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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嫁公主皇帝扣人质 别慈母女儿留铜镜

被皇帝赐宴,这肯定是极大的恩宠,被皇帝私下赐宴且皇帝亲自出席作陪,这肯定就是恩宠中的极致了。

李道宗就受到了这个极致般的荣耀,他被唐太宗请到皇城内的承乾殿偏殿内,皇上私下请他这个兄弟兼臣子吃饭,这当然会令李道宗铭记五内。但更令李道宗终生难忘的是,就在这个晚宴上,皇上决定了他的女儿李雪雁一生的命运。

唐太宗与李道宗各坐桌子一端,皇上的御膳桌很宽大,但桌上的菜肴并不琳琅满目,显示出皇上日常起居的简约。偏殿内,除了服侍他们的太监轻轻走动外,没有多余的人,气氛再怎么看都有点严肃,不象是叔伯兄弟私下聊家常。

唐太宗关切地注视着李道宗:“贤弟再动筷子呀。”

李道宗不自在地:“皇上请,皇上请。”

唐太宗绕过桌子,亲自执壶给李道宗斟酒。

“哎哎,”李道宗赶紧起身躬腰阻拦:“岂敢劳皇上大驾,臣弟不胜酒力,喝不得了。”

唐太宗亲切地:“平日朝政繁忙,你我兄弟难得在一起小酌,这屋里没有外人,贤弟不必拘礼,尽可随便些来,举杯举杯,咱俩干了!”私下空间里,为表亲切,他是不称“朕”的。

李道宗推辞不过,满饮此杯。

唐太宗示意侍从,侍从立即又给李道宗斟满。

面对唐太宗如此热情,李道宗十分不安:“陛下如此厚待臣弟,臣弟实在感佩莫名,皇上对臣弟有何重托,请尽管吩咐!”

唐太宗踌躇着,只是笑着摇头,“我呀,”他终于说道:“这份司马昭之心啦,早已是路人皆知了,何况你这位聪明的兄弟。”

李道宗静坐一瞬,起立向唐太宗一揖:“请皇上恕臣弟枉测天心,皇上是要臣弟的女儿入吐蕃和亲?”

唐太宗赶紧虚抬一下手:“坐下坐下。唉,我知道你夫妇膝下只有这一个千金,女儿好啊,弟媳又将她视作掌上明珠。然而朝庭有事,我不依靠你们依靠谁呢?假如去向那些大臣诉苦,想来你也不会赞同,是不是啊?”说罢目视李道宗。

“皇上不用多说,”李道宗面色凝重道:“臣弟省得个中道理。臣弟整个身家性命都是皇上和朝廷的,只恐小女多少顽皮些,怕不能担此重任。”

“贤弟以江山社稷将来为重,”唐太宗感叹道:“我不胜宽慰之至啊。也靠了贤弟对雪雁训诲有方,雪雁才出落得如此学问眼界。不过,每每一想到你家弟媳,我还是万难决断哟。”

李道宗肃容道:“皇上一国之主,所虑乃千秋社稷,因此,举大义不计小慈悲,正是垂拱九重的胸襟。况且臣妻也通明事理,今日入宫前她还给臣弟说,这个……”他现想现编道:“如果雁儿能被选作和亲公主,乃是她一生的殊荣,是烧了多少高香,求了多少次佛祖保佑,才生养了这么一个能让皇上皇后另眼高看的小女啊。”

唐太宗以手加额:“有贤弟助我,我才是真的宽心。”他松快地笑起来:“啊,无怪乎民间俗语: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得父子兵。你我虽仅是宗室血亲,但远胜于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愿雪雁到吐蕃,起到十万雄兵之作用,两国永结友好,永息兵戈,也不枉你我兄弟今夜一番心愿哪。”

说到这时,他突见听讲的李道宗在发什么愣征,他奇怪地唤道:“贤弟?”

李道宗一惊醒来,哗地起身下地磕头:“臣弟该死,竟罔置圣训,臣弟该死。”

“你,”唐太宗赶紧将他搀起,透视着他躲闪的眼睛道:“家里如果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在唐太宗的注视下,李道宗终于嗫嚅道:“臣该死,臣弟只有一个微末请求,伏请皇上应允。”

“还给我闹什么客气,快快道来。”

“那吐蕃距我中原,关山万里,冰雪苦寒,听说是……汉地的鸟儿飞到那里,仅到半山就要折断翅膀……要是皇上能恩允臣弟、亲自送女儿去吐蕃,臣就……死都心甘了。”

唐太宗看见,有一滴眼泪似乎闪烁在李道宗的眼角。

刹那之间,唐太宗也觉怦然心动,他一把将李道宗搀起,庄重地保证道:“贤弟是礼部尚书,送公主入蕃,本也是你职分之中事,非你莫属啊。”

“臣弟,”李道宗颤着嗓音跪了下去:“叩谢皇上天恩!”

宫乐靡靡,丝管齐鸣,动听的音乐和着黎明的曙色,从明德殿轻轻漾出,在众多嫔妃参与下,长孙皇后正式册封李雪雁为公主的仪典,就在明德殿里举行。明德殿的朝会与太极殿类同,所异的是,太极殿是男人们的世界,明德殿却在后宫,太极殿里聚会的都是须眉男子,明德殿里升班站列的却皆是聘婷女官。

长孙皇后端坐凤宝台上,金冠珠服,雍容华贵,母仪垂范,独步女界。

一切就绪,一女官站在凤宝台侧阶上,略一举手,音乐停,她看着皇后,皇后端凝不动,只轻轻吐出一个字:“宣。”

女官躬身道:“领旨。”一回身向着殿下长声传诵:“皇后娘娘有旨,宣李雪雁上殿进谒!”

一递一响的声音被女官们复递出去,“宣李雪雁上殿进谒……”

宫乐又一次飘起,轻快的气氛中,雪雁一身家居衣裳,然而清秀朝气,从宫外走进宫门,踏上大殿,一直走至凤宝台下,仿佛是飘来一朵轻盈的云,又似乎是吹来一股青春的风。

音乐停,万赖俱寂中,雪雁在凤宝台下的跪垫处立定,看着皇后,然后从容不迫地参行山呼跪拜的大礼:“奴婢雪雁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微微欠身道:“雪雁平身。”

雪雁爬起来退立一侧,好奇地张望两边,嘴里念道:“谢娘娘。”然后大胆地看着皇后:“奴婢敢问娘娘一句话么?”

