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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武力请婚犯大唐 李家有女初长成

这是世界海拔最高的青藏高原,这里有着最强烈的阳光,最洁白的冰雪,和最坚韧的高原藏人。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这里,有一个刚刚统一高原的吐蕃王朝,王朝的中心设在雅鲁藏布江河谷地带的逻些城,那里,是吐蕃王朝的政治中心。

早晨,一束强烈的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射入逻些城中一间阴暗的小屋,屋内除了一根房柱,几乎看不清都有什么具体的陈设。

本教大法师依柱而坐,手中摆弄着永不离手的法器,副相恭顿则在明暗之间来回踱步。

“副相,”大法师一脸愤然,似乎对什么东西有着满腔世仇:“我还是那句话,大唐乃东方异教之邦,与西方尼婆罗、天竺等地一样。而我吐蕃境内,崇尚的是本教,我们自有信仰。请副相一定向赞普谏言,公鸡的冠子鲜得象天上的彩虹一样,可鸡冠毕竟不是天上的真彩虹。吐蕃万万不能与大唐交往,赞普绝不可去做大唐的女婿。”

恭顿停住踱步,端详着一只眼有点歪斜的大法师,自己的眼光里不由就带上了一点奚落:“大法师何不亲自向赞普进言?”

“我乃本教大法师,”大法师回避开恭顿的目光,但口气依然很硬:“我决不掺合人间的凡俗之事。”

“是啊,”恭顿阴沉地一笑,悠悠道:“大法师是天神的化身嘛,不过请不要多虑,牛角不跟羊角相碰,旱獭不跟水獭相亲,我听说,大唐天子并没把我们的赞普挂进眼角呢。”

“你是说……”大法师迟疑地盯住他:“本根拉加他们从大唐回来了?”

恭顿正欲解说,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拉着是松赞干布的侍卫长桑吉的一路呼叫:“赞普有令,请众位大臣赶紧去议事大帐……赞普有令……”

似乎是与桑吉侍卫官的传令声相呼应,莽桶号森厉的低音漫过了群山之上的朝霞,漫过正在草创中的雪域首府,滚过了红山脚下。

山脚下,只见帐篷云集,偶尔有一两间低矮的石砌平顶小屋参杂在帐篷群中,显得凝滞而厚重。在帐蓬城的西边,一座大衙帐巍然屹立在一片高地上,大衙帐巍峨轩敞,气宇轩昂,与周围众多的小帐蓬相比,如耸立在一群松鸡中的雄狮,它的四周栅栏围护,分别由手执剑、矛、弓箭、盾牌的高原甲士护卫,兵士们手中兵器闪烁着金属光泽,与东方喷薄而出的高原红日交相辉映,煞是森严壮观。

这座大衙帐,就是吐蕃王朝神圣赞普松赞干布的议事大帐,此时,年轻英武的松赞干布坐在铺着整张虎皮的高台宝座上,双眉紧蹙,心事重重。

高台下的左右两侧,坐着他十分倚重的文臣武将,他们分别是年老德昭的俄梅勒赞、中年稳重的聂尺尚、年青智慧的吞弥桑布扎和其他十多位亲近大臣,作为副相的恭顿也在其中,而大法师则坐在松赞干布的右手,显示出本教在吐蕃社会中的重要地位。

大衙帐里气氛紧张,似乎一个危机正把这个空间笼罩。

去唐朝请婚的吐蕃使臣本根拉加和两个随员恭身站在下首,向松赞干布禀报赴长安请婚的经过。

松赞干布脸色不好,他很烦心,作为二十四岁的他,其实早就少年老成,十三岁父亲被杀,他继承王位,经过几年的东征西战,终于统一了吐蕃全境。然而直到现在,问题还是不少,为了把这个高原王朝巩固下来,他夙行夜寐,无暇他顾,可现在,他设计的一桩泼天大事遭到了阻碍,他如何快乐得起来。

“本根拉加!”松赞干布忽然抬起头,右手一指站在衙帐中央的请婚使者:“你继续讲!”

“是,我的赞普。”本根拉加的身子似乎更矮了半截,虔诚地道:“小臣和手下跟着大唐特使冯大人初到长安的时候,曾受到大唐朝廷的盛情接待,大唐皇上还亲自在太极殿召见小臣,皇上对于我英明的赞普不顾数千里、几次派出使臣赴长安与大唐结好的诚意,极表欣赏,皇上称赞我们尊贵无比的赞普胸怀壮志,年轻有为,并答应将大唐公主嫁给我赞普,愿与吐蕃永做亲戚,满朝文武官员都向我们祝贺,我们以为马上就可以带着公主返回逻些了。”

“那么皇上为什么突然变卦了?”

“这个……”本根拉加沉吟道:“后来,皇宫的公公们到驿馆来告诉我们,说皇上已在安排第二次召见,想必是商议把公主嫁给赞普的具体事宜,可就在这时。吐谷浑的诺曷钵来到长安,不知怎么的,风向就变了,皇上的脑袋转向了诺葛钵。从此以后,我们坐在驿馆里再无人答理,后来……后来……”他踌躇地结巴着,翻着眼皮,似乎很难于启齿。

胡须花白的俄梅勒赞大喝一声:“后来怎么了?你快禀报我赞普!”俄梅勒赞是松赞干布忠心耿耿的老臣之一,当年松赞干布父亲在位时,俄梅勒赞就为吐蕃的统一东征西战,立下汗马大功。

松赞干布看着本根拉加,眉头依然锁得很紧:“你不要顾忌,照实说来。”

“小臣该死,”本根拉加的脑袋垂得更低:“没完成赞普交付的重任。后来宫里的公公就奉旨通知我们,说通婚的事以后再议,说长安天气比我们吐蕃炎热,说如果不习惯气候,说可以早早回吐蕃去,说……”他不敢启口了,半抬起脸,呆呆地望着松赞干布。

松赞干布嘴唇紧咬,一脸乌云,半晌迸出一句话:“这么说,大唐皇帝对你们先热后冷,完全是与诺曷钵到长安有关了?”

本根拉加左手的那个随员马上接道:“是的是的。十多天后,长安街上就出现了诺曷钵迎娶大唐弘化公主的热闹场面。我们才明白,原来皇上拒绝我们吐蕃的请婚要求,是要将公主嫁给吐谷浑的诺曷钵啊。”

松赞干布一拍椅子扶手,愤怒道:“他比我的使臣后到大唐,却先将公主娶到手,岂有此理!”

那个随员将头一缩,吓得不敢吭声了。

本根拉加看看周围的大臣,恭顿似笑非笑地向他瞟一眼,鼓励似地向他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小臣不愿意就这样离开长安,”本根拉加舔舔嘴唇,“小臣去找冯大人问个究竟,起初冯大人不肯告诉我们,只是一味对我们好言相劝,后来驾不住小臣的苦苦相求,不得已才透露说,是诺葛钵在大唐皇上面前说了我们赞普许多坏话,皇上才断然拒绝了吐蕃的要求。”

松赞干布眯缝起两眼,里面的光芒愤怒而灼亮,一字一句地道:“你可听说,诺曷钵在皇上面前说了我什么?”

