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公主的全称是燕国荣裕长公主,她是能够随意进出宫廷的不多的几位外命妇之一,燕国荣裕长公主是先帝文宗和陈皇后的女儿,是当今皇上的异母姐姐。
文宗生前很喜欢这位慧黠的长女,在公主满月的庆祝仪式上,亲自给女儿取了“福姬”的嘉名。等到福姬周岁成礼,文宗又封皇长女福姬为燕国公主,并赐以燕地十五城为公主的汤沐邑。
先帝文宗驾崩,当今皇上即位,燕国公主水涨船高升级为燕国荣裕长公主,这燕国表示公主的封地,而“荣裕”是皇上的赐号,表示了当今皇上对其异母姐姐一种格外的荣宠。除了这些虚名衔头之外,皇上还另赐十五座城邑作为长公主的封地。虽是这样皇上犹还觉得赏赐不够丰厚,一道圣旨,又将京城外的一大片水泊山林赏给公主营建山庄别墅。
那么这个名叫福姬的燕国荣裕长公主,应该是本朝除了两宫太后、中宫皇后之外最幸福最优裕的女人了,因为她除了这些实质的利益外,还有许多别人想都不敢想的特权。
她可以随时随地的进出宫闱;进宫后被允许坐轿或乘辇;皇上得到一些地方上刚送来的方物贡品,通常都会挑出一些,让内侍骑上快马送到公主在怀恩坊的府第。
然而事实上,获得如此恩宠优待的燕国荣裕长公主却不是一个幸福的女人,甚至可以说是个苦命的女人!至少在旁人的眼光里,公主为她自己所承受的福气所妨。这话怎么说呢?很简单,娶了公主的驸马爷,没有一个是长命的。
坊间对于此事则说得更加简单,这女人虽然洪福齐天,至富至贵,但却没有哪个男人能克制得住!送上门的驸马自然的都是被公主给克死了。而公主若想再嫁驸马,除非、除非朝廷舍得将公主送往东胡的番帮蛮夷去和亲。
燕国公主先嫁宋太后的侄孙,结果一年不到驸马亡故;再嫁玉田侯的独子小侯爷,也不过多撑了三年,便害得小侯爷命赴黄泉,且连累玉田侯家因无人承袭家业,而被朝廷除爵。
玉田小侯爷丰神朗俊,玉树临风,跟公主两人和和美美,恩恩爱爱,每当公主驸马到延年宫谒见母后的时候,陈太后从盼他们来到送他们走,一直笑得合不拢嘴。可惜这样的美好日子只延续了短短三年。自打小侯爷殁了,公主失魂落魄,成天无精打采,连性情都变了很多,郁郁寡欢的,看什么都不顺眼,整个人就象离了枝头的花朵,一点一点地零落枯萎。
陈太后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这样下去怎生是好,福姬总不能一辈子守寡守到白头老死,都说公主命硬,接连克死了两任驸马,但说不定福姬命中本当有这个劫难,等到应了劫数,这命中的凶局自然就克破化解了。所以公主的终身大事,自己少不得还要替她四处张罗。这些事为娘的不做,还有谁做?
只是听多了外面的传言,又有先前两位驸马的例子,陈太后对公主的终身大事到底有点吃不准,为了慎重起见,陈太后特地把京城最好的算命先生张瞎子请到宫中,让他替公主推算一番,看看姻缘如何?且日后会不会转运?能不能改命?
有幸入宫为贵人算命,张瞎子自感无上荣光,待问过公主的生辰八字,便把手指头掐了又掐,算着算着,不觉拧起眉,摊开手,低声叹息:公主孤鸾星入命,八字中官煞混杂,其中更有伤官出干,助纣为虐,自然凶险万端,今生恐怕难寻佳偶。
陈太后心中一凉,赶紧问:既然命中注定如此,那可有什么化解之法?
张瞎子摇了摇头:命由天定,强求不得!所谓化解,无非是逆天改命,然而天岂可逆,逆天行事,必遭反噬!
