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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莲佳嘉

5

早晨十点,莲佳嘉才从床上爬起来。她穿一件白色的睡衣,齐肩的卷发蓬松而凌乱,她在地板上站了站,才趿着拖鞋懒懒地走到窗前,拉开帘子。

屋里明亮了。她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顺手从衣架上取了件羊毛衫披在身上,然后回到床边坐下。枕边放着那张《商潮报》,昨晚她看了那扁文章,心情复杂得几乎一夜失眠,没想到十年前的那个穷工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大款。

文章的标题是:《三月三日天气新,小巷深处有丽人》,还有一行小标题:《重庆凯渝服装公司服装表演观赏录》。这家公司在重庆还小有名气,连她的衣橱里也有他们的产品,可是她却一直没有把“凯渝”和梁凯渝联系在一起。直到读完这篇文章,她才惊讶得目瞪口呆。结尾是这样写的:“着新装的丽人,谁不羡慕?谁不愿学?这种古老而又新颖的推销术,实在是妙不可言!设计者是谁?此乃三十五岁的凯渝服装公司总经理梁凯渝先生。女士们,当你们在那里因服装模特儿的启示而购得一件满意的衣衫裙裤时,可别忘了有位男士的功劳哟。”

现在她又把文章读了一遍,忽然,她扔下报纸,急急忙忙就往楼下走。楼下是她和丈夫卓大元开的糖果铺,电话在铺子里。她翻了翻电话簿,很快就拨通了电话。

“喂,我是凯渝服装公司,请讲。”

听声音对方是个年轻女人,这一刻,莲佳嘉的脑子突然拐了个弯:

“小姐,请问,梁总经理的太太在吗?”

“我们梁总经理没有太太。”那边清晰地说。

“哦,是这样。”她自己都感到心脏抖动了一下。

那边立刻问:

“请问。你有什么事?”

“哦哦,梁总经理在吗?”

“你等着。”

莲佳嘉多少有些紧张,不知等待她的,是一种什么状况。

“我是梁凯渝。”

一个熟悉的男中音,声音几乎没变,如果有点变化,那就是听起来更有男性魅力了,谦和之中流露出大款派头的自信和稳沉。她激动了。一时不敢贸然开口,她需要好好镇定一下,要把十年前的声音和表达方式通过电话准确地向他传递过去。

“小梁,你听听,我是谁?”

当年他们通电话的时候,她记得自己就是这样嗲声嗲气地首先来上这么一句。

那边是莫测的沉默。

她赶紧热切地提高了嗓音:

“小梁,你听不出我是谁了?”

回话了,声音礼貌而冷淡:

“知道,一个我曾经认识的顾客。请问夫人,你是要订购服装?批发,还是零售?”

“小梁请别这样对我说话。”她使用了女人特有的恳求口吻。

“我挺忙。”电话里说。

“小梁别挂,见见面好吗?”

“我挺忙。”

“约个时间嘛……”

“我挺忙。”

“小梁别挂,今晚上行吗?或者,我一会儿就来……”

“对不起,我今天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了,要从早忙到晚。”

“那明天……”

“再说吧,夫人,对不起了。”

她失望地拿着话筒看了看,垂头丧气地把它放下了。

卓大元一直在旁边听,知道妻子是在和一个男人通话,显然不是谈生意,因此心里有些不乐。以前这种情况也有,他是不敢吱声的,否则得到的就是一句恶毒的咒骂。

但今天妻子这副恳求伤感的样子,使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壮了壮胆,小心地开了腔:

“你在和谁打电话?”

莲佳嘉正在那里心烦意乱,一听丈夫的盘问,正好就抓到个出气筒:

“管你的屁事!没你说话的资格!”

卓大元立刻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了,连忙把头埋进账本里。

莲佳嘉气冲冲地上了楼,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沮丧地点燃一支烟。

她承认,珊凯渝是有十二万分的理由来憎恨她的,十年前,是她毫不留情地一脚把他给蹬了。

但是梁凯渝,你也不能不感谢我,我不仅给你的身心带来过无法用语言表述的欢乐,我还那样不顾羞耻地保护过你,“枇杷山丑闻”,你就一笔抹煞得了么?

