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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艾丽娅躺在床上,双腿夹紧羽绒被。

西莉亚舞厅的失败使她委屈愤懑,无法解脱。

本以为报复的机会就在眼前。我要做一件让整个上流社会瞠目结舌的傻事,她在包厢里兴奋地想,我在使用我最后的自由!

她告诉格罗斯,她要上舞台表演一个小魔术。“我如果过得快乐,我不会不告诉我爸爸的。”她眼里噙着讨好,笑盈盈的少女脸庞使铁石的心肠见了也动心。

“舞台监督不会允许。”格罗斯劝阻说。

“我们给钱,一分钟五万美金。”

格罗斯让步了。他曾在伦敦都市警察特别大队供职,职业的神经向他传示,今晚绝不会出现以小姐为目标的任何麻烦。那么,让小姐快乐几分钟,回去后得到老板嘉奖,何乐而不为呢?

艾丽娅在保镖簇拥下进入侧幕,利用保镖对舞台工作人员的阻挡,从容走上前台。聚光灯五彩变幻,烟雾飘缈氤氲。时空不存在了,只剩下自由自在的享受、自由自在的越轨行为。她是美丽和高贵的集合,又是下贱与叛逆的精灵。雷蒙歌舞吧的姑娘们命定以裸露大腿、乳房为常事,要她们穿上衣装就不成其为她们。而阿里巴尔的闺女命定以遮掩身上无价之宝的器官而与她们相区别,否则就不是有钱人。现在,艾丽娅将颠倒这个规矩。她的乳房、臀部、大腿,将向台下几百双眼睛展示,她要打碎有钱者阶级对她身体的一切禁锢。

她脱出夜礼服的肩带,快感迅猛地将她推向晕眩的波峰,她抓住黑色裙服狠命往下一扯——

清醒过来的格罗斯适时赶到。

千钧一发之际,艾丽娅又归失败。

金钱的作用!无处不在的父亲势力的延伸!

艾丽娅头脑嗡嗡作响,太阳穴象有一把电动手锯不断地锯着她的神经。莫可名状中,她一脚蹬开羽绒被,按下床头控制板上的红键:

“来一部警匪片。”

屋顶内层在巨大的液压传动装置下改变,弧型超大电子显象屏笼罩头顶。激烈的现代打击乐声响起,屏幕一亮,一架银雀式直升机载着三个蒙面盗贼,从纽约帝国大厦的楼顶平台上呼啸而起。

去美国!

这个念头刚钻入脑袋,她一下惊吓住了。随后,热血弥漫胸臆。潜逃,飞越西欧,横过大西洋,掉进美国自由世界,想干啥干啥,随心所欲拥抱世界!

一个个狂热的想法在思维的传输带上一闪而过,接着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考虑出走的细节。

上午八点半,阿里巴尔庄园西侧的大铁门内,停下两辆每天都要出去采购食品的“菲亚特”车,一辆是轿车型小货车,一辆是冷藏式。

两名守卫照例到车门旁站一站,仔细看看驾驶室,再打开冷藏车的后门检视一下,谨防有人携带庄园里的东西出境。

一切正常。只是轿车型小货车里的厨娘贝拉显得过于严肃了一点,而平常,她是断不了要与警卫之一的那个鹰勾鼻小伙子调嘴弄舌的。

警卫按了一下手中遥控盒上的按钮,大铁门“轰隆隆”滑进两边墙里。

两辆车鱼贯而出。

一拐上沥青路面的盘山道,前面的小货车就加速飞驰起来。

艾丽娅从贝拉的阿拉伯黑色长袍下钻出身子。她穿着鹅黄色宽松上衣,下着白色运动式皱纹裤,一双饰两条红道的白色旅游鞋,显得清爽潇洒,干净利落。

贝拉呆板的脸上显出慌乱:“小姐,万一主人发现了,我可是犯法呀。”

“万一非要犯法,也只好犯法了。”艾丽娅笑道,又赶紧宽慰她:“不会的,我在话筒里告诉了他们,头疼,想睡觉,整个上午不许到我的卧房打扰。”

“你到膳房来有人发现吗?”

