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想到那个万恶的林科员,梁凯渝就要一遍又一遍地祈祷,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那副可憎的面目。
他决定直接去打通房管局那位朱局长。
他是带上秦真一块去的。
秦真身材阿娜,梳一条粗短的独辫,端直的鼻梁,天生的长睫毛和天生的黑眉毛,脸上的皮肤细如凝脂,淡淡的鬓发,整个脸蛋既美丽,又柔和。她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姑娘,高考差几分没实现大学梦,读了三年电大中文,也毕业了。总之,是一个任何人见了都感到愉税的年轻女人。
朱局长衣着整洁,气宇轩昂,庄重,矜持,但是目光一落在秦真的身上,就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大凡跳舞上瘾的男人,说穿了,就是对女人上瘾,光芒四射的秦真不能不使这位局长的眼睛也光芒万丈。
但是局长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目光的亮度也放暗了些。这毕竟是在办公室。
秦真笑口盈盈,把一张色彩鲜艳的舞票放在朱局长的面前:
“朱局长,今晚有请,别让我们失望。”
朱局长看见了舞票,脸上立刻荡漾起丝丝笑纹。
梁凯渝一见,马上趋身把舞票拿回来让秦真收好,对局长说:
“哪能让朱局长自己去,晚上我们开车来接。”
朱局长含糊地“啊啊”应声,很有好感地望着面前这两位陌生男女。突然他问: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梁凯渝笑了一下,指指他面前:
“那是我们的名片。”
原来名片他看也没看,或者看了没记住,只记住了年轻美丽的女人和仿佛旋转着彩灯的舞票。这时他拿起名片又看了一遍,口中连说:“好,好。”也不知这“好”是指的什么。
“有什么事,说吧。”
他恢复了局长的庄严,不过也不失和蔼。
梁凯渝抬腕看看表,说:
“时间不早了,现在不谈了吧。”
“谈吧,谈吧,还没下班嘛。”
朱局长瞟瞟秦真,办公室里坐了一下午,只有这时,室内才有了点氛围。
秦真就开口说了:
“朱局长,我们公司把风机厂买过来了,想在那里盖座大楼。”
局长一下提高了嗓门:
“好啊,你们学了二号文件没有,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
梁凯渝一愣,不过很快就答道:
“知道一点。”
其实个体户们对政治形势是相当关心的,他甚至已经在郑蓝那里把讲话找来通读过几遍了。
局长缓缓地点头:
“现在我们政府部门就是要转变观念,转变职能,提高办事效率,为基层服务,为经济建设服务嘛。你们知道小平同志的‘三个有利于’吗?”
梁凯渝不但知道,而且印像特别深刻,因为这也是个体私营经济发展的一颗定心丸,但是他却摇头说:“不知道。”且做出迫切想知道的样子,以满足局长显示一下有政策水平政治水平的心理。
朱局长真是倒背如流:
“现在,判断我们各方面工作是非得失的根本标准就是,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你们要盖房子,中国的土地上不就多了一栋中国的房子嘛,是好事嘛,符合这三个‘有利于’嘛,应该支持嘛。你们说,对不对,嗯?”
梁凯渝点头称是:
“对,对。”
秦真冲口而出:
“朱局长,那你这一关我们就过罗?”
局长好像回到现实中来:
“过什么关?”
梁凯渝也紧张地望着局长说:
“我们买了风机厂,在你这里办个过户手续。”
“哦哦,嗯,这个,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嘛,嗯?”