她顿感后悔,刚才电话里为什么没向他提及这事呢?

那是怎样的一段时光啊,至今回想起来,她的心中还掀起阵阵波澜。

梁凯渝,我服你了,你这个做爱专家!

6

那时候,“四人帮”倒台不过两年时间,文凭的魅力还没有随新一代大学生的出现而显露,权力也还不像后来那样可以大把大把地换钞票,因此相貌堂堂身材挺拔体格强壮的梁凯渝,就成了她当然的心上人。梁凯渝虽然跟她一样,也是一个穿劳动布工装的钳工,但他们却都是厂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他俩的双人舞、二重唱、对口词,是最受观众欢迎的节目。他们郎才女才,郎貌女貌,是全厂公认的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每当他们肩儿挨着肩儿走在厂区的大道上时,所吸引的目光,她敢说赛得过市长大人来厂视察。

青春的烈火燃烧着两个工人青年的心房,日益亲昵的接触,使他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渴望更具有诱惑力的肉体的欢乐。

那是一个星期天,他们欢天喜地地去了枇杷山公园。在公园里,他们活蹦乱跳卿卿我我地说了一个白天。夜幕降临后,他们意犹未尽,让心中发酵膨胀的欲念把彼此都弄得坐立不安。他们隐匿在树林中,听周围的游人在慢慢走散,林子里静悄悄的让人好紧张。

黑暗在时间的流逝中越来越撩拨人心,当他们确信四周已曲终人尽时,终于,急不可耐的狂吻把他们连成了一个整体。最初他们都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发狠地吻谁,反正彼此都贪婪得恨不能一口把对方吃下去。

倏然间,她感到全身袭来一片凉气,她模糊地意识到,这是她的连衣裙被自下而上在卷了起来。紧接着又听见梁凯渝喘着粗气的低声恳求:

“抱好……”

哦,原来裙子真的全都堆在了下巴底下,她连忙翘起两个胳膊弯,两手抠住裙子一个劲地主动往上捞。她断定她的整个脖子都在裙子下面露出来了,如果有外人看见,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迷人景像。

她是直挺挺地站立着的,梁凯渝甚至没让她靠在一棵树上。他那一双手仿佛一条温柔的小溪,热情地在她全身流淌。那是一种多么奇妙畅快的感受啊,她整个身体都在猛烈地燃烧。她已口齿含混,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咕噜着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就在他们的耳边,一声炸雷惊天动地般地响起:

“不许动!”

同时,两道雪亮的闪电划破了阴森森的黑暗,那是两支手电筒的光束,如利剑一般直刺他们身上,好像要把他们彻底穿透。

“伤风败俗!穿好!起来!”

他们这才明白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男的急急忙忙拉上裤头,女的羞愧万分地放下裙子,都恨不得有地缝钻进去。

他们被带到了公园派出所,开始了一场马拉松式的审问:哪个单位的、干什么工作、家庭住址、叫什么名字、家庭成份、父母干什么的、父母的家庭成份、来这里干了几次、总共干了几次、每次是怎么干的、这次干到了什么程度等等。

“告诉你们,我们已经观察了你们好久。”

一个执勤人员盯着她,眼如钩子一般却又撇起一张鄙夷的嘴说。

她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心中却咬牙切齿地骂道:

“狗日的骚棒,比我们还骚一百倍、千倍!”

接下来就是不可避免地通知单位,厂保卫科的人全副武装地立刻赶到公园,连夜把他们接回厂里。这一下,全厂上下都为这件特大新闻无端兴奋。尤其是他们那位车间主任更是幸灾乐祸,这个色鬼有一次借口教她握锉刀,乘机要把胡子巴叉的臭嘴往她嫩嫩的脸腮上凑,她害怕梁凯渝会闯进工具房,连忙拔腿避开了。从此这家伙就对她怀恨在心,每天尽分配她去干最脏最重最没技术的活。这回可抓到报复的机会了,主任立即召开全车间大会,她至今都还记得起那个狗杂种得意洋洋尖酸刻薄的声音:

“没想到我们车间竟出现了这样的‘枇杷山丑闻’,简直是丢我们全车间的脸!你俩个,把头抬起来,在阴暗角落干了那种事,现在还不应该见见无产阶级的阳光,消消毒吗?莲佳嘉,你先说,为什么要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她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火,唬地一下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大声嚎叫:

“我需要,我生理需要,我想,就是想!又怎么样?”