“赞普息怒,”本根拉加诚惶诚恐道:“诺曷钵到底说了赞普什么坏话,冯大人怕伤赞普的心,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们。”

松赞干布哗地起身,一把抽出身上的佩剑,怒喝一声,只见白光一闪,面前的矮桌瞬间已劈成两半。

本根拉加和两个随员砰地匍伏在地,浑身发颤。

松赞干布不看他们,只从牙根里迸出一句话:“这个诺曷钵,本王绝饶不了他!”

大衙帐里的群臣愤怒异常,七嘴八舌地吼道:“对,绝不饶他!”

“他一个蛤蟆蛋大的小邦,也敢伸脖子来触赞普的宝刀的锋芒。”

“这家伙是不想活了……”

俄梅勒赞最为愤怒,挺胸叉臂站到松赞干布面前,亢声叫道:“我神圣赞普是雪域高原一飞万丈的雄鹰,岂能被草丛里的松鸡小瞧,我愿领兵五万,立下军令,指日扫平吐谷浑,为赞普争回脸面!”

其他大臣也高叫着,愿意出兵纵马,为赞普效劳。

只有聂迟尚和吞弥桑布扎不随着他们叫喊,而是眼带思索,表情沉静。

而恭顿同样不乱吼乱叫,他只用眼光在激动的俄梅勒赞老臣和沉稳思索的聂尺尚等两种人之间睃巡着,似乎一肚子心眼。

聂迟尚稳稳地站了起来,先向松赞干布行了坦手礼,然后徐缓言道:“赞普暂且息怒,大唐皇上是天下各小邦共同尊奉的大皇帝、天可汗,是一代英主,不会仅凭吐谷浑小邦几句挑拨的话,就轻率地与我吐蕃为敌。”

吞弥桑布扎也文绉绉地道:“狮子轻易不开口,山雀随时叫喳喳,小人的话不可都信,望赞普三思。讨伐吐谷浑还要慎重从事。”

“两位大臣此言差矣,”俄梅勒赞非常不满,斜睨着两位比他年轻的同事:“吐谷浑虽小,但他们的诺葛钵素来阴险狡诈,背靠大唐,狐假虎威。我吐蕃与大唐远隔万水千山,以前从无交往,皇上对我知之甚少,而吐谷浑是大唐属邦,又是大唐近邻,皇上相信诺曷钵的话,也实属自然。可是,如果不以狐尾羞辱小人,就不能分辩英雄和懦夫,如果不以利剑斩杀恶狼,恶狼就会作恶不断。我赞普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倘若忍气吞声,岂不被周围部族笑话?”

“赞普,”吞弥桑布扎带着一脸的学究气,半年前,他才仿照天竺国的文字,为吐蕃创造了以三十个字母为基础的藏文,结束了高原民族无文字的历史,现在,他小心地道:“此事关系非同小可,是否等禄东赞大相回来再从长计议?”

禄东赞是松赞干布最倚重的大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聪明睿智,果敢干练,吞弥桑布扎要求等禄东赞回来再定,也是一个周详之策。

俄梅勒赞立刻反对:“禄东赞不是在羊同等地推广你新创的文字吗?等他回来,雪水已结成冰盖,小人已做出更多坏事。”

聂迟尚从旁开口:“我觉得桑布扎大臣所言有理……”

不料松赞干布一口打断他:“众臣不用再争,禄东赞在吐蕃全境宣谕新定的度量衡、落实不久前制定的差役标准、推广吞弥桑布扎为我吐蕃创立的文字,百务在身,勿需打扰。现在我意已决,我将亲率二十万大军,扫平吐谷浑,让诺葛钵小儿知道,狮子雄踞山头,岂容晏鼠吱吱叫。也让大唐天子睁眼瞧瞧,在他西南的吐蕃高原,有一只威武博大的雄鹰,他就是名震雪域的松赞干布!”他一转眼:“俄梅勒赞!”

俄梅勒赞豪气冲天:“臣在!”

松赞干布取出一支金箭:“令你率领左、右茹十万骑兵,是为中军,与我一同向吐谷浑开进!”

“臣遵旨!”

松赞干布又道:“恭顿!”

正在观察动向的恭顿一惊,收回心思,起立颔首道:“臣在!”

“你立刻赴相雄,命令相雄出十万骑兵,由你率领,紧随我中军,急赴吐谷浑!”

恭顿接过金箭,看不出他脸上有何表情:“臣,遵旨!”

万里之外的唐朝长安城内,此时正在欢庆上元灯会。北郊的一座夫子庙里,张灯结彩,笑语声喧,庙墙四处吊着各形各色的走马灯、宫灯、兽鸟灯,虫鱼灯,上面写满了各式灯谜、诗词。院内外人声喧哗,有小童在放焰火,小贩吆喝卖小吃,戏班子在唱折子戏,僧尼们笑嘻嘻地到处化缘,端的是天下太平,万民同乐。

庙宇的南长廊下,是灯迷长阵,这里相聚的是一群峨冠博巾的青年士子文人,他们看着灯谜,比赛谁猜得最多,鸿胪寺的青年官员尚凯站在群士之首,他出身世家子弟,星眸俊眼,满腹经纶,才一会儿时间,就猜中了十多首灯迷,博得围观的年轻文人赞不绝口。

一士子道:“尚凯兄天资高颖,文思敏捷,果然不虚。哎,这里还有最后一首,如果又中,那么永言兄这把祖传的折扇就归你了。”

旁边那个叫永言的痛惜不已的捏着自己的折扇:“这可是我偷着从我爹处拿出来给大家赏玩的,”他紧张地吸着冷气道:“上面是东晋大诗人谢灵运题画的真迹呀。”

“永言兄何必拘束,”另一士子玩笑般地一把抓过:“答应了就不能反悔,来来来,由我做中暂为保管,他输了,宝扇仍在你家,你输了,自然该归尚凯兄。”

尚凯看着那把扇子,信心十足地礼让道:“那就请。”

“我来我来,”永言不甘心地道:“我要指一首最不好破解的让他猜。”

士子们在争雄斗胜之时,庙会戏台子前的万头攒动中,却挤出了两个一主一仆打扮的年青少女,她们拨开人群,相跟着往灯迷那边挤去,她们就是小姐李雪雁和侍女倩儿。李雪雁丽质天成,活泼聪颖,伶牙利齿,性格外向,手里挑着一盏兔儿灯,举手投足间,充满朝气灵气。

倩儿不断地用手往回拉雪雁:“小姐别再走了,奴婢都要累死了,咱们还是到那边去听唐乐吧。”

“不,我要去猜灯谜。”

“小姐不能过去,那边猜灯谜的都是须眉男子,小姐过去,有所唐突。”

“什么唐突,”雪雁大乐:“还不都是一个脑袋两只鼻孔向天出气,哪有那么多规矩。”

“夫人不要你出来,就是怕你撒野,”倩儿委屈地嘀咕:“要是知道是我给你开的侧门,非打折奴婢的双腿不可。”

“我母亲又不是母老虎,你不说我不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偏要来这里寻寻那个尚凯,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何等雷公嘴脸,有何种本事,敢三番五次差人到我王府上求婚。喂,你跟随我母亲到他府上去给他妈送过寿礼,你可要给我认准人。”

倩儿掩嘴吃吃笑起来:“小姐越说越羞人,哪有姑娘家自己追着来瞧夫婿的?”

