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军的士兵们，还未正式展开进攻队形，只全都集结在康戈尔城下，暂时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但并不温暖，没有驱散那清晨时分冰冷的凛风。北安王的旗帜，在军阵的最中央，迎着风猎猎而起。
多伦一脸肃色，快步在士兵的队列中穿过。
他刚刚从康戈尔城出来，正径直走向军账准备他的报告。
士兵们看到他的神色，一个个都预示到了什么。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谈判了。
帐中。
“公主，您不觉得可笑吗？”
之前那名年轻的士官站起来，向他面前正装威仪的蔷薇公主说道，“……五万枚金币！他怎么不去抢？我王国军队自从在先王的领导之下，从未劫掠过任何一座城市，可也从来没有向别人送过钱！康戈尔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蔷薇没有回答。
士官身旁的一个人，轻轻拽着他坐了回去。
“公主，康戈尔的要求，的确比较过分。”这位年长的上尉说道，“他担心我们的军队过城会滋扰他的子民，向我们索要两万枚金币的补偿费用可以理解，这还能谈。可是他要我们先缴纳保证金，这就是在蔑视我王国的权威了。”
“岂止是蔑视！”
士官又愤怒地道，“他这是拿我们当外乡人宰割呢！”
众军官也没有说话。的确，这个比喻很恰当，远征军来到康戈尔的地盘上，就像底比斯乡下进城淘金的流浪汉，康戈尔可以肆意提出任何过分要求。
对于王国来说，这点金币其实并不高昂。
但，他们就是借此对王国进行羞辱，是作为本地人对外来者的践踏。
“……”
蛮王悄悄瞥了蔷薇一眼，观察蔷薇的反应。
但蔷薇只俯身站立着，双手撑在案上，微微埋着头一言不发。
“公主！”
突然，多伦走了进来，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
“……康戈尔不同意谈判。”多伦说。
蔷薇猛一下站直身，眸中掠过一抹凌厉，让众人有些失色。“他这是料定我们不敢开战？”蔷薇愤怒地说。
“恐怕是的。”多伦点点头，“联盟第六军团据此不过二十公里，假设他们拥有大量轻骑兵，那么接到求援之后，大概一个多小时就能驰援到这里。”
军官们还是没说话。
他们有些无奈。
多伦的话很对，恐怕，这就是康戈尔有肆无恐的原因。
蛮王依然观察着蔷薇，倒并没有因为紧迫的军情而有丝毫改色。他感受得到蔷薇心中的愤怒，但他并不太确定，这种愤怒，能让蔷薇做出什么选择。
短暂的沉寂。
但又似乎很久很久。
在军官们的注目下，蔷薇缓缓握起案上的剑。“我需要在两个小时内攻下康戈尔。”蔷薇沉着脸，下达了她军旅生涯中的第一个作战指令。
“……”
军官们没有立即答复。
就假设联盟第六军团反应迅速、并且拥有具备规模的轻骑兵，那么从康戈尔发出求援到第六军团集结抵达这里，大概也就是两个小时的时间，蔷薇并没有计算错误；而远征军在两个小时内攻下一座康戈尔城，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军官们的忧虑在于，真的要与联盟开战？
“公主……”
“父王的旗帜就在康戈尔城下，我不能容忍任何人蔑视我王的威严！”蔷薇直接打断那位上尉的话，并不想再听什么保守的言论。“联盟放任瓦德加已久，不是他们不想管，而是没有足够的军力、或是理由出兵。如果我们在联盟援军抵达之前攻下康戈尔并深入望风丘陵，他们未必敢追击。而且，康戈尔不过联盟的一个属国，是我王国重要还是康戈尔重要，我想他们懂得权衡。”
蔷薇一字一句地说道，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看得这么透彻。她将手中的剑拔出来，然后厉声问道：“现在，我就问诸位，能不能攻下康戈尔？”
