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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演马戏棍下救国花 悦龙颜少女脱颖出

皇后长孙氏不施铅华,斜靠在软榻上,她近来患了感冒,不停地咳着嗽,一位贴身宫女服侍着她,小心地替她捶着背。

窗外能看见后宫幽静的小花园,石砖地上,铺着一抹夏季下午的灿灿斜阳。

忙乱间,一个太监的声音响在珠帘外:“皇上驾到!”

长孙皇后急忙起身,下意识地理了理鬓边的一绺发丝,未等她恭身迎出,唐太宗已经匆匆走进,他似乎有心事,眉头微微皱着。

宫女欲给唐太宗宽衣,长孙皇后向她们递个眼色,宫女们立即低头退下。长孙皇后走到唐太宗面前,伸出纤纤玉手,要亲自给她的夫君宽衣。

“不劳皇后,”唐太宗道,“我就是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走。”

“陛下何必这样匆忙……”一句话未完,皇后又忍不住咳起嗽来。

唐太宗赶紧给她抚背,无限关爱的问:“皇后身体怎么样了,又找御医开了方子吗?”

皇后感激地一笑道:“臣妾偶感风寒,不妨事的,已经是第二副药了,还劳皇上时时惦着。皇上就在臣妾这里用膳,传御膳房把晚膳送过来。”

“等会儿我还要召见大臣,”唐太宗问完皇后的病情,又转入心事重重的模样:“我们要商议与吐蕃和亲的事。”

“哦,真要和亲了?”

一个宫女捧进一杯茶,放在几案上,唐太宗挥了挥手,宫女复又退下。

“是的,”唐太宗道:“我意已决。可这公主的人选……”他瞟皇后一眼,又闪开眼睛。

皇后一下明白了皇帝来这儿的用意:“皇上是来、商量我们的女儿?”

唐太宗看定皇后。

皇后斟酌着,不安地道:“臣妾倒是为陛下育有一双女儿,可是长乐公主已经许配给赵国公的儿子,晋阳公主呢,才刚满五岁。其他皇妃所生的公主,也是非长即幼,或者天生愚驽,或者脾性刁钻,恐怕都难以担当重任啊。”

“这正是我为难之处,”唐太宗愁闷地踱着步子打圈:“公主的人选事关重大,好比下棋,如果第一步就有误,不仅不能促进唐蕃和好,恐还有重燃战火的可能。那吐蕃地处高原,岁月艰苦,在繁华宫苑里长大的我大唐公主,远嫁万里,而且无福可享,那么这个公主必须贤能豁达,站高望远,有宏大的抱负和吃苦的毅力,方能担此重任啊,可如此的金枝玉叶,选起来谈何容易。不能轻看了和亲的要义啊,先前李道宗有一句话给朕说得好:一女可抵十万兵。”说完长叹一声。

长孙皇后想了一下,郑重地道:“唐蕃和亲,兹事重大,皇上,臣妾倒有一个主意。”

唐太宗伫脚,一个转身,急迫地:“皇后快快道来。”

“皇上的叔伯兄弟里,肯定不乏年龄相当、才貌双全的女儿,皇上何不在她们之中刻意索求,择优简拔,封为公主,以解江山社稷之急需呢。”

“啊呀呀,”唐太宗眼睛放光,展颜大乐道:“我的皇后啊!”

不管在长安繁华的商业娱乐区里走了多少遍,布色每上一次街,还是感到两只眼睛都不够用,撞入眼帘的,到处是琳琅满目的店铺,街沿上是各种小吃和娱乐圈子,有斗鸡的、斗狗的、买卖花鸟的、交换字画的,种种繁华热闹不可细数。

禁不住心动骓耐,布色一头扎进斗鸡的圈子里,跟着闲汉们一起兴奋地大叫大闹起来。

“咬啊,啄啊,”布色忘怀地大吼着:“往死里斗哇!”

后面有一只手拍着他的肩头,布色不奈烦地一把拂开,照样向着两只斗红了眼睛的公鸡大叫。

后面那人一把将他拉出人圈,布色这次真要发火了,可当他抬起脑袋一看时,人立刻矮了半截,站在眼前的是不苟言笑的恭顿副相。

“嘿嘿,”布色立刻换了一副阿谀相:“副相您看,这长安的人才会玩哩。”

恭顿冷哼一声:“就知道吃喝玩乐?”

布色一征,低下了头。

“就不想想,那禄东赞,他居然把请公主的目的真的达到了,这可真是吐蕃的大福气啊!”

布色低眉顺眼道:“东赞大相是天神下凡,大唐皇帝都说不过他。”

“不,”恭顿狠狠地道:“我就不信这大唐的女子都疯了,愿意跟我们到万里之遥的雪山冰原去受罪。你,不是喜欢玩、喜欢吃、不是连长安的王公贵府的大门都找得到了吗?”