“瞧就瞧成汽儿了、瞧成水儿了?那么经不起瞧,配做本小姐的夫婿?”

倩儿更是笑得直喘大气:“哎哟哟,小姐说话从来都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忒忒的大胆了。”

灯迷阵前,尚凯定定地瞧着不断旋转的一盏走马灯,那上面画着一匹马,配着一首灯谜,尚凯默读有倾,猛然一拍掌心道:“是海中异兽。”

士子们在永言领头下一齐高呼:“错也!”

尚凯道:“是云中蛟龙!”

士子们一齐高呼:“错也!”

尚凯急得抓心挠肺,永言比他还急,带领士子们一起数起数来:“1……2……”

雪雁和倩儿早被这边的热闹吸引,倩儿一下瞧见人群中心的尚凯,赶紧的一指:“小姐,那就是……”

雪雁领头挤到人圈外,正听众人正好一齐数到“5”,随即爆出大笑,只见永言得意地收回折扇,向尴尬的尚凯一拱手道:“时辰已到,尚公子也有露拙之时。哈,得罪得罪,多谢尚公子承让了。”

雪雁看着尚凯,看看灯谜,快言快嘴道:“这有何难。”

一时很静,一圈男人的头都转向她,倩儿吓得悄悄拉雪雁的衣袖,雪雁一把甩开,亮着嗓门念灯谜道:“远看一匹马,近看马一匹,皆曰是真马,何缘不能骑。迷底,就是走马灯上画的这匹假马嘛。”

“一个灯迷岂有如此容易,”尚凯高叫道:“那不成了蒙童们进学读认的三字经了!迷底必定不是假马,必定另有高深莫测之讲究!”

雪雁看他急赤白脸的模样,反而不急不火,居高临下笑嘻嘻地道:“公子听过有种叫谐谑迷的灯迷吗?”

“谐谑迷?”

“就是一种专门写来开玩笑的迷,看似深意藏焉,实则迹近愚笨,它的最好玩儿处,就是用来让一班自认天下才子的聪明人搔破头皮而出乖露丑。公子,你今日不正好着了它的道儿了吗?”

士子们有的笑眯眯欣赏雪雁的美丽聪慧,有的向尚凯挤眉弄眼,尚凯大窘。

“雕虫小技也,”雪雁仍独自摇头评价:“公子不该如此糊涂的。”

“你说此乃雕虫小技?”尚凯猛地一下盯紧雪雁。

“是啊,”雪雁认真地点头:“何足挂齿哟。”

这就使尚凯实在受不了了,他不能在大庭广众面前,受一个少女如此小觑,“那我念一首不是雕虫小技的,”尚凯发狠道:“你只要能用市井语言复述得出,我即刻拜你为师。”

众士子一阵哄动,都等着要看好戏。

雪雁莞儿一笑道:“公子请。”

尚凯想了想,摇头晃脑地拖着声腔念《诗经》中的古诗:“谁谓鼠无睡?”

雪雁极快地“翻译”道:“谁说老鼠没有牙?”

尚凯:“何以穿我墉?”

雪雁:“凭啥打洞穿我墙?”

尚凯:“谁谓女无家?”

雪雁:“谁说你家没婆娘?”

众人大笑,尚凯已是惊服,愣了一下接着道:“何以速我讼?”

雪雁:“凭啥逼我上公堂?”

尚凯:“虽速我讼。”

雪雁:“虽然要挟打官司。”

尚凯:“亦不女从!”

雪雁:“也不嫁你强暴郎!”

众人拍肩打掌,笑成了一窝粥,对雪雁的机敏博学皆心服口服,又对尚凯起哄道:“该叫老师了,尚公子好福气,上元灯会,得了这么一个美丽娇俏的小娘子做老师。”

尚凯脸上的惊疑已换成心悦臣服,敛袖整装,向雪雁一揖道:“在下不才,在小姐面前现丑了,老师南面而立,请受学生一拜。”说着,真的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我这算什么,”雪雁俏丽地大笑:“你念的不就是《诗经》上的‘行露’那首诗中的一段么,我六岁就把整本《诗经》都背下了。”

尚凯越加不敢小觑:“请小姐留下芳名,改日还当亲到府上请教。”

雪雁把倩儿往前一推到:“我不是小姐,这才是小姐,我是她的丫环,我比起我们小姐的学识来,恐怕只及她十之一、二呀。”

众学子的眼光遂刷地一齐转向倩儿,皆是无比钦敬的样子,倩儿大窘,又不能申辩,吭吭哧哧地说不出话。

尚凯猛地指着倩儿,嘴里惊咋道:“这不是李大人王府里的、的、的……”他还没“的”出个所以然,雪雁一阵大笑,早拉着羞涩难当的倩儿钻出人群跑远了。

一座漂亮轩敞的牛皮大帐蓬耸立在草地中央,帐蓬前的草坪上,铺着织造精美的地毡,恭顿与相雄王李弥夏并肩而坐,沐浴着细雨一般的密实的阳光。两边的其余地毡上则陪坐着相雄的高级臣僚,外围是一大圈但任警戒任务的相雄士兵。

相雄本是一个独立的外邦,几年前被松赞干布率兵征服,并入了吐蕃的势力范围,这里地处青藏高原西部,地势雄阔,经济发达,雪山在远处反射着晶莹的亮光。

一队吐蕃姑娘在圈子中央跳舞,舞步飞旋,圈子一隅的乐师们奏着蕃地音乐,皮鼓铿镪,钗钹激越。李弥夏和恭顿以及臣僚慢慢品着银酒壶里装着的青稞酒,吃着风干牛肉和酥油糌粑,观看着姑娘们的风姿。

“恭顿大臣,”长相粗蛮的李弥夏举杯道:“来,又请。”自己一口喝干。

恭顿虚应着,银酒杯只沾了沾口唇。

李弥夏摔下杯子,叹一口气道:“赞普发兵,征调我相雄十万铁骑,这不明摆着,是拿他的金杯装我的奶子,喝进的却是他自己的肚子。”

恭顿先不说话,眼光阴鸷地扫一眼周围。

鼓锤在皮鼓上急敲,钗钹把人耳灌满金属的啸音。

恭顿在打击乐中低声道:“老兄差矣,我是巴不得赞普去打仗的,打吐谷浑弹丸之地,不值一提,要是赞普能与大唐直接兵刃相交,那才真是妙不可及。”

李弥夏急了:“大唐可是东方仰不可及的大国,有些蚁卵般的小邦,只要一听大唐的名字,他妈的双脚就象抽了脚筋一样站不直腰。你叫赞普去碰大唐,好比把我的十万兵马推到雪山冰窑里去送死。”

“老兄先且不急,”恭顿悠悠道:“你低着头看,看见什么?”