全场哑然,像这样不可思议的惊人之语,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的年代出现,人们当然极度震惊只有哑然。不过这仅仅是非常短暂的哑然,车间主任很快就暴跳如雷:

“不要脸!”

她索性全部豁出去了,声音比他吼得更响:

“脸是我的,我不要脸关你狗日的屁事!你们要看就看吧,我就是这样不要脸的!”

话刚落音,她已炮弹出膛一样冲过去,抱住梁凯渝的头就没命地亲。车间主任憋得一口痰堵住了嗓子眼,几乎晕了过去。

事隔不久,她的父亲去北京出差,母亲也请了假随同一道去逛北京城,她是独女,这下整个家就成了她和梁凯渝的天下。父母离家的当天,她就赶紧告诉了梁凯渝:

“小梁,我父母大人出远门了,今晚上到我家来。”

他惊喜地问:

“你不怕?”

她好像扬眉吐气似地说:

“今晚我们要把那天没干完的事补上。气死那些专整青年人的王八蛋!”

那天晚上,他们拉上窗帘,开启大灯,第一次怀着反抗周围压力的青春冲动,相拥相缠着在神妙的伊甸园翱翔。

她还记得就是在那个激情泛滥的夜晚,当两人意乱神迷即将攀上辉煌顶峰前的一瞬,梁凯渝却突然停止了对她身体的冲击,仿佛呓语般地呢喃:

“佳嘉,你、你说,‘爱我’……”

“嗯,我说。”她马上就顺从地回答,睁开朦朦的眼睛,用柔情蜜意的眼波向他传达恋人的密语。

他不依,把脸又凑近了些:

“要说出来,‘爱我’。”

“爱我……”

她听话极了,百依百顺,让怎么说就怎么说:

“小梁,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说,‘永远’。”

“永远。”

“再说一遍。”

“永远,永远,永远……”

火山爆发了,巨浪翻腾,两人共同到达了那片极乐仙境之中……

7

莲佳嘉把烟叼在嘴上,扳起指头算了一下,她和梁凯渝的恋爱时间,差不多有两年零五个月,日子也不算短,当然离那个“永远”是差远了。但是她坚持认为,抛弃梁凯渝,她没有什么错,如果梁凯渝也没有错的话,那么这笔账就只能算在社会的身上,谁叫突然之间社会上会钻出那么多的大学生?

那一年,工厂一下子分来了四、五十个院校毕业的男女,这些八十年代初的社会骄子、时代宠儿,立刻就成了厂里姑娘们瞄准的目标和争夺的对象。最初莲佳嘉不以为然,但不久她就发现,在厂里的大道上,引人注目的已经不再是她和梁凯渝,现在换成了“大学生加姑娘”,越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那一对儿就越是光芒四射。

眼看着那些条件比她差多了的女工,由于换了个大学生在身边,竟显得比她幸福得多的样子,她开始有了失落感。再看梁凯渝,她突然之间觉得这个钳工是那样平淡无奇,即使他有英俊的外表,但只要拿来跟任何一张大学文凭一比,顿时就黯淡无光。她决定要改变自己倒霉的生活了。她暗下决心,在她的身边,也必须有个最名牌的大学毕业生让她挽着。至于梁钳工,那就只好遗憾了。女人需要的是什么?幸福。幸福从哪里来?男人。不能再给女人带来幸福的男人,岂不成了女人的拖累?而处理拖累的最好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扔掉。

她很快就确定了人选,那个男人清华大学毕业,姓方,大家叫他“方大学”,在厂部科技处坐办公室。她听说本车间有个姑娘已在打他的主意,马上决定先下手为强,哪怕采取生米煮成熟饭的方式,也要不择手段地把“方大学”抢到手。