局长变得含糊起来,梁凯渝明白这样的谈话应该到此为止,必须把局长送进舞厅去强化一番,才能再走下一步。
“哎哟,时间过了,”梁凯渝站了起来,“朱局长,耽搁你休息了。”
“哪里,哪里。”
“那么晚上,我们来这儿接你。”
朱局长站起来,扩了扩胸,随口应道:
“行嘛,放松一下。”眼睛却又在秦真的身上溜了一趟。
在回公司的路上,秦真不由得好笑地说:
“你看他那官样,‘嘛’呀‘嘛’的,做给谁看。”
但是一回到公司,梁凯渝立刻改变了主意,让秦真去陪舞,市里、区里的其他部门和单位的头头,他也没少让她去陪过,可这回不行。梁凯渝爱护他的女下属,他决不允许自己以她们为代价获得生意上的好处。只要他看出对方有低品位的邪念,他就只请舞女去陪舞。这位局长显然就是这号角色。让陶红去则是另一种情况,唯其在舞厅里她才是以总经理“如夫人”的身份出现,因此再不规矩的男人也不至于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秦真却感到担心:
“可是他……”
梁凯渝很坚决:
“他不配和你跳。”
“万一……”
“我想不至于。”
秦真也就不说什么了,她当然不喜欢被那些色迷迷的男人下流兮兮地搂着,她只有和梁经理跳舞才会感到跳舞的那份真谛:轻松、美妙。
22
夜色笼罩着山城,满街满楼满山满岭的彩灯兴奋得神采飞扬,它们是在炫耀自己,显示自己的迷人之处和证实自己的价值,白天过去了,晚上便是它们的天下。
重庆街窄,人多,是座拥挤的城市。好在刚临初夏,“火炉”还未升温,人们在怡人的夜晚里,显得悠然自在。
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那些重庆姑娘,她们简直是一年比一年漂亮,一天比一天漂亮,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是服饰进步了,精神状态变化了,使人漂亮的因素是多方面的。
“夜莺”舞厅回避着闹市,要穿过两条简陋的小街,人们才能一睹其芳容。舞场不像商场,只要经营有方,独具特色,无论多偏远的地方,“蓝鸟”、“桑塔拉”、“皇冠”、“奥迪”甚至“奔驰”一驾,人们照样光顾,使之门庭生辉。
梁凯渝陪朱局长乘“奥迪”而至,刚一下车,两个年轻女郎便摇曳着腰肢迎上前来,一个是陶红,一个是舞女,她是陶红在沦落风尘时一道做卖笑生意的好友,名叫张红卫,如今一直还在这条道上走,她比陶红更漂亮更妖冶更性感。
彼此作了介绍,陶红挽了梁凯渝,张红卫挽了朱局长。
局长却在四下张望,显然是在寻找下午保留在他心中的那个美人。当他发现不会有第三个女人走进他们之中来时,脸上挂起了不快的表情。
张红卫甜滋滋地叫了声:
“朱局长,走啊。”
局长“嘿”了一声,虽然迈动脚步走进了效果奇妙的舞厅,情绪居然也未缓过来多少。
梁凯渝看在眼里,顿时明白了其中缘由,心里感到了一阵不安。但过了一会他就镇定了,他相信,当音乐飘起来的时候,局长大人很快就会在张红卫这样颇具挑逗性的舞女面前心旌摇荡的。
舞厅富丽堂皇,彩灯幽幽,朦朦胧胧的,能见度恰到好外。
朱局长肚子不腆,算得上一表人材,西装革履既时髦又庄重,很有点现代官员的派头。
一个女歌手在唱《红萝卜,白萝卜》,连声音都充满了性感,柔柔美美,引入进入一种扣人心弦的境界: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花蕊蕊的脸蛋红嘟嘟的嘴,
小妹妹跟情哥哥一对对,
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
情哥哥哟情哥哥哟,
真叫人心牵挂,
撇东撇西,
唯有你撇不下……”
张红卫把自己丰满的身体软软地贴在朱局长身上,局长搂着舞伴腰肢的手试着加大了力度,张红卫心领神会,把脸也贴了上去,这顺从的色情样儿把朱局长的心尖子都弄得颤抖起来。张红卫本来就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花柳女子,何况还有好友陶红的“拜托拜托”。
一曲结束,回到座厢,朱局长不由自主地又张望起来,慢慢地眼里流露出失望,终于忍不住了,竟不满地问:
“梁经理,那位小秦,怎么没来?”
