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女记者蒙龙的突然光临,使梁凯渝又惊讶,又高兴,而且是非常的高兴。蒙龙还是那样洒脱,充满朝气,那头男孩式的短发比上次要整齐光亮一些,白白的小圆脸没有知识女性的矜持,有的只是成熟女性愉快的微笑。
梁凯渝连忙起身离座迎上去,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一种见到老熟人似的随便和亲切:
“蒙记者,我正说打电话接你呢。”
蒙龙问:
“文章不满意?”
“恰恰相反,太满意了。这十多天,营业额翻了好几番,差不多把我从广州进的货倾销一空。‘三月三日天气新,小巷深处有丽人,’佩服,佩服。”
蒙龙潇潇洒洒地走进屋。
女记者穿了一套白色的圆领运动装,步子轻盈而富有弹性,那张脸腮丰腴白嫩的小圆脸,好像比上次显得更有精神。
她一直走到了桌边,便勾下头,歪起脖子,端祥桌上的书。书是翻开着反扑在桌上的,就是郑蓝给的那本《做生意的艺术》,蒙龙来时,他正在读。
蒙龙念了一遍书名,然后说:
“梁经理是想做房地产生意?”
梁凯渝满有兴趣地问:
“你怎么知道?”
女记者笑笑:
“唐纳德·特朗普,美国最大的房地产大亨嘛。”
梁凯渝有些吃惊:
“你读过?”
女记者伸手把那本书拿在手上,说:
“我们《商潮报》的人,没有不读这本书的。内容精彩,文笔好,机智,俏皮,大开眼界。”
梁凯渝一听,顿时肃然起敬。这些女知识分子,一个个都是这样的知识渊博,出语不凡,他就服她们,几乎对她们怀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尊敬。于是他对女记者的热情又增加了不少。
蒙龙看见书的开头一段就被钢笔划了杠,料想是这位总经理所欣赏的,就有意地朗诵出来:
“我经商的风格是简练和直截了当。我的起点很高,然后就一直努力下去,直到得到所追求的东西。虽然,有时候得到的比追求的少,但更多的时候,我能得到我所追求的。”
她含笑而问:
“你也是这样吗?”
梁凯渝最乐意和女知识分子交谈,他不但希望从交谈中获益,而且更希望得到她们的承认和赞赏,因此他立刻就兴致勃勃地回答:
“我认为,这本书不只是房地产商,而且也应该是所有商人都值得一读的教科书。至于我个人,我不得不这样说,我和这位高鼻子洋人,是一个鼻孔出气。”
蒙龙称道地点头:
“其实你的名字已经把什么都说清楚了,‘凯渝’,不就是要在事业上,在重庆打胜仗嘛。”[1]
“但愿如此,但未必如此。”
他尽量找“知识”一点的话来说。
突然他惊叫一声:
“哎呀,你看,还站着,蒙记者,快请坐,快请坐。”
蒙龙却没有动,把书放回桌上,指着自己腕上的表说:
“五点半,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你说出来我就知道了。”他说。
她笑了,短发一甩,说:
“请你吃饭。”
梁凯渝眨眨眼睛:
“小姐,我们是不是搞反了?”
“别分男女,”她说,“谁想干什么,谁就干。”
“可是……”
“梁总经理很为难?”
梁凯渝双手直摇:
“我受宠若惊,高兴极了。”
“那就走。”
蒙龙又是那洒脱好看地把头发一甩。
梁凯渝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
“走。”
他真的很高兴,蒙龙风趣而健谈,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时间不会成为包袱。
两人轻松愉快地一道下楼,梁凯渝征求地问:
“打的,还是坐我的摩托。”
“你有摩托?”蒙龙兴奋地小拳一挥,“摩托!”
蒙龙坐在后面,她不抓手把,却抓了梁凯渝的两腰,一副夸张的可怜的腔调:
“我怕摔死哟。”
“摔不了你可能会吓着你。”梁凯渝有些得意。
说罢,摩托驶出小巷,进入大街,然后使两耳生风般地飞驰起来。
18
他们到了“心心”餐厅,蒙龙要请梁凯渝西餐。菜上来了,有两杯低度红葡萄酒。
梁凯渝摸着酒杯,愉快地问:
“现在可以告诉告诉我啦,为什么请我吃饭?”