“只有你和他。”她指了指开车的司机,那是一个谨小慎微,脸相平和的大胡子。

“我什么也没看见。”司机嘟哝着,“这件事与我无关。”

一个小时后,汽车停在贝鲁特东区日本人开的著名超级市场“大荣商店”旁的停车场内。艾丽娅第一个跳下车,挎上蟒皮小包就要走。

“哎,小姐,”贝拉挽着长袍扶着车门叫,“你可早点回来上车啊。”

“按说好的办,我玩一小时就回来。”艾丽娅愉快地回头招手。“一定等我哟,不见不开车。”

等鬼去吧,跳上一辆出租车时她想,不到中午,我已坐在了飞往纽约的飞机上。

“到你熟悉的最近一家首饰店。”她向出租车司机吩咐。

“宝石大厦”其实是个只有两间临街铺面的小店,但伊达尔老板的鉴赏力却在贝鲁特的珠宝商中享有盛誉。伊达尔矮胖身材,棕色眼睛,头顶全秃,他干珠宝收购已有四十二年。

上午九点四十,一个姑娘跨进他的店堂,正巧这时店中没有顾客,伊达尔站起身,亲自迎接美丽的少女。

“,看到你轻捷的身影,我衰老的心里也青春蓬发呀。”

“谢谢!”艾丽娅疾步上前,“你收购胸针吗?”

“干的就是这一行。能为小姐效劳,不胜荣幸之至。”

艾丽娅从挎包内掏出一只镀银刻花方盒,放在柜台上。

“打开它。”她对伊达尔说。

伊达尔看了一眼姑娘。他店里每天光顾的淑女不少,有深闺娇娃,也有超级歌星,但象眼前这位令人印象深刻的,似乎不常见到。她的美可以距人千里之外,然而又仿佛唾手可得。她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眼睛在笑,眼底里是嘲弄,举手投足循规蹈矩,不过伊达尔更担心她随时可能脱了衣服跳起迪斯科。

伊达尔小心翼翼揭开盒盖。千万别装的是炸弹。他弄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想。盒盖揭开了,毛绒绒的猩红色座底上,一支变形的橄榄叶状胸针在熠熠闪光。

“上帝!”伊达尔是天主教徒,“小姐你知道拿来的是什么吗?”

“知道,胸针上嵌着一枚欧帕。”

伊达尔嘴里吸着气,用放大镜检视着眼前的宝贝。他知道,欧帕又叫蛋白石、白宝石,中国人称为骊珠。它颗粒细小,呈白、蓝、紫、红、黄、绿诸色,闪闪发光,其贵无比。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欧帕,产于澳大利亚的古贝佩迪。有史以来的最大一颗欧帕,长不过五。七厘米,宽厚三。八厘米,竟卖到十六万美元。而现今美元疲软,起码已值二十多万。眼前这一颗欧帕,长、宽均接近一。五厘米,也是平常所罕见啊!

“你要出手?”他问姑娘,声音听起来不象自己的。

“你收吗?”

“收,收,不胜荣幸……能看看你的护照吗?”

艾丽娅不懂卖珠宝与看身份证有什么关联,但为了争取时间,她还是很快地掏出挎包内的护照,放在柜台上。

“哦,哦……姓阿里巴尔?你是阿里巴尔的亲戚?”他略微感到放心。如果是黑道上来路不明的东西,一旦为警方的案件牵涉,就会添上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而阿里巴尔的姓氏让人放心。

“就算是吧,”艾丽娅看看手表,表情上呈露出不耐烦。“你看能给多少?”

伊达尔有模有样地沉思一阵:“二万,不可能再高了,你到全城的首饰店去打听打听,出我这个价的——”

“美元?”

“美元。”伊达尔紧盯住姑娘的嘴唇,生怕她说出取消买卖的话。

“付现金?”

“这个……付现金。”

“成交。”

伊达尔使劲憋住,没让狂喜流露在脸上。一个银行家的情妇上个月到他店里来,要他帮忙买到一厘米大小的欧帕,她情愿出五万美金。伊达尔很为这事犯愁,一厘米以下的近来倒见过几颗,一厘米的就简直绝了迹。今天上帝显灵,竟收进一。五厘米的欧帕!

他数好两叠美钞,全是百元票面额的。他看着姑娘把钱放进挎包,看着她出门,跳上等在街沿边的出租车,看着出租车驶远,他才不由自主地噜哝出一句话:

“上帝保佑你,姑娘。”

差一刻钟十一点,艾丽娅来到贝鲁特国际机场候机大厅。

为了尽量不在机场耽搁,她在公路边的电话亭里询问了终点是美国纽约的航班有几趟,机场说刚好今天有一趟,泛美航空公司322航班,十一点三十分起飞,经雅典、巴黎,第二天飞抵纽约。

“飞机能准点起飞吗?”艾丽娅不放心地问。

“绝对准点。”

艾丽娅预订了一张座票,立即要出租车驶往美国驻贝鲁特大使馆。十三岁和十六岁,她跟父亲到罗马和巴黎去旅行过。她知道她虽然手持黎巴嫩政府颁发的护照,但要到美国,还得让美国大使馆签证处的工作人员盖章。