执仪的女官喝道:“放肆!”

两列站班的女官都把她看着,有的互相窃笑一下,觉得这姑娘也忒大胆了。

皇后却温言道:“让她讲。”

“这么隆重的后宫朝会,”雪雁天真地道:“奴婢是第一次得见呢,不知娘娘召奴婢到后宫朝会上有何吩咐?”

皇后微微一笑,将早已放在御案上的诏书递给执仪女官,说道:“给她宣旨。”

执仪女官双手恭敬接过诏书,走下两步,侧身向雪雁道:“李雪雁跪听懿旨。”

雪雁左右看看,疑惑地复跪地下。

女官展开诏书,放声朗读道:“贞观皇后诏:自贞观皇帝御极以来,朝内平安,岁入年丰,边疆和宁,四方共朝,此次皇帝恩准与吐蕃合亲,乃江山社稷千古基业。经贞观皇帝亲自简拔,允准江夏郡王李道宗之女李雪雁,承续为贞观皇帝皇后义女,赐号文成,册立公主,授内官正二品衔,以择吉日和亲吐蕃。懿此。贞观十五年乙未日。”

一时间,丝竹之声訇然而起,众女官齐拱手礼赞道:“恭贺文成公主!”

两个女官捧着二品内官及公主的袍服,走到雪雁面前。

皇后的声音在音乐中,带着回声款款作响:“我儿文成,你现在是准备和蕃的公主了,你不再是往昔的你了,你要重新变作另一个女人。”

文成公主不能适应这电光石火般的角色转换,呆呆地问:“变作、另一个女人?从今天?”

带着回声的皇后慈祥的声音:“不,从现在。”

文成公主发着傻,眼睛看着台上,眼光逐渐变得朦胧。

音乐高奏着,台上的皇后微笑而慈祥地看着她。

微笑的皇后已变成卸去朝服身穿常服的和蔼长者,环境也变成了皇后的书房。长孙皇后宽松地倚坐在椅上,看着身穿公主盛装、坐在对面僵直不动的文成公主,谆谆教诲。

侍女们站在屋子四周,一无声息。

“一国之母,”皇后郑重地道:“那是垂范天下的偶像,也就是天下之母,因此上,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天下妇女的典范。”看文成公主没有反应,她问道:“换一个话儿吧,你知道如何做一家之母吗?”

文成公主似乎这才听到,愣怔中拉回思绪,赶紧在脸上展出一个笑模样:“知道知道,敬老爱幼,尊夫恤嫂,在家相子,出门相夫。”言毕,立即恢复严肃。

“我儿答得好。”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可是一家之母比之一国之母,好比一汪浅水与大海之比,区分实在太大。一国之母在所有场合,都得体态尊荣,安详高贵,坐、立、行、走,举手投足,无一不中规中矩,皆有范章。谈言吐语,措辞谨严,纵眼瞧人,庄重高渺,以此显示皇家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威严啊。”

文成公主天性直率地:“走哪儿都得端着架子,那还有人气儿吗?”突然伏下地:“文成该死,文成不是在说母后。”

皇后抿嘴一乐:“我儿起来坐着,母后有雅量,骤然加之而不怒,何况对你的童言无忌。”

文成公主跪着,并不立即起身,咬牙一想又道:“那请母后允皇儿再放肆:假如那吐蕃的后宫里,也是嫔妃如云,美女众多,那吐蕃大王想要谁,弹指之间便可得到,吐蕃大王他可能真的会敬爱……其中某个女人吗?”

皇后沉吟着,雍容大度,并不回避:“我儿问得好。可是皇帝的妃妾再多,真正心心相通的、称得上内辅的、能为皇上宵肝勤政排忧进益的,确也很难找到。这个女人,德要忠诚仁孝、才要博古通今、文要琴棋书画、容要贞静端庄,诸方面皆首屈一指,皇帝对这样的爱妻,那是尊若上宾,心心相印的。所以妃妾再多,造化修炼在自己啊。”

文成公主尊敬地看着皇后:“儿觉得母后与皇上,就是这样的模范伉俪呢。”

“这个文成……”皇后噗地一笑,将她虚搀一把,看她归坐。

一内侍在门外高声传旨:“皇、上、驾、到。”

皇后立即起身,迎着跨进屋的唐太宗下拜:“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文成公主也跟着下拜,唐太宗一摆手笑道:“又不是朝会之上,自家屋里,都免了罢。”坐下,接过侍从递上的茶,呷一口后问文成公主道:“皇后给你讲的如何做国母、如何垂范天下的规矩,都省得了吗?”

文成公主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与原来的活泼判若两人。

皇后赶紧接话,笑道:“正给她譬说呢,国母要楷模天下,不能随意疯疯颠颠。”她打量着木木的文成公主,疑惑地道:“不过我儿也忒正经了一点,我看你这几日经常无故发愣,好象魂儿飘走一般,莫不嫌为娘的这几日说得太多,把我儿说傻了不成?”

“文成聪慧敏捷,喜乐活泼,”唐太宗道:“做公主的规矩自然会约束了她,不过只要习惯了就好了,我儿是不是啊?”

文成公主嘴张了张,忽然噗通跪下磕头:“文成都能习惯,文成心比天高,王妃也都是女人做的,天下有女人能做好王妃,文成也能做好,文成决不甘居人下。”

皇帝皇后奇怪,互看一眼,瞧着地下咚咚磕头的文成,一齐问道:“那你是为什么?”

“文成请求父皇母后恩赏,让文成去吐蕃以前还是住在家里,文成对不住亲生母亲,文成想念亲生母亲。”

一边是宫内册封,天降隆恩,另一边却是骨肉将离,一病不起。这段时间,李夫人天天都是躺在卧房里,终日头痛昏昏,而且就在前两天,她多年未犯的双腿关节炎也发作了。

李夫人喘着气,半倚在榻上,两个丫环跪在她面前,卷上她的两只裤腿,拧着热毛巾,各自使劲揉着她的两只膝盖。

李道宗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边审视病情,一边进行着每天的劝喻:“你呀,雪雁当公主,那是皇上皇后垂爱,皇上起先还要把恩泽赐给其他宗亲王府呢,是我好不容易争来的,这是一般人睡扁脑袋都祈求不到的齐天大恩,你不知道感恩高兴,反而哭哭啼啼。这不,把老寒腿也弄翻了,你是何苦哇!”