蒙龙总是那样神态自若、坦然:
“想回报一下你的信任。”
上次采访,她刚说要为凯渝商场的“服装表演”写篇文章,梁凯渝立刻就直率地请她说个价,然后让出纳把一千元现金拿了过来。她忙说等文章写出来过了目再付不迟,他却笑道:“搞那么烦琐干什么?登出来,寄张报纸给我就行了。”她当了四年记者,拉了无数的广告、专版,但是像梁凯渝这样信任人的老板,她还是头一次遇上。她一直很感动这件事,总想找个机会把这种感情表达一回。
“其实不必,我也有利可图嘛。”梁凯渝很舒心地举起酒杯,“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这样看我。”
一会,蒙龙也学着他的口吻,问:
“现在可以告诉我啦,为什么说正要找我?”
梁凯渝的谈兴上来了:
“告诉你吧,我要盖一座写字楼,十五层的高楼大厦。”
“难怪你看特朗普的书。”
梁凯渝解释:
“这次也算得上是房产生意吧。不过,我也仅此一次,我对服装生意还是更感兴趣一些,服装千变万化,总是最美的领导着生活新潮流,生活在其中,实在令人愉快,永不厌倦。”
蒙龙很欣赏地说:
“很有诗意。”
梁凯渝受到赞赏,越发有了诗意:
“如果一切顺利,我大概能赚下三个楼层。”
他兴致勃勃地又把他的美好蓝图在女记者面前展现一番:底楼商场,二楼时装表演厅,三楼公司写字间;服装厂原地不动,发展壮大;要请中国名模、世界名模来重庆表演;要轰轰烈烈干一场,要在中国服装史上留下一道痕迹!
梁凯渝有一副刚毅的脸型,尤其是嘴唇,线条清晰,轮廓分明,给人一种富于幻想和坚韧不拔的感觉。蒙龙出神地望着他,心中陡生几分敬意。
“要动工了?”她关心地问。
梁凯渝放下刀叉,往椅背上一靠,轻叹一声:
“地皮是买了,是一家即将搬迁的风机厂,合同我们签了。但是到区房管局办过户手续时,他们要我拿市统建局的批文。市统建局呢,他们首先要看我帐本上有多少钱,没有百分之三十的启动资金,他们就不见兔子不撒鹰。”
“你没钱?”蒙龙问。
梁凯渝苦笑地摇摇头:
“有钱我还这么愁眉苦脸?”
“找银行贷款。”
“七、八百万,我拿什么作抵押?”
蒙龙几乎马上就说:
“我明白了,你是想搞房屋预售,‘借鸡下蛋’。”
“对,对,就是这样。”梁凯渝说,“可现在,你要办过户手续?可以,拿批文来;你要批文?可以,拿钱来。可是说批文我就没过户手续,我就没钱,可是没钱,我就又弄不到批文,我就没……唉!”
蒙龙似乎在那里思索,突然笑了:
“梁经理,你有点像走进了‘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尴尬境地。”
梁凯渝一听,心中不由“啊”地一声,好不后悔,郑蓝给他的那些小说,他唯独没有认真读书过《第二十二条军规》和那本《百年孤独》,仅随便翻了翻,读不进去。他觉得被誉为“黑色幽默”代表作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毫无幽默之处,而称做魔幻小说的《百年孤独》,又“魔幻”得他的脑子一塌糊涂。现在他完全不懂得这“第二十二条军规”是怎么回事。
蒙龙继续笑道,是在向他作注解:
“那些驻在外国的美国空军,都想脱离飞行提前回国。这可以,只要你提出请求说你疯了,就允许你停止飞行。可是一旦你提出请求,就证明你神智清楚,不是疯子,你就得继续执行飞行任务,回不了国。你又说你疯了,你又可以提出请求,这就又证明你不疯,你就又得执行飞行,你的回国梦就又一次落空。就这样,以至无穷。”
说罢她哈哈大笑起来。
梁凯渝陪笑了两声,虽然已经似懂非懂,但哪敢再和这位女知识分子这样知识化地谈下去,便加重口气长长地叹了一声。
果然,蒙龙马上变得严肃起来,问: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梁凯渝忙说:
“就是想请你再写篇文章,吸引购房者,也许能碰上几个胆儿大的,愿意信任我,预付购房款。”
蒙龙想了想,点头道:
“这也是个办法。”
梁凯渝马上从口袋里摸出本子和笔,翻开,很快地写了几笔,撕下一张,放到蒙龙面前,原来是一张支票,他说:
“身上没带现款,很抱歉。”
蒙龙一看,金额竟是一千五百元,说实话,刚才她并没有想钱的事。
梁凯渝没表现丝毫大款派头,而是很小心很诚恳地说:
“用不着客气,你找都应该,收下,我们继续吃饭,继续谈。”
蒙龙歪起脑袋把支票又端祥了一番,爽快地一笑,放进了皮包,然后说:
“但愿能使你满意。”
“我相信,我相信。”
“收据下次我给你。”
“随便,随便。”
“我们报社有制度,别担心,我能拿到百分之十五的奖励。”
梁凯渝有些替她惋惜:
“才百分之十五?”