签证太顺利不过了,前后没花十分钟。听说是到美国旅游,窗口后面的美国小伙子立即笑容满面。

“祝你旅途顺利。”把护照递出来时他说。

现在站在装饰简洁明快的现代化候机大厅里,艾丽娅反而心慌意乱。她看看对面墙上的电子时钟,计算着贝拉和大胡子司机在干什么。焦心如焚是肯定的,问题是他们会给阿里巴尔庄园打电话报警吗?假如是那样,贝鲁特市警察局一定在通知所有机场、码头,严加盘查,一定要把一个叫艾丽娅的蠢货缉拿归案。

她的父亲是能够惊动市警察局,甚至惊动国家内政部的。

但愿贝拉还没有报告。是啊。报告了对贝拉本人有什么好处呢?她一定在侥幸地死等,一边诅咒玩得兴起不按时聚头的小姐。

然而万一她报告了呢?

万一警察局已展开搜索行动了呢?

候机厅的喇叭响了,用英、法、阿拉伯三种语言,招呼322航班的乘客准备登机。

艾丽娅抬起沉重的脚,往里面走去。是凶是吉,马上就见分晓。她觉得不时打量她的周围人员,全是警察局的暗探。

她先在写着“送客者止步”的入口处交验登机牌,然后沿过道走进一个小房间交了机场税。检查护照的工作台就在旁边。

如果得到了警察局抓她的指示,这里就该有扣留名单。

工作台后面坐着个亚麻色头发的姑娘,正在聚精会神读一页纸。看她脸上漾出的甜腻腻的笑容,说不定是言辞裸露大胆的情书。艾丽娅强迫自己走上前,把护照和浅色的出境登记表递过去。登记表的第一栏填着她的名字。

姑娘收起登记表,翻开护照,打了戳,递还艾丽娅,马上又埋头读起情书来,根本没抬头看艾丽娅一眼。

艾丽娅走进航班候机厅。

广播响了,飞机延期起飞。

艾丽娅坐在皮沙发上,坐如针毡。那个姑娘随时可能看完情书,或者看腻了,拿起扣留名单和登记表上的名单核对一下。接着,就会有人来抓艾丽娅,不是警察,就是军人,再不就是阿里巴尔庄园训练有素的保镖。

然后,等待她的是一辈子寸步不离的软禁。她住得很舒适,吃穿不愁,但象站在假山之巅引颈长啸的美洲豹一样,失去自由。

每隔几秒钟,她就抬头看看飞机布告牌,上面还是“推迟起飞”几个字。

她感到膀胱发胀。跑到设施先进的卫生间里,又屙不出尿。我该不是病了吧?她紧张万分地想,我可不想让一辆救护车和警车同时开到身边。

十二点十分。扩音器终于通知乘客上飞机。

艾丽娅站起来,头脑一阵天旋地转。万一现在来抓我,就太亏了。

她混在人群中,走向登机入口。过安全检查门时,没遇到任何麻烦。

登上波音747的舷梯时她还在想:他们要来了,贝拉已报告了,机场警卫队正向这架飞机包围。

她坐的是普通舱,夹在一个瘦子黑人牧师和一个满脸雀斑的白人小伙子之间。她禁不住全身哆嗦,牙齿格格响,使左右两边的男人十分奇怪。

飞机关上舱门,发动机启动了。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越滑越快。

起飞了。

她一下不抖了,只感到身体极度疲倦,肚子很空,想大吃一顿东西。

贝鲁特在机翼下向东隐去。

飞机在纽约长岛的肯尼迪国际机场刚一停稳,艾丽娅就往机舱门走去。

她抑制不住满腔兴奋。自由女神像,她看到了,帝国大厦和国际贸易中心不难分辨。大西洋碧蓝温情,曼哈顿岛上联合国总部广场前的一百多面旗帜,似乎是专为欢迎她的到来而迎风招展。

走出机场海关,她要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小姐?”

“随便……不,”她看见司机疑讶的眼光,暗自吐了一下舌头,“去百老汇大街。”她不可思议自身的变化,她象个十来岁的小孩,想唱歌,想与成年人开玩笑,想做一些早已生疏和遗忘了的幼稚动作。

司机取下墨镜,他大约四十五岁,方脸,棕色眼珠,鼻子很大,鼻尖发红,但说话语调温和,显得比较好合作。

“小姐,我不得不提醒您注意,百老汇大道是纽约的商业、文娱总汇,全长二十五公里,横贯纽约市中心曼哈顿南北。您是停在比如纽约时报广场附近呢,还是麦迪逊广场附近?”