她是下午去他寝室的,手持高考复习资料一份,借口准备考大学,来请“方大学”讲题。

去之前,她因为自己“枇杷山丑闻”后的名声不好,对方又是一位头顶“清华”光环的高贵人物,所以还有些忐忑不安。但是“方大学”在美人面前一开始就表现出来的谦逊,很快就使她恢复了自信,她明白是她的容貌征服了大学生的神经。

“方大学”瘦高个子,白净的脸,五官也还周正。最有魅力的是那副深度眼镜,她觉得他比大学生还像大学生,她兴奋地告诫自己,今天无论如何要一举成功。

她装模作样地听他讲了一会儿题,就让他歇一会,然后开始一步一步引他上钩。

“方大学,你们上大学的时候,胸前别一枚校徽,走在街上,肯定好神气哟。”

没想到这话竟勾起了大学生的感情,只听他怀念地说:

“真的,只要我们一上街,走到哪里,都是一张张笑脸,对我们客客气气的。”

“校徽是别在哪儿,左边,还是右边?”她天真地问。

“这儿,左边。”大学生指着自己的左胸。

“是这儿?”她故意在自己的左胸上乱指。

“不,是这儿。”大学生纠正道。

“你来帮我指个准确的地方嘛。”

她把自己胸前的两座山峦高高地向大学生挺过去。

大学生刚伸出一个指头,就在高山面前迟疑不前了。她却一下抓住了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就拿他的指头在她左边的这座山上打井似地东戳西戳,戳一处问一声:

“是这儿?是这儿?是这儿?”

大学生满面通红。那只手像打摆子一样发抖。她想,读书人大概都害羞,看来得拿把大火,才能点燃大学生的情欲。于是她扭怩作态起来,说:

“方大学,昨天我算了个命,算命先生说,要让一个大学生拿手在我身上别校徽的地方摸摸,我才考得上大学,你愿不愿帮助我?”

“我,愿意……”大学生好不紧张。

“那你就摸吧。”

她拿起他的手紧紧地贴住自己的左乳。

大学生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她的话也说得更加大胆:

“算命先生说,隔着衣服摸,只有百分之七十的希望,如果直接摸,就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我,我……”

“你不要有顾虑,”她鼓励他,“你还看不出来?它是你的,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大学生终于扑到了她的身上。

她和大学生做完了这道既简单又复杂的题,只是,在做爱的基本功上,即使是从清华大学毕业的,比起梁钳工来还是差了好大一截。不过,“方大学”还是成了她的首任丈夫。

谁知道这“方大学”是他妈个十足的书呆子,一、两年后,许多跟他一道进厂的大学生都当科长、副科长了,他却还在科技处搞他那个破技术。车间那个曾被她“端了瓶子”的女工,后来找了另一个大学生,如今也成宣传科长夫人了,只要她俩走在一起,科长夫人开口闭口就是“科级以上干部这样”,“科级以上干部那样”。的确,这女工已经和她的科长丈夫“这样”“那样”地搬进了两室一厅,而她和她的瘟丈夫还住在一般干部的单间平房里。厂里的大学生一年比一年多,大学生早已不希罕了,现在女人们彼此交谈的,是谁的丈夫手眼神通,在官场混得满天彩霞。

好吧,即然社会在这样发生变化,那她莲佳嘉注定就应该是个官太太!你的丈夫是科长,我的丈夫就是处长。

记得她和“方大学”离婚的时候,书呆子眼泪兮兮地好不可怜:

“佳嘉,我爱你……”

“人人都爱我。”她硬起心肠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为什么不这样?”

她是坚定不移的,泪水成河也阻挡不了她去追求新的幸福。

8

第二个丈夫是行政处长,那家伙牛高马大、方脸大耳,头上顶一块板刷,衣着朴素,平常不苟言笑,也没风闻有他的闲言碎语。但是这丝毫不影响莲佳嘉的自信心,她早已不把“枇杷山丑闻”放在心里了。信不信,只要她高喊一声:“谁要我?”她敢肯定,那些假正经的男人一个个都会赛跑似地向她扑来,她这块香肉,谁不想来舔一嘴啊!

