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凯渝服装公司在一条不算太小的巷子,或者也可以叫做一条小街里,但是离大街却有约两百米的距离。
公司两楼一底,约八百平方米,四年前梁凯渝以每年十万元的租金租下了这幢房子。
整个公司分三部分,底楼是商场,主营女装,兼营化妆用品;三楼是服装厂;二楼复杂一点,库房、批发部、办公室,都在这一层。公司总经理梁凯渝要从这“夹皮沟”杀出去的念头是早已有之。
梁凯渝走进办公室,推开窗户,这是他每天早晨上班要做的第一件事,新鲜空气立刻涌了过来,他舒舒服服做了几口深呼吸。可眉头却马上皱了起来,眼前的这些高楼大厦,他一见就情绪不佳,街道本来就窄,比小巷好不了多少,高层建筑们简直是趾高气扬地挺着胸脯堵在你跟前,挡了你视线不说,好像还不允许你舒展,要限制你今后的发展。现在,他要从这儿走向现代,走向辉煌,这个信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一个人,只要有顽强的意志、吃苦的精神和勇敢的胆识,就有了百分之九十的成功希望。
他坐下来就给风机厂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副厂长,说厂长出差去了,要过两天才回来。梁凯渝只好告诉他,他们厂的噪音罚款问题解决了,今天就可以去请区环保办公室的人,让他们到厂里去重新测一下噪音分贝,然后就没事了。那位副厂长在电话里高兴得连声道谢。梁凯渝想,要是道谢之声出自厂长之口,并变为具体的行动,那该是多么美妙啊。
桌上有一叠信件,还有一些关于服装、面料之类的产品介绍,梁凯渝把这些放到一边,他要先去楼上楼下走走,回头再来处理。
楼下的商场在进行简单必要的布置,一会这里将出现一场形式很随便的服装表演。梁凯渝在广州发回来的第一批货,先于他抵达,每次新进一批服装或本公司服装厂有新产品投放市场,商场都搞几次服装表演,模特儿都是公司的小姐们。
楼上的服装厂,灯光明亮,机声哒哒,二十多台缝纫机一律电动的,缝衣女工纷纷抬起头来和梁凯渝点头招呼,她们现在正在赶制一种绣花真丝套裙。炎炎夏日将至,像这样既凉爽又漂亮的服装,对生活于“火炉”重庆的女人们,肯定大有吸引力。
梁凯渝十分满意他的服装厂。他的打算是,公司搬走,厂子原地不动,还留在这里,并立即扩大规模,整个这座房子,都用来生产服装。
一个女工从缝纫机后站起来,对梁凯渝一扬手,还十分俏皮地“嗨”了一声。梁凯渝认出是那个叫崔有容的女工。这姑娘模样机灵,性格爽快,给梁凯渝的印像很好,买风机厂她还有一份功劳,她丈夫是风机厂的秘书,有关风机厂的变卖情况和噪音罚款事件,他都是从她的口中知道的。
崔有容来到梁凯渝跟前,头上的白帽子抓在手中,走拢就说:
“梁经理,回来了?我还正准备下楼看看。”
“找我有事?”梁凯渝和气地问。
“当然有事,还是大事。”
“风机厂的事?”
“就是,就是,”她连声说,“我老公说,这几天,有几个人把他们厂长缠得够呛,这个道高一尺,那个魔高一丈,个个都有通天的本事。厂长是惹不起,躲不起,脚板上抹油,溜之乎了。”
梁凯渝一阵紧张,原来厂长不是出差,是躲人,那……他忙问:
“那他说了没有,还卖不卖给我们?”