“不听不听,”李夫人哽咽着:“她又不是在我大唐享福,她是到那个鬼都不下蛋的吐蕃去!”

“即或是嫁到吐蕃,”李道宗殷殷劝道:“也不是当小民,那是做王妃,是光宗耀祖的壮举。将来雪雁说不定会像前汉的王昭君一样名垂青史,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我高兴不起来,”李夫人无力地捶着床沿:“她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没有痛过她,你就是想把她从身边弄走……我的雁儿呀,你好背霉呀,摊上这么一个爹呀,呜呜……”

李道宗吭哧着,束手无策。

忽有下人飞跑来报:“老爷夫人,文成公主回来了。”

李夫人迷惘地喘息着:“哪、哪个公主?”

李道宗又欣慰又急切地跌脚道:“死婆子当真昏头了,还有哪个,是你的心肝宝贝疙瘩雪雁啊!”

李夫人嗖地一声就坐了起来:“来人啦,给我梳头……我的鞋子、鞋子……”

公主的轿队向着李府的大门逶迤而来,吹吹打打,执事开道,气派煊赫。

轿子停在大门口,太监们躬身谀笑地搀出文成公主。文成公主看着门坊,压抑着激动,稳重地迈步向台阶上走去。府丁们全跪在门槛两边。

一进大门,早见迎门甬道中央放着香案,檀香枭枭中,几十人的男女跪成几路纵队,而领头的,竟是自己的父母。

文成公主轻喊一声:“母亲。”

李夫人抬头看到,突然往起一站就放悲声:“我的儿啊!”

一个太监喝道:“李黄氏跪接公主!”

李夫人一呆,嘴唇错动着,强吞回哭声,砰地跪下。

队列里面的鲁加和倩儿用眼角偷觑着文成公主,心情复杂。

众人一齐大呼:“下官(奴才、奴婢)恭请公主万福金安!”

文成公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恍忽间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一个太监看她迟迟不动,好心地递话道:“公主叫他们平身,叫他们平身呀。”

文成公主似无所听,似无所见,就那么凝视着母亲,走到母亲身边,忽然撕声大喊一声:“娘啊……”刷地跪在母亲面前,两娘母立时抱成一团。

空中似乎刮来一股强烈的音乐,冲激着人心,使人涕泗滂沱,母女俩忘情地大哭着,谁也不理会太监们在一旁着急。

跪在一旁的李道宗想劝,一看她们的样子,自己忍不住别过了脸。

跪接的人群中,倩儿哭得直抠砖缝。

鲁加则如石头般纹丝不动,而一滴眼泪却啪地滴到石面上。

夜晚的鸿胪寺馆舍内外,照旧是人来人往,各国的使节和商人们不时进出,显现出大唐王朝那种万方来仪的宣赫气象。

禄东赞静静站在馆舍的阳台栏杆内,看着远处大街灯火辉煌、人潮如市的夜景,想着自己的心思。

恭顿窝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也没有睡觉,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他没点灯,屋子笼在一派灰暗里,他觉得他的心境也象这屋子一样灰暗,他把双眼瞪得很大,可就是看不到这黑暗中哪里会有一线光明。

一伙高丽、琉球、波斯等国的使臣从鸿胪寺馆舍下面的门厅穿过,议论声传入阳台上禄东赞的耳朵。

“吐蕃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他们倒把公主抢先迎到手了。”

“听说大唐皇上都接见那个禄东赞三次了,嗨!”

“我在长安住了两个多月,不说得到大唐公主,连皇帝的影子也没见一次,回去怎么给我的可汗交差呀?”

“娘的,人比人,气死人,谁叫那个吐蕃比咱小邦强大呢……”

禄东赞脸上绽开一抹笑意,看着那伙人走远。他的心情好极了,就象朱雀门外繁华大街上的一串串灯火。

恭顿躺在床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凝神一会儿,猛地一跃而起,他的双眼死瞪着左方墙壁的一角,灰暗中,一只壁虎在悄悄地爬动。恭顿摸出枕下的匕首,双眼聚焦,眼光里渐显出渴望杀戳的激情。

壁虎突然一窜,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一只飞蛾吃进嘴里。

就在这时,匕首从恭顿手里闪电一般飞了出去,正中壁虎身体,刀尖插入墙壁,刀尾颤颤有声。

恭顿重又躺在床上,照样双手垫脑,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

经过李道宗的日夜开导,李夫人的心情好多了,是啊,再怎么忧伤,女儿也要走了,与其每天以泪洗面,不如高高兴兴地珍惜这最后的日子,与雪雁度过最后的这几天。

这几天的李府大院里,天天宾客不断,恭贺的,送行的,赠礼的,道别的,让李夫人忙得晕头转向,也忙得精神大振。

眼下,李夫人就站在外院的伙房前:“采卖的听好了,”她精神焕发,声音哄亮:“要乌鸡、香菌、沙参、去秋的莲米、宁青的狗杞……快去采买,待我亲手给我雪雁儿烧出来……”

下人们无头苍蝇一般东奔西窜着,院子里充满了生气。

而西厢小院的小姐闺楼内,文成公主在神龛前的小佛象前祷告,倩儿立在一边。待文成公主磕了一个头起身,倩儿赶紧给她递上茶:“小……呃不,公主。”

文成公主不要茶,走到琴案边,抚着那只古琴,稍倾,走到梳妆台边,看着上面的化妆品。最后重回小佛龛前,凝视着座上的佛像。

“公主,”倩儿小心地:“你、真的敢去?”

文成公主慢慢回过身,神情端凝,举手投足不再是过去率意任性的样子,她看着倩儿,慢慢摇摇头:“好舍不得、这里的……一切。”

倩儿一惊:“公主改主意了?”

文成公主又慢慢摇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公主是?”