陈太后叹道:难道就再无法子可想?先生当替哀家拿个主意。既然能逆天改命,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若果真有反噬,就让它应在哀家身上。
太后发话,张瞎子推脱不得,只得道:也许事不过三,公主只要跨过这道沟坎,往往就能逢凶化吉,万事遂意。
陈太后闻之大喜,连声说:早知先生必有妙法,不妨快快说来。
张瞎子沉吟道:公主谪仙降世,天生贵人,凡夫俗子八字柔弱,格局低下,自然高攀不上,须有出身寒门的读书人,蟾宫折桂,状元及第,既有文昌帝君护体,又兼文曲星君加持,吉星高照,诸凶退避,以其鱼跃龙门,加官进爵之喜压制降服公主与身俱来的泼天富贵,这样阴阳和合,贵贱相济,或能冲破命中凶煞,成就一段上好姻缘,从此便能够夫妻长久,子孙满堂。如若不成的话,则公主命中注定要终身孤寡,那么即使是神佛亦无法可施。
陈太后想想瞎子这话有点道理,不试上一试到底不能甘心。后年恰逢秋闱大比,陈太后留心查点,果然皇上钦点的新科状元正符张瞎子所说的年少家贫,单身未娶,且与福姬八字相合,格局互补,陈太后对此十分满意,以为是天作之喜。
于是央皇后出面,请皇上做主,将公主下嫁给了新科的状元郎。可惜这一回瞎子的话只应了后边的半句,公主下嫁后仍是好景不常,白白连累了一个少年状元郎提前去见了地府阎王。状元郎死后,无人再提让公主嫁人之事,因此公主只能孀居至今。
孀居倒也罢了,燕国长公主居然没能跟她的前后三位驸马生个一男半女,这也足以令人矫舌称奇。都说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偏偏本朝的公主无人娶。
那能掐会算的张瞎子,一张铁嘴果然神断,从此名噪京师,达官贵人的车马整日堵塞住门口,甚至远离京师的郡县都有人上门来求算,所以不上几日这瞎子就起高楼,纳小妾,生儿子,连算命的营生也快丢掉不干了。
燕国长公主无儿无女,又是孀居,这空闲时间就特别多,她在自己的府第里呆够了,就去宫里小住,在宫里住腻味了,尤其是听够了她母亲陈太后的唠叨苦水,又会出宫回自己的府第清净两天。她母亲陈太后找不到别人能诉苦,往往就当她是个泔水缸,一个劲的往里面倾倒苦水,燕国公主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简直烦不胜烦。
燕国长公主觉得自己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候还是当年承欢在父皇文宗膝下的时候,而最快乐的时光则是和欢郎在一起游乐嬉戏的时光。欢郎就是当今的皇上的乳名,呵呵,圣上当年的小名如今只有我燕国公主还可以这么随便叫。
小时候的快乐和幸福现在回想起来才是一种真正的快乐和幸福,天真无邪,无忧无虑,跟权势地位身份尊严全无关系。
那时候她是公主而欢郎是太子,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利害冲突,谁也不会去妨害谁、谋夺谁,因此他们的母亲陈皇后与周贵妃才十分放心地让他们呆在一起玩在一块。大人们的放心,更成全了孩提时代福姬与欢郎的快乐。而他们之间亲密和睦的姐弟深情,反过来也能缓和化解存在于他们母亲之间的那种剑拨弩张的敌意。
长公主十分感承皇上的好心,他赏赐她这么多,无非是想通过这些身外的东西来安慰他姐姐那颗寂寞忧伤的心。可是燕国荣裕长公主的寂寞忧伤根本没有旁的东西可以填补替代。她现在缺的不是东西,她缺的是开心快乐,缺的是儿女绕膝,夫唱妇随的生活,这些世人看来平凡简单的寻常日子,却是太后和皇上怎么给也给予不了的!