“那,就停在百老汇剧院。”

“看来小姐您是初次出门。百老汇大街里座位一千个以上的大剧院,就有四十多家,专门上演国内外有影响的大型歌剧,门票当然不太便宜,每张二十五元至四十五元不等。还有上百家大电影院,专门上演首轮新片。其他小剧院小电影院不计其数,您是去百老汇哪一家剧院呢?”

“百老汇剧院不是专指一家剧院吗?”

“很遗憾,那是一个总称。”

艾丽娅真正为世界之大而慑服了。这可不是阿里巴尔庄园,闭着眼睛也能走路。也不是马哈拉大街。这是纽约,纽约的生活步调比黎巴嫩急促,地球在这里转得好象快些。纽约充满一种独一无二的生命力,光是问路,就能吓倒一万个新大陆以外的白痴。

“那……先生,您能向我提出什么建议吗?”

“先住旅馆,再以此为中心向四面辐射游览。”

“住哪家旅馆好?”

“看您的经济承受力。”

“豪华的。”三个字冲口而出,艾丽娅的生活没与“普通”二字沾过边。

“有数。”

一个小时后,艾丽娅住进著名的华道夫饭店。她的房间在七楼,窗口下面的大街车水马龙,商店林立。套房租金每夜四百美元,既不是最便宜的,离最贵的二千美元一夜也相差不十分遥远。

她又坐出租车到纽约时报广场。天气很热,身上有了汗渍。艾丽娅在一家运动服装商店买了一套网球衫。在更衣间里换好衣服,她照照镜子:上面饰着黑飘带的白色短袖衣服,下面是长及大腿根的超短裙,头上用红底白点的尼龙汗带将黑发兜头一箍,真个是英姿飒爽矫健迷人。她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废物箱,她打算只要买了新装,就将旧衣抛去,这样走着不显累赘。

她没有给自己规定目的。如果钱花完了,她还有钻石项链,钻石戒指,和一对做工一流的蓝宝石耳环。如果再完了,到时再想办法。离那个窘日子还早呢,操心也是白操心。

纽约的街景让她目不暇接,最高级最现代的建筑鳞次栉比,而最低贱最原始的也随处可见。她撞上吹着芦管让眼镜蛇跳舞的印度人,刚离开两步,一群手脚倒立的踩着霹雳舞节拍的男女黑人又阻断了人行道。她为地铁车厢上的污言秽语目瞪口呆,又因看见一个头发用凡士林粘结成鸡冠、满脸涂着红蓝颜料还旁若无人走路的白人青年而笑破肚子。

这是一个自由世界,随便你干啥。

下午三点钟,发生了麻烦。

她逛进了正经人颇有微辞的“白光大道”,这是以纽约时报广场为中心,从西42街到西45街的一片区域。她好奇街上行走的人以奇装异服和表情神秘者居多,她想看个究竟。

她走到一家闪着霓虹灯的电影院门前,门旁边、橱窗里赤身裸体的男女拥抱照片几乎与真人一样大小。嘿,这吓不倒我。她按捺住心跳,想,我偏要进去领略一下。

电影院里一片黑暗,她靠着银幕反光,看清场内大多数椅子空着。很奇怪,影院很肮脏,没有空调,一股说不清是人是兽的秽气,弥漫进鼻腔。她在中间找了个空位坐下。

银幕上,一般白色帆船在碧蓝无垠的大海上破浪翱游。两个穿三点式泳衣的金发姑娘在甲板上操纵缆索。一会儿,她俩把帆索一丢,互相凝视起来。

艾丽娅不知她们要干啥。

她们接近了,伸出指头,相互抚摸对方的肌肤。她们接吻,相帮着扯下对方的乳罩和三角裤。她们以令艾丽娅意想不到的方式纠缠在一起做爱……

一股酸水翻上喉咙,她狠狠憋住一口气,没让它吐出来。女人搞女人,就象男人搞男人,这都是从小离群索居的她想象不到的,这也……太自由过分了!

一瞬时,她想到了她在床上手淫。这不能相提并论!她是带恶意地自我报复,而银幕上两个婊子,却是真心实意做爱。

她突然惊叫了一声。

“别吃惊,是我,我的甜心……”一个喑哑的男人腔调在耳边说。

那只大手顺着她的膝盖在光裸的腿上抚弄,慢慢接近了大腿根。

“我要叫人了!”她气咻咻地警告他,并慌忙用手去阻挡。

“呃,甜心,这多不象你说的话,其实你到这儿来,就是找快乐的呀,甜心……”

刚把腿上的大手拂开,另一只大手却隔着网球衫向她的胸脯发动偷袭,一下捏住她左边的乳房。“呵,硬翘翘的柠檬果,还没人开过瓤吧。你难道不想尝试一下吗?”