那副埋怨的样子,好像他上了个大当似的。
梁凯渝只好说:
“她父亲病了,吃晚饭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晚上来不了了。”
一边说,心中暗暗后悔,下午实在不该带秦真去房管局,她太让男人们喜欢了,现在惹得这位局长一脑袋的相思,恐怕是成事在她,砸锅也在她。
梁凯渝决定赶快采取补救措施,再找两个更漂亮的舞女来,轮番和局长跳,跳得他没时间没心思再去想别的女人。反正今晚上千万不能给局长大人心头留下一丁点阴影。
他正要吩咐陶红去请舞女,就在这时,一个高贵的艳妇出现在众人面前,那身飘逸华美的晚装似乎只有在时装模特身上出现过,一条白长裙暗闪着华丽的光泽,一件惺红色的半长外衣,无领无扣,即使在暗弱的灯光下,人们也能隐隐约约看得见那一道乳沟的阴影。这在重庆的任何舞厅舞会上都算得上领风骚出风头的了。女人还有一双宝石般明亮的眼睛,嘴唇红得诱人,那张轮廊柔和的长圆脸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在目光下一定是洁白如玉。
这女人在空空的舞池中招摇而过,梁凯渝他们发现她竟是朝自己的座厢走来。女人果然就站在了他们面前,梁凯渝定睛一看,顿时惊呆了,是莲佳嘉!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女人的第二个惊人之举又紧接而至,只见她对朱局长微微一折身体,笑容可掬地开了口:
“朱局长,抱歉,抱歉,来迟了。”说着伸出一只手,使朱局长忙不迭地站起来,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握了一下。
梁凯渝简直懵了,这是电影还是现实?但容不得他多想,莲佳嘉已经像老熟人老交情似地向他露出了亲切的微笑,同时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卡在梁凯渝和陶红之间坐了下来,立刻又侧起身体附在梁凯渝耳边低声告诫:
“现在你需要我。”
音乐又飘荡起来,莲佳嘉站起来就向朱局长做了个邀请姿势:
“朱局长,请你跳一曲,跳得不好,多多包涵。”
两人滑进舞池。陶红也挽了梁凯渝离开座厢。
张红卫乐得轻松一阵,她每天都是这样,整夜、有时候还是整日地工作,总感到累。她其实最需要的,除了钱,就是休息。不过刚才这个女人的突然到来却使她感到不快,陶红没说过还有别的女人要来呀。她嫉妒这女人的衣着、派头和天生丽质,同时更为她的女友陶红生出一丝隐隐的担忧。
陶红舞跳得不太好,会跳一些花样,但舞姿不及张红卫优美。陶红在为刚才那女人无理地把她挤在一边感到委屈,她有些生气地问梁凯渝:
“你请了她为什么不给我讲?”
梁凯渝也正在百思不解地想这件事,认真答道:
“我没请她。”
“那,她是谁?”
他给她讲了。陶红是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初恋的。但既然今晚这女人的出现暂还是个谜,他们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各自沉入自己的心事。
梁凯渝不时往舞池里瞟,看见莲佳嘉和朱局长有说有笑的样子,局长不但比刚才跟张红卫在一起显得还要高兴,而且眼睛老是盯在莲佳嘉的胸脯上,显得更为贪婪。
这曲结束,莲佳嘉迟了一会才回到座厢。这时,主持人悦耳的声音吸引了众舞客:
“下面,是一位小姐为她所爱慕所思恋的男士点的一首《涛声依泪》,现在就请这位小姐和这位男士,以及各位女士、先生,带着你们的美好心情,翩翩起舞吧!”
这几乎给舞池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高潮。
莲佳嘉站起来,对朱局长歉意道:
“朱局长,请原谅,我陪梁经理跳一曲。”
莲佳嘉火辣辣的、满含深情的目光死盯住梁凯渝的眼睛不放。
男歌手的声音好温馨,好动情:
“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
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无助的我已经疏远了那份情感,
许多年以后才发觉又回到你面前……”
莲佳嘉往梁凯渝的胸前靠了靠,一副留恋的神态,柔声说:
“小梁,这是我为你点的。”
梁凯渝粗鲁地和她保持了原来的距离,生气地问:
“你来干什么?”
“帮你……”
“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办公室主任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女人。”
“我不需要你。”
“你赶我走你要后悔的。你没看见那个局长的样子,他在我面前被融化了。”
“流连的钟声还在敲打我的无眠,
尘封的日子始终不会是一片云烟。
久违的你一定保存着那份情感,
许多年以后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变……”
“小梁,你就不想问问我的生活?”
“那个局长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对她的生活不感兴趣,莲佳嘉有些失望。
“当官的,还能说些什么,炫耀自己嘛,手中有权。然后就一个劲夸我漂亮,肉麻地吹捧我是重庆一枝花。”
她自己也说得得意起来,忽然讨好道:
“我还叫他一定关照你。”
梁凯渝简直莫名其妙:
“关照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
“那你叫他关照我!”