“那天受父皇考试时,”文成公主回忆般地顾自慢慢道:“我知道,只要敢表现,我的命运就是去吐蕃。我不是没听到那些传言,我也担心去了吐蕃可怎么活……可是,”她一个急转,逼视着倩儿:“要是所有姑娘都当着皇帝皇后做出畏琐丑陋的模样,要是叫吐蕃的禄东赞知道我们大唐姑娘竟没有一个人血管里是流着热热烫烫的鲜血,你说,我们大唐之国还有脸令四海一齐称颂、有脸自诩为天朝上邦吗!?”

“不,不。”倩儿在文成公主的逼视下连连后退:“那不是人。”

文成公主站定:“看着她们把脸上东抹一条道,西弄一个疤,我一下子腻味透了。”她激昂起来:“不,我大唐有的是敢作敢为的姑娘,你四方小邦看不到我大唐姑娘的笑话!”她的口气缓下来:“我的决心就是那时下的……人啦,有时突然迈出了第一步,他也就、没了退路。”

倩儿眼里盈了泪光:“公主……”

文成公主破颜一笑:“好倩儿,没什么好悲伤的,既然定了,就有定了的心肠,不做就不做,要做,我就做最好的王妃!”

“什么才叫,”倩儿揩揩眼:“最好的王妃?”

“皇后教诲了我好几天,”文成公主又陷入沉思:“说我在吐蕃人面前,我就是大唐。”

倩儿惊呼起来:“公主成了唐朝,那公主就不是自己了哟?”

“我也还没弄懂……”文成公主自失地一笑:“不过我觉得首先,我还得是个女人,我若连女人都不是了,松赞干布要我干嘛。”

倩儿又惊又笑道:“公主是个女的呀,公主没变男的呀。”

文成公主文静地一笑:“是吗?”

“不过呢,”倩儿歪着头道:“公主一成了公主,跟过去是有点不一样了呢?”

文成惊讶地审视着自己周身:“你快说,哪点不一样?”

倩儿去放茶杯,一边说道:“大、大器多了,也不……也不哈哈乱笑了。”

“是吗?”

倩儿放茶杯时随意向窗外一瞧,忽然回头惊叫道:“尚公子!尚公子来了。”

文成公主与尚凯躲到李府后花园的假山下,这里没有闲人打扰,两人可以静静说话。

尚凯的头上遮挡着一株百年老梅树,这使他的脸色更加阴郁:“母亲新近相中的那位小姐,”他向文成公主述说着:“她的父亲是工部侍郎米大人的女儿,我说如今我一点都不想这种事,可母亲非要给我俩说合不可……”

“我对不起你,”文成公主道:“你是该找一个姑娘了。”

“可我自己不想。”尚凯抬眼,目光热热地盯着她。

“为什么?”

“请公主恕罪,但我说出来心里好受些。我,胸臆中萦绕的,始终是那个雪雁的影子,那个雪雁卓尔不群的个性,永难让人忘怀。”

文成公主并不诧异,漠然一哂,轻声道:“我说的可能照旧会伤你的心,如果在大唐,我终究不过嫁一诗书小子或行武军官,我一辈子的行走,不能到这长安城外。可是去吐蕃,则是嫁与一邦之主,我的脚步可以丈量万水千山。一只青蝇飞不过几尺远,而附在马尾之上,却可驰行千里之遥。我就是一只小青蝇,我能附到松赞干布那匹骏马之上,我的一生中会看见与做小蝇时不可同日而语的七彩天光,这正合我意。我知道好多女孩,比如跟我一起接受皇帝考试的姑娘,虽然她们表面上忸怩作态,装神弄鬼,可心底里面,照样想活得自由活得丰饶,可她们怕苦怕死,人一有怕,人的快乐就会跟着减半。我不怕,我准备着吃比她们多几千倍的苦,可也就准备着收获叫她们几辈子也享受不了的人生快事。”

“公主!”尚凯钦敬地看着她:“公主的胸襟实在远在男儿之上。”可他语气一转,叫道:“只是吐蕃确实不及我大唐,公主你再怎么看不起我等小人,你也不能选择去吐蕃,吐蕃的人还不如我啊!”

“此言差矣。”文成公主摇头道:“我不信吐蕃人就不是人,他们能在雪域之国生活下去,只这一点就非同一般,我大唐公主为何不能?我不比他们少了一只胳膊一只眼睛。”

“再怎么说,”尚凯嘴张了张,表情复杂:“你嫁的是吐蕃,我心里就……我、我要……”

文成公主奇怪道:“尚公子要什么?”

尚凯一仰头,激动地叫道:“我要请求鸿胪寺主官准允,让我与送亲的大队一起去吐蕃,我不能看着吐蕃人欺负公主,只要他们敢乱碰公主一根毫毛,我就要拿自己的脑袋去换取公主的平安!”

文成公主凝视着尚凯,她看到的是一双真诚的眼睛,她轻声道:“多谢公子。”

皇宫太极殿里在举行朝会大典,宫乐声声,檀香枭枭,备极隆重庄严。

唐太宗面对伏在丹墀下的百官道:“众卿平身。”

大臣们:“谢皇上。”起身分为两班站好,其中还有两个臣子仍跪在丹墀之下,原来是禄东赞和恭顿。

唐太宗目视着禄东赞,亲切说道:“贤臣快请起来。”

禄东赞和恭顿这才起立:“谢皇上。”

唐太宗微笑道:“贵邦赞普先后五次遣使到长安请婚,历时七载,历经坎坷,如今终于如愿以偿,我们汉人有句古话,叫做有志者事竟成,朕向两位贤臣祝贺。”

“谢皇上宏恩!”禄东赞拱手道:“天朝公主赐降吐蕃,是我赞普及百万子民的洪福,子婿愿效忠天朝,世代与大唐结好!”

“十天后,”唐太宗道:“文成公主就将远赴吐蕃,在此还有一事请教两位贤臣!”

“请教不敢当,”禄东赞道:“陛下有什么尽管吩咐,微臣一定如实禀报。”

“听说赞普原来已有吐蕃王妃,前年又迎娶了一位尼婆罗国的赤尊公主为妃,今赞普又将娶得大唐公主,那么爱卿啊,文成公主入蕃后,和其他几位王妃如何相处?谁为尊,谁为卑?谁为主,谁为从呀?”