蒙龙微微一笑:
“挺不错了。”
喝完最后一口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蒙龙问:
“你来点什么?”
“你吃好了?”他反问。
“我问的是你。”她提醒他。
于是梁凯渝对靠在柜台边的小姐轻喊一声:
“买单。”
小姐立刻拿了菜单牌走过来。
蒙龙忙说:
“我付钱。”
梁凯渝礼貌地伸手一拦:
“女士请坐好,注意风度。”
蒙龙抓起自己的皮包,边掏钱边说:
“不行,不行,说好了我请客的。”
梁凯渝接过小姐递来的菜单,瞟了一眼递还给她,钱已经抢先掏出来了。
蒙龙说:
“至少我们来个‘AA制’吧。”
“AA制?”梁凯渝懂,就是各人付各人的方式,他淡淡一笑,说:
“对不起,我不喜欢这个。”
蒙龙脸一红,不做声了。
进来的时候,解放碑的碑顶还有一抹夕阳,出来时,那上面已燃起了雪亮的太阳灯。
梁凯渝问:
“送你回家?”
蒙龙舒坦的脸上不由黯淡下来,现在她越来越心烦她那间冷清清的单身寝室。她看看表,八点半,一扬头,盯住梁凯渝:
“提个要求。”
“请讲。”
她头发一甩,笑得十分坦率:
“大街小巷,带我兜一阵子风。”
这女人,一会儿知识分子气十足,一会儿又天真得如同小姑娘。梁凯渝觉得和她在一起特别有意思,于是头一偏:
“上。”
19
这次蒙龙双臂圈在他的腰间。在人多的地方,摩托缓行,她就东张西望体会街景移动的感受;人少了摩托风驰电掣的时候,她就连忙闭上眼睛把脸贴在梁凯渝的背上,感受那种惊险的喜悦。
到了沧白路,蒙龙忽然喊一声:
“停!”
摩托停下了,蒙龙说:
“在这儿站站吧。”
重庆的沧白路就有点像上海的外滩,这里高临嘉陵江,人行道临江一边有一道长长的石栏杆,一到晚上,古栏边就汇集了密密的一长串凭栏者,多数是成双配对的恋人情侣。
栏边已是“站”无虚席。但是正好有一对男女出来了,蒙龙碰了梁凯渝一下:
“上!”
两人快步挤进去,蒙龙的头埋在栏上笑了好一阵才抬起来。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梁凯渝突然很感慨很由衷地说:
“我真羡慕你们知识分子,博览群书,满肚子学问。”
蒙龙也真心道:
“我却是非常钦佩你们这些成功者。”
梁凯渝摇摇头,笑了笑:
“我也是个高中毕业生,可是谁都知道,文化大革命,我们哪里在读书。”
“不过我听说,文化大革命,也锻炼了一代年轻人的勇敢作风。”
梁凯渝显得很有兴趣地望着蒙龙,竟露出了一丝天真来:
“不过,有一点我肯定比你强。”
“武斗?”
“不,我不搞武斗,我指的是,文斗。”
“文斗?”
“毛主席语录本,二百七十页,五、六、万字,五百多条语录,我几乎能够背完。”
蒙龙吁一口气:
“我的妈呀,你们那个时候就兴干这个!”
梁凯渝笑笑:
“我们家就像样板戏里的方海珍一样,‘家住安源’‘三代挖煤’,我家三代都是兵工厂的工人。所以文化大革命一来,我父亲就进重庆大学当了工宣队队员。那时我才九岁,上小学三年级。我父亲每天都提根竹片逼我背语录。我记忆力强,背得快,又记得牢,父亲感到很骄傲,经常把我带在身边,到处去找那些教授、大学生打语录仗,你一条,我一条,比谁背得多,居然没有谁比得过我,我简直是每战必胜,围观群众无不赞扬。我父亲一高兴,就更来劲,那两年,我好像就在干这个事。”
蒙龙听罢,忍俊不禁:
“你就像《伤仲永》里边的方仲永一样。”
梁凯渝接不上话,把她看着。蒙龙只好解释给他听:
“是王安石写的一篇文章,方仲永五岁能作诗,人人称奇,他父亲就从此牵着他到处作诗,获一些钱财,但因为没好好读书,最后还是没有成才……哦梁经理,别误会,我只是想到就说。你最初是方仲永,但最后不是了。你是成了功的梁总经理。”
“不不不,还是个方仲永,”梁凯渝深感遗憾。“我的数学,打零分,根本不敢去参加高考。”
蒙龙笑嘻嘻的地说:
“要是你把那份记性拿来背唐诗三百首,现在恐怕当诗人了,要是拿来背英语,你现在保证考上托福出国了。”
梁凯渝却说:
“不过老人家的文章也精辟,我也受益不浅。你比如说,‘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人头脑里固有的吗?也不是。人的正确思想是从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中来。’绝了。还有,‘艰苦的工作就像担子,摆在我们面前,看我们敢不敢承担’……”
蒙龙哈哈大笑:
“服了,服了,梁经理,你完全是一块政工干部的料。”
梁凯渝挥一下手,说:
“谈谈往事,如此而已。”
蒙龙一听。饶有兴致:
“梁经理,再讲点吧,你的故事。”
梁凯渝笑问:
“你们记者都是这样?”