莲佳嘉撇撇嘴:
“你不就是想拉拢腐蚀共产党的干部嘛,都是个体户,谁还瞒得了谁呀!”
接着她委屈地说:
“我还不是为了你才去和那家伙跳的。”
歌儿越唱情味越浓越深: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怎能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莲佳嘉恳求说:
“小梁,别恨我了。”
梁凯渝的态度不像刚才那样生硬和抵触了,只是默而无言,不再做声。
音乐中止,梁凯渝突然说:
“一会儿你继续和那个局长跳,跳到结束。”
莲佳嘉感到委屈:
“你不和我跳?”
梁凯渝低声而坚决:
“如果你还要留在这里跳的话。”
这个女人根本不值得他爱惜,她和这里的舞女没什么区别,如果说还有点区别的话那就是她比她们还要肮脏。他承认他这时有一种恶毒的报复心理,同时也正好让她去消除局长的不乐。
莲佳嘉咬咬嘴唇,马上又大度起来:
“我知道你在利用我,我不和你计较,我跟你讲了,今晚上我就是来帮助你的。”
这场舞朱局长跳得很满意,虽然还说不上尽兴,但最初的不舒服已经不复存在。十点半至十二点还有第二场,可是局长是绝对不敢再跳下去了,家中的那只母老虎正呲牙咧嘴地等着他呢,只好遗憾而归。
张红卫落在后面叫住陶红,朝蓬佳嘉的背影呶呶嘴。提醒她:
“你可得注意这个女人。”
陶红虽然对那女人一腔怨气,但是却说:
“她是梁哥以前的一个熟人,梁哥没请她来,梁哥不喜欢她,我知道。”
“这就更值得警惕了,我觉得这女人有股邪气。”
上车的时候,莲佳嘉就像女主人似地在那里安排,她让陶红坐前排,自己和两个男人坐后排。朱局长把她挨得很紧,她让他挨,这男人相貌堂堂,干干净净,还不讨厌。
车到区府家属院,几个人都下车送朱局长,局长的注意力则主要是集中在莲佳嘉身上。陶红挺拘束地站在一边,一点插不上话,好像她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莲佳嘉笑得是那样嫣然可人,说起话来眉目生动传情:
“局长大人,以后我们小老百姓求你办事,别打官腔哟。”说罢递去名片一张。
局长双手接住,谦恭得就像对方是局长而他才是个小老百姓似的,连声应道:
“哪里,哪里,愿意效劳,愿意效劳。”
莲佳嘉紧接着又是一句:
“梁经理的事……”
朱局长马上就说:
“就是办什么过户手续的事吧?”
梁凯渝连忙接道:
“是这样的,办过户手续,说是要市统建局的批文。”
朱局长想想:
“是风机厂吧?”
“是的,我们买下了风机厂。”
“嗯,是有这个规定,那块地盘特殊。”
梁凯渝接得很紧:
“是不是请朱局长高抬贵手,先把过户手续给我们办了,我立字据,保证两个月内把批文给你补来。”
局长露出难色,托着下巴在那里思忖。
莲佳嘉伸手一连在局长手臂上拍了两下:
“朱局长,这点忙都不肯帮啊,你刚才不还答应过?”
局长一抬头,碰见了那双火辣辣的眼睛,看见了那张无比娇媚的脸,他的呼吸开始发生变化,又想了想,终于拿出了局长的气派:
“这样吧,过两天,你们再来,给你们办了。”
梁凯渝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几天他梦寐以求而又难以得到的东西,万没想到这一个晚上就轻而易举地到了手。
汽车退到街口,莲佳嘉对梁凯渝轻声要求:
“下去走走吧,别拒绝我。”
拒绝吗?这似乎就不近情理了,不管怎么说,莲佳嘉今晚确实是帮了大忙的,就算是出于应有的礼貌或感谢吧。于是梁凯渝探身对陶红说了声:
“你先回去吧。”
陶红听话地点点头,还假装笑了一下,但她心里却在淌着委屈的泪。整个晚上,她都在为自己的无足轻重闷闷不乐,尤其那女人俨然女主人似地左右着今晚的局面,更使她的心酸酸的,沉沉的。那女人今晚有功,梁哥要下车去送送她,那也是理所当然。但是,那女人多漂亮多风骚啊,她深深地感到了一种不安。
两人下了车,就在汽车刚刚发动之时,梁凯渝突然招呼司机停下,走到车边,躬身对着陶红,摸了摸她的头发说:
“我要回来。”
说完又吻了陶红一下,对她微笑地挥挥手。
一直心情压抑的陶红,心里不由一热,两行感动的眼泪悄悄爬上了脸颊。
23
走了几步,莲佳嘉就把手插进梁凯渝的胳膊弯里。梁凯渝讽刺道:
“这合适吗?”