“诚如皇上所言,吐蕃赞普确有娶几位赞蒙的习俗,也如天朝大皇帝有众多后妃一样,不同的是吐蕃赞普不分王后和王妃,也没有尊卑主从之别,地位一律相同。”

“没有尊卑之分,”长孙无忌的脸上是不相信,诘问道:“那各不相让,岂不乱了后宫吗?”

“一只狮王带领着众多母狮,”禄东赞对答如流:“一只母蜂享用着许多雄蜂,吐蕃法天地自然之秩序,从没有互相嫉妒的心理,这可能为天朝所难以理解,但在吐蕃确实是极普通的事,倒也十分和谐。”

杜如晦一旁叹道:“真是奇风异俗啊。”

唐太宗也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嗯,按照汉人规矩,女儿出嫁,娘家要陪送丰富的嫁奁,吐蕃距长安八千余里,你们到长安一趟实属不易,吐蕃需要朕陪嫁些什么,两位贤臣尽管道来。”

“谢皇上,”恭顿抢先道:“吐蕃百姓只听说长安像传说里的天堂一般,琼楼玉宇,金碧辉煌,但是不到长安,岂能想象出长安的繁荣昌盛?因此如果皇上能多赐我们奇珍异宝、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定能使吐蕃臣民大开眼界,也显示大唐的富庶和辉煌。”

唐太宗注意地看他一眼,脸上不甚欣赏。

禄东赞不满意恭顿的说法,赶紧道:“赞普松赞干布仰慕大唐文化已久,立志效法大唐,振兴吐蕃,微臣希望皇上赐赏有关大唐治国方略的制度、礼仪、法律、历史、工艺制造等等书籍,这对于弘扬大唐文化声教、促进吐蕃发展,将大有裨益,微臣当感激不尽。”

“贤臣提得好,好,好!”唐太宗连声称赞;“这也是朕所虑及的,朕当尽力满足。朕想,你们还可以带一些生产用具、生活器皿、以及谷物蔬菜种籽,在吐蕃推广,以利生业发展。此外,文成公主向朕请求,拟请一尊释加牟尼佛像和数百卷佛教经卷一并进入逻些,以弘扬佛法,普渡众生,两位贤臣以为如何?”

“皇上想得太周到了,”禄东赞道:“微臣谢过皇上宏恩!”

唐太宗笑道:“朕知道两位使臣还有一个心思,只是你们没说。”

禄东赞与恭顿互相对视一眼,禄东赞张张口,可确实不好造次。

唐太宗笑道:“朕就替你们说了吧,贤臣一定是想急于见到文成公主,朕言可虚?”

禄东赞和恭顿急忙伏地磕头:“皇上圣明。”

“好,”唐太宗道:“朕今天就让文成公主拜见两位贤臣。”

禄东赞非常激动,恭顿却面带意外,两人高声地:“谢皇上隆恩!”

细碎的阳光透过皇城御花园内的婆娑大树,洒在一泓碧绿的池水边,唐太宗身着常服,坐在临池一间轩亭内的座位上首,禄东赞、恭顿等人在大臣杜如晦、李道宗、长孙无忌、肖梦臣等大臣陪同下分站两边。太监宫女们环侍身后。

内侍高声:“皇上有命,宣文成公主见驾!”

内宫乐班奏起音乐,禄东赞、恭顿赶紧下跪,紧张地俯身恭候。

只见雍容华贵、盛装结冠的文成公主在一位女官柳夫人和几位侍女陪同下,从一间殿堂出来,平稳地走向唐太宗。

李道宗目视着自己的女儿,文成公主看向父亲,李道宗马上又象别的大臣一样埋下头。

音乐停,文成公主施礼道:“皇儿拜见父皇!”

“文成,”唐太宗笑容可鞠地:“过来拜见两位吐蕃使臣!”

文成公主转向两位外臣,大方地朗声道:“文成公主拜见吐蕃使臣!”

两位使臣俯首低眉、礼貌十分地道:“吐蕃请婚使臣、大相禄东赞、副相塞乳恭顿,拜见文成公主!”他们想用眼角去窥视公主,可因为低着头,却又无法看清楚。

唐太宗诙谐地道:“两位爱卿,这可瞧不清楚,请抬起头来呀。”

禄东赞、恭顿慢慢抬起头,愣了一下,旋即仔细打量。

禄东赞突然脸上变色,激动万分道:“这不就是在马球场上、为吐蕃说情的那位少年公子吗?!”

恭顿也是一惊。

文成公主雍容地一笑,突然亲热地道:“禄东赞大叔。”

柳夫人等一惊,怎么有这种称呼。但唐太宗却满面笑声道:“吐蕃使臣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救护了坠马的大唐公主;而在吐蕃人委屈输球的情况下,公主又挺身而出为吐蕃人仗义执言,才有了今天美满感人的一幕,这也是天赐姻缘啊。”

文成公主赧言一笑,略低了头,很快又抬起来。

唐太宗喜悦地:“请两位使臣和各位爱卿入座。皇儿坐到朕身边来。”

大臣们分别礼让着入座,文成公主端坐在皇帝身旁特设的凤椅上。

内侍又一声高喝:“献舞!”

刹时间,御花园两侧游廊中奏起欢乐明快的《春江花月夜》乐曲,一队身材窈窕、端庄亮丽的宫女和着乐曲,翩翩舞进园中。一时间,衣袂飘荡,佳丽如云,喜庆抒情的东方舞蹈展现在御花园中。

月挂中天,虫声唧唧,李府前院的空坪上,跪着一大群男女仆人,李夫人则坐在阶檐下一把椅子上,还是两个丫环蹲着给她揉着膝盖。

“自己报名,”李夫人向着台阶下大声说道:“谁可以跟着公主到吐蕃,谁?”

仆人们黑压压一片默无声息。

“狗奴才们,”李夫人骤然生气:“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你们的主子,啊?想那公主,朝庭有事,把性命都捐了出去,你们只不过是跟去服侍,又不是要你们的脑袋,就这样屁都不放一个了。我平时待你们的好处都喂狗了吗?啊!公主待你们的好处都喂狗了吗,啊!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天理良心啊!”

还是没有声息。

李夫人大怒,一拍椅子站起来道:“好,你们不说,我就来闭着眼睛瞎点,点到谁要是给我说三道四装病称傻的,我叫人家法办了你!”