“一个成功者的奋斗轨道,必然是由无数的酸甜苦辣连缀而成。命运、人生,永远是我最为关注的主题。”
梁凯渝摇头拖长声音: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那么,讲点别的,比如,你的爱情什么的。嘻嘻!”
梁凯渝不做声了,似乎触动了心事。
下面是宽阔的嘉陵江,一江的灯火,蔚为壮观,江面上还有流动的彩灯,那是轮船在夜航。并不太远的地方,是长江嘉陵江的交汇处。黑暗中偶尔传来一声闷声闷响的汽笛处,那是朝天门码头。梁凯渝又勾起了几多的回忆。
于是,蒙龙真的听到了身边男人讲述的一大段曲折动人的故事。
作为女性,她对故事中所涉及的三个女人立刻多了一层关注。
“你真的那么爱郑蓝?”她问。
“她就像大海,我就像这江水,总是往她那儿奔:可是,她只容纳我的友情。”
“你很苦恼?”
“既苦恼,也平静。她对商人有一种天生的排斥心理,我对此无能为力。”
“这也就是你和陶红仍在同居的原因?”
“怎么说呢,总之,当我感到孤独、寂寞的时候,我就感到她那里有一份安慰在等待我。”
蒙龙听到这里,倒为自己伤感起来。梁凯瑜孤单之时,还有个安慰的去处:自己呢,无论在外面多快乐,多忧伤,最终等着她的还是那间形影相吊的单身寝室。沉默一阵,她又问:
“你那个初恋,莲佳嘉,现在她干什么?”
“说来也真有意思,前不久,她突然给我来了电话,后来又到公司来找过我,留了张名片,也干个体户,当经理了,做糖果生意。”
“她找你干什么?做生意,还是重温旧情?”
“现在我就活学活用给你来段老人家的精采语录:‘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绝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他笑了一声,想起了什么,立刻又说:
“对了,这事和你还有点关系,她就是看了你那篇文章,才想起我来的。”
蒙龙问:
“都十年了,你还那么恨她?”
梁凯渝沉吟片刻,缓缓道:
“我不知道,如果一个人心灵上有了伤口,是否还可以弥合。”
蒙龙不愿去碰他的伤口了,但是过了一会,却听见他微微颤抖的声音:
“我和那个女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大街上。那天,我看见她和那个大学生手挽手亲亲热热地从对面走来,我的心仿佛刀绞一般疼痛,身不由已地就朝着那对幸福的人儿怒气冲冲地迎上去。可能我当时的脸色很可怕,她一看见我,顿时恐慌地尖叫起来:‘梁凯渝,你要干什么?’我用沉默来表示我的愤怒,死死地盯住她,可以想象,我的脸肯定是更加狰狞了。她更加害怕了,叫得更厉害:‘你……你走开,走开,走开!’她就像在驱赶一个叫花子,一个无赖。我气得浑身发抖,捏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无情无义!’她又是一声尖叫,拼命大喊起来:‘打人啦!民警同志,快来呀,打人啦!’一个警察大步赶来,看了看,立刻就要求我对面前这位美丽的惊恐万状的好像受到了严重侵犯的妇女的呼救作出解释。倒是那位姓方的大学生很着急的样子,向民警说明了情况:‘民警同志,对不起,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一个厂的,过去是好朋友,后来有点,疏远。是这样的,今天碰上了,感情上有些冲动。不过,没有打人,没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况,就是,这样。莲佳嘉拖上大学生急急忙忙像躲瘟疫似地逃离了现场,而留给我的,是一群无聊的围观者。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厂。’”
蒙龙和梁凯渝很久没有再说话。
山城的夜依然辉煌,灯光星光,人间天上,嘉陵江即使在黑夜中,也在歌唱。
一阵江风吹来,蒙龙打了个喷嚏,流了点清鼻涕,虽然穿的运动服,却是薄型的。
“回去吧,别感冒了。”梁凯渝说。
不知为什么,这话使蒙龙有些感动。
20
十分钟就到了《商潮报》社。蒙龙真心实意请梁凯渝上去坐一会儿,梁凯渝立刻也就答应了。