怒火一下燃上头顶,艾丽娅本能地抽出右手,“砰”地一拳砸在他脸上。

那人一声惊叫,抓在乳房上的手指松开了。艾丽娅跳起来就跑,撞得一片椅子劈啪乱响。跑到阳光耀眼的大门外回头一看,那人也跟着出来了。是个黑人,中等个头,嘴唇很厚,一副凶狠刁蛮不要命的神气。

完了,艾丽娅脑子乱成一锅粥。她想找警察,可视野里的人,一个个都象嫖棍、娼妓、窃手、毒贩子。不该撞进“白光大道”来寻新奇,现在悔之晚矣。

她向前猛跑,黑人在后面猛追。路人们视而不见,根本不当有他们两个人。

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可以听见粗浊的喘气声了。艾丽娅的喉咙干得就要燃烧,双腿如踩在棉花上。我不行了,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这是咎由自取。

接着发生的一切,象一部硬派惊险电视剧里的镜头,一个小伙子横刺里猛扑上来,艾丽娅听到一声惨叫,她伫脚回头,黑人小伙子已经倒在马路边。

“快跑!”打倒黑人的是个白人青年,没容艾丽娅有时间打量他,他拉着她的手又是一阵猛跑。

他们一直跑到西47街才停下脚步。艾丽娅觉得她不死也要落个终生残疾了。

白人小伙子端详着她惨白的脸庞:“你现在需要进随便哪个咖啡馆,你的发动机需要添加润滑剂。”

艾丽娅点点头。他的嗓音说明了他的主见力量,她一下有了穿过风暴、轮船进港的安全感。

霍华德·哈利年龄在二十八九左右,身高一米七八,一副宽肩膀,五官线条清晰,还有一双喜欢探究的蓝色眼眸。他说他是个证券交易所经纪人,艾丽娅倒觉得他更象个拳击专业运动员。

“真不敢相信,你……救了我。”她对着他感激地一笑,心里却想着在纽约旅行最好应该有个伴。

“小事一桩。”哈利雍容大度,不当一回事。“第一次到美国?”

“你说准了。”

“从你明显的外国口音,你的神情举止看得出。地道的美国姑娘,应该更外向,更潇洒,更自信。”

“我一项不沾。”

她的自卑使他更犀利地打量她。她的美丽很明显,没有理由不给予充分注意。她不刻意修饰,脸上脂粉俱无,身上穿着随便,由此使她的美更真实,更纯粹,使人过目不忘。她有钱,她的耳环和项链在随时作证。那个黑小子的唐突行动打消了她独立旅行的初衷,这从她一听招呼,就乖乖地跟他上咖啡馆来就清楚。

“还准备上哪儿?”

“不知道……你能给我提几个建设性的参考意见吗?”

“这得先听听你的基本要求。”

“比如,冒险……”

哈利的笑声使她感到不好意思:“象刚才那种吗?”

“不!”她赶紧否认,“要另一种性质的。”

“哦,明白了。”哈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去在妈妈怀抱里风平浪静生活,一朝长大,发现那根本不是生活,于是来美国补课。”

她点点头。他太聪明了。“要刺激。”她说。

“为此我倒有一个建议。”

“哪儿?”

“波士顿,一家开设在六米深处的地下餐厅,那餐厅有一个优雅的名字:‘恐怖餐厅’。”他审视着她的目光。“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我不过是随便说说。”

“不,就去那儿。”

“你订旅馆了吗?”

“华道夫饭店7015房间。”

“说走就走,我有一辆1983年的福特车,开车去。晚上赶回来,送你回饭店。”

“一言为定。”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

福特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了两个钟头,哈利基本上弄清了艾丽娅的身世。

“要是我,就得跟父亲留一张纸条。”他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自然地搭在艾丽娅的肩膀上,“否则钱用光了,无法接济。”

“我不,我去打工,洗碗端菜。”

“你这副身体,打工太可惜。”

“依你说,干什么?”