李弥夏不明白,征征地看着地下:“地下有什么,小草,沙石。”

“你半抬脑袋,看见什么?”

李弥夏半抬头,眼里满是跳舞的姑娘和她们身后的帐蓬:“妈的是满身发着羊骚气的娘们儿,是她们屁股后面的我的大帐。”

“那你再抬高点,你看住远方。”

李弥夏高抬眼界,一时间,远处滚滚如波的雪山高原、深不可测的蓝天白云,一起涌入他的眼帘,他眼花了,揉着眼眶,喃喃道:“是高原,是雪山,是蓝天,是太阳。”

恭顿拍拍他的膝盖,微笑道:“这就是高抬眼光的好处,能看到更多更大的东西。你想想,大唐越强,赞普越要用力去打仗,越是用力,越会元气大伤,不管赢与不赢,对外总要损兵折将,对内总要加重差役,吐蕃的贵族和百姓不会满意,各邦各部落会怨声载道,到那时你顺时应势,一人高呼,四域响应,他赞普就是九个狮头三十六条利爪的狮子王,也压不住你这条高原上的金花蛇了。”

李弥夏目不转睛地瞪着恭顿,眼光渐渐转为钦佩:“这样一来,你的老家苏毗,也可以脱离吐蕃而同时独立出来,你可以回苏毗做山头的雄鹰,不做赞普脚下的小山雀了!”说罢哈哈大乐,一口喝干新一杯酒。

恭顿不说话,抬眼再看场子里,只见满眼裙裾飞舞,鼓钹声震耳欲聋。

刹时间,震耳的鼓钹声变成震耳的马蹄声,只见万蹄攒动,马嘶干云,旌旗蔽日,兵器闪耀,怒潮般的吐蕃兵马蜂涌漫过万里高原。

藏茹拉军方阵,军旗黄底,上绘青龙;松波茹军方阵,军旗上绘一匹腾空而起的红色的狼;约茹军方阵,军旗上是一只白色的向下俯冲的鹰;叶茹、相茹军方阵,军旗上绘着黑色的猛虎……

而松赞干布的主帅旗帜则是白底,上绘红色的火焰。松赞干布被俄梅勒赞、恭顿等大臣拥在中军,松赞干布挥剑大喝:“前进!”

十数万个喉咙的一齐呐喊声震宇宙,吐蕃大军如无敌铁流,向前方席卷而去。

就在松赞干布率军向东进发一个月后,英武坚毅的禄东赞大相在十几个随从扈拥下,返回吐蕃都城逻些,站在了松赞干布的大衙帐外,他透过帐门,看着人去屋空的大衙帐,看着松赞干布宝座上那张静静铺着的虎皮,神情有些发呆,他的右腿缠着毡布绷带,渗着点点血迹,看样子有伤。

禄东赞问旁边一个留守的官佐道:“赞普就这样走了?”

“禀告大相,”官佐行坦手礼道:“赞普说你在羊同宣扬王朝法统,百务缠身,就不必烦劳大相了,赞普自己领着征召来的大军,就向吐谷浑边境出发了。”

禄东赞想移脚,腿伤使他一个趔趄,左右随从赶紧搀住他,一齐道:“大相你的腿……”

禄东赞挺身咬牙,半晌缓过气道:“摔伤一条腿算什么,就是摔得只剩半条命,也要赶到赞普军前效力。马上出发,追上赞普的大军。”

众随从一起:“遵令!”

李府内院里,唐朝礼部尚书李道宗的夫人正急得团团转,她的宝贝女儿李雪雁在她的眼皮底下又溜不见了,这长安城多大,万一出个什么事,那可怎么办。她在西厢小院雪雁的闺房台阶前来来回回地走着,发着脾气,怒斥着台阶下跪着的几个男女管家。

“上元节那天悄悄出门,”李夫人气咻咻地数落着:“跑到庙会去疯野,你们就知情不举,相互诿过,我罚你们掌的三十个嘴巴这么快就忘了,啊?!说,小姐今天又跑哪儿去了?”

“回夫人,”力大身粗、面相忠耿的鲁加磕头秉道:“小人只管提调外院家丁管理门户,内院的事情,小人实在不知。”

“好你个鲁加,还敢回嘴。”李夫人斥完,一指女管家道:“那就你说,你管内院的。倩儿呢?倩儿没给你知会一声吗?”

“禀夫人,”女管家缩着头道:“倩儿是小姐的贴身奴婢,小姐行事,从来不叫倩儿告诉我下面那些老妈子。”

“反了反了!”李夫人跌脚大嚷:“去找呀,赶快派人去找小姐呀!等倩儿回来,我非得打断她的狗腿不可!”

一个偌大的空场,敞露在长安城的金光门外。

唐朝是当时名播世界的先进大国,长安也就成了各国人士向往、学习、经商的中心。金光门外的这一片空场,随着境外人员来往的增多,自然逐渐演变成一个各国艺人卖艺表演的杂耍场地,五光十色的帐篷云集这里,各种语言错杂交陈,每日每夜,空场中心都在交替上演着各国各民族的奇舞幻艺,这令长安市民大开眼界,围观者如堵如潮。

根据一个手下的提醒,鲁加带着五、六个小厮进入了金光门外这个表演场,他们还牵着两匹坐骑,以备小姐和倩儿乘用。他们顺着一个一个的人圈用心搜寻着,依照李夫人的严厉命令,如若找不到小姐,他们都不可能返回府上。

一个人圈里,一个波斯女孩在表演吞铁球的杂技,女孩将一个个鸭蛋大小的铁球从嘴里吞进去,张开嘴让观众看,然后又将铁球一个个吐出来。围观者喝彩,其中喊叫得最起劲的是雪雁和倩儿。

“这是哪疙瘩来的妖怪,”倩儿惊诧地嘀咕:“竟会这样吃东西?她每天吃这个,怎么屙得出来啊?”