布色骇然地:“奴才该死,奴才不该到处游玩,忘了替副相分忧。”

“不,不不,”恭顿阴笑道:“你照样多多去玩,专门到那些茶楼酒肆、花街柳巷找那些大臣和王爷的下人,和他们喝酒交朋友,你给他们说……”

恭顿的声音低了下去,布色把颈子伸长,耳朵凑到副相的嘴皮边,然后,他就频频不断地点开了头,脸上一亮:“啊呀副相,这些话传到宫里去,看还有哪个不要命的小娘们儿敢到我们吐蕃去和亲!”

从这天开始,布色的身影便经常出现在闹市区的一些酒楼内了,当然每次请客,都是他作东,所请者清一色是各王府贵戚家的长随和侍卫。

比如说今天,他就又请到了一班脾性相投的朋友,桌上已喝得杯盘狼藉,言语之间,彼此早就互称兄弟。

“来来来,”布色不断殷勤地相劝:“我们吐蕃边远蛮荒,别的规矩不懂,只知道火塘边不立锅庄不行,男人们没有酒肉不行,各位大哥都是在王府行走的好汉,又喝又喝呀!”

一个方头汉子灌下一大口,一抹嘴道:“你刚才讲,吐蕃荒凉,走一天一晚不见人毛,只有一堆一堆的死牛死骆驼的骨头,真他妈这样骇人啊?”

“我的好哥哥哎,”布色眼睛一挤:“那死牛死骆驼还算好的呢,更为难的是……”

一桌人的脑袋都向他聚去。

雪雁的闺房里也在大呼小叫,这却不是喝酒,而是雪雁与倩儿照着摊在桌上的针灸图及医书,正在演练扎银针。

倩儿挽着袖子,紧闭眼睛,雪雁的针还没到,她已哇地一连声锐叫。

雪雁一惊,停了进针:“你就那么胆小?”

倩儿仍然大呼:“我要痛死了,我要痛死了!”

“小妮子睁开眼瞧瞧,”雪雁笑骂道:“我扎你了吗?”

倩儿睁眼一看,银针果然离她的手臂还有一寸远,她羞赧地捂脸,自个儿笑弯了腰。

“好了好了,这么小家子气,那你来扎我。”雪雁俯头看书,“嗯,这是寸关穴,这是合谷穴。”一抬头叫倩儿:“把针拿着,”自己撸起衣袖,露出雪藕般的胳膊,“就照着书上说的穴位往下扎。”

倩儿拿着针颤颤地不能下手:“小姐你真是,生病了有大夫,何苦自己来练这个劳神。我陪小姐玩别的。”

“我就练这个,”雪雁说话坚决,“我什么都想练,练这些就是我的玩儿。”

倩儿手依然发颤,眼看要针头要挨着雪雁的皮肤了,她自己先就闭了眼,突然放声尖叫:“啊!!”

雪雁更吓一大跳:“你你你,你扎我你叫什么?”

“还是痛哇!”

雪雁又气又笑,正要说什么,就听楼下一个老妈子在唤她:“夫人叫小姐即刻到正房来,宫里有圣旨到。”

倩儿丢了针,一阵忙乱后,替雪雁整理好好了衣装头饰。

等雪雁进到正房的迎宾堂,已成了一个妇容端肃的王府闺秀,她与母亲一起跪在地上,听一个满脸僵硬的太监宣喻宫里的旨意。

太监南面而立,一脸端正,捧旨念道:“皇后懿旨,命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之女李雪雁、三日后辰时进后宫,面见娘娘,钦此。”

李夫人与雪雁磕头:“臣妾遵旨。”双双从地上站起。

李夫人道:“张公公喝茶。”

太监收好旨书,已换上一脸笑容:“谢夫人,奴才懿命在身,还要到各王府去传旨,奴才这就告辞了。”

李夫人将一锭银子塞给太监:“敢问张公公,皇后宣雁儿进宫是……”

太监接了银子,脸上笑得更灿烂,小声道:“先给夫人您老道喜,我听皇后娘娘身边的公公说,那是要接受皇上和皇后亲自面选,为吐蕃大王挑选后宫娘娘呢。”

李夫人脸色大变,“啊?!”地一声,身体就向地下软去。

黄昏的后宫偏门旁,太阳收去了它的余热,一丝凉风送来傍晚的凉意,可是匆匆坐轿赶到这里的李夫人还是一脸热汗,那是心里上火急的。

李夫人下轿,带着两个奴婢忙忙走到宫门外,那里已有三位与她一样的宗室妇女侯在那里了。

“哎呀李夫人来啦。”几位妇女一齐招呼道。

“是几位姐姐啊,”李夫人赶紧回礼:“怎么多日也不到寒舍去抹牌儿啦。”

四人之间寒喧着,互蹲着万福致意。

李夫人看着她们,猜测道:“几位姐姐是?”

三位妇女互看一眼,不便言说。

李夫人一想,立刻恍然明白:“哦,你们也是要见娘娘?”

一个瘦高的女人一瘪嘴:“还不是跟你一样。”

李夫人叹口气:“各位姐姐有所不知,我那幺女在家关的时间太久,这几日发了疯魔症,见人就掷杯甩盘,有时连我都认不清,我得求告娘娘,免了我家雁儿,不然把她弄到吐蕃去,不是给我大唐丢脸啊。”

“姐姐你算啥啊,”另一个矮胖的妇女一拍手:“我家那么女才淘气,跟着一群没大没小的丫环捉迷藏,从阶沿儿上摔下来,把脸上划了这么长一条道儿,你们看你们说,她要是能去,不是更给我们皇上丢脸吗?”