崔有容也显得有点着急:
“我老公说,厂长仿佛什么都交待了,其实什么都没有交待,说跑就跑了。不过,我老公说,他们厂长是个讲义气的人,一般不会出尔反尔。但是我老公叫你还是抓紧,这些事夜长梦多。那个厂长一回来,我就会告诉你的。好了,梁经理,我打衣服去了。”
“谢谢。”
梁凯渝心事重重,边下楼梯边思考,觉得急也没用,厂长他人都不在,你有多大的劲也没地方使。再说,厂长他之所以躲,说明他不愿意卖给那些人嘛,而且厂长也就只答应了他一家,尽管是口头协议,但那厂长不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吗?这样一想,心情也就安稳了许多。
他前脚走进办公室,身后就传来秦真的声音:
“梁经理,崔有容找你。”
梁凯渝坐下来,点头应道:
“找过了。我刚从上面下来。”
秦真是他的办公室主任,这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下属,虽然很年轻,但在各方面都相当出色,令他满意。
秦真关心地问:
“说他们厂长溜之大吉了?”
“他不是躲我们。”
梁凯渝拉开抽屉,取一包“摩尔”出来,对秦真扬扬,放在桌上。他的抽屉里放两种烟,“摩尔”招待女下属和女客人,他自己抽“三五”牌。公司有五、六十名员工,除他自己和总经理助理外,都是女性,连在外跑业务的,也是女性。
“坐吧。”他客气地对秦真说。
秦真点燃一支烟,却没有坐,她朝玻板上呶呶嘴,意味深长地笑问:
“看见没有?”
梁凯渝低头一看,是一张名片,原来是那个女人的,上面是“佳嘉糖果经营部·莲佳嘉经理”。
秦真说:
“昨天下午她又来了,给你留的。”
梁凯渝坐下来,拿起桌上的一份产品说明,脸上毫无表情。
“梁经理,这位糖果铺的女经理,把我们楼上楼下参观了个遍,对你简直是仰慕之至。”
梁凯渝一声不吭,继续看产品介绍。
秦真笑嘻嘻地问:
“梁经理,你们之间,曾经有段故事?”
梁凯渝抬起头来:
“她给你讲的?”
秦真感叹道:
“她真漂亮。”
梁凯渝冷笑一声:
“她是一张漂亮的糖纸,里面包裹的不是糖,是毒药。”
秦真有些吃惊:
“她说当年她是那样疯狂地、真心真意地爱过你,后来无可奈何,才分的手。”
梁凯渝把眼睛又放到产品介绍上去了,冷冷地说:
“以后她再来,别理她。她打电话,就说我不在。”
秦真见梁凯渝这样生气,想来他们之间一定有很深的积怨,她当然是站在自己的总经理一边的,就说:
“遵命,以后她再来,我把她轰走。”
梁凯渝口气淡漠:
“不必轰,送客就是。”
秦真突然说:
“干脆,欢迎她经常光临,让她的心儿颤抖颤抖,感慨感慨:当年的她,是多么地肤浅和愚蠢啊!”
但是对梁凯渝来说,忘掉这个女人比刺激这个女人更重要,无论是当年那份痴醉的爱情,还是那份残酷的羞辱,一经回忆,都会使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抬手赶了赶面前缓慢飘动的烟雾,摇头笑笑:
“小秦,我们现在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干,没功夫为一个毫无关系的糖果店女老板费心思,你说是吧?”
秦真点点头,思索道:
“不过,这个女人也实在漂亮,当然,如果她不是颗糖,而是毒药,我们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12
中午,梁凯渝没回“临风楼”,就在公司吃了盒送来的快餐,在沙发上打个盹,两点钟就起来了。
有人敲门,他整了整衣服,走过去,开门一看,是秦真和崔有容站在门口。崔有容虽说是个女工,但是言谈举止落落大方,脸上总是挂着充满灵气的笑容,只听她立刻就说:
“梁经理,两点钟喽,该上班了。”
梁凯渝客气地侧身而让:
“是小崔呀,快进来,快进来。小秦,饮料。”
崔有容进屋就随随便便地往沙发上一坐。公司内部人员,无论“白领”、“蓝领”,到总经理办公室来,都是这样,很放松,没有任何拘束感。
坐下后,崔有容的态度马上就变得认真起来,显得有点高兴的样子,说:
“梁经理,那位逃跑的厂长提前回来了,我就赶快来告诉你。”
“真的?”