行政处长一人住在一套三室一厅的处级住房里,有个黄脸老婆始终被他丢在农村老家。她是晚上去找他的,进屋一坐她就直喊热,捞起裙摆就当扇子扇,让两条腿暴露无遗,连那条窄窄的三角裤头也任其展现。她的长腿与她的丰乳一样,也是最最诱人的,肌肤白腻,线条匀称,圆圆的膝头,更显得两腿柔和光洁。处长果然一下就失态了,两眼竟一眨不眨地直盯在她的大腿根处。

她心中很得意,却让眼泪流了下来: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住上新房啊,我的命好苦啊!”

“唉,也是。”处长怜香惜玉地叹道。

“我要离婚!”她突然眼泪一抹,提高嗓门。

“离婚?”

处长眨巴眼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一屁股横坐在他的大腿上,两条胳膊勾住了他粗如牛颈的脖子:

“你要了我吧,我嫁给你,男人不能保护女人,算他妈什么男人!我不嫌你年纪大,只要你肯娶我,你拿去吧,你随便怎么要我呀!”

她做出半娇半痴的模样,捉住处长那只锉刀般的大手往她细皮嫩肉的大腿上按,那手只迟疑了片刻,便自动地摩擦起来……

“我离婚,我离婚,我娶你,我娶你……”

处长气喘如牛,呓语一般。

半小时,问题解决了。

两个月后,她货真价实地成了处长夫人。

住进处长的宫殿,她才知道,行政处长这官,实在是个肥缺,别看处长平时道貌岸然,其实背地里却在利用职权拼命地大捞实惠。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啊,她第一次过上了物质丰裕的生活。

处长经常在她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

“英雄美女,从古至今,莫不如此。英雄是谁?掌权的男人。比如我们俩,你就是美女,我就是英雄,哈哈!”

她不能不承认处长的话千真万确,现实就摆在面前,事实胜于雄辩,女人就应该属于权力。

但她仍然摆脱不了某种委屈心情,别看处长属于县团级干部,但骨子里仍是他妈个乡巴佬坯子,一上得床来,不懂抚爱只知动粗,那副穷凶极恶相,活像是个饿狼。

此情此景,不由她不回想梁凯渝。

唉,小梁呀小梁,你为什么偏偏是一个钳工啊。如果你也是处长,既有权力又能让我尽享男欢女爱,我该是多么幸福啊!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与处长的日子还没过上一年,处长就出了纰漏,有人检举他侵吞回扣,收受贿赂,而且证据确凿,必须坦白。厂纪委也找他谈了话,责令他停职检查。处长垮了,昔日的威风一扫而光,整天像是丢了魂似的,几天之间就仿佛老了十岁。莲佳嘉这才明白,当官的人一旦丢了乌纱帽,他就成了肉团一堆,废物一个。看来找个当官的也有风险,谁能保证这官能一辈子当下去?

好吧,既然你已经失去了权力,那就理该失去女人,美女是配英雄的,不配狗熊。

9

就在这个时候,她碰上了卓大元,也就是她的第三任丈夫。卓大元比她大五、六岁,原来也是厂里工人,父亲是个小资本家,公私合营后不久就病死了,他是由体弱多病的母亲拉扯大的。文化大革命后落实政策,没收的房子还给了他们。房子临街,三楼一底,不见得宽,大约一百五十个平方,他母亲就在底楼搞了个门面,卖点糖果糕点。后来母亲病重,孝顺儿子就停薪留职回家站柜台让母亲休息。卓大元在厂里哪个方面都不起眼,她几乎对他没什么印象。那天她偶尔路过他的糖果店,发觉里面有个男人笑容可掬地望着她,她正有点奇怪,那人竟然恭敬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一交谈,原来是一个厂的。当时的人们对在职工人辞职出来做生意都觉得很稀奇,她亦如是,谈着谈着就请求上楼参观。房子虽陈旧,但内部装修却比她那处长的家堂皇多了,没有四、五万怕是拿不下来的。她当时颇力感叹:“你发财了!”

“赚了点钱。”他嘿嘿一笑。

“几位数?”