“从事艺术,比如绘画、作曲,或者做开业律师。”

“没那个天赋。”

“美国人不这样说。美国人信奉:只要我想干,我就能干成。只要你有决心,你也能成。”

“谢谢。”

她感到他的大手很温暖,五个手指象有灵性的小动物,轻柔地、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她露在衣袖外面的臂膀。

一种微醺的快感从与他接触的皮肤上产生,她咽了一口唾沫,脸上微微发烧。

“恐怖餐厅”名符其实,全美闻名,专供寻求刺激、胆大妄为的顾客用餐。餐厅门口霓虹灯组合成狰狞可怖的怪异图案。一条醒目的标语横在上空:严禁儿童入内。

进入这家餐厅先要经过一条又黑又窄、阴森曲折的小径,沿途没有灯光,只有闪烁的“磷火”及“昆虫”的怪叫。

“没事吧?”哈利问。

“没事,只要有你。”

他听出她是真的不怕,黑暗中,两人手臂紧紧挽在一起。

小径尽头到了,推开前面的大门,便是就餐的厅堂。

“你推。”哈利的声音在黑暗中很轻,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

艾丽娅摸着那扇门,深吸一口气,静静心,猛地一推。

随着一声毛骨悚然的怪叫,一个笨重的东西“轰”地砸在他们脚边。他们刚一低头,聚光灯亮了,直直地照着地下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尸。女尸头盖骨挖去了三分之一,半面脸表皮翻卷,眼珠被一根视神经牵着,在眼眶外摇摇欲坠,又没有坠落。上身衣服剥去,乳房被割,一只老鼠伏在她的腹部,津津有味地吮着一节小肠。

没听到艾丽娅喊叫,哈利已是魂飞魄散,他想象不出自己身边的女伴胆子到底有多大。这时,第二声重物倒地声传来。

原来是昏厥的艾丽娅。几个打扮得如同魔鬼的侍者迎上前,帮着哈利搀扶艾丽娅。

“先生还用餐吗?”那个面孔涂成溺死鬼模样的领班问。

哈利正要说“不”。却听见倚着他手臂的艾丽娅细弱的声音:“要!”

她醒了过来,她在磨练着胆魄。

牛头马面刀剁枪击装扮的侍者将他们引到桌边坐下。他们拿起菜单,菜名又令他们毛骨悚然:“炸人心”、“烧人肝”、“熏手指”、“扒大腿”……

“要最贵的……”艾丽娅软软地倚着哈利,几乎倒进他怀里。

“那就是‘烤人肉’。”

上菜了,侍者推来一辆小车,车上是一具棺材。揭开棺盖,赫然出现一个烧焦的人头。然后,侍者在“尸体”上切下两块肉,放在桌上的空盘内,推到他们面前。

理论上,他们知道这是牛肉、猪肉制成的,但没人敢动。

哈利打了个响指,侍者走来结帐。

“三百元。”侍者说。

十倍于普通餐的价格。艾丽娅叉起“人肉”咬了一口,忽然用餐巾捂着嘴大口呕吐起来。

哈利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在侍者看来,他完全是一个尽职的丈夫。

回纽约的小车上,哈利埋怨艾丽娅:

“你不该最后尝那块肉。三百元,买个刺激神经,并不是刺激肠胃。”

“你说得对。”艾丽娅还没从刚才的虚脱里恢复。“我以为,一件事就要做到底,既然人肉来了,我就要吃一吃。我不是心痛钱,我有的是——”她一下吞下后半截话。此时此刻,远离父亲,她没资格如此这般说。

一路上,哈利的细心照顾使她感动。车过罗德艾兰州首府普罗维登斯市时,哈利把车停在汽车餐馆门口,专门去给她买了一份滚热的奶油芦笋汤。

“喝点热汤胃部会舒服一些。”

他拿着长把银匙一口一口地喂着她,间或往匙上吹气降温。

“你看见我今天这个样子,”艾丽娅问,“你会给我提什么忠告?”

“恢复身体,迎接第二次冒险。”他好象摸透了她的心,说出来的话直透她的灵魂。

“我爸爸决不这样说。”

“我不是你爸爸。说不定到你爸爸那个年龄我会改变,但现在不会。”

“你……”千万不要献媚,她在心里警告自己,但还是说了出来:“真好。”

哈利脸上看不出任何反映,“谁处在我的位置上都会这样。”

他拿了空盘下车去了。

哈利帮艾丽娅打开华道夫饭店7015房间的门,看看客厅里的空调、冰箱、保险柜、安乐椅、壁炉、沙发,嘴里吹了一声口哨。

“太寒碜了,”艾丽娅说,“象贫民窟吧?”

“不,好极了。”

哈利说完,碧蓝的眼睛盯住艾丽娅。忽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我想,”哈利说,“我该回去了。”

“是永别吗?”

