索图一眼。
索图顿时重新低下头。不过蔷薇没有迟疑，继续走进面前的大帐。
“公主殿下！”
进了门，所有军官都立即站起来向蔷薇致礼，也都目不斜视，不敢无礼。要说蔷薇一个女孩，还贵为公主，在全是男人的军营中还真有些不便。
当然，眼下有要紧急军务，也无人有心去计较了。
“详情诸位都知道了吧？”
蔷薇径直走到统帅的座位上，坐下，然后看向众人，“……说说看法。”
话毕，是一位年长的上尉军官先开口：
“康戈尔人信奉萨拉教，并非报告所述之‘瓦德加宗教联盟’的成员国，所以并不是我们讨伐的目标。公主，我认为，我们无需挑起不必要的战争。”
“那怎么办？”
随后，一个稍显年轻的士官质疑。“康戈尔城扼制在这片丘陵的隘口上，我们必须从他的城邦内通过，如果绕路的话，远征的行程将会至少延长两个月，我们耗不起！”他说道，或许因为年轻，话中带着一些偏激的主张。
“也许，可以找联盟的人来调解？”另一位成熟些的提议。
“联盟？”
那位年轻士官又质疑，“你没看出他们就希望我们栽在这里吗？而且康戈尔又不是联盟的城池，他烈焰之王凭什么命令康戈尔开城迎接我们？”
众军官没有接话。
阳炎族与忒瑞斯族的过去，注定他们之间不会有真正的和气。
年轻士官的话，并非恶意的揣摩。
“我同意。”
沉默了一会儿后，是担任军士长的多伦给予了肯定。他还说：“另外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告诉众位，我们的粮食只够支撑两天，本来还打算在康戈尔进行补充的，可现在看来……”多伦没有说下去，他只就现状进行了总结，“总之，不管是等候联盟来人调解、还是举兵强攻康戈尔，留给我们的时间都很紧迫。”
众军官再度沉默。
多伦的话，无疑让此时的难题变得更加麻烦。
只不过，究竟是主战还是主和，军官们只是能提供建议，最后选择具体方案的，还是作为统帅的蔷薇。所以渐渐的，人们的目光都向蔷薇投来。
蔷薇皱着眉。
“康戈尔有多少守军？”她这样问道。
“……”
军官们一时有些沉寂。蔷薇的话，无疑证明了她也是主战的一派。
他们都为这位年幼公主的魄力小小惊讶了一下。
之后是索图的回答：“这属于他国军事机密，没有相关报告，军务府此前也没有进行过评估。不过从这座城邦的规模来看，至少有不下于两千。”
军官们没有反驳。
在场的都是经历过战争的，虽然因为地理相隔甚远，王国没有评估过这座康戈尔城，但根据以往实战的经验，众人也大抵能算得出康戈尔的情况。
蔷薇随后看向蛮王。
蛮王和以往会议时一样仿佛心不在焉的样子，或许因为一贯坐在统帅位置上的，是他。不过，蛮王也并未走神，得到蔷薇的目光后，正坐了起来。
众军官都坐得直直的，看向他。
“康戈尔城并不坚固，因为这里砂石居多，没有适于构筑坚城的石材。军力五比一、并且不需要太多攻坚重武器的前提下，想攻下来，不难。”
蛮王不急不缓地说道。
没有人看出他对这件事的主张，而他，似乎也只是客观地进行评估而已。
不过，这样的评估，无疑提升了公主主战的决心。
沉稳的多伦不由抿着唇唤道：
“公主……”
蔷薇摆手止去多伦的话。
“我军肩负先王遗志，兵锋所指，不容迟缓，更不会后退。”蔷薇严正地说道，表达了她坚定不移的立场，然后又站在理智的角度，“假如再次交涉无果，我们就必须采取一些强制措施。但在此之前，我需要众位进行军事评估。”
军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既然公主发话，他们也不得不站在个人的角度，发表一些看法了。
“正如蛮王所说，远征军想要攻下康戈尔并不难。但我们不得不考虑，康戈尔是联盟的属国，一旦开战，那无异于向联盟宣战。我军现在正在远离疆域的这片土地上，如果战争全面爆发，我们终将迎来的是全军覆没。”首先还是那名上尉，他的意见偏于保守，但很正确，“公主殿下，请您慎重考虑。”
“这确实有些棘手。”
军官们并没有否认，毕竟，战争的残酷，他们也是经历过的。
一人继续补充：“而且，联盟本来就有义务向他的属国提供军事援助，如果开战后康戈尔向联盟求援，那么联盟在不远处黑石城中的第六军团，很有可能就会驰援过来。到那个时候，也许我们会两面受敌，情况更加不容乐观。”
“那个第六军团很厉害吗？”蔷薇问。
“第六军团是太阳王统一之后所建立，主要用于稳定他们在南流域的统治，历来从未参与过大规模战争。据报告，这个第六军团由阿姆科多的贵族统领，而且兵员构成大多是当地闲散居民，所以无法与他们驻守在布莱恩的第四军团相比。不过，就算如此，那也是数万人的武装，我们……我们未必招架得住。”
索图低着头答道，看样子，他的评估也并不乐观。
这又让那名年轻气盛的士官不满了。
“索图中尉，你这是在长敌军志气吗？”士官驳斥道，但似乎只是在指正索图的评估，认为索图的话有失妥当，“据我所知第六军团不过是一群太平兵，连像样的战争都没打过，一万人又怎么样？跟一万头猪有什么分别？”
“可我们……可我们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国土。”
索图中途改了口。
他本想说的是，与联盟第六军团的兵员比起来，王国远征军也不过是群新兵而已。不过这样更有抬高敌人而贬低自己的嫌疑，所以只能换一种说法。
索图改口的原因，军官们都心知肚明。
其实细细想来，对康戈尔采取强制措施，确实是不明智的选择。
“行了。”