“……”
众军官沉默。
经过蔷薇的一番分析之后，他们似乎也对眼下的局势更加明朗了。蛮王不自觉地笑了笑，他以为蔷薇能看得明白，果然，蔷薇没有让他失望。
“领命！”
顷刻间，众军官齐齐站起，势如破竹！
……
初升的朝阳越过东面的山巅一些距离。
有些耀眼。
远征军已经展开进攻队列，在康戈尔城外的沙原上铺展而开，形成一个巨大的方阵。方阵前方，身披重甲的骑兵列成一列，长枪立于一侧，整整齐齐地排开宛若死亡之森，锋芒处，还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寒芒。骑兵的前方，士兵们正在组装数架巨型投石车，有的已经完成装载，正在等候最后的指令。忒瑞斯人早在一百年前就引领了冰河流域的科技，论机械，没有人比他们更精通。而成千上万的士兵们，磨刀霍霍，交织着沉重的呼吸声，仿佛让空气都窒息起来。
阳光也不再那么耀眼了。
正前方，北安王的旗帜依然迎风招展，发出簌簌的声响。
很静。
蔷薇胯着战马，行出了身后的队列些许距离。一身忒瑞尔制式的女性战甲，并不如其他军官的那样笨重，而战盔顶上随风而起的红缨，与后背的红披风相得益彰，还有按在腰间的配剑，让她看起来不再是那位娇弱的年幼公主。
此时，战盔的护面暂时掀了上去，露出蔷薇的容颜。
她的神色很坚韧。
耳畔，还是那若有若无的风声，吹动着蔷薇的心弦。蔷薇第一次身处这样的场面，如若凝滞的空气让她不敢有太多举动，但也没有让她骇然失色。
她没有丝毫恐惧，在她的军队面前，还有，敌人的面前。
“蔷薇公主，你真的要自寻死路？”
蔷薇的对面，一个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同样骑着马。在战前的最后谈判失败之后，他开始有些恼羞成怒，也真正撕破了脸皮，用言语进行威胁。
“我与你没有任何话说。”
蔷薇稍稍昂着头，用高傲的语气答复了对方。她将谈判的条件或者说底线最后重复了一遍：“要么，开城、并迎接我远征军通过；要么，开战吧。”
“你会后悔的。”
中年男人紧咬着唇，用怨恨而又轻蔑的眼神看了蔷薇一眼。
他牵动缰绳，调转马头离开了战场中央。
蔷薇依然静立。
她知道，她人生中所亲身经历的第一场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
“公主，康戈尔城依山而建，只有东面与北面可以进攻，北面是我们眼前的这座城墙，而东面依靠地形只有哨塔与关隘层层据守。但我的建议是，我们没必要在这里损耗太多的兵员。康戈尔城墙并不坚固，我们可以用投石车进行破坏，然后伺机攻入，避免人力攻城造成的大量兵员伤亡；至于东面，派遣三个营的兵力进行牵制足够。就攻城而言，我们在人数上已经占据绝对优势。”
索图寸步不离地护卫在蔷薇身后，谈判失败后，他开始冷静地分析战局，并向蔷薇报告他的策略。他听到刚才的话，忽然觉得，后悔的一定是对方。
因为，北安王的旗帜就在立在那里！
“就是说，我们主攻北面？”
“是的。”
索图点头。“……蛮王在凌晨行军的时候就派遣了第七营沿途采石，虽然并不一定够，但只要对康戈尔军的士气进行打击，我们最后攻城也会容易很多。”索图说道，临至战前，军官们也才发现还有这意外的惊喜。
“看来蛮王早就预料到这一战了。”
蔷薇不住轻笑了一声。
索图的心中也有些欣慰。他本以为蛮王这次随军只是来进行观摩的，而现在知道对方并没有闲着，这也让他更加坚定了决心……必胜的决心。
一阵风拂过，略有些苍劲。
这使得蔷薇的战马不经意挪动了一步。
“索图，这是我们的第一战，必须要赢。”紧接着，索图就听到耳边传来蔷薇的声音。是的，先王的旗帜就在那儿，这一战，必须赢！
索图点了点头。
他回过身，举起手中的令旗挥动了几下。
