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电影《老炮儿》，从影院出来，三里屯漫天雪花，宛如六爷到景山上埋八哥时的场景。《老炮儿》一再表明了北京市井文化的衰落与消亡，也表明新一代人思维的不同。电影里，鸵鸟在大街上跑甚有些后现代的意味，它可以象征现代社会是个像鸵鸟一样的怪物，也可看成老炮儿是现代社会中的怪物，也可以什么都不是，就当出个幺蛾子。
一
老炮儿，意思很为丰富，一种是“老进出炮局”的意思。炮局是炮局胡同，这胡同在清代是造大炮的地方，到清末就成了监狱，在1949后曾沿用一段时间。老进出炮局，意思是多年混迹江湖的老流氓。另一种解释是老炮儿应做“老泡儿”，是指无所事事，总在一处泡着的老混混儿。而在生活中，往往哪拨儿人跟哪拨儿人掐起来了，就请个老炮儿来给说和。这意思是，老炮儿当年能打，现在出来不打，靠“资历”调停。20世纪80年代以来，北京的小流氓多是在当学生时打群架，在校门口堵着交女友，顶多是淘气和无知。而真正能打得起来的，以“切钱”满足自己开销的是少数。而老炮儿，部分会处于半退隐的状态，但也会在有大事时作为前辈出来平事，他们打的都是些违法犯罪的擦边球。
老炮儿理论上叫顽主，生活中叫“玩儿主”，但一般不这么用，只说你在哪里玩儿。北京城自古以来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南城狠，北城恶。南城人敢到北城混，北城人一般不敢到南城混。人际关系以地域和血缘的远近分亲疏。胡同东口和西口打，若遇到其他胡同的则一致对外。玩儿主讲的“戳”哪儿、“震”哪儿，认谁当哥或当姐，由谁罩着或罩着谁，即表明哪一片是你混迹的地方。东单、北新桥、地坛、和平里一路都有各自的玩儿主，多是干一些打篮球、打台球争夺地盘或泡吧争女友的事。交女友在“文革”时期叫“拍婆子”，后来叫“嗅蜜”。《古惑仔》流行后，不少学生学古惑仔出来混，因打架、切钱或耍流氓而进了工读学校，但“马子”这个词始终没在北京流行开。也有女玩儿主为了争爷们儿而动手伤人。若是谁惹了事，人家必然去学校找，很多学校一放学，门口就蹲满了染着黄杂毛、穿着大肥裤子、叼着烟同时往地上吐着痰、打着耳钉、胳膊上文着“带鱼”的人，不像电影里的那么女气。一般假充样子的居多，越咋呼的越不敢打，悄么蔫儿的都狠。那时的“飙车党”还以骑摩托为主，流行的是趴赛。影片中“三环十二少”这样的人真有，好像有个“东城十几少”，也有人像武侠小说里一样起个绰号，叫什么“东单几条狼”之类。大多是道听途说，不可考证。
北京玩儿主的历史悠久。清末就有玩儿主把辫子梢拴根铁丝翘起来，或系个铃铛，歪戴着帽子，再蹬个自行车。也有职业当打手的，多是八旗子弟，他们无以为生，世代只会承传表演撂跤。他们把头上的“锅圈”剃掉很多，只留中间一小根辫子盘在头顶，走路都是横着走。那时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行会，很多人是混混儿出身，否则无法在江湖谋生。这可从老舍的《茶馆》第一幕的背景介绍中看出一二：
今天又有一起打群架的，据说是为了争一只家鸽，惹起非用武力解决不可的纠纷。假若真打起来，非出人命不可，因为被约的打手中包括着善扑营的哥儿们和库兵，身手都十分厉害。好在，不能真打起来，因为在双方还没把打手约齐，已有人出面调停了——现在双方在这里会面。三三两两的打手，都横眉立目，短打扮，随时进来，往后院去。
剧中，常四爷说道：
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早到城外头去啦，到茶馆来干吗？（二德子，一位打手，恰好进来，听见了常四爷的话。）