莲佳嘉则嗔怪地说:
“你好意思说,在国外,男士应该主动把胳膊交给女士挽着。”
“可这是中国,何况你是有夫之妇。”
“可这是九十年代,再说你不是无妻之男吗?”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可见我是多么关心你。”
“谢谢,有人更关心我。”
“刚才那小姐?”
“你看见了。”
“一个农村女子。”
梁凯渝一字一句地纠正:
“她是‘临风楼’火锅店的女老板。”
莲佳嘉轻蔑地说:
“是啊,舞厅里她是那样地安份守已。”
“我请了一位小姐,这你是看到的。”
“可那个局长买的是我的帐,这你也是看见的。”
梁凯渝接不上话了,她说的是事实。
莲佳嘉挽着梁凯渝,感觉是异常好。前面两个丈夫她挽过,当时的情况下那是一种类似佩戴首饰的感觉,以炫耀于众人。现任丈夫她是一次也没有挽过,他既无大学生的斯文,也无处长的官相,瘟头瘟脑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平庸之辈。他事实上也是一个窝囊废,房子是他爹妈留下来的,把铺子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且有了十几万存款的是她,一想到还得让她在外面累死累活,她就恨不得往他屁股上狠狠地踹上一脚!还挽他呢,妈的一个“武大郎”。只有梁凯渝,挽在身边最称心如意,既是个个儿高高的美男子,又是位腰缠万贯的大富翁。
走了一阵,莲佳嘉用肩头碰了梁凯渝一下,声音就像这初夏之夜一样地温柔:
“小梁,我们为什么要吵?为什么不说点别的?十年时间不短,我们都有很大的变化……”
梁凯渝淡淡地打断说: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可你对我的生活总该有点好奇心吧?”
十年来,梁凯渝从未去打听过她的事情,他要把她从心里一笔勾销,他不愿意驮着耻辱和痛苦过日子。此刻经她一提,他真还产生了这种兴趣,想了解一下她这些年来的经历,于是就问:
“发财了吧?”
“别讽刺了,一个小小的糖果铺,哪比得上你。”
“那就夸耀一番你的如意郎君吧。”
莲佳嘉叹口气:
“不值一提。”
“你让那个大学生靠边之后,不是又选购了一个处长吗,怎么,你们下海了?”
莲佳嘉甚觉没趣,干脆地说:
“后来我又改嫁了,是个开糖果铺的。”
梁凯渝故作惊讶:
“你才结三次婚呀?”
“求求你。”
“当然你也完全可以如数家珍嘛。”
“小梁,其实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你简直把我搞糊涂了,你会有不幸?你只会跳出不幸嘛。”
“那三个,谁都不如你。”
她两只手缠在了他的胳膊上。
不料这话反倒给了梁凯渝一种虚情假意之感,他哼了一声:
“他们都不如我有钱。”
“也不完全是这样,”她倒很坦然,随即撒娇地说,“他们都不如你漂亮,我是比出来的嘛。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还是你这货好些。”
“你可知道,我曾经头顶烈日,赤着双脚,在朝天门码头当挑夫?”
说这话时,又触动了他的酸楚。
“对不起。”她低声说。
这句话是抹不平他的创伤的,梁凯渝忽然想起秦真的话,对,应该让这幸福的女人受点折磨,品尝一次懊悔莫及的苦涩之味。他甚至高兴起来,说:
“去我那儿坐坐。”
“你说什么?”莲佳嘉以为自己听错了。
“城里我有一套住宅。”
“真的?”