梁凯渝一听,精神一振。
崔有容直点头:
“上午九点多钟回来的,我老公说,他一听环保办公室把罚款单收回去了,高兴得打开拒子,拿一瓶老白干出来,猛喝了两大口。他的办公室里随时都是放有酒的,瘾大得很,坐着坐着,就要站起来,跑去把门一关,取出瓶子,来上一口。喝白干,跟我们口渴了喝茶一样。扯远了,扯远了。”
她摆摆手,接着说:
“我老公说,乘厂长现在高兴,梁经理你要赶快和他把事情谈妥。我老公说,注意,千万别去行贿,谨访碰一鼻子灰,事情反而办不成。那人是个老正统、老先进。梁经理,你听我给你背嘛。”
她边说边扳起了指头:
“区优秀党员,区人民代表,区劳动模范,区优秀政工干部,区集体企业优秀厂长,最高荣誉是市集体企业优秀企业家。我老公说,请他喝几杯就行了,只要没往个人腰包揣,吃顿饭,他还是可以接受的。”
崔有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秦真问:
“你老公还说了什么?”
崔有容放下茶杯,头一偏,嘻嘻一笑:
“想起了再说。”
秦真故意撇撇嘴:
“一口一个‘我老公’‘我老公’,你才有老公,我们嫁不出去。”
崔有容狡黠地眨眨眼:
“你把你们小苏叫来一块嘛,当众亲个嘴,散点糖,你不也可以张口闭口‘我老公’‘我老公’了嘛。”
两个女人格格地笑个不停。
梁凯渝被即将要进行的活动激动着,不由说:
“小崔,谢谢你呀。”
秦真说:
“谢她干什么,谢她老公。”
崔有容说:
“谁也别谢,公司发达了,我在公司里奔上了小康,我老公就心满意足了。”
梁凯渝突然说:
“小崔,如果公司真有那一天,我聘你在公关部来任职。”
哪知崔有容也不谦虚:
“行啊,到时候,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骝骝看嘛。”
崔有容觉得该走了,就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又转身,说:
“秦真,你还别说,我老公真还说了话的,他祝我们公司把风机厂买到手,祝我们公司走出四川,走出世界,财源滚滚。”
说完,在门边一闪,走了,留下几声清脆的笑声。
秦真也离开后,梁凯渝思考一阵,伸手拿起电话,拨了“临风楼”,很快听筒里就传来陶红的叫声:
“你找哪个?”
梁凯渝一听,火了:
“哪个,哪个,你记性遭狗吃了。”
“是梁哥!”
陶红惊喜之后,立刻就低了声调:
“梁哥,我又搞忘了。‘请问,你找谁?’”
梁凯渝叹一口气。有什么办法呢?他苦笑笑。
“陶红,下午你到公司里来一趟,最迟四点半。”
“什么事?”
“吃饭。”
“哪儿?”
