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波士顿机场海关甬道,伊琼复又精神抖擞。24小时越洋飞行加美国国内转机,服务一流的环航空姐竟无法向中国女郎捧出滚烫的热茶,这可苦了伊琼,她的嘴巴对川菜训练有素,对生芫荽和酸奶以及面包夹“烂泥巴”红肠却白旗高挂,连叫投降。曼格尔从姣妻偶尔一掀的眼皮里,读到几千吨重的疲惫,他耽心她会经不起美国生活方式的挑战。
现在伊琼环顾街上车如流水,她的声音在阳光下很软,她说应该带上一万袋方便面,象有些老出国的中国人那样。
曼格尔漫不经心地对街边一只银白的大柜投进几枚硬币,然后顺势踢上一脚。“看着。”他叫女孩儿。
不过几秒时间,一盒自动加热并浇汁的热面条,腾香裹味滑行而出。
“哇!老曼!”伊琼不相信地瞪着面颊通红的魔术师。
“这种类型的自动售货机,”“老曼”摊摊手,“美国的街头巷尾不止百万台。”
“什么都卖?”
“是的,包括避孕套。”
“都不用人守?”
“不用。”
“人呢?”
“取了避孕套后都上了床。”
曼格尔的眼珠象一汪碧蓝的海,要把阳光烤着的小美人淹进他的激情狂流。
“小流氓!”
伊琼哗地笑了,知道瑞典小伙子被美国式的幽默毒害不浅。她不敢设想几年以后,她自己的中国式的幽默会败在曼格尔的嘴下。她问举行婚礼的教堂是否也已改革,牧师是不是也被机器人代替。曼格尔作了否定回答。伊琼对此十分满意,她表示她和他必须补上教堂婚礼之课,他们毕竟到了西俗的美国。
“为什么要上教堂?”曼格尔做出不解的模样。
“不为什么,试试另一种味道。”
“我不干呢?”
“那你这个老外休想晚上摸上中国姑娘的床。”
“我是丈夫。”曼格尔在出租车里捏紧伊琼的手,身躯紧挤着她,“我有权利。”
“我可以告你婚内强奸。”
“丈夫强奸妻子?”
“那当然,迈阿密的州法院,对威廉斯用暴力强迫妻子发生性关系的案件,作出了‘对妇女施加性暴行’的有罪判决。重罪!”
“天啦,你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文摘周报》,我们四川的一份小报。我们省搞情报的朋友,不亚于你们美国中央情报局。”
“朝圣者教堂”在波士顿广场附近,婚礼就在这里举行。
伊琼打量大厅,是一间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空荡荡的建筑,地上摆着一些木制长凳。
“这里不分等级,人们随进随坐。”曼格尔介绍,“望弥撒,讨论教理,大家平等。”
“中国的佛教殿堂比这阔多了,”伊琼很惊讶,“上帝是廉洁干部,如来佛则要用黄金贴满全身。”
“也不,”曼格尔纠正,“离这里不远的‘国王陛下教堂’,保皇派的,属于英国国教,嘿,里面金璧辉煌,有的长凳也非常考究。”
担任唱待班歌唱的是附近的职员和家庭妇女,她们对东方人的秀美露出压不住的惊奇,这使曼格尔倍爱抬举。
婚礼果然庄严肃穆,有一瞬间伊琼竟想放声大哭,因为那个牧师的声音是如此浑厚,你很难相信它出自一个秃顶的小个子男人之口。
“这位男人,”牧师手抚《圣经》,把原先伊琼在国内翻译电影上领教过的镜头变成现实,“你将用你的全部生命爱这位女人,直到离开尘世升入天国吗?”
“我发誓。”曼格尔回答。
牧师抬起眼皮,褐绿的眼光如室外六月阳光,暖暖拂过东方女孩儿,他重复了一遍问话。
伊琼突然想给这个好老头开个玩笑,说“我现在爱他,但谁敢保证以后不出事”。她还想向牧师灌输一点辩证法,用发展的眼光看事物等等。末了她什么都没说,只象丈夫一样说了三个字:“我发誓。”
但出教堂大门时,她还是忍不住向曼格尔悄悄耳语了刚才在教堂里的亵渎之念。看见丈夫眼里流露出沉重的疑虑,伊琼知趣地闭了嘴。
为了参加儿子的婚礼,曼格尔的父母特地从东南部的亚特兰大赶来,婚礼的当天,伊琼按东方规范,在两人租住的小屋里端酒让座,嘘寒问暖,忙得十分可人。但本格森太太对过分伶俐反而心存戒意。她似乎觉得儿子与媳妇相比,有老实过分之嫌。
本格森却全无所谓,他对伊琼的临别赠言是:“妞,你得提防着他,”他向儿子挤挤眼。
伊琼不解:“提防什么?”
老头一本正经:“他在床上是一只非洲狮。”
伊琼闹了个大红脸。
事后她向曼尔诘问:“公公与媳妇胡说八道,是你们北欧种族的生活习惯?”
曼格尔嘴角抿满笑意:“种族怎样我没研究,我父亲对他和母亲的种种亲热,倒是从我很小时就不避讳。”
伊琼体会到两种文化的差异,明智地转移了话题。“哎,”她问,“他怎么知道你在床上是一只非洲狮?”