这样的邀请是莲佳嘉没有想到的,她还以为今晚能和他这样街头漫步一阵就不错了,可现在,他愿意带她去他的住宅。夜已深了,一种神秘的感觉悄悄地钻了出来,轻叩她的心扉。
路边有家音像制品商店居然还没关门,莲佳嘉心里一动,连忙跑进去,买了一盒有《涛声依旧》的卡拉OK带子,放进小挎包里,当年的文艺骨干,他的家中,这能没有卡拉OK?
他们乘了出租,这样可以快点。
梁凯渝的住宅在一条小巷里,那是一幢有几十套住宅的搂房,梁凯渝住在底楼。
开门进去,拉开灯,莲佳嘉“啊”地一声张大了嘴,客厅富丽堂皇,像座小宫殿,彩色地板砖,浅蓝色的壁贴,粉红的顶棚,空调,造型美观的壁灯,吊灯,真皮沙发,高级组合音响,大彩电,录放机,还有一部黑亮亮的电话,一看就是国际直拨。
她东张西望的,很自觉地就跑去挨间观看。四间屋,一个厅,厨房,浴室,厕所,双阳台,家具和设施都是华贵的和现代化的。
回到客厅她问:
“多少钱?”
“加上装璜和电器,就三十来万吧。”
“哇!”
她轻声惊叫一声,她所有的财产也不够买这套房子。
这套房子是两年前与郑蓝重逢后梁凯渝特意买下的,连那间书房也是为郑蓝布置的,他一直希望有一天郑蓝能够搬来这里和他同住。可是豪华与舒适始终没有对郑蓝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这个清高、单纯、有良好教养的女人总是不愿意或无法翻越个体户商人这种社会角色所带给她的心理障碍。因此梁凯渝自己也就不常来这儿。有时候带陶红来住几天,但多数时间还是呆在“临风楼”。他请了人,定时来这儿打扫。
现在看见莲佳嘉惊羡的表情,梁凯渝得到了一种报复的满足。他递一支烟给她,莲佳嘉却忽地抿嘴一笑,意味深长地瞟他一眼,从挎包里拿出那盒带子,放进录放机里。过了一会,《涛声依旧》的音乐飘了起来,她才回到梁凯渝身边,眼睛里流露出与音乐一致的妩媚的笑意。她脱了外套,只留了那件黑色的一件头,灯光下,她脖子、肩头、胸脯,手臂,柔和细腻。
这是梁凯渝曾经非常熟悉的身体,现在还是那样苗条,只是更圆润了。
她伸出双手把梁凯渝从沙发上拉起来,她圈住了他的脖子,歪着脸,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扶住了她的腰,也仔细注视她,好像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来。
这张脸贴进了他的脖子窝里,梁凯渝身上陡然一阵躁热,不由自主把她搂紧了许多。
他们从客厅里摇进了卧室,她一只袖子一只袖子地替他脱了西服,任它掉在地板上。又摘了他的领带,解了他的衬衣扣子。她一只手仍吊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抚摸他结实的腮,用一根指头轻抹他轮廓分明的唇。
梁凯渝心在颤抖,脑子里风起云涌,他的双手从她的腰间移到背部,然后往前收拢,忽然一下停在她酥软的双乳上。
莲佳嘉仰面闭目,嘴唇微启,仿佛在迎接。
音乐停了,屋里静得出奇,梁凯渝听见了那呻吟般的召唤,像有一股力在重重撞击他的心,他猛一埋头,他知道他压住了她的唇。
他们像久渴饮水般地狂吻。
他们倒在了软和的席梦思床上……
“小梁。”
“嗯?”
“脱……”
她的胸衣松了,乳沟在渐渐显露,他曾经在那里吟唱过多少动人心魄的梦幻曲啊!
“十年了,你还不想?”
她在催促他。
是啊,十年了,他终于又得到了这个美丽的女人,又得到了这个女人美丽的身体,这十年……蓦地,十年前大街上的那一幕像一道闪电把他的脑海照得雪亮,紧跟着那种被侮辱受损害的刺痛如潮水般地从他的心底滚滚涌起,他的自尊心一下子抬起了高傲的头。他为什么要被她想扔就扔,想要就要?不,今天被扔的人物变了,是她!