“这不是哪疙瘩的人,”雪雁笑得一脸灿烂:“这是波斯国来我大唐卖艺的杂耍人,她们只是斗技逞巧,不是吃这个屙这个。”听到另一人圈里有喝采声,拉着倩儿道:“走,那边去看。”

鲁加带着下人挤到波斯女孩表演处的东头,雪雁两人恰好从西头离去。

“小姐,”倩儿抬着看看偏西的太阳:“回去了吧,上次夫人把我……”

雪雁的脸色阴沉下来:“别说这个。哼,一天到晚把我关得象个囚徒,囚徒也比我强,还有个发配或者刑满归乡的日子,我若不是有空儿溜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早就闷死在绣楼了。”

“我羡慕小姐还来不及呢,”倩儿天真地道:“小姐生在王府家,好有脸面的皇亲国戚,每天除了读书,就是念佛,不愁吃不虑穿的,到时候有大户人家来聘亲,一乘花轿抬过去,照样是喝千使万的夫人命。我们这种泥脚小户人家,烧八辈子高香都盼不来的,小姐你还不高兴?”

雪雁没法给倩儿解释,叹气道:“你幸好没投胎到皇亲国戚家,你是一个傻女子。”想起了什么又道:“哎,说是那个姓尚的公子又来过我家好几次?”

“是哩是哩,”倩儿拍手道:“都有三次了,我听前院的小厮说,前两次是来找小姐的二哥哥,在前院老爷的书房里会诗论文,三天前的那次是陪着他妈妈一起来的,名儿上是给我们老夫人送端午节的月饼,可我在老夫人的窗外听见,他妈妈句句问的都是小姐你的生活起居呢。”

雪雁看倩儿谈得兴奋,又问:“你觉得尚公子如何。”

“好呢好呢,”倩儿热情比划着:“修修长长,漂漂亮亮,手这样一甩,是这样……身子这样一转,是那样……眼睛才有神哎,里面好象有两只小勾勾,正月里在庙会猜灯迷,我就看到他那两只小勾勾在伸出来勾小姐了呢。小姐你想他了吗?”

雪雁奇怪地盯着倩儿道:“我想他?”

“要不小姐咋想着问他呢?”

“你觉得尚公子很般配我吗?”

“是哩是哩,”倩儿继续兴奋:“尚公子是鸿卢寺的年青官员,不是一般的郎君呢。”

“尚公子没什么不一般,”雪雁严肃地评价道:“他文气尚可,但刚毅不足,非我意中之人。你目光浅淡,不会识人的。”

倩儿被兜头泼了冷水,噎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

身边的人圈轰然一声叫好,雪雁伸颈往里一看,脸上的阴色立刻一扫而光,活泼灵俐的天性在瞬间恢复,她欢叫着:“走啊,是高丽人在跳翘翘板,我们也去跳啊。”

鲁加与下人们找得额上流汗,正没奈何处,猛听远处一声呐喊,他们不由得转头向那边望去,只见远处人圈的头顶上,两个姑娘一上一下地反复飞向空中,衣袂飘动,柔美如仙,其中一个姑娘的笑声象银铃一样凌空洒下,惹得别的人圈的看客都引颈上望。

一个下人猛地指着洒下笑声的姑娘惊呼道:“天爷爷,那不是小姐吗?!”

鲁加大惊,喝道:“随我来!”几人撒腿冲向人圈,向里面挤去。

人圈中心,高丽特有的翘翘板一上一下,雪雁一次次地被抛举入空,她星眸放光,身轻如燕,自由使她的生命变得美丽,她象天仙一般翱翔。

鲁加与小厮们在人圈最里层呆呆地张着嘴,随着雪雁的升落,与观望的大众一样脑袋一起一落。

一个小厮刚要叫小姐,鲁加一把捂住他的嘴道:“不可,她一惊吓,摔下来就是我们的干系。等她自己下来。”

想不到倩儿在场子对面看见了他们,惧怕使她忘了一切,她紧张地尖叫:“小姐!”

飘在半空的雪雁闻声不知发生了什么异常之事,一慌,身体失去平衡,“啊呀”一声,双眼一闭,就向地上摔来。

众人的惊呼如涌浪一般泛起,可是没等第一声惊呼平息,第二声惊呼就象更大的海潮淹没了第一声惊呼,只见鲁加横空里斜串出去,将身一跃,凌空接住雪雁,然后稳稳地落地。

整个场子人声鼎沸,人们交头接耳议论夸赞着鲁加的功夫。雪雁紧闭的双睫慢慢打开了,一双清亮的眸子骨碌碌转动着。

“我没有摔着吗?”雪雁喃喃道。

“没有,”鲁加沉声道:“小姐你好好的。”

雪雁的神情一瞬间恢复了活泼,她笑着从鲁加怀里蹦下地,灵活地舞动全身,自己检查着自己道:“哈,这么说我手脚尚好,脑袋尚好,”她向着翘翘板对面吓呆了的高丽姑娘喊道:“你的、朴金玉的、我们的、再来!”

鲁加两眉拧成一道绳,断喝一声:“不行!”

雪雁拿出主人脾气道:“我说行就行。”

鲁加不理她,用更大的声音对手下吩咐:“牵马来!”

一小厮挺胸应道:“是!”

笑容在雪雁脸上冻结,鲁加一举就将她送到马上,她傻傻地被送出杂耍场。

吐谷浑在今日青海的东部一带,夹在东边的大唐和西边的吐蕃之间,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邦国,由于大唐王朝的强大,吐谷浑的文化自然受大唐之风影响,众多的帐篷中也有土建的房屋,作为市场的街道也略具雏型,专事买卖的商贾也从游牧人群中分离出来,一个个货摊旅栈也在建立。三个月前,大唐王朝将弘化公主嫁与吐谷浑的年轻邦主诺曷钵,全邦几十万臣民一齐欢庆,如今正是诺曷钵正式大办婚事之时,他的衙帐周围到处悬灯结彩,时有鞭炮响起,一派喜气洋洋。

然而不详的是,吐蕃的大军打来了,喜气洋洋的婚事立即被笼罩上肃煞的战争阴影。

诺曷钵只有二十来岁,继位时间不长,年轻有余,老成不足,他坐在衙帐首端的宝座上,神情惊慌,十八岁的弘化公主傍他一侧相从,不断地揩着眼里的泪花。下面的群臣们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个不知该做些什么,一位满身是血的将军跪在地上,显然是刚从边关逃回。

“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诺曷钵万分委屈,仿佛地在向臣子们述说:“我在大唐皇帝面前,哪里说过松赞干布一句坏话?!”

“可汗陛下,”一位胡须花白的大臣表情怯弱,颤声道:“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在长安时候,我等一直跟随在可汗左右,可以为可汗作证,我们应该立刻到边境去,向松赞干布辩解清楚。”

统兵大臣果儿丹表情激愤,嗤笑一声道:“这哪里是能辩解清楚的事!吐蕃使臣赴长安求婚遭到拒绝,而我们的可汗后来居上,可他们哪里知道,这宗婚事是可汗先父在位时就定下来的了。吐蕃赞普心怀愤怒,亲率大军打上门来报复,岂能容得我吐谷浑的辩白?”