顿时，远征军方阵中人头攒动，缓缓分出一队人马，由几名军士带领，旌旗飘飞，骑兵奔驰在前，步兵紧随其后，向着东面的山麓开拔而去。那几架投石车完成装载，长端一头填上巨石，被士兵们拉到最低的位置，因为一些机械原理，凝蓄着极其可怕的力量，蓄势待发。还有士兵们在军号中发出声声洪亮的怒嚎，加上整齐的步伐声，混合在一起宛若震耳欲聋的咆哮，冲破了云霄。
天空的那轮明日，已经彻底黯淡了。
这时，康戈尔的城门已经紧紧闭上，对面的士兵们爬上城头，紧急地进行着迎战的准备。还有一只不知名的鹫鹰，突然在战场的上空盘旋。
那声嘶鸣，显得无比苍凉。
“铛……”
蔷薇拉下她战盔的护面，只能看见她一对坚韧、并带着几分凝重的眼眸。她缓缓拔出她的剑，刺耳、而又冗长的声音，在每一个人耳边划过。
剑锋，指向了康戈尔城头上的那面旗。
“攻城！”
“……咻！”
话音刚落，蔷薇就看到，自她的身后，仿佛升起了一粒粒流星，划成一道又一道她所见过的最美的弧线，用蔷薇也分不清究竟是快还是慢的速度，飞向康戈尔的城墙。那些沉重无比的巨石，就在蔷薇的注视下，向城墙猛烈撞击。
“轰！”
“轰！”
每撞击一次，蔷薇就感觉脚下的大地在颤动一次。
没人知道那究竟是多么可怕的力量，蔷薇只能看到，在这样毁天灭地的冲击下，康戈尔城摇摇欲坠，砂石构筑的墙体，在每一次撞击后都留下泥灰的痕迹，仿佛随时都会碎裂开来。还有一些略微打偏的，坠入了更远的康戈尔城中，蔷薇并不能看到那里面是怎样的场景，但她知道，那里留下的，只有死亡。
宛如萨拉教义中描述的地狱，凄惨、凄凉……
蔷薇明白了。
战争，与之相伴而生的，是毁灭。
“士兵们，现在是展示你们勇气的时候！”
“……进攻！”
第一轮投石结束，多伦跨立马上，终于也拔出他的剑，趁着敌人立足未稳，一声令下发起了第一次攻城。无数士兵跟随着他奔涌而上，有的推动着用来破城的冲车，有的顶着盾牌，有的甚至就这样赤裸裸地挥着长刀尽情奔跑。
他们的眼中，只剩下唯一的一种色彩。
疯狂？
或许并不是。
蔷薇已经听不到耳畔有什么声音了，尽管，到处都是一片嘈杂。
她的心中忽然很平静。
这，就是战争。
……
本该炽灼的烈日，洒下的却是寒冷。
酷寒无比。
康戈尔攻城战，已经过去一个小时。
“多伦，让埃文军士发起进攻，他们的弓箭手越来越多了，必须在东面给他们造成更大的压力！”蔷薇急切地催促道，像是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既痛心又焦虑，“告诉埃文，现在没有主攻了，谁先攻进去谁就是首功！”
“……咻！”
刚说完，一支从康戈尔城头上射下的箭就从蔷薇身体一侧飞过。
顿时，蔷薇眼睁睁看到之前还为她牵着马缰的士兵应声倒地，喉咙被利箭生生射穿，温热的鲜血洒在泥土中，甚至还冒着热气，那样触目惊心。
为了尽可能减少战损，远征军采用的是梯次进攻，每用投石车攻击一轮，就趁着间隙进行人力破城。蔷薇的士兵们顶着盾牌推动冲车，冒着箭雨冲向眼前的那座城墙，但每一次回来的时候，仍然不可避免失去一些士兵。一个小时过去，已经有很多士兵阵亡，他们的尸体留在城墙下，到处都是。
“公主！这里太危险了，您应该退回去！”索图大声地喊道，亲自充当了替蔷薇牵马的侍卫，并唤来更多的盾牌兵顶在前面。这里位于康戈尔城上弓箭手的攻击范围，战况激烈，一个不注意，很有可能会让蔷薇丧命在这里。
但在这样的氛围中，蔷薇也早已红了眼。
“快去！”
蔷薇向着多伦喊道，眼眶也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恻隐，变得红红的。她被索图强行拖了回去，但仍然回头注视着战况最惨烈的地方，一个个士兵，相继在如潮的箭雨中倒下，他们的嘶嚎、他们的呐喊，全都清晰地落入蔷薇耳中。
深深的，仿佛刻下了烙印。
永不磨灭。
“……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必须攻下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