“大概……因为……你不会在这里呆多久,你是旅游者。”

空气里似乎渗进了一丝凄楚的调子。艾丽娅感到不知所措。白天发生的一切太快:“白光大道”,黑人追击,哈利从天而降;恐怖餐厅,汽车上一匙一匙喂热汤。心灵的共鸣,看法的融洽……当一切要结束的时候,她才觉得,她认识了一个多么好的美国小伙子,他善良、勇敢、温柔和蔼充满深情,他是她遇见的为数很少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

不能就此让他走,她的情感要她留住他。她个性中反抗既定秩序的机关被触发了,激情喷涌而出。

“哈利,”不争气的眼泪溢出眼眶,这是第一次当着一个男人流泪。她用手绢揩着眼睛,“真糟……本来我没想到哭的……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艾丽娅!”哈利的嗓音发颤。

艾丽娅向他走去。原先她令霍华德·哈利与她接吻,那只是单纯的情欲的需要,这一次不了,感情是使她向这个男人走去的唯一动力。

一阵红晕涌上她的脸:“哈利,你会拒绝吻我吗?”

她看见哈利转身向门口走去,她一下如掉进冰窟,全身冰凉。但他只是小心地闩上门栓,然后转过身,几步走到她身边。

“谁拒绝,谁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他轻轻地说。

他的嘴唇温暖、多情。她湿润而性感。他们的接吻难解难分。手指由松弛到紧箍住对方的身体,又松开,深深地插进对方的头发。

“啊……”

艾丽娅轻声呻吟,激动人心的热浪排山倒海般向她卷来。她不要自己,她是巨浪的,是太空的,是那个男人磁力强大的身体的。

两人的衣服掉在地毯上,哈利抱着全身瘫软的艾丽娅,走进后面的卧室。

“把你的耳环、项链取下来。”哈利说。“我怕它们弄伤你的身体。”

她酥痒难禁,艰难地照着他的话去做。他的任何吩咐都是法官裁定,她无条件服从。

他在一番无可名状的酣畅淋漓的过程中,与她同时达到高潮。

她明白了什么是女人。

她做了真正的幸福的女人。

感谢哈利。

她沉入了疲倦恬美的深沉睡眠。

第二天她醒得很迟,她在半迷糊状态中向哈利的身上摸去。

身旁是空的。

她坐起来,看着零乱的被褥,为昨晚上剧烈的翻云覆雨微微害臊。“哈利,”她向浴室里叫他,浴室中有水声,“你是个勤奋的大孩子。”

她走下床,地毯毛乎乎地托着光裸的脚底,就象哈利抚摸她身体的手。她走到浴室门边,觉得他们之间不该有拘束。“我进来了。”她提醒他,推开了浴室的门。

里面墙上的大镜子里出现一个庸懒娇媚的姑娘,她双手交叉抱着双肩,全身雪白,微蜷着腰肢,防备男友的突然袭击。但没人突然从门后跳出来拥抱她。

莲蓬头开着,茫无目的的喷洒水流,不知喷了多久。

她慢慢松开双肩,双手下垂。她觉得不可理喻,几小时前他还与她水乳相融,难解难分。她觉得她的嘴唇、乳头、小腹和身体内,到处还残留着他的体香、他的动作,而现在,一眨眼工夫,不知去向。

该不是下楼去给我买什么东西吧,她想,诸如衣服、小饰物、好吃的食品?

她慢慢走回床边。

新的发现令她有天塌地陷的感觉:昨晚搁在床头柜上的项链、耳环不翼而飞。项链是十五岁生日父亲送她的,上面的“金伯利钻石”是八面体,呈柔和的蓝白色,最少值十万美金。那对蓝宝石耳环如果用来救急,也可换来两万元。

她跳起来,神经质地抓住衣帽钩上的蟒皮小挎包往沙发上一倒。除了手绢和香纸,以及折叠刀之类的小玩艺儿,里面的一万八千多美金悉数无存。

艾丽娅滑坐到地上,肩膀抵住沙发扶手。愤怒烧干了她的眼泪,她不伤心,她只是屈辱,山岳压顶般的屈辱。

她怎么就忘了问他,碰见他时,他正在“白光大道”干啥?那里有地下酒吧、下流影院、脱衣舞厅,唯独没有证券交易所,他这个交易所经纪人在那儿有何贵干!

没准他与那个黑小子是一路货。

整个的“虎口救险”是他们共同导演的一幕滑稽戏。

把你的耳环、项链取下来,我怕它们弄伤你的身体……

呸!骗子,高级骗子,下流坯!