蔷薇终于打断了众军官的争论，揉了揉两颊，静坐下来。这场会议，也让她对军事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一场战争的关键，不是一次胜负能解决的。
于是，蔷薇轻叹了口气。
“明天正式的交涉之后，再行决议吧。”
……
夜更深。
到了后半夜，天空中的月色更加明朗，洒下一层美妙的光晕。
多伦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帐间，看起来他并不是在例行巡查营房，而且眉宇间有些忧心忡忡。他与一名值守的士兵打过招呼，然后走出了军营。
这也并不反常。
因为军官们经常走出营外去查探地形。
不过，走出军营后，多伦的举止忽然变得谨慎起来。他有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飞来一只驯鹰，在多伦头顶的空中打转。
多伦抬起一支手，驯鹰随即落在他肩上。
夜幕中，不太看得起多伦做了什么，但也没有很久，那只驯鹰飞离索图，在明朗的夜空中振翅翱翔，转了一个大回旋，最后向着北方疾飞而去。
直到看不到驯鹰的影子，多伦才转回身。
但他紧接着被吓了一跳。
“蛮王。”
多伦低下头，面色有些沉，还带着一些歉疚。
蛮王背靠着身后的旗杆，倒也没有注视多伦，而是如平常一样卷着手里的烟叶，卷好之后塞入他的烟枪中，点燃，颇为享受地吸了两口。夜色中，那点微弱的火光像是一只犀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多伦，让多伦很快不安起来。
他做的事，被发现了。
“你的这只驯鹰，在拉奇尔的时候就飞过一趟了吧？”
蛮王一个吞吐之后抬起头，看向多伦。
“……”
多伦没有说话。那的确是军务府饲养的驯鹰，是用来传信的最佳的士兵，而多伦背着他的统帅，用这样的方式向底比斯传达了某些不可告人的讯息。
他这是违反军律的。
“你向忒瑞斯通报了什么？”蛮王并未发难，只是接着问。
多伦犹豫了片刻，似乎在这位声威兼具的蛮王面前，他的一切行为都无所遁形，于是只能坦诚：“蛮王，您知道，无论远征结果如何，公主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想，如果我们真的强攻康戈尔、并与联盟发生冲突，那么或许需要忒瑞斯公爵在北面向布莱恩施加压力，那样的话，才有可能保证公主的安全。”
“忒瑞斯会怎么做？”
“公爵大人已经预料过。她收到我的通报，就会派四大军团逼近布莱恩，如果联盟不想全面交战的话，也许就会和平平息康戈尔发生的冲突。”
多伦已经坦白完了，静候蛮王的责罚。
但很意外，蛮王没有。
“嗯。”
蛮王淡淡应了一声，似乎默认了多伦的这个做法。只是，至于他会不会将今夜的发现告诉蔷薇公主，多伦心中并没有底，他还是有些惧怕的。
不知道为什么，多伦对公主总有一些敬畏。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
“蛮王，如果公主真的选择强攻……”多伦问。
“你怕了？”蛮王反问。
“我怕的是联盟选择战争。”多伦诚恳地答道。蔷薇或许不清楚、军中那些激进的年轻军官或许也不清楚，但多伦很明白，联盟与王国之间全面开战究竟意味着什么。仇恨的烈火一旦点燃，那，面临的就不是一场战争那么简单了。
……就比如，拉奇尔那些被焚毁之后留下的废墟。
“那你又怎么选择呢？”
蛮王再次问道。与多伦相比，或许他更深刻地明白战争是什么。
“我……誓死保卫公主殿下。”
多伦郑重地说。身为军人，这也是他唯一、并正确的选择。
蛮王淡然一笑。
“联盟不会战。”蛮王说道，像是用这句话安抚在他看来依然尚显年轻的多伦。说完，他抿着烟嘴，如同当今夜什么也没发生过，默默走回军营。
是的，蛮王能够预见一些事情。
但他更关心的是，蔷薇的选择，又将会是什么？
……
清晨。
天色将明未明，秋季的晨风冷飕飕地吹着。
“大人！大人！”
康戈尔城头上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一边跑还一边惊慌失措地喊。守城的士兵们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听到这一声喊，一个个都揉着眼，站起身往城墙的下方看过去。然后，所有人都哑然无声，有的还不禁颤抖。
防务官从他的床上爬起，满心抱怨地披上战甲，并紧紧关上他在指挥所这个私人房间的房门。士兵隐约看到，他的长官床上，有一个女人的身影。
“什么事？”防务官大呼小叫地责骂。
“您，您自己看吧……”士兵收回目光，支支吾吾。
防务官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走上城头，他很不耐烦地放眼望去，然后仅仅只是一瞬间，他的所有睡意彻底消散全无，一对瞳孔睁到了最大。
“……”
康戈尔城下，黑压压的一片，竟全是王国的士兵。
刀光攒动，旌旗林立。
冰河流域南部丘陵上最大的城邦，不过也只养得起五千兵员的军队而已，尽管这里战乱频发，军队随处可见，但还从来没有谁见过这么庞大的军团。
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让天地都变了颜色。
“快！叫城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