进了屋灯一亮,出现在梁凯渝眼前的实在是一番不敢恭维的画面: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洗脸架,两张凳子,一把藤椅,两口大木箱重叠放在地上。只有那架书橱是漂亮的,白色胶合板,装满了书。即使这么简单,房间也显得杂乱,凳子东一个,西一个。面盆明明有洗脸架用,却凳子上放一个,地上摆一个,还有一个甚至上了书桌,里面是满满一堆衣服。靠门边的地方还有几件杂物、电炉、水壶、水瓶。要不是屋内一根绳子上晾着几件女性用品,可以说你很难判断这间寝室的性别。
蒙龙已飞快地把绳子上的乳罩内裤收了,打开箱盖,往里面一扔,又嘭地一声盖上,满脸不好意思地解释:
“乱七八糟的,我懒得收拾,管他的,反正不影响别人。”
梁凯渝在看她的书橱,郑蓝也有这样的财富。只有在书橱的面前,他才感到自己的缺憾和渺小,从而由衷地敬慕书橱的主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尤其是女人。
蒙龙说:
“坐吧,椅子,床,请随便。”
床是靠墙的,墙上贴一幅大大的油画,竟是一个正面全裸的西方女人,下面有一个字:泉。梁凯渝连忙把眼睛挪开。头一低,目光正好落在那张单人床上,枕巾皱皱巴巴的,他顺手去牵平了它,又看见床头角上棉絮也露出来了,便扯扯床单,把棉絮盖好,压平。
蒙龙觉得自己的眼睛猛然一热,自从她考上大学离开父母后,她还从未得到过来自男人的这种纯粹的关怀。
梁凯渝坐下来,见蒙龙拉开抽屉拿出一盒“摩尔”和一只精美的打火机,这使他吃惊不小,他没想到她抽烟。郑蓝不抽烟。
蒙龙一边点火,一边平静地解释:
“在外面不抽。在外面,我轻松愉快,丰富多彩,一回到这地方,我就怀疑自己,怜悯自己,我烦这种情绪。”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浓烟,说。“我只有睡觉的时候才进来,洗漱完毕,倒头就睡,要是睡不着,就坐起来抽烟,一支,两支,或者三支,还起点作用,就睡着了。”
梁凯渝终于忍不住问:
“请原谅,蒙小姐,有没有男朋友?”
“也有,也没有。”
这回答使梁凯渝不知下句该怎么问好。还是蒙龙自己解释说:
“男朋友我不缺,各式各样的都有,不过现在我就像一只在河中飘泊的小船,在寻找一个可以停靠的码头。很遗憾,有的码头要么陈旧、简陋,要么噪杂、肮脏,这样的码头我可是不敢去靠的。当然那种壮观、伟岸、高傲、漂亮的码头,我想去靠,却又靠不上去。”
她解嘲地笑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恢复了平静,说:
“不过仔细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靠了一个码头,得到了风平浪静,但同时也得到了一根缆绳,缆绳的滋味,恐怕并不见得好受,那还不如自由自在地继续飘泊吧。”
梁凯渝不由自主地又环顾了一下这间给人感慨颇多的房间。
“别替我担心。”她说。
蒙龙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马上又点燃一支,声调像青烟一样淡淡的:
“我现在不过是处在所谓的十字路口上,我还在考虑,这辈子究竟是独身还是怎么的。不过只要我一旦作出抉择,不管是肯定的,还不否定的,我都将得到解脱,我的日子肯定就会好过起来。”
梁凯渝连忙安慰她:
“你肯定会得到一个好丈夫的!”
蒙龙随意笑笑:
“此君难觅啊。当然,我还是要谢谢你的祝福,但愿如此。”
屋里很静,窗外也静,偶尔有人大声说话,汽车碾过路面,传来一阵沙沙声。
梁凯渝看看表,吃了一惊:
“快到一点了,我该走了。”
蒙龙坐在床上,背靠在那张油画之下,双腿平放,她没有动,既不说“我送你”,也不说“再坐一会”,只拿一双含有挽留之意的眼睛看着他。但是梁凯渝站起来了。蒙龙微微叹息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送他下楼,看他跨上摩托。
“梁兄,路上小心。”
她调侃而亲切地换了一个称呼。
摩托声消失了。
夜,又归于宁静。
注释
[1]“渝”是重庆市的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