“也就五、六万吧。”

看得出他是个老实人。

“你这房子能值多少钱?”

“十来万是有人要的。”

她脱口而出:“哟,你不成了个十几万元户了?”

她感到严重的失落。别看那个处长自以为是的样子,贪污来贪污去什么时候拥有过十几万财产?什么时候揣过一张几万元的存单?看来处长过份自信了点,什么是英雄?说到底,有钱就是英雄。既然现在国家已经允许卓大元理直气壮地赚钱了,那她还不赶快把那位尊敬的前处长扔掉,难道还要让他一贫如洗哭哭啼啼地来拖累自己?

见面才不过几个小时,晚上她就请他一道出去散步。卓大元矮个子,顶多一米六,身体肥胖,比起一米六九的她矮半个头,但是她还是亲亲热热地挽起了他的手臂,把那个武大郎激动得浑身发抖。要牵着卓大元的鼻子走,那简直不用吹灰之力,她是一颗威力无比的原子弹,任何男人也招架不住她的核爆火光。她是一炉青蓝的钢水,任何男人都会被溶化,何况是这么一个畏畏缩缩的武大郎。

以后一连几个晚上,她都请他出去泡舞厅,在彼此已经混得很随便的时候。有一天她愁怨怨娇滴滴地对他说:“大元,最近我处境很不好。”

“缺钱吗,我借给你。”

“我不缺钱,缺个去处。”

“去处?”他没听懂。

“问你呢?”

“你是说,想到我店里来打工?”

“不打工,长住。”

“长住?”

她百般风骚地斜瞟了他一眼:

“傻瓜,我给你当老婆。”

卓大元毫无这方面的思想准备,惊呆了:

“你说,什么?”

她得意地向他大声重复:

“你想不想,我给你当老婆。”

武大郎不知所措了:

“我,我有,老婆了……”

“谁问你有没有老婆了,我是问你要不要我给你当老婆。”

“可是……”

“好了,好了,你那宝贝老婆,我看了照片,丑八怪一个。”

她娇媚地拿手指头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

“你呀,枉吃了这么年的干饭。你们男人,要是不懂得享受女人,就算他是个百万富翁,亿万富翁,那也是枉活一世,告诉你,像我这样的女人你都不要,你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蛋。来,给你亲亲,看看跟你那个丑婆娘是不是味道不同。”

她把脸蛋凑给他,他反而吓得倒退两步。

晚上,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私人旅馆,拖着卓大元住进一个单间。

就这样,她又当起了糖果铺的老板娘。

老板娘的滋味似乎比官太太的感觉还要好,宦海沉浮,处长一夜之间便削职为民,狗屁不如。而纵观全国,个体户却风头出尽,方兴未艾。她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停薪留职,过上了物质上更加充裕的新生活。变化的世界给了她新的感悟,人世界间什么东西更可爱?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这个东西:钱!

钱的魅力简直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人只要一走进生意场,立刻就会跪在赵元帅的膝下。钱越赚越来劲,钞票越多越过瘾。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多了还能使磨推鬼。

她多么希望这家糖果店大把大把地进钞票啊。但是不多久她就发现,这位资本家的后裔已经被新社会成功地改造成一个基本守法的老实公民,他不但不敢大胆地偷漏税,而且生意根本就打不开思路,看他瘟头瘟脑不可救药的样子,她只好亲自披挂上阵。她先是把专营零售改为批发零售合做,同时解放思想凡是不会造成严重后果致人于死命的假冒伪劣产品都进都卖。以后又进一步改革扩大经营项目和方式,四处奔波,八方出击,坑蒙拐骗,投桃报李,倒见了些成效。现在她的银行账户上,十五、六万已经是有所突破了。要不是她的操劳,这店铺能有今天这个样子吗?既然这样,这店名还留着它干什么。她只是对现任丈夫通报了一声,就自行将“大元糖果店”换成了“佳嘉糖果经营部”了,而且印了名片,她自称经理,给了他个副职,既然他像个女人,那他就来当老板娘得了。