燕国荣裕长公主常常感慨,这世上什么东西最最难得?那就是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得不到的,永远念兹在兹,已失去的,从此缅怀挂念。
所以象她这个缺少快乐、并不幸福的苦命女人,现在变得特别容易嫉妒怀恨。她嫉妒那些夫妻和美的,嫉妒那些子孙满堂的,嫉妒那些攀上高枝的……她一眼看过去,似乎谁都不顺眼,谁都不配拥有幸福!谁都不许咧开大嘴没心没肺的笑!尤其是当着燕国荣裕长公主的面笑。
堂堂的文宗皇帝的女儿、当今皇上的姐姐、受封为燕国荣裕长公主的、拥有三十座城邑、无数的奴婢仆役、盈室迭屋的珍奇异宝、在京城赐有府第、在京外赏有山庄别业的福姬都没有快乐与幸福,这天下谁还配拥有快乐与幸福!
燕国荣裕长公主嫉妒心的第一次发作,就是听了别人向她提起那个曾经替她算过命的张瞎子。因为替公主算命算得极准,这瞎老头从此被人恭敬的称作张神仙,求他算命的人每天都由巷子口排到大街上。这张神仙也因此发了大财,家里起了高楼,纳了两房小妾,生了三个孩子!如今命也几乎丢下不算,整日里唱曲听戏,快活得赛过神仙。
京城里甚至有人把公主的恨事编排成小曲,随意传唱:姓吴的无人要,姓宋的送不掉,姓斐的赔钱货,姓袁的怨不了,死了状元郎,冷了寡妇床,天上白虎精,地上扫帚星!
这小曲隔了多年终于传到燕国长公主的耳朵里,一听之后,勃然大怒,这老瞎子居然敢把宫闱秘事宣扬于外间,叫人如何忍得!
当即一声令下,府里豢养的豪奴立刻出动,绳捆索绑将张瞎子全家拿去了京兆尹衙门。京兆尹大人见移来了公主的行文,不敢怠慢,亲自跑到公主府上询问:卑职失于察访,使这等奸民造谣生事,谤上惑众。实属罪大恶极,应予严惩!但未知公主要如何处置这胆大妄为的刁民,要不要当庭仗杀?还是剌配流放?请予示下?
公主使人回复,倒不必取他狗命,但只叫他尝尝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滋味!他不是能掐会算么?怎么就没给自己算算后路!
京兆尹心领神会,回去后以“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罪名,将张瞎子流配三千里,家产查抄,妻妾子女入官为奴。
官府查封家产之时,燕国长公主动了雅兴,竟然微服装扮成游人兴致勃勃地站到张瞎子家的对面门头,与民间众庶一起旁观评说。只可惜她身边的豪奴,护主心切,因四下无处站脚,而与周围百姓产生争执。豪奴们虽拳脚骁勇,奈何寡不敌众,被周围百姓拿了去见官,不想就此暴露了公主的行藏。
此事一出,满城仕民闻之色变,交相指责,不几日复有童谣流布于京城市面之上:寡妇心,万般毒,怀恩坊,燕子啄,京兆尹,莫敢问,恨苍天,生妖精,害生民,无良心……
当燕国荣裕长公主听到这首歌谣,气得银牙咬碎,心中怨毒丛生。
陈太后听说了此事,立即派人接燕国长公主进宫。
娘俩见面,陈太后劈头就说:福姬,你也太不谨慎!光天化日之下微服私行,这要是碰上强梁恶盗,稍有闪失,却叫娘怎生是好?