“可汗,”弘化公主哽咽着叫道:“你不是给我说过你是大唐以外最了不起的可汗吗?你不是说你跺跺脚,西域各小邦的帐蓬都要震塌吗?可汗呀,调集你的大军啊,与松赞干布决一死战吧!”

诺曷钵惶愧满面,不知怎么回答:“这个,这这这,我是……”

果儿丹仰天长叹,向弘化公主道:“秉王妃,这段时间全体臣民都在欢庆可汗与您的大婚喜庆,军队也是同样,营帐里的队伍十去五、六,哪里召集得拢?”

诺曷钵抚着哭泣的弘化公主唉声叹气道:“再说我吐谷浑不足五万兵马,就是召集得齐,也不能抵挡松赞干布亲自统帅的二十万铁骑呀!”

“可汉陛下,”跪在地上的将军悲戚地道:“吐蕃大军离可汗的衙帐只有五里地了,要赶快拿主意,不然就来不及了!”

诺曷钵沉思片刻,悲壮地:“那我们只好向松赞干布投降。”

“陛下,”跪在地下的将军哀容满面道:“松赞干布正是指名要陛下的人头!”

弘化公主大惊失色:“战也不行,和也不行,观音菩萨呀,你给我的夫君指条生路呀……”

花白胡须的大臣道:“陛下,只有一条路,向北方大唐土地上撒离。”

许多大臣立刻响应:“向大唐本土逃命,不信他松赞干布还敢追进大唐的边关,自讨苦吃。”

“对,”弘化公主收住哭声,悲戚地道:“过了清海湖就是大唐本土,我的父皇会派兵保护我们的。”

诺曷钵无奈地一咬牙,命令道:“别的不用说了,大臣们,立刻备马,撒出衙帐!”

“唉,”花白胡须的大臣道:“只是可惜了我们的土地、牛羊,还有百姓……”

“哪还顾得了那些,”果儿丹冷冷地道:“赶快备马,护着可汗撤退要紧!”

吐谷浑可汗、公主、大臣匆匆忙忙拥出大帐,慌慌张张跨上坐骑,风驰电掣地向北方逃去。

无垠的旷野上,旌旗猎猎,剑戟映日,吐蕃的千军万马如潮水一样向前掩去。

松赞干布挚剑在手:“冲啊!”

千万个军士的喉咙一齐呐喊:“冲啊!!”

一小校飞骑逆行骑来,滚鞍下马道:“报!”

松赞干布道:“讲。”

“吐谷浑的诺曷钵可汗与全体大臣已逃进大唐边界,受到大唐守将的庇护。”

松赞干布沉吟:“哦?”

随侍一则的恭顿嘴角上,隐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纹,让吐蕃与大唐直接冲突,这不正暗合了他的愿望吗。

黄昏的丛林里,禄东赞与十几骑随从打马飞奔着。

禄东赞:“到哪儿了?”

一随从:“已过吐谷浑的中心地带,接近大唐边境了。”

另一随从:“一路上都是我们神圣赞普俘虏的牛羊马匹和吐谷浑的百姓,诺曷钵经过这次一打,再也不敢与我们赞普作对了。”

“给诺曷钵一个教训很好,”禄东赞思索着,“可赞普马不停蹄向东方进兵,他是要干什么呢?”

先前第一个回答的随从道:“我问路上遇到的押运战利品的兵士,有人说,吐谷浑可汗逃进了大唐本土,大概赞普是要去向大唐交涉,把吐谷浑可汗交给我们吐蕃。”

禄东赞:“但吐谷浑可汗视大唐为舅父,岂有舅父把侄女婿交给敌手杀灭的先例呢。”

随从们面面相觑,无法置答。

“赶紧前行,”禄东赞一咬牙,“五天后一定要赶到赞普大营。”

“大相,”一位细心的随从指着他的腿道:“你的伤?”

“早就好了。驾!”

马儿射向丛林之外的田野。

松赞干布的行辕设立在一处高坡上,这是一个汉族的四合院式的建筑,大臣和将领们坐在堂屋的桌边,松赞干布坐在上首,大臣和将军们频频举杯,庆贺讨伐吐谷浑大捷。院外是守卫的吐蕃军士,钉子一样站在黄昏的晚风中。

堂屋里欢声不绝,大臣和将军们七嘴八舌:“此次我大军一举荡平吐谷浑,为赞普雪了耻,报了仇。”

“土谷浑人都是属耗子的,听到我军风声,马上逃得无影无踪,老子的刀上还没沾血,就坐在这里喝庆功酒了,哈哈哈哈……”

俄梅勒赞举杯道:“众位兄弟,为吐蕃出师大捷,为我神圣赞普威名震天下,一起干了这杯!”

众大臣、将领齐吼一声,举杯畅饮。

吞弥桑布扎早就想说什么,趁着大臣们喝酒的空隙,赶紧向坐在上首的松赞干布道:“此次征讨吐谷浑大获全胜,俘获牛羊、财金无数,谅他诺曷钵十年也难恢复元气,请赞普示下,是否可以班师回朝了?”

恭顿闻言立即起身道:“且慢!”众臣无不惊讶地看着他。恭顿不慌不忙道:“这次出征,未经交手,诺曷钵落荒逃入大唐边境,这样的胜仗算不了什么,臣以为我们应该向大唐进军,向大唐皇帝索回诺曷钵的狗头,才是真正的胜利!”

“对呀!”俄梅勒赞拍腿赞道:“恭顿副相,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啊。”

吞弥桑布扎立即反对:“我大军讨伐吐谷浑,是因为吐谷浑可汗诺曷钵在大唐皇帝面前侮辱我赞普,夺走本该属于我赞普的公主,我们是秉理而战,师出有名,如今诺曷钵知罪而逃,我们目的达到,若无端进入大唐国境,我们就是背理行兵,赞普必不会答应的。”

松赞干布轻轻一笑:“桑布扎,你怎么觉得我不会答应呢?”

众臣们一时停住了喝酒,都转头看着松赞干布。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十几骑人马带着满身风尘应声赶来,禄东赞滚鞍下马,一个守卫的小官佐惊奇地道:“是禄东赞大相?”

禄东赞把缰绳交给守卫的兵士,急步往庙门走,一边问:“赞普在吗?”