他不但思想冷静了,身上的欲火也迅速熄灭,甚至嘴角也漾起一丝快意的冷笑。他从她身上爬起来,站在床边从容地整理自己的衣服。
莲佳嘉惊愕不已:
“小梁……”
“你起来吧,穿好。”
“为什么?”
“晚了,我得回‘临风楼’。”
她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那对沉甸甸的大乳房从松垮的胸衣里掉了出来也没去顾及,她几乎在吼:
“我比她漂亮!比她性感!比她高贵!”
他刻毒地回敬:
“她比你年轻。”
“她是乡巴佬!农村婆!”
“她比你好十倍,百倍,千倍!”
说完转身回到客厅。
一会儿,莲佳嘉披头散发从卧室冲出来,直奔大门。梁凯渝倒是赶快拦住了她。
“太晚了,我送你,摩托。”
她站在门口,紧咬嘴唇,头扭在一边。
摩托在深夜的大街上行驶,中速,身后的乘客没有拿手扶他。
到了“佳嘉糖果经营部”,莲佳嘉下了摩托,头也不回,开门进去,砰地一声,关了店门。
梁凯渝想,这女人不交往也好,她大概注定是男人的祸害。别了,美丽的女人。
24
梁凯渝早晨起床晚了点,来到公司,刚进办公室,秦真就跑过来关切地询问:
“昨天怎么样?”
梁凯渝翻开一页台历:
“明天去房管局,答应了,给我们办。”
秦真高兴地舒了口气:
“谢天谢地。”
梁凯渝突然问:
“是你告诉她的?我是说,那个女人。”
秦真点头如实相告:
“昨天你刚走,你那个初恋又打电话来了,我正想给她个不客气,突然就改变了主意。老实说,我很担心那个局长装怪,他答应跳舞,主要是冲我来的,谁还看不出来,我不去,万一他把仇恨埋在心里,那我们就完了。所以一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就临时发挥,把晚上你的下落告诉了她,没对她说具体的事,只说你在‘公关’,还说了局长的名字。我想,她比我漂亮,我还发现,她甚至比年轻女人更易于博得男人的欢心,她来跳舞,很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至少可以亡羊补牢,起到代替我的作用……。”
不等秦真说完,梁凯渝即刻兴奋地打断:
“小秦,你简直是个女孔明,料事如神!”
“真的?”
梁凯渝连声说:
“小秦啊小秦,有人哪怕拿十个商业博士来换你,我也要送他先生一碗闭门羹。”
他这是真话,秦真人年轻,却善于思考,想问题十分周密,有她坐镇办公室,梁凯渝常常感到一种省心的轻松。
秦真好不得意,但口中却说:
“你把我捧上了天,跌下来我就惨了。”
梁凯渝不由想到了莲佳嘉,突然觉得昨晚上对她那样刻毒的报复似乎过分了一点。心里这么一想,就对秦真说:
“小秦,以后如果她再打电话来,还是对她客气点。”
秦真问:
“你说谁?哦,你说的是你那个初恋?”
“昨晚上她真还起到了那个不容忽视的作用。”
秦真笑嘻嘻地说:
“梁经理,是不是在你身上也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初恋嘛,嘻嘻!”
梁凯渝“哼”了一声,说:
“对事不对人嘛。不过,她大概也不会再出现了。”
电话铃骤然响起,秦真走过去接,才听一句,就赶快把电话递给梁凯渝。
“是谁?”他问秦真。
秦真俏皮地一笑:
“一个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
原来是郑蓝打来的。
梁凯渝一听,忙说:
“记住的,记住的,这样的事都忘了,那我屁股该挨板子。你也别忘了,把青青留在家里。”
放下电话,梁凯渝对秦真说:
“郑蓝要去北京学习,下午我到她那儿去。”
秦真这回是认真地问:
“梁经理,请教个问题,你们的关系发展得怎么样了?”
梁凯渝淡淡一笑:
“老样,停留在原来的水平。”
“我真不理解这位高贵的女士。”
“也许我们永远是,像你说的那个,柏拉图式的……”
“精神恋人?”
梁凯渝给了秦真一个自我解嘲的苦笑。
秦真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有点高兴,她甚至感到耳根一热,她真怕一不小心把这种感觉流露了出来,赶紧说道:
“梁经理,下午你去了,代我向郑姐祝福,一路平安。”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