日子是有滋有味的,而且只会越来越兴旺发达。卓大元的母亲终于和她的资本家丈夫阴曹相会去了。他是个独子,前妻又始终没能为他产下一子,因此既无财产纠纷相扰,又不存在抚养费支出的问题。他们现在的三岁的女儿,以每月五百元的费用放在她的娘家好好带着,根本就用不着操心。当然丈夫是缺少点伟岸挺拔,不过现在她实在是太爱钱了,对钱的高度关注已经麻痹了她对男性美的要求。

10

谁知这个时候平地冒出来一个“此乃三十五岁的凯渝服装公司总经理梁凯渝先生”,与这位总经理相比,她的糖果铺简直成了他妈个小摊贩!她因此而嫉妒、憎恨、羡慕、焦躁,然而这又有什么,地球照样在转。唉,命远真是捉弄人呀,昨日还是一个可怜的穷工人,今日摇身一变又他妈的成了一个令人尊敬的大款!

实事求是地说,作为男人,梁凯渝当时除了没钱没权没文凭,他在哪个方面都比她的三个丈夫中的任何一个都强。他更健壮,更英俊,更有朝气,更具阳刚,更富性感。而现在他又加入了有钱人的行列,这叫她如何在家里还坐得住?

昔日的优越感被梁凯渝的傲慢和冷漠击得粉碎,然而她可不见是那种自暴自弃的女人,此刻在莲佳嘉心里所激起的,是灵魂深处所固有的疯狂的征服欲。

她收回思绪,扔掉烟头,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是一个慵懒而俏丽的女人,一张丰腴的鹅蛋脸,有一种天生的贵妇人气质;皮肤保养得极好,细如白玉,微微泛着弹性的光泽;嘴唇不宽,但很丰满,明显地呈外翻状,引得多少男士意乱神迷;大大的丹凤眼更是她的得意之作,在两道弯弯的细眉之下,只要她愿意含情带笑闪动秋波,男人就没有不会舍身跳下去而无力自拔的。

她脱掉了睡袍,整个身体便一丝不挂了,她里面什么也没穿,睡觉时她最不愿意受裤衩和乳罩的束缚,箍了一个白天还不够,晚上还不放松放松?像这样光溜溜地钻在睡袍里多舒服多自在啊。

她和卓大元是分床而睡的,只有在她需要的时候,她才把他叫到这里来,事情一结束,又请他下床回他房间去。昨天也不知他哪根神经偶然被拨动了,竟破天荒地说了一句还算有水平的话:

“佳嘉,今晚上要不要我来呀,谨防我睡着了你睡不着哟。”

哪知他头一回浪漫就没有碰对时候,当时她正在看《商潮报》,“总经理梁凯渝先生”像磁石一样紧紧吸引着她的目光,而脑海里不断闪现着那潇洒气派成熟刚毅高挑英俊的身影,猛听有人说话,回头一看,是她那矮丈夫嘻皮笑脸地站在身边,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冲他大吼一声:

“滚开!看不得你这鬼样子!”

胆小如鼠的武大郎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立刻消失在房门外。

她站在镜子面前,没有马上穿衣服。她喜欢面对镜子欣赏自己的裸体,这总能使她产生一种享受生活的自信和愉悦。她身材高挑、匀称,体肤柔软、光滑,全身没有一处多余的脂肪。她的双乳更是两座雪山,山颠之处开放着两朵鲜艳的雪里红。只是她毕竟三十三岁了,乳房已经有些下垂,但是,只要拿手轻轻一托,照样又是那样山峰似地挺拔。说实在的,这才是女人身上最该自豪的东西。

穿什么呢?她想,这回是不能穿富贵型的,得穿青春一点的,她要把十年前那个令梁凯渝顶礼膜拜的青春形象重新呈现在梁总经理面前。她选定了一件黑色的细薄羊毛衫,外套一条白色的无袖翻领的连腰裤,裤腿和腰身都箍得紧紧的,整个身体,线条毕现。

穿戴完毕,她对着自己满意而得意地一笑,小包一挎,匆匆下了楼。穿过店铺时,她目不斜视,昂首挺胸。走到街上,她终于还是觉得自己是过份了点,想了想又折转身,回到店铺,对卓大元说了声:

“大元,我出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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