“迎仙楼。”
“好啵,亲你。”
梁凯渝酒量不行,遇到谈生意请客人吃饭,必须带上陶红。那次在上清寺一家火锅店款待两位河南客商,临时没请上陪酒小组,梁凯渝只得独自奉陪。河南人喝酒以豪放著称,宁伤身体,不伤感情。梁凯渝酒量不及二两,才喝了一小杯,就成了红脸关公,头也晕乎起来。而客人这时才是正来劲的时候,这未免扫兴。关键时刻陶红来了,她是来告诉总经理他母亲病重进了医院,当她发现酒桌上的情形有些不妙,就当机立断坐了下来,还操起一口夹生普通话,说:
“两位大哥,我们经理感冒了,没陪你们喝好,请别见怪,今天四川妹子我陶红,来陪两位河南大哥展劲喝一盘。”客人的情绪正有些低落,这下立刻高涨起来,有一个年轻漂亮能说会道的外省女子陪着喝酒,那实在是别有风味。那顿火锅两个客商喝得淋漓尽致,回到宾馆大吐一场,难受了一夜,但过后却心情舒畅,回味无穷。陶红致少喝了六、七两,没事一般。她对梁凯渝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喝酒,大概是哪个酒鬼投的胎吧。那顿饭的收获是,公司服装厂的一千二百件高级羽绒服全被河南佬订走,赚了两万多元。从那以后,大凡生意谈判,酒席上就缺不得陶红了,既营造友好气氛,又为总经理保驾。她也醉吐过几次,使梁凯渝心中有些不忍,还是准备请陪酒小姐,但陶红执意要亲自出马,自己人总要方便些,还可节省开支。她对梁凯渝说:“梁哥,你的大恩,我正找不到机会报答,你放心,我能喝,没问题。”梁凯渝常常为此而感动不已。在郑蓝出现后,虽然一方面他对陶红的浅俗遗憾,无法将她作为妻子来接受,但另一方面,她的可爱之处又使他离不开她。
陶红下午准时到达,没立刻进屋,居然挺含蓄地离梁凯渝一定距离,笑吟吟地站着不动,意思很明显,请她的梁哥欣赏。不管怎么说,比起四年前那个土样子,陶红在格调上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
陶红今天这身可说是珠光宝气,两只金耳坠子,一条别致的吊有胸花的金项链,十个指头有一半戴了硕大的金戒指,右手腕上还有一只金手镯。脸儿鲜亮爽嫩,春光明媚,显然是刚进美容店出来。她穿的就是他为她买回来的那套火红的西服套裙,平平的肩头,细细的袖管,紧紧的腰身,短裙露出了小半截大腿。她斜挎一只黄色小皮包,背带长长的,几乎吊在了大腿上。这一身是笔挺的,华贵的,富于线条,富有韵味,尽情展示了她作为年轻女性的青春之美。
他们俩都不在乎花钱,陶红一年缴给梁凯渝两万,她自己至少也有一、两万的收入。他随她花,花完了他还给她,从不加以限制,特别在穿戴方面,甚至还鼓励她高消费。陶红不看书,只翻那些彩页影视杂志。梁凯渝也曾经把郑蓝给他的书拿来强迫她看,什么《复活》、《红与黑》、《俊友》等等,就像郑蓝在塑造他那样,他也试图把陶红的气质培养出来。可情形常常是叫他哭笑不得,她拿上书本,翻不上两页,就打呵欠,好几次人睡着了书掉在了地上还被脚踩得脏兮兮的。他凶过她几次,陶红则咬着嘴唇眼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求情般地说:“梁哥,我胸壳痛,呜呜……”这副惨状自然是让他束手无策。转而一想,自己现在不也比她好不了多少,郑蓝给他的书,他不也是有一半没读,既然这样,何必折磨一个小学毕业的农村姑娘。再一想,尽管她文化不高,也还聪明活泼,伶牙俐齿。于是,也就对她放任自流了。他任她在身上堆钱,外表服饰的高贵在很大程度上也可抵销她不少的俗气和卑微心理,众人羡慕的目光不但能提高她的身价,事实上由此而出现在她脸上的欢颜确也为她增添了不少魅力。
梁凯渝到底露出了一些笑容,陶红一见,立刻像一只火鸟展翅向他飞去。
13
所谓风机厂,其实是家集体小厂,不足两百人,但是效益很好。为了争取更大的效益,积累资金扩大再生产,就在另一处地方盖了新房。旧厂房要卖。风机厂这才出了名。
按说在购买者趋之若鹜的行情中,是排不上个体户梁凯渝的号的。但事情往往就是让人意料不到。来买风机厂的单位,差不多都持有来头不小的条子,市里的,省里的,甚至北京的,老领导的,甚至老领导的老领导的,把个区长搞得心惊胆颤,答应了谁都会对自己不利。于是决定把矛盾全部转移给风机厂,由风机厂自己择主定盘。其理由既符合政策也无可指责:应充分尊重企业的自主权。