人堆里突然有声音传来,众人回头去看,原来是鲁加,只见他抬头道:“奴才愿去!”

李夫人盛怒未息:“如何不早说,讨你娘的打!”

“奴才是在想,”鲁加忠厚地:“如何把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找来,说动他们一道去吐蕃,因此耽搁了时间,听夫人着急,奴才只好、只好先说自己了。”

李夫人大为诧异:“鲁加不愧主子疼你一场……不过你为何这样,看上了吐蕃的什么了吗?”

“小姐、呃不,公主好,”鲁加越加忠厚:“奴才即使以死报答,心里、也愿意。”

“好,”李夫人感动万分:“好奴才……”

又听一声莺语:“奴婢也愿去。”

众人抬头,却是侍女倩儿,“公主从来待奴婢如亲妹妹,”倩儿道:“奴婢从小死了妈妈,奴婢也是在想怎么把老爹爹从乡下接来,与奴婢同去吐蕃服侍公主,所以回答迟了。”

李夫人有点哽咽:“好倩儿,你爹爹就算了,你留下地名儿,我会厚养他的。”

就在这时,忽听院门外风风火火地有人嚷着进来:“夫人,老夫人……”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壮实的中年妇女快速扑到李夫人椅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夫人,是我啊,我是雪雁的奶妈马嫂啊……”

“啊,是马嫂,”李夫人看清了来人:“你起来起来,干吗这样伤心哭嚎?”

马嫂一抹眼泪鼻涕,仰脸道:“听说雪雁——”

“公主。”李夫人纠正道。

“是是公主。夫人啊,公主是您老人家所生,可也是吃着奴婢的奶水长大的,天天贴在奴婢的心口儿上,猛一听公主要一去不回来,奴婢的心子就象忽啦啦一下被掏空了一样……夫人,公主对奴婢好啊,奴婢的男人前年烧炭、炭窑垮了压坏了身子骨儿,是公主每季着人把她的体己钱送给奴婢,帮奴婢和奴婢的男人苟延度日啊。夫人夫人,我要跟公主去,奴婢的男人如今身子骨儿已经长好,奴婢再无牵挂的事了。夫人,不管公主去哪里,奴婢就是死,也要死在公主的营帐里啊……”

李夫人早已听下泪来,向管家喊道:“记下马嫂她男人,每月按护院家丁的月例银子的双倍,给她男人送去。”

下面又响起了呼声:“夫人,奴婢愿去!”

“奴才也愿意,奴才全家都跟着公主去吐蕃,到哪里不是过日子。”

“就是,奴才也去,奴才就不信那吐蕃好地方,有牛有羊的,我们汉人就活不去……”

李夫人往椅子上一趴,也不顾身分了,大哭道:“道谢奴才们,我向奴才们、道谢了啊……”

这一日,皇宫的两仪殿成了一个博物展场,只见大殿中央一排矮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皇上陪送文成公主的嫁奁,有金银玉器、奇珍异宝、绫罗绸缎、锦服裘衣、金鞍玉辔,以及大量的书籍、经卷,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唐太宗、李道宗、长孙无忌、杜如晦等若干大臣亲自陪同两位吐蕃使臣参观,禄东赞和恭顿一边看,一边听肖梦臣介绍,表情上显得惊赞不已。

“刚才两位使臣在后殿参观的,”肖梦臣道:“是皇上作为公主嫁奁赐赏给吐蕃的耕作、建筑、木工、纺织工具和机械,这里陈设的是金银玉器、奇珍异宝、金鞍玉辔……这是供赞普和公主二十年穿戴的绫罗绸缎一千匹、四季服饰鞋帽三百种,以及汉地的历史、诗文、法律、礼仪、儒学经典三百种……这是医治四百零四种病的医方、诊断法、医学论著一百一十五种,历算、营造与工艺著述六十种,佛教经卷三百六十种……案上陈列的这些,只是所有东西的一部分,一小部分。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一尊从广安寺直接启运护送入蕃。此外,还将有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文人医士等近百名人等,随同公主入蕃。”

见肖梦臣介绍完毕,唐太宗示意众大臣道:“众卿入座!”

所有人按序各自坐于丹墀下首,唐太宗登上御宝台。

唐太宗:“两位贤臣刚刚参观了部分公主嫁奁,不知是否满意?”

禄东赞感动不已:“臣等提到的,陛下加倍予以赐赏,臣等没有提到的,陛下也给予厚赐,微臣对陛下宏恩实在是深谢不已。”

“这算是大唐与吐蕃的第一次文化交流吧,”唐太宗笑道:“吐蕃的马球游戏已经在长安传播,以后就看大唐的什么在吐蕃植根了。嗯,从此,大唐与吐蕃将以走亲戚的方式相互交流,啊,想来令人快慰!”

李道宗和肖梦臣等相互对视,脸上喜气洋洋,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长孙无忌的眼光向唐太宗对视了一下,他是在提醒唐太宗他的一项重大建议。果然,唐太宗沉吟着举起一只手,殿里马上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响声一般安静。

唐太宗顿了一下道:“朕尚有一事要与两位贤臣相商。”

两位吐蕃大臣赶紧躬腰请道:“微臣躬聆陛下圣训。”

“唐蕃通婚,”唐太宗道:“两国关系更加密切,互相往来也会增多,朕思虑,这个这个,两位使臣之中是否留下一位长驻长安,啊这个,以备朕随时咨询。不知两位贤臣意下如何啊?”他目视着两位吐蕃使臣。

禄东赞与恭顿一下呆在原地。

唐太宗的旨意如一声炸雷,响在两位吐蕃使臣头上,一回到鸿胪寺馆舍禄东赞的客房里,禄东赞就和恭顿展开了激烈的商讨。

恭顿在房间中心急速打转,禄东赞坐在小桌边,沉吟着思虑。两人的讨论已进行了两个时辰了,唐朝皇帝的意思很明显,长安城里扣下一名吐蕃大臣作为人质,其目的,是为了保证文成公主进藏的安全。

“这明摆着欺人太盛,”恭顿捶击着桌子,“若是赞普在长安,早就挥兵打进皇宫去了,大相为何还脸上始终带笑,与皇帝不停地打哈哈!”