曼格尔小心察看妻子脸色,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触雷。他听说东方女人很偏狭,特别在意男人是否曾经与别的女人有染。这是他半年中国生活的收获之一。
他耸耸肩:“我猜我爹地是根据他自己的个性对我的想象。知子莫如父嘛。”
“不是听到过什么传闻?”
“不是。”
伊琼思忖一下:“我对你父亲有一话相赠。”
“恭请赐教。”
“大流氓。”
“哦,符合逻辑的推理。”
“此话怎讲?”
“你曾封我小流氓头衔,由此推论出我父亲的尊称。再贴切不过了。”
伊琼笑得厉害,小小不快一扫而光。
当晚上床时她忽然有了害怕,浑身长毛的曼格尔是否真是没进化成功的非洲狮子。她蜷缩着,祈求他温柔。
曼格尔望着害怕的她,脸上的怜悯就盖过了情欲。“中国姑娘性无能?”他懊丧地问。
伊琼腾身翻起,一瞬间,远古的号角吹响了,“试试自己!”她从小养成的自信充溢心胸,她决不会轻抛对自己的信任。中国姑娘在床上也是强手,不输于任何别的种族。她主动吻他的眼、唇、多毛的胸,以及别处。她翻腾起来是火,烧灼着男人的身体。曼格尔“啊啊”地嘶叫着,把被褥搅得七零八落。
“东方姑娘也是魔鬼,我没想到。”
“我们老祖宗讲究下床是贤妻,上床是荡妇。”伊琼说得莫测高深,“天使加魔鬼,才是标准的爱人。”
“噢。”曼格尔起身俯看不简单的姑娘,笑容里漾满幸福和满足。
伊琼撑起上半身,雪白的乳房垂在曼格尔眼皮上,严肃地发问:“你老爹说你在床上是什么?”
“狮子。”
“你知道我们中国姑娘是什么?”
“不知道。”
“专打狮子的猎人!”
曼格尔哇地大叫,一把紧紧地拥着伊琼,他觉得一怀抱都是散发着异族女人温馨味的幸福。
其实直到上床前一刻伊琼还是处女,但心中那个“试试自己”鼓动着她,她凭它在中国勇往直前,即使到了美国,她也逃不脱这意念的怂恿,她照样呼啸着往前冲。
伊琼把曼格尔与地道的“坏老美”相比,确实叫她放心。曼格尔疼妻子,与她心心相印。囿于反酒精国家瑞典的好风尚,即使移民到了酒海淹死人的美国,曼格尔对于烈性酒也是一滴不沾。他给一个股票经纪人当助手,上班前必吻妻子,下班早早赶回,不嗜烟酒,进餐时溺爱地由着伊琼把黄油抹上他的高鼻梁。偶尔一两次晚归,必电话预告理由。伊琼就会说:“忙你的紧急会议去吧,我不会飞回中国的四川。”
伊琼在家里突击学习口语,然后去超级市场打工,她给即将上架的商品粘贴磁性警报防窃标签。休息日就和丈夫远足。
“试试自己”是她一以贯之的行为准则。远足时,专拣荒僻人稀之处猎奇。在餐厅里用膳,则指着中国人看了头晕的菜叫侍者上。阿拉斯加空运来的生牡蛎,当场去壳,将那灰溜溜的软体动物醮点芥末,就义一般扔进嘴里大嚼。然后一道道检阅带血丝的牛排、鲜红的生鲑片、散发怪味的兰开夏羊锅……最后在洗手间呕得翻江倒海,而心里升起生死不忌的英雄快意。
曼格尔领着她把美国最老的城市波士顿逐一参观,伊琼对城中心“自由的足迹”和最早宣读“独立宣言”的州议会旧楼印象深刻。受了这股有历史味儿的建筑感染,有时不觉大发思古幽情,对着曼格尔大讲一通中国的屈原和杜甫。无奈知之不多,但蒙一蒙曼格尔这种老外是绰绰有余。
但是一走到杂货街,道旁熟食店里的腌牛肉味道就扑鼻而来,她的思古幽情立刻烟消云散。只听见一辆卡车在古老的墓碑旁隆隆驶过,车上的司机看见漂亮的她,故意站起身背对窗口,原来下身根本没穿裤子。
“美国是锅杂烩汤。”她向曼格尔发表感想,脑子里想的是独立战争中功勋卓著的礼拜堂钟楼和眼前司机又大又白的屁股,“什么屎都有,但充满生气。这合我的胃口。”
她没有危机感,如鱼得水。她躲避着许多男人的追求骚扰,在家里对曼格尔很贴。决心与曼格尔对她的忠贞持平,做一个贞淑的贤妻。她在中国曾是很另类的姑娘,现在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给曼格尔讲授此类中国成语,要让曼格尔亲眼看着五千年华夏文明中温良恭俭让的妇德之花,开在了欲望狂躁的北美土地上。
没想到一年后她主动把曼格尔“休弃”。
也没想到两年后会与挽着另一个中国姑娘的曼格尔在巴黎的街头重逢。
她自己弹奏着人生的钢琴,可还是有着手指不听使唤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