“在在,正在与大臣和将军们议事呢。”

禄东赞一人经过岗哨,静静跨入行辕,他没有声张,只是悄悄地站在堂屋后边的阴影里,听松赞干布侃侃而谈。

“吐谷浑弹丸小邦,”松赞干布豪气满腔:“经得起我吐蕃二十万铁骑的扫荡么?我只要派出三万雄兵,就可叫诺曷钵死无葬身之地。”

“圣明的赞普啊,”俄梅勒赞称颂道:“你永远是跑在我们前头的雄狮。”

恭顿看着松赞干布,面带喜色道:“这么说,此次用兵,赞普之意不在吐谷浑,而是早就瞄准着大唐天子了?”

松赞干布欣赏地瞟恭顿一眼,说道:“对!本王就是想去捋捋大唐天子的虎须!”

有几位大臣惊得互相瞪眼发呆,其中一个的酒杯砰地掉下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松赞干布动情地向鸦雀无声的众臣道:“我,松赞干布,虽为雪域高原吐蕃之主,但早就仰幕大唐的文化声教,我们还在住帐蓬,大唐已有高大巍峨的宫殿,我们尚在穿毡衣,大唐的绫罗绸缎已穿在寻常小民身上,更不用说大唐的典章制度,出产器物,有许多皆是我吐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夙夜盼望的,就是迎得大唐公主,与大唐永结友好,并顺此路径,求得大唐先进的文化声教。可是,我的请婚使者却屡屡遭到大唐皇帝拒绝,我不怪大唐,不怪诺曷钵。”

“那那……”俄梅勒赞疑惑至极:“那要怪谁呢?”

“这只能怪我们自己,”松赞干布断然道:“吐蕃距大唐遥远,虽有强大的武力,征服了邻近部族小邦,但对大唐来说,仍然是默默无闻。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为了引起大唐皇帝对吐蕃的注意,仅仅扫平吐谷浑是不够的。吐谷浑只是大唐的附属,不足以使大唐有切肤之痛,必须向大唐本土进攻。现在,大唐的边关重镇松州就在前面,它是大唐端到我们面前的第一碗青稞酒,诸位大臣,就看你们敢不敢去开怀畅饮了!”

恭顿和俄梅勒赞及一些大臣高声拥护,另有一半大臣却默默无声。

禄东赞就在此时从人丛后走出来了,他向松赞干布行坦手礼道:“臣禄东赞,参见神圣赞普。”

众人回头:“禄东赞大相来了……”

松赞干布急忙起立搀住他道:“啊呀大相来了,大相不在身边,我觉得就象少了一只手臂一样不灵便。来来,不必如此拘束,请坐着说,大相何时到的?”

恭顿飞快地瞥了一眼禄东赞,眼光带着忌妒的敌意。

“回赞普,”禄东赞道:“臣刚才赶到。”

“大相推广文字和度量衡还顺利?整顿差役的事体进行得还顺利?”

“托赞普的福,这皆是赞普沐浴我百姓的恩露,进行得都还顺利。”

“好,那些事虽也是急务,但目下最急的还是军事。大相对我刚才的主意有什么奏对,赶紧说给我听。”

“赞普,”禄东赞沉吟了一下:“小臣以为,大唐是当今天下最强盛的大国,兵强将广,威震遐迩,无敌于天下,若有意与大唐为敌,无疑于以卵击石。赞普一心想迎得大唐公主,是为了与大唐结千年之好,而今却要与大唐兵戎相见,岂不是与大唐结好的初衷自相违背,臣以为万不可进兵大唐本土,一切尚可从长计议。”

几位不同意松赞举动的臣子也一起站出来奏道:“禄大相所言极是。”“大唐乃天下强国,为我吐蕃着想,决不能与大唐兵戎相见。”

一个最为慷慨激烈的臣子梗着脖子叫道:“请赞普收为成命,臣等不愿看到赞普成为败军之王。”

松赞干布的脸色阴沉下来,义无反顾地道:“松鸡飞得再高,不及鹞鹰的一小半,你们的言辞再好,可惜没说到我的心上。正是为了与大唐结好,我松赞干布才甘愿冒天下大不韪,要与大唐一比高低,即便大唐是座铁山,我也一定要撞动它。”

“赞普所虑如高山之顶的雪松,”恭顿不失时机地接上去,“我等小臣只能抬头仰望,打松州我愿为赞普前驱,为赞普效力,拿松州守将的人头来见赞普。”

禄东赞还要劝阻:“可是小臣以为……”

松赞干布举起一只手:“我意已决,众臣不必多言。现在听我的号令。”

恭顿领头高呼:“臣等恭聆赞普号令!”

禄东赞在众臣的呼喊中无奈地微微摇头。

李雪雁自从被鲁加带回高门深院的李府后,她的自由就被剥夺了,她的闺房在西厢小院的二楼。一个月来,她天天被反锁的房门关在屋里,不能越雷池一步。她知道今天尚夫人来了,她想趁母亲与尚夫人聊天时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她在里面使劲拉了无数次门,房门都纹丝不动。她一跺脚,狠狠地搡着门扇,尖着嗓门大叫:“放我出去!叫倩儿来,叫母亲来,我要出去!”

前院正房的花厅里,雪雁的母亲正与尚凯的母亲坐着叙话,两位年纪相仿的贵族太太按宾主坐着,惬意而悠然地絮叨着她们的话题。

英俊潇洒的尚凯陪坐一旁,他有些走神,心里一直思念着那次灯会上相遇的聪慧姑娘,他焦急地思虑着,有什么办法才能再次见到李府上这位挠人心怀的大小姐呢?

尚母在回答着李夫人的话:“啧啧,李夫人说笑话呢,你家的雪雁小姐我看着长大的,那相貌,啧啧,那女红,啧啧。我家尚凯说,她还精通琴棋书画,说寻常男子都不敢小觑。”

“尚夫人才是说笑,”李夫人笑着谦虚道:“我那小妮子呀,不明底细的呢,看着一万个好,要我这当娘的看着呢,那是一万个……操心呢。”

尚夫人和尚凯忽然竖着耳朵听什么,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一阵阵响动。

李夫人听一下,赶紧解释:“是个丫环,害了热病,这几天烧糊涂了,拍墙打屋的闹气,过两天叫她妈来领她走。”说着一勾手指,赶紧向一个趋前的老妈子低声吩咐:“去,叫倩儿给她送水去,让倩儿告诉她,只要她答应那个……”她向尚凯那边欣赏地瞟去一眼,老妈子会意,李夫人继续小声道:“我明天就放她出来。”

老妈子出屋,马上将李夫人的吩咐传达给小姐的贴身侍女倩儿。

领命的倩儿顺走廊走着,手里托着一碗热茶,她走到小姐闺房的窗前,里面已显得平静,而代之以一只似泣如诉的琴音从窗棂中流泻而出,煞是郁结不平。

倩儿呆呆地听着,听着琴声发生变化,由忧绪丛生逐渐演变成回旋冲荡,音阶慢慢爬高,旋律渐次激烈,听到后来,仿佛黄河之水天上来,钱塘大潮连天涌,琴音变得无比高亢昂奋。

倩儿一下子听呆了,她没注意到的是,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的身影也从月洞门里飘来,无声无息地滑进了西厢小院,站在那株海棠树下。

这个男人就是尚凯。尚凯纵目凝望着二楼,听着昂扬变化的琴声,不觉神游九荒,一下呆在海棠树下,琴声撞击得他脸颊直颤,一股热血似乎也灌注到了他的心中。

琴声冲扬飚击,直上云宵,弹拨到最高峰处,一声撕绢烈帛般的锐响,琴弦断了。

窗外的倩儿悚然一惊,回过神来,静寂中,听到屋里一声幽幽长叹,她赶紧趴在窗边轻唤道:“小姐,小姐,倩儿给你送茶来了。”

格子窗扉被推开,满脸赤红的雪雁接过茶杯,沉声问道:“我母亲什么时候放我出来?”