燕国长公主不以为意,格格笑道:外头哪有母后说得那么不堪,青天白日,这天子脚下的堂堂帝都,何处来的强梁恶盗?母后若是能往外面走走,只怕从此不想憋闷在这宫中!母后不知,那一日官府抄家,可是热闹的不得了,整条巷子连同大街挤得人山人海,哈哈,我的帽子都给人挤掉了……唉,母后成日呆在深宫之中,哪里见得到外面的热闹。
陈太后说:外头里头,原本各有各的热闹,说这些你是不懂的。我由皇后做到太后,伤心事也好,热闹事也罢,都看了几十年,你说起外面这点子事就觉得好笑,那是你年青,还没什么经历。往年来抄家、赐死、灭门、族诛,我亲眼就见过几桩几件,可不比这热闹多了!别的不提,就说我跟周娘娘,先帝在时,又有哪天不热闹?哎,对了,你常来宫里看我,怎么总不到皇后那儿走动?她是中宫之主,你该当去看看她,说句话,问个好!皇后总归是皇后,掌理后宫,母仪天下,于情于礼不能不尊!
燕国长公主撇了撇嘴,道:皇后,皇后,要不是有母后撑腰抬举,哪里就轮到她做皇后!想当年她不过是跟在我后面的黄毛丫头,这些年来,怎地忽然就尊贵起来了!
陈太后不悦道:那是她命当如此!人呐,命呐,你不服也不行!当初将她接到宫里,看中这小丫头聪明伶俐,知道感人的恩,讨人的好,闲来无事还能帮我留神着宫里的大小动静,哪象你整天疯丫头似的就知道贪玩!这人哪,果然从小一看到老一半,你若能学到她的三分,也就用不着我成天替你操心。
每回说到皇后,陈太后总会拿她跟自己比较,长公主有些恨恨,不觉道:宫里都说皇后天生的福命,可我就不信,这辈子难道就没个沟沟坎坎,让她摔下来,跌一跤!我这也不是咒她,我就是想知道这命运究竟是不是上天一早就安排好的?
陈太后知道她女儿的习性,当下吃了一惊,打断她说:皇后哪儿,你可千万别去招惹。再怎么说皇后跟咱们是一家人,凡事皆能说得上话,我当初费尽心机送她到太子宫中,不就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飞上高枝变成凤凰!再说她现在上有皇帝,下有太子,越往后仰仗她的地方就越多,你若跟皇后也过不去,等为娘的百老归天,宫里还有谁去扶持你?
长公主笑道:母后多虑,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当真有什么要紧事,我会求皇上去。
陈太后叹气道:若有一日,连皇帝也不在了,你又求谁去?
长公主一怔,心下有些不以为然:皇后现在高高在上,哪里还会记得母后当年的提携?我瞧她去周娘娘那里,总是一呆老半天,她俩个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能有什么好事!母后不害人,却不能不防人!
陈太后叹了口气:人向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么多年就皇后还能记得昔日的恩情,没把老身忘在脑后,说来真是难得。你瞧瞧唐贵妃她们几个,每次来延年宫都是皮笑肉不笑的,平时宁肯绕路,也不愿从宫门前过,怕是沾上延年宫的晦气。我也索性免了她们的晨昏定省,哼哼,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我原也不想多看她们一眼!
燕国长公主恨声道:那几个自然更不是东西!尤其那个唐贵妃,跟颐寿宫的老不死狼狈为奸,存心要把母后踩到脚下才肯罢休!
陈太后淡淡说道:势利眼的小人哪里都有,但想踩我?凭她们也配?你也别小瞧了你娘!若是没些机灵,当年差点就被送进冷宫了!还能捱到现在?姓周的从进宫那日就铁了心要跟我斗,总想着我能服个软,低她一头,我就偏偏不会让她称心如意!如今大家各住各宫,各管各事,各吃各饭,能够相安无事,到也挺不容易。
陈太后只要一说起周娘娘的事,能连说上三天三夜都不会重复,燕国公主早听烦了,当下叹息一声:这延年宫旧得还怎么住人,说出去谁也不信堂堂当朝的太后就住这样的破落院子!我得去跟皇上说说,让他从内库拨些银两,把母后这里给修修。
陈太后说:你给我安生点,别去招是生非,我就谢天谢地了!
燕国长公主莞尔一笑:母后放心,皇上现在欠我一个老大的人情,我不去找他找谁!
说时,站起身就走,陈太后想拦没能拦住,也只好由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