风机厂厂长叫周伟民,五十岁,为人正直,性格豪爽,敢谈敢干,当然他也粗中有细,权衡一番,基本确定选择一家与自身利益最密切的买主。就在这时,区环保局副主任受人之托找周厂长通融来了,副主任自认为对风机厂噪音污染问题高抬了贵手,有些面子。可是周厂长却很是为难,就有些搪塞。副主任也就开始话中有话,言外之意如果周厂长不给面子,恐怕风机厂的噪音就真的有问题了。周厂长历来痛恨政府官员中的败类动不动就要挟企业,一气之下,干脆拒绝了副主任。结果,没过几天,一纸噪音罚款通知单摆在了周厂长的办公桌上,三年累计罚款两万五千多元。由于盖厂房添设备,厂里目前正在过紧日子,两万五千元可以发全厂半个月工资了。其实钱还不是什么问题,主要是这种恶劣的报复手段太气人,周厂长就和那位副主任顶着干上了。
梁凯渝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捡了个落地桃子的。他从崔有容口中得到这个信息,一边请郑蓝帮忙,一边去和周厂长同忧愁,同愤怒,并向他拍胸膛:保证不会让风机厂罚一分钱。当然,也把购买风机厂的意图和设想,非常恳切地向周厂长作了清楚的表达。周厂长重情义,加上想早点摆脱那些恼人的纠缠,几乎是十分迅速地就作出了决定:再大的单位也不卖,就卖个体户了。请示区长,区长也同意,这反倒是一种平衡关系的好办法。
谁想到就在梁凯渝去广州时,又冒出来三家态度强硬的单位,区长为慎重起见,让周稳一稳,这才发生了周厂长出逃的事件。
现在看来,崔有容的老公说得对,一定要赶快和周厂长谈妥,签下合同。
当梁凯渝和陶红出现在周厂长办公室时,周厂长表现得很热情:
“梁经理,太麻烦你们了,出了口气,我代表全厂职工感谢你们。”
梁凯渝说:
“周厂长,别客气,有困难大家互相关照总是应该的。”
陶红上前插话:
“周厂长,今天梁经理特地来请你出去坐一坐,叙一叙。”
周厂长立刻面露难色,他知道梁凯渝今天要谈什么事,可是,那三家傲慢的单位还困扰着他,他只得嘿嘿一笑,含糊地说:
“按理说,该我们请你们的……”
梁凯渝马上接道:
“怎么都行,怎么都行,那么周厂长,请。”
周厂长不好拒绝了,就说:
“那就说好,我请客。”
但是,一坐进出租车,陶红就笑嘻嘻地说:
“周厂长,出了你的厂门,你就是客了,客随主便哟。”
14
出租车把三人送到“迎仙楼”,桌子是事先订好的。上了楼,他们立刻被带进一个单间。梁凯渝请客从不在自己的火锅店里,一般都是前往那些较有名气的餐馆、饭店。
三只铮亮的不锈钢火锅炉具随服务小姐迷人的笑靥摆在了三人各自的面前,炉具燃料为酒精,火苗蓝幽幽的,似有若无,但火力不弱,火锅汤被冲得翻江倒海,似乎在热情召唤客人用餐。
菜一道一道地上来了,然后,是一只黑漆的花托盘,盘内三只高脚玻璃杯和一只硕大的酒瓶,瓶上商标皆为洋文,其中两个金色的字母特别显眼:“X·O”。
陶红熟练地拧开瓶盖,爽气地说:
“高鼻子洋人喝得,我们也喝得。”她走到周厂长面前,晃晃酒瓶,脆声一笑,说:“周厂长,这是一公斤装啊,可不能在我们女流之辈面前虚场合呀。”
周厂长早被酒香征服了,“呵呵”地笑着,连声道:
“陶秘书,我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对外,陶红一律以梁总经理的秘书身份出现。
三只杯子一斟满,陶红首先举杯:
“今天第一次结识周厂长,陶红我是三生有幸,我先敬你一杯。”
说罢一仰脖子,先干了。
周厂长高兴地端起杯子:
“陶秘书如此痛快,我周伟民哪敢怠慢,好,我喝。”
“请慢,”陶红却说,“周厂长,你是贵客,我敬就要敬出我的心意来,我先敬三杯。”
说完,陶红连干两杯,然后柔柔地笑着说:
“周厂长,你就请随便了,抿一嘴,喝一口,都算是赏我陶红的脸。”
周厂长看呆了,他喝了几十年酒,也算得上久经沙场,但是喝酒像陶红这样耿直的,别说女人中间,就是男人,也不多见。他最见不得那些喝酒踩假水的人,他注重人品,酒桌就是一个人人品的展览场所。
他很感动,心里的烦恼一扫而光,豪劲也就上来了:
“这酒我干了。抿一嘴,喝一口,我周某人这脸往哪里搁?”