“王么么说,夫人说了,只要你写篇具结悔过的文书,保证不再出去撒野乱跑,并答应尚公子那边的婚事,马上就可开门呢。”

“哼,”雪雁一甩脸道:“那我情愿不出去。”

“可这一个月也关够了哇,”倩儿劝道:“奴婢心里也替小姐……难受。”雪雁一偏脸,不理她的话喳。倩儿赶紧无话找话道:“小姐今天的琴与原先弹得不同呢,是一首新调吧?”

“哦?”雪雁惊奇地看住她:“你也听出什么来了?”

“好象是生气……”倩儿猜想着:“好象是想跑,想跳……”

雪雁一笑:“你还有副好耳朵,岂止是想跑想跳,我是想飞,飞出长安,御风而行。庄子曰:昆鹏展翅,其翼如垂天之云,其飞呀,扶摇直上九万里。我要变成一只昆鹏多好,一展翅就可以飞出这个金丝银线做的鸟笼子。”

“小姐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倩儿说得很小心,“你就收了心吧,尚公子和尚妈妈现就在夫人房间里,小姐你……”

雪雁一口打断她:“是不是还是要我嫁给尚公子?”

“是。”

“我偏不。”

“我真不明白,夫人虽说管束得紧一点,可她是真的心疼你啊,那次玩了高丽人的翘翘板回来,夫人听鲁加说你差点摔着,她一下就急晕了过去。我是没娘的,娘死了好多年了,我好羡慕小姐有这样的娘呀。”

“我知道母亲好,但这种好把我疼成了一只笼中鸟,反而禁锢得我内心烦躁。”

“小姐不想嫁给尚公子,”倩儿天真地道:“那你想嫁给哪样的男人呢?”

“打嘴……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想天天有无数的事情发生,不管是好事坏事,我都愿意看见,那样活着多有意思,真好比多活了几次。”

倩儿迷惘道:“多活了几次?”

“算了你不懂的。唉,”她久久地叹着气,盯着小屋里一角,那里有个小佛龛,一尊佛像立在供物之上。“我向佛主许了宏誓大愿,一天三次向佛主祷告,佛说只要心诚,我会实现自己的愿望。可我这么心诚,还是被母亲关进了鸟笼子,唉……”她骨碌碌转动着眼珠,用着心思,忽然抬起头道:“你去告诉我母亲,要是她放我出去,我可以考虑嫁给尚凯,要是她总是把我锁在小屋里,我宁死不答应!”

倩儿立刻无比欣喜:“好哩……”她忽然觉到什么异样,回头一看,只见楼下院里那株海棠树下,尚凯正凝神注目地望着这里,见倩儿盯他,蓦地一惊,回身便走。

倩儿再盯盯屋里的雪雁,不由得止不住笑起来。

西天残阳如血,照着大唐边界的松州城,十天以前,突然掩杀而至的吐番军队就将松州城围得水泄不通,牛皮帐蓬连绵而至十多里,到处是篝火,到处是围城的吐蕃兵,而松州城上旗帜烧焦,角楼半塌,看样子已经过多次激烈的攻防战。

恭顿率人在城下击鼓呐喊,向守将邀战,身后是排列整齐的吐蕃兵阵。

“给我喊,”恭顿命令众兵丁:“什么话脏就骂什么,喊,一起喊!”

吐蕃兵们大喊:“松洲都督韩威,躲在城里是黄鼠狼生的!”

“是男人就出来应战,关着城门的不是男人的种!”

“韩威是麻疯病人的裹尸布!……”

城内守军睡着了一般毫无动静。

一阵马嘶声,恭顿回头一望,原来是松赞干布亲自打马来到城下,身后簇拥着禄东赞等众多大臣。

松赞干布问:“还没有动静吗?”

“禀报赞普,”恭顿行礼道:“大唐的将军胆小如鼠,自五日前交手两个回合,至今闭门不出,”眼神一动又怂恿道:“什么东方强国,天下第一,只要赞普你愿意,打到它的京城长安也是小菜一碟,我二十万大军,就等着赞普一声令下。”

松赞干布一笑道:“长安并非雪花堆的,火一烤就化。先不指望那个,我要的是给大唐天子耳边打一声响雷。我来亲自向他们喊话。”他勒马来到阵前,威风凛凛,张口一喊,回声阵阵:“城里的守将韩威听着,快派尔等手下去告诉你家大唐天子,我松赞干布到尔大唐,不是要尔等脑袋,而是要大唐公主与我为妻,告诉大唐天子,若不嫁公主给我,我当亲提雄兵十万,指日打到长安,占尔唐国,夺尔公主,看尔嫁是不嫁!”

松赞干布喊话中,他身后的大臣脸上呈现不同的表情,禄东赞沉静不露声色,俄梅勒赞跃跃欲试,恭顿忍不住嘴角挂着一抹阴笑,聂尺尚和吞弥桑布扎却面有忧郁。

松赞干布喊完话,松州城仍如死城一般,松赞回声看着他的队伍,刷地抽出宝剑,大喝一声:“预备!”

刹那间,只见藏兵上万只兜石器在头顶旋舞,呼呼生风,松赞干布再喊一声:“放!”只见暴雨般的石头呼啸着飞向城里。

“雪域高原的小狮子们,”俄梅勒赞跟着发令:“冲啊!”

恭顿也高呼:“冲啊!”

千军万马呐喊着向松州城冲去。

火把的光芒映照着屹立不动的松赞干布的脸庞,他的眼睛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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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宗棠(1812年11月10日-1885年9月5日),汉族,字季高,一字朴存,号湘上农人。晚清重臣,军事家,政治家,著名湘军将领,洋务派首领。左宗棠少时屡试不第,转而留意农事,遍读群书,钻研舆地、兵法。后竞因此成为清朝晚期著名大臣,官至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封二等恪靖侯。一生经历了湘军平定太平天国运动,洋务运动,镇压陕甘回变和收复新疆等重要历史事件。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