她发疯一样捶打着腹部,狠狠掐自己的大腿。肮脏的蠢货,她骂自己,蠢得主动把身子往骗子怀里凑,让他夺去了她的处女宝。

安静下来后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流落异国,无依无靠。

巡逻警官斯捷潘一年前从纽约地铁调到布朗克斯区警察分局,他很快熟悉了辖下的街道。两平方公里范围内如同挨了轰炸一样,整个贫民窟几乎看不到一幢完整的房子。有的都是少门缺窗,无水无电,或者只是一个水泥架子。就这么个鬼地方,居然也挤住着几十万黑人,波多黎各人。满街闲人逛荡,大天白日如没有往别人身上捅刀子的事发生就显得太不正常。

斯捷潘鼻子有问题,老爱无缘无故打喷嚏,为此他常受同事嘲笑。他驾着巡逻车辗过一条污水遍地的小巷道。妈的,他怜悯着自己,犹豫着是否还往前开。最后终于决定,拐过前面那个垃圾堆,无论如何得回去请假了,就说昨晚患了重感冒。

汽车又拐个弯,忽然,两个差点儿与车头相撞的黑人扔下一个女人,拔腿转身就跑。显然,他们没估计到会在这个时候碰上巡逻警。

斯捷潘跳下车,朝其中那个大块头的背影喝斥:

“焦尼,下次再撞上我,我把你的鸡巴拧出水来!”

回过头,他看见地下那个女人无声无息趴在街沿上。他扶起她,感到她身体象散了架一般沉重。斯捷潘确信自己的一双锐眼,打喷嚏也不能使它们减弱敏感度。他断定这姑娘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还断定她刚落入焦尼一伙的手中不久,至少,她身上没有遭凌辱的痕迹。

“我再晚来五分钟,你就不是你了,小姐。”

他自言自语着,把她抱上车后座。

扶正她的脑袋时,他的目光专注了。一个遥远的影象在他头脑里成形,但始终不清晰。斯捷潘再次端详她,这个美丽的东方姑娘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忽然,他跳回驾驶座,掀开弹簧椅垫,一摞几十张照片放在那里。他记起前天早晨出巡前领到的三张,两女一男,都是上面发下来要求搜寻或通缉的。这个星期他就领到七八张,加上原来的几十张,他几乎可以开个摄影展览会。他当时也不在意,大致溜一眼便甩到座垫下。犯罪太多,无暇细顾。

他终于找出了那一张。对,完全正确。

他读着照片下方叠印的几行小字——

“阿里巴尔·艾丽娅,十九岁,黎巴嫩籍……”

斯捷潘发动汽车,他又打了个喷嚏。尽管鼻子在给他丢脸,他洋洋得意地想,但眼睛过目不忘的功绩足可以把鼻子的过失全部抵消。

他把巡逻车往分局方向开去。

艾丽娅三天后被父亲派来的保镖接回阿里巴尔庄园后才清楚:

十一点,又急又怕的贝拉终于不敢再等下去,她向阿里巴尔庄园挂了电话。

立刻,三十人的精锐搜寻组从庄园来到市区,各个大型市场,娱乐中心,都有阿里巴尔的人监视。当搜寻了一个钟头毫无结果之后,艾丽娅的父亲猛然想到女儿会不会在出国的问题上打主意,此时,一身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衫。

他直接拨通了内政部的电话。对于阿里巴尔来说,政府首要中的许多人,都是他生意上的支持者或朋友。

“我女儿失踪了。”他直言不讳地通报。“我担心她一个人跑到国外去。”

“深表同情。”内政部长故作悲痛的声音从电话线那头传来。“我马上通知机场、港口,严加防范。”

“一发现艾丽娅的踪影,请立即告诉我。”

“请放心。”

这是十二点九分。

贝鲁特国际机场接到扣留人员名单,是在十二点十一分。那个读情书津津有味的姑娘根据上司命令,重新核对刚出港的几个航班的旅客名单,她发现泛美航空公司322航班上的旅客中,有一个与扣留命令上的人名丝毫不差。

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马上要通了机场安全处的闭路电话。

“是有一个叫阿里巴尔·艾丽娅的旅客。”

“在哪儿?”安全处主任的声音即使隔了电话线也丝毫减弱不了兴奋的份量。

“泛航322航班上。”

“好,我马上带人——”

姑娘冷静的声音打断了他:“泛航322航班十二点十分起飞,”她看了看小巧的浪琴女表,“现在是十二点十五分。飞机已经在四十英里以外的地中海上空,那是国际空域。”

当天下午,黎巴嫩国际刑警中央局向巴黎国际刑警总部发去了求援电报,总部立刻向美国国际刑警中央局发出了搜寻失踪人员的打字电报,并特别强调,阿里巴尔·艾丽娅抵美后最初几天的活动范围,估计不会超出纽约地区,希在该地区组织警员,着力搜寻。

后来,艾丽娅就侥幸撞到了鼻子讨厌、但眼睛明亮的斯捷潘警官手中。

如果斯捷潘不坚持把汽车开到那个垃圾堆前,而是先就掉头回分局去请假,那么,艾丽娅的以后就难以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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