屋外,布色把守在紧闭的小门前,听着屋里隐约传出的呼吼声,不时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一听。

禄东赞不急不躁地回答恭顿:“山上的石片是拿来盖房顶用的,三十二颗牙齿是长来抵挡舌头的。在没有思虑清楚之前,吐蕃人不能向皇帝示威。”

“可这明明是要吐蕃留下人当人质呀。大相,这个亲不和了!什么公主不公主,我们不要!高原上,有水草的地方就有耗牛,有帐蓬的地方就有姑娘。把文成公主甩在长安我们走,我们也向大唐皇帝的脸上打一下。”

门外,十来个想打听消息的吐蕃随员向禄东赞的客房门慢慢围去,布色一眼瞥见,连忙把脑袋从门板上移开,蛮横地挥手要他们往后退。

随员们后退一两步,但都不愿意离开,关切地注视着房门。

房间内,禄东赞还是不急不火道:“你以为我们伟大的赞普只是缺女人用吗?”

“赞普不会缺女人,”恭顿道:“但赞普也决不会低下高贵的头,忍着屈辱的条件娶女人。”

“赞普的方略早已板上钉钉,那就是与大唐和亲,学来大唐的先进典章和制度,以利巩固吐蕃自身的强大和统一。”

恭顿眼里有一股邪光倏地一闪,他一听到统一和强大就有气:“不,我神圣的赞普是高原上的太阳,太阳从来不会容忍乌云把它遮挡。我们应该拒绝皇帝的要求,立即返回吐蕃去,赞普会奖赏我们为吐蕃人争了光。”

禄东赞冷不防砰地拍案而起,大声道:“赞普决不会奖赏我们,赞普是高瞻远瞩的雄鹰,不是只为眼前一只死老鼠就看不清万里蓝天的黄鼠狼!”

恭顿一惊,压抑着嗓音问:“大相是说恭顿是黄鼠狼?”

“聪明人看的是明天,”禄东赞冷笑着:“蠢人想的是眼前。”

恭顿咬紧嘴唇,克制着胸中按捺不住的怨气:“你?!”

禄东赞悠悠地坐下:“你有什么话向我禀告,我的恭顿副相?”他的重音特别落在“副相”两个字上。

恭顿仿佛明白了身分似地,一下泄了气:“是……那么你是决定要留一个人质在长安了,我的大相?”

禄东赞忽然起身走到门边,刷地一拉门,正在门外听壁角的布色差点一个马趴摔进来。

禄东赞微笑着:“都给我进来。”等随员们一个个缩头缩脑地挤进屋后,他把门一关,虎地一下马起了脸:“都给我听着!我知道你们都在议论这件事,说什么的都有,但从现在起,都给我听明白了:让文成公主顺利走进吐蕃、抵达赞普的驻地逻些,是我等不远万里到大唐来的唯一使命,因此,为了让皇帝放心,为了让公主顺利起程,为了使我吐蕃赞普的煌煌伟业兴旺发达,我们都必须暂时留下一个人在长安。”

寂静中,响起恭顿的问话:“大相准备留谁在这里?”

“我已经看出,”禄东赞道:“皇帝是想我留下,舍此无他。那就是我吧。”

“好,”恭顿暗自一喜:“送公主进吐蕃,就包在我的身上。”

禄东赞环视着眼中的吐蕃汉子们,声音突然变得很冷:“是的,就包在你们每个人身上了,如果文成公主在路上出了什么问题,”他大手咔地往下一劈:“我将禀告赞普松赞干布,株连九族,杀无赦!”

第二天上午,禄东赞请李道宗通报,随后被太监领进了宫内皇帝的南书房。

唐太宗坐在椅子上,身穿常服,脸色严肃。几位亲近大臣坐在两边。

禄东赞站在中央,谦恭地向唐太宗躬身奏道:“皇上容微臣启奏,文成公主即将入蕃,臣等归心似箭,昨日殿上,微臣一时没能遵旨,请皇上和各位大臣原谅。微臣昨夜晚想过了,皇上有意留一位吐蕃使臣在长安交通两国友好,这是对吐蕃臣子的最大信赖,理应从命。微臣决定自己留在长安,以随时聆听陛下的垂询。”

唐太宗脸上展开笑颜,身体前倾,欣慰地道:“很好,有劳贤臣了。”

禄东赞:“只是护送公主入蕃一事……”

唐太宗心情轻松地笑着,向李道宗一指道:“这朕早有考虑,朕将命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为大唐送婚特使,带一支羽林军,与你吐蕃请婚副使、副相恭顿一道,共同护送文成公主入蕃。”

“这样就万全周备了,”禄东赞松了一口气:“微臣磕谢皇帝天恩。”

戏园子里人头攒动,圆圆的月亮挂在宝蓝的天上,仿佛是给戏台上多添的一盏风灯。

不过那台上的优伶到底唱了些什么,恭顿和布色一句也没听清,他俩穿着唐服,与人群一起混坐在一张茶桌边,他们哪有心思看什么大唐的地方戏,他们是要借这一块嘈杂的环境,安全地议论自己的紧要大事。

“大相派往逻些送信的信使走了吗?”恭顿小声问身旁的布色。

“今天一早就骑快马走了,”布色亦小声作答:“看大相高兴得那个样子,好象赞普的奖赏就要拿到手了一样。”

恭顿喃喃道:“禄东赞又赢了……”

“就是,公主只要走进高原,吐蕃将凭借与大唐和亲的声威,松赞干布将更加强雄。”

恭顿吐出口里的瓜子皮道:“所以我们还是必须挡住公主。”

“可大相下了死命令,”布色叹气:“只要犯了公主,就要诛灭九族。”

“我们怕自己的手上沾血,”恭顿一笑:“难道不可以借别人的手吗?”

布色疑问地:“别人的手?”

“八千多里路啊,”恭顿阴阴一笑:“其中还要经过吐谷浑的境内。”

布色闻声倏地偏头盯着恭顿。

戏台上,锣鼓打得不分点儿,激烈的金属啸叫仿佛两人的心声。

良久,布色颤声道:“副相的意思,我们在经过吐谷浑的地面时……”

恭顿一只瘦长的手在茶桌上玩着蔡花籽儿,啪地捏碎了一颗。他阴沉地道:“对的,利用吐谷浑人的手。”

布色大悟,佩服得五体投地叫道:“噢,副相!”