“咕噜”一声,周厂长的杯子空了。
“吃菜,吃菜。”陶红拈了两节牛鞭往周厂长火锅炉里放,“这东西你们男人多吃点好,嫂夫人喜欢。”
周厂长窘得脸都红了,又是“呵呵”傻笑。
陶红则继续说:
“人嘛,哪个没有个五情六欲。”
梁凯渝听了,只得一旁在肚子里头无可奈何地苦笑。她经常出这类错误,明明“七情六欲”,她要给你说个“五情六欲”,要不就是把“名列前茅”说成是“名茅前列”。好在这个厂长的文化程度也不高。
“该我敬你了。”梁凯渝说。
周厂长连连摆手:
“不敢,不敢,梁经理,这话你就说反了。”
梁凯渝就说:
“那我就祝贺你嘛,祝你家业大了,盖了新厂,鸟抢换炮,要发大财。”
“好,这酒我喝。”
周厂长喝得红光满面,兴奋起来:
“再有两个月,我就到新厂办公了,到时候,欢迎参观。嗨,那才像个厂嘛,等正式投产那天,你们一定要来,捧个场。”
“承蒙周厂长看得起,一定去,一定去。”梁凯渝给周厂长挟菜。
陶红机智地插言:
“周厂长,你们新厂还有噪音没有?”
“小得多了。”
周厂长埋头吃了块团鱼,抬起头来,放下筷子,果然耿耿于怀的样子:
“总算把环保办那几爷子摆脱了,我的新厂在另一个区,他们管不到老子了,要不然,还在老地方,他们还不年年都来收拾我呀!”
说着说着,厂长居然端起刚斟满的那杯酒,一仰脖子,独自喝了,大概他在自己家里,办公室里,遇到心烦之事,就是这样独斟。
陶红立刻充满同情地帮上一句:
“我说这些当官的,一点不替民作想。”
周厂长长叹一声:
“现在搞企业,难啊,说是政府机关转变职能,为基层服务,为企业服务,说归说哟。”
梁凯渝附和道:
“搞市场经济,也不是那么容易。”
周厂长沉默一阵,很郑重地举起了杯子: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你,我代表全厂职工感谢你。我不做口头革命派,见行动,来,梁经理,敬你一杯。”
两人干了。
周厂长又要来:
“梁经理,这杯是我个人敬你的。”
陶红忙伸手端起梁凯渝的杯子,歉意地笑道:
“周厂长,我们梁经理最近身体不适,这酒我替他喝,不见怪吧?”