接下来是二德子来找寻常四爷。这是当时打架的规矩，说和在茶馆，要打去城外，而生活圈子小，彼此都认识，打不起来，二德子只不过逞逞威风罢了。
20世纪80年代，玩儿主也随时代大潮下海经商，他们的资本尚可为自己壮胆，但很快就不行了。北京玩儿主来源很广，阶层分明，不仅不抱团，还总认死理、畏官、不灵活，有着息事宁人的本分。南城和北城在承包地皮经营小商品上打了许多年，一夜之间都被浙江人打跑了，老炮儿的战斗力再强，在狠劲儿上较很多地方还是差了很多。
时至今日，玩儿主们都发现，玩儿得小了，多是被狠揍过后渐渐收敛，但找不到好工作，难以改善生活；玩儿得大了，只有古城的工读学校或少管所在等他们，而那些牛气哄哄的岁月已随着他们年龄增长而消失了。如今北京到处都有释放过多青春荷尔蒙的地方，每个人都很忙，用不着寻衅滋事了。
二
看完《老炮儿》的当晚，又想起流传的“刀劈小混蛋”的事。小混蛋是什刹海到新街口一带的胡同玩儿主，是个很文静的男孩子。他看不惯大院子弟的嚣张，总是帮助别人打架，从来没为自己的事打过架。1968年6月24日，他被仇家带着上百人在动物园对面扎死了。至今仍有不少人怀念他，因为他敢于去为胡同子弟抗争。
20世纪50年代以来，北京的玩儿主分为“胡同”和“大院”两派。胡同落寞，大院嚣张。“大院”派强调“血统论”，认为自己最有“革命”精神，都知道谁家是什么级别，一般不带胡同里的玩。他们有紧俏和特供的商品，家里的收入比地方上同级别的干部高上两三倍，父母又经常在外。他们打架打不过就往大院里跑，院里抽冷子【7】再出来一拨儿人，这架就没法儿打了。而身处弱势的胡同玩儿主若能打赢了大院子弟，则更为光荣。他们有时只是眼神犯照【8】，用不着谁真惹了谁，心里头说一句：“递葛【9】，是吧？行，口里口外，刀子板儿带。”常用武器是长条的砍刀、菜刀、弹簧刀、三菱刮刀、军刺、木棍、车锁、鱼叉、管叉、板砖等。板砖车锁算不上管制刀具，真折进局子没两天也就出来了，而“文革”时期也没人管。打架地点多在东单、北海、什刹海、地坛，甚至街心小公园等人少的地方，像影片中的颐和园野湖，多是干大仗的地方。
那时候，讲究的是头戴剪羊绒的帽子，身穿将校呢或美国苇子毛的皮搂儿、三节头的皮鞋，骑着永久牌二八锰钢13型的自行车。“文革”时期新衣服少，多是50年代甚至以前的，以显示有家底。这些在电影中都有所呈现。六爷最后的着装是一种仪式。将校呢和日本武士刀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这家底是以前切下来的，显示老炮儿当年的江湖地位。它在表明北京人的思维方式：老子有家底儿，我玩儿的时候，你们算什么？那年月没有什么娱乐，但有健身的风潮，也流行练肌肉，有人为了打架占上风，练过两手拳击或撂跤。玩儿主们大多会在什刹海冰场滑冰，只有大院子弟才会每人花上三块在老莫（莫斯科餐厅）撮上一顿。
三
上一次看电影流泪，是看音乐剧版的《悲惨世界》，在最后决战前夕，冉阿让对年轻人唱道：“你还年轻，而我已老去。”而这次流泪是看到《老炮儿》里六爷当年的兄弟在修自行车、摆小摊，家庭窘迫或重病在身，发家的不过是个别人。仗义和友情虽在，但他们的心越走越远。六爷永远停留在他的80年代，如话匣子叼着烟对晓波说：“拎着一把刀，一个人对十几个。”
如果说看着《英雄儿女》中“向我开炮”长大的“50后”向往的是双手紧握爆破筒冲向敌阵，那不知“80后”会不会崇拜老迈衰弱的六爷持着武士刀，身着将校呢，一个人跨过颐和园结冰的野湖并摔倒在冰面上。当初一群年轻的孩子激增的肾上腺素无处发泄，他们把在街面儿上混迹的成功当作英雄事迹，这种对英雄的向往和贵族的契约精神，都只是一场空梦。