恭顿一根食指压住嘴唇,嘘地吹一声道:“看戏。”

文成公主又被招到了皇帝的南书房,在这个充满家庭气氛的夜晚,唐太宗、长孙皇后皆是常服,文成公主却盛妆端容,很有公主模样了。

文成公主向唐太宗一礼道:“父皇母后,儿臣明日启程,请容儿臣最后回家看母亲一眼,再回宫中准备明日的行装。”

“这何须说得,”唐太宗爱怜地看着她道:“该吩咐的,我已经说完,只是有一条你须谨记,到了吐蕃,你得旦夕想到,你就是吐蕃的娘娘,你已不是唐朝的公主。”

文成公主脸上浮出疑惑的颜色:“我只是吐蕃的娘娘?”

唐太宗两眼直视着她,显出帝王的深沉:“是的。”

文成公主犹豫地伏下头:“儿臣,遵旨……”

这是文成公主留在自己家中的最后一夜了,也是李家的亲朋好友向李道宗和文成公主表示辞别之意的最后时机了,所以这个夜晚,李府的前后大院和各处厅堂内外,都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李道宗和两个儿子及男家人们在正房大厅不停地迎送客人,长案上堆积着越来越高的亲朋赠送的礼物。

李道宗送一位老者出厅门,在门阶上相揖而别。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老者道:“老朽再向贤弟祝贺,这真是汉代昭君再世哟。”

“多谢长辈吉言。”

“请留步,不必远送。”老者客气着,走出客厅。

而在李府内院李夫人的房间内,气氛却是另外的一种。

大红烛无声地燃烧着,光焰的摇晃使四壁的景物发生着一种闪烁的跳动,人好象处在一种不真切的环境当中。

丫头仆女们早已按吩咐退了出去,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李夫人和文成公主母女俩。

李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已贵为公主的女儿。

大红烛灯芯的燃烧声清晰可闻。

文成公主让脸上强带着笑,声音却发颤:“母亲,”她说道:“明天就要启程了,让女儿……最后给你揉一次腿。”

李夫人一反平常悲切的常态,忍泪含笑道:“不不,两娘母只见这最后一面了,让我给你来最后、梳一次头。”

两母女象在比赛着笑一样,文成公主无比固执道:“我要给你揉腿,我听奶妈讲过,我三岁时候出痘子,那是大雪封门的冬天,母亲在观音菩萨面前发了宏誓大愿,只要能保住我的小命,宁愿在雪地里跪三天三夜。母亲当真跪了三天三夜啊,母亲的老寒腿,就是从那时候、那时候、落下的,我的、好妈妈……”眼泪从她脸上滚下,可为怕母亲伤心,她仍然强装着笑,蹲在李夫人膝前。

“孩子啊……”李夫人哽咽着。

文成公主揉着李夫人的腿,突然惶恐地抬起头,象大多数人一样,事到临头,她才露出了小女孩的本性:“母亲,明天孩儿离开长安以后,真的再也见不到母亲,见不到这屋子,见不到长安的一切了吗?”

“傻孩子啊……”李夫人推开文成公主,走向柜子,急速地取出一个小箱,再打开小箱,从里面取出一面精致的铜镜。她捧着它,郑重地递到文成公主眼前:“这是你外婆留下的宝镜,你外婆说,只要久久地看着镜子里面,就能够看到你思念的人。孩子,这面宝镜你带着,看到它,你就会看到你的母亲。”

文成公主慢慢站起身,看着宝镜,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忽然,她象疯了一样往下脱摔公主服装,扯掉佩饰。

李夫人大惊,不由得阻拦着,喊着文成公主的小名:“雪雁儿!”

文成公主扑到李夫人怀里大哭道:“我舍不得离开你呀,舍不得父亲、舍不得这里的所有啊……母亲,我不当这个公主、不当了啊……”

李夫人泪流成河,抚摸着女儿的脊背,喃喃道:“孩子……”

文成公主恍惚地:“这要是、一场梦该多好,一觉醒来,一切依旧,我依然依偎在母亲怀里,依然和倩儿一道去金光门外,看高丽人玩翘翘板……母亲,你说,你快说,这都是一场梦,是梦呀!”她哭得情动于中,哭得不能自己。

李夫人看着怀里女儿的柔弱,慈母心肠的另一面、成仁就义的一面出现了,她突然变得无比坚强:“我儿起来!”她猛喝一声,扶正文成公主,厉声道:“你是公主,你不准是这样,你出了唐朝国土,你就是吐蕃的娘娘。哪有娘娘哭天抹地这个模样的。明天在万众百姓面前,你得把眼泪揩干了,反正逃不了一个‘去’字,那你就去得挺胸抬头,去得满面红光,那才是给娘争了脸,那才不枉娘痛你一场,站好了!”

忽然,一声细长简慢的通报从窗外传来,那是待在外面的宫中太监拖长的声音:“公主,时辰已到,该回宫中了。”

母女俩闻声,久久对视着,慢慢脱出怀抱,文成公主慢慢向门边退去。忽然她停住脚,再次扑向母亲。

李夫人手一伸拦住:“不!”

文成公主站在屋当中。

“你是公主,”李夫人强笑着道:“你不能这样出去,丢祖宗的脸。笑,轻轻的笑,拿出公主的笑……”

文成公主脸上有泪,但她微笑了,无比端庄,无比高贵的笑。

李夫人也笑了,辛酸的笑,悲怆的笑,要强的笑。

“母亲,”文成公主道:“儿走了。”

李夫人强笑着点头。

文成公主转身,缓步走出房间。

李夫人一下扑倒在椅子上,但她不让嚎啕大哭冲出喉咙,她使劲咬着手绢,无声地哭得死去活来。

红烛静静地燃烧。

文成公主走出房门,她在笑,但滂沱的泪水糊满她的脸,她就这样走出了小院,走出了李府,永远离开了她在汉地的家。

“打了你,鲁加大哥,雪雁给你陪罪了。”

一滴眼泪慢慢从鲁加眼眶溢出,他一把取过雪雁头上的砖头,砰地加在自己头上。

那首无形的琴音壮怀激烈,充塞灵魂,充塞天地。

雪雁内疚而感激地望着鲁加,她的眼光清越而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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