周厂长正忙在兴头上,毫不介意,何况是和这样的女中豪杰喝酒,正是其乐无穷,便连声说:
“哪里,哪里。梁经理,你有眼力呀,这样的秘书,难找,难找。”
干了这一杯,陶红说:
“既然如此,要是有一天梁经理炒了我的鱿鱼,我就到周厂长你的名下来混碗饭吃。”
“我们塘小关不住你大鱼哟。”
“那好,说定了,只要我不嫌,你就得收。周厂长。这是求你预聘的酒,敬你。”
接下来继续吃菜,喝酒,聊天。酒是好酒,菜是好菜,聊得也投机。周厂长已有几分醉意,聊着聊着,他忽然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烟,往嘴边送了一支。陶红“啪”地一声,替他点上。
周厂长陷入沉思,烟一口一口地吐,眉头一点一点地蹙,就是不张口说一个字。
好难熬的沉默。
陶红有点急,正想说话,被梁凯渝用眼光制止了。他大致明白周厂长沉默是什么原因,这种思想斗争反正是要有个过程的,还是让他自己去经历。
一支烟抽完,又点燃第二支,周厂长别扭地笑笑:
“我这个人,答应了的事情,一般还是要守信用的,只是,最近又来了几家,来头更大,你们再等等,我搁平了再告诉你们。”
陶红掩饰不住失望地说:
“周厂长,今天这酒,没有喝好。”
周厂长又是摇头,十分歉意:
“哪里,哪里,喝好了,喝好了。”
陶红依然是那样一副无助的样子:
“周厂长,你说你们企业难,岂不知我们个体户办个事,更难啊,又没个后台,一腿一拳都靠我们自己去蹬打。”
周厂长低下头,眉头锁得更紧,好一阵,他突然像是在对谁发火似的,狠狠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筷子都没动,好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坚决地大声说:
“这样吧,过两天,等我的电话!”
梁凯渝一听,赶紧问:
“周厂长,你是说……”
“卖给你们了!”他大手一挥。
梁凯渝睁大了眼睛,这么干脆?这么简单?他怀疑起眼前的场面来,暗暗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是真的!
而陶红则欢喜地叫出声来:
“周厂长,你不要水我们,我们个体户……”
周厂长没生气,反而把腰一挺:
“你是嫌我们集体小厂说话算不了数?”
他又把胸一拍:
“告诉你们,在厂里,我是党政一肩担,你们懂不懂什么叫党政一肩挑?厂长是我,支部书记是我,我说了就算。”
梁凯渝也还有点不踏实,担心地问:
“上头会不会干预?”
周厂长中气挺足地说:
“只要区里保我,我就不怕。估计问题不大。他们再作难,我给他们担了,一了百了,顶多是做个样子批评我几句,做给上头看。”
梁凯渝紧在心里的那股气,终于舒了出来:
“周厂长,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不用,不用,你们也帮我出了口恶气嘛。”
梁凯渝对陶红使了个眼色,陶红就把一只小提包提过来,放在周厂长面前,里头装有两瓶五粮液,一千块钱,尽管崔有容说了周厂长是个作风廉洁的党的好干部,但是万一传闻有误呢,多准备一手还是保险些。
“周厂长,不好意思。”陶红笑吟吟的。
“这是什么?”周厂长问。
“一点心意……”
厂长明白了,立刻把头扭到一边,不满道:
“拿走拿走拿走,说拿走就拿走。”
业务往来,喝一口,吃一嘴,还可以;礼物,无论是钱是物,无论是何时何地,他是从来不收。厂长边说边站了起来,又是那么大手一挥:
“好了,走吧。放心,我周某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到时候,合同的事,具体再谈。”
周厂长态度鲜明,语气坚决,看上去不像是假装的,也就是说,崔有容所描述的那个人物,确有其人。梁凯渝只好作罢,陶红也就把小提包收了起来。不过,在送周厂长上车时,陶红热情地送上一句:
“周厂长,下回再请你,还要赏光哟。”
周厂长立刻又变得十分高兴:
“可以,可以,这个可以,我等着。”
轮到梁凯渝和陶红钻进汽车,陶红一坐下,就无力地靠在梁凯渝肩上。
梁凯渝沉浸在喜悦中:
“真没想到,这事就成了,我得赶快去告诉郑蓝。”
陶红无声,梁凯渝看看她,只见陶红一丝痛苦凝结在微蹙的眉宇间。梁凯渝关切地问:
“不舒服?”
“肚子有点阴痛阴痛的。”
“去医院不?”
“算了,过一阵自己就好了。”她幽幽地问:“你要去郑姐那里?”
他刚才是这么想的,想让郑蓝先闻为快,现在,看陶红这样,就改变了主意:
“今晚不去了,我们回家。”
陶红两眼润润的,更加柔顺、更加甜密地偎在梁凯渝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