后来，胡同玩儿主和大院子弟都被上山下乡的洪流所裹挟。大院子弟能当“后门兵”参军，当工农兵大学生上好学校，但也曾因国家政策调整萧条过一阵。有一段时间部队待遇赶不上物价上涨，造成了不少人才流失。胡同玩儿主多是实实在在地在荒蛮之地劳动十年，返城后才发现城里已无容身之处，继而沦为底层，时至今日。生活中既没有英雄，也没有贵族。这种所谓的战士和英雄都是虚的，但正是这“虚的”，是一代人的青春与热血所求。
老炮儿要找回青春，还能在什刹海冰场上滑冰，但已无法重归江湖舞台的中央。张涵予演的闷三儿还能打，但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吴亦凡演的小飞爱看《小李飞刀》，它讲述的也是身体不好的李寻欢最终退隐江湖的故事。下一代的青春很忙碌，忙着赢在起跑线上。顽儿主的下场比较悲惨。现已不是80年代能碰运气发家的时代了，读了书都不一定有出路，更何况他们不读书。
老炮儿不是被社会所抛弃，而是社会始终不曾接纳他们。非主流游戏规则的破坏，不仅是新一代非主流所希望的，也是主流社会所不屑的。老炮儿身处其中，处境更加悲凉。
四
我从《老炮儿》中看出的是巨大的反讽。流氓坚持着过去的忠孝仁义、礼义廉耻，好比贞洁烈妇都改嫁了，而丫鬟还留着守节，空对一座座正在拆毁的牌坊，是应该高兴抑或悲哀？
老炮儿守的规矩更反映了当下的缺失。北京文化中典雅、内敛的一面基本消亡，只有点儿细枝末节残存于庶民与流氓之间。《老炮儿》这部影片给我们带来的本应是“礼失求诸野”，但大众所想到的、潜意识中所需要的是无知的暴虐与庶民的狂欢。
人需要一个自我成长的过程，而成长是痛苦的，要像蛇蜕皮、螃蟹换壳一样，要否定从前的自己。影片《老炮儿》绝不否定，而是将其作为精神支柱，这是冯小刚在剧中的选择。六爷的形象无异于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或胸中利箭殉难的圣塞巴斯蒂安，最后，他像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的结尾，傻子的话一语成谶。当年的玩儿主混得人模狗样，而在只会说“古伦木！欧巴！”（这是快板《奇袭白虎团》中美两军对暗号的词，风行一时）的傻子眼里，他们才是傻瓜。如今，他们真的傻了。
老炮儿有他们的规矩：打架不打要害，不揪头发（小平头也揪不住），不以多欺少，不打女人，不打只读书的好学生，不得伤害家人，吃“佛爷”【10】必须经过玩儿主，不出卖他人，不动别人“马子”，尊重老人，等等。但时代变了，江湖上已没了老炮儿的传说，有的是丛林和屠宰场。影片中，六爷问执勤的警察在办什么案子，但警察不再给他面子。六爷没说什么，但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六爷所愤怒的是，小波被扣押后，他那些所谓的哥们儿不闻不问；跟人结了梁子，来人居然把他的八哥弄死了。电影里小飞身后那批人不配称作玩儿主，老了也不会被称为老炮儿，顶多被称作土豪或人渣。
不忍心说的是，《老炮儿》确实用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每一分钟都在讲：“我祖上比你阔多了”“老子被儿子打了”。
影片结尾充满了悲凉之气。六爷的儿子虽像父亲一样养了八哥，却已不会用他父亲的腔调教人们如何问路。这是部时代的大悲剧。
很多人说，老炮儿是反面人物，为什么要宣扬？其实并非宣扬，而是社会上真有这么一群人，能代表过去的人认的（认可的、追求的）是什么。在那个年代那个圈子，他们很牛。如今老炮儿没了生存空间，我们为他们的退场而感慨不已。
社会在变，过去的牛人，往后什么都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