瘦高的妇女急了:“你们都不算什么,我那女儿去年就摔折了一条腿。”

“姐姐慢着慢着,”矮胖妇女捅她的底儿道:“我前个月还看着你家玉婵在天宫庙逛庙会,跑起来那个快哟,我看你家小厮恐怕都追不上。”

“你你你……”瘦高妇女一急,马上结巴起来。

李夫人相劝道:“几位姐姐别自家窝里斗起来了。唉,说去说来,都是那个松什么干布弄出来的,你那吐蕃要是放在我大唐江南之地也好嘛,可可地就在万里之外的高原上。”

“对,”瘦高妇女道:“给我抬轿的王二说,他在酒馆里听一个吐蕃人讲,那吐蕃地处偏僻,道路崎岖,往返一趟我们长安,最快地也要走八个月。”

矮胖妇女赶紧接嘴:“说那儿的人直接穿牛皮,脸上涂着红泥巴。”

“是呢是呢,”李夫人脸色都变了:“说是那儿的风才大呢,呼地刮起来,一下把人刮到半天云中去。”

她们越说越害怕,越怕越要说,先前一直没发言的麻脸妇女突然惊骇地道:“我们府上看门的刘五也听那个吐蕃人讲过,那吐蕃国在半天云之间,就连他们吐蕃自己,身体弱一点的人,往往走到半山腰,一骨碌儿躺下地,不明不白就死去了。”

“我的菩萨啊,”李夫人双手合什:“吐蕃人都这样,我大唐的女孩儿去了,不是还没上山就死了吗?”

几个妇女一齐悲伤:“观音娘娘呀,你发发大慈大悲之心呀……”

一个太监的身影从宫内闪出,几个妇女齐齐地住声,一齐期盼地道:“公公。”

“众位夫人,”太监不紧不慢地瞟她们一眼:“娘娘偶感风寒,说了,今天一天就见了好几批夫人,倦了,从这以后一个都不见了,你们的问候娘娘领受了,请夫人们不要再等,都回去吧。”

几位妇女愣在外边。

其实那位太监也并非说假话,今天这时候,皇后真是不好见客,就在李夫人她们请求召见的时候,唐太宗就正在长孙皇后的后宫里发火,他把一只杯子啪地摔下地,那个向他送茶的太监脸色刷地死白,立即趴在地上,浑身颤抖,捣蒜般地磕起头来。

“你做奴才做得冷热都不知了,”唐太宗怒斥道,“这是什么茶水,啊?!”

长孙皇后知道皇上这是借机渲泻,她向太监递一个眼色:“还不快去给皇上换一杯。”等太监收拾了杯子退出,才轻声劝太宗道:“皇上息怒,臣妾知道皇上是为那些夫人们生气,其实皇上……”

唐太宗一口打断皇后:“想不到朝庭需要她们的时候,却一个个来走门子讲为难,齐齐地做起缩头乌龟来,要是说我有儿子招她做媳妇,只怕一个个脑袋打破都要挤进来。”

“皇上从人之常情出发,”皇后款言道:“也可体谅她们,女人谁不心痛自己儿女啊。就是皇太后对皇上,你一个喷嚏打出来,太后不也要替你念上三天佛吗?”

“非也,江山社稷大事,正是叫她们出力的时候,又非兵刃相见,是朕挑她们做公主、做王妃,她们还叫什么屈。来人!”

一个太监躬身进来。

唐太宗道:“给各王府宗室传我的口喻,后天各宗室女儿入宫晋见,不得缺少一个。去。”

太监“是”地一声,躬腰退出。

“什么吐蕃人形容畏琐呀,”唐太宗还意犹未尽地发泄道:“什么那里的人都拱背驼腰啦……一派胡言!考试过后,让宗室女儿们跟朕一起观览吐蕃人打马球,先见识见识仪表堂堂的禄东赞,他就是吐蕃人的杰出代表!”

深夜了,李道宗还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李夫人亲手捧着一杯热茶进来,放在桌上,然后在他身边急切地唠叨:“你说,凭什么你不能去求皇上,你是皇上的叔伯兄弟,十五岁就跟着皇上鞍前马后打天下,是大唐江山的开国元勋,这点面子皇上一定会给。”

李道宗烦躁地将书一合:“要去你自己去,不要总在我耳边叨叨叨,叨叨叨。”

“我要能去还求着你?你才是皇上一脉的血亲嘛,你才是当今的皇亲国戚嘛。”

“皇亲国戚皇亲国戚,这接旨的谁不是皇亲国戚,啊?我去讲情,皇帝允了,别人讲情他允不允?再一再二的允了,再三再四的他允不允?都允了,他又选谁去吐蕃和亲?朝庭有事,皇亲国戚不争着雷厉风行去相帮,未必让外姓另册去顶缸?那还要我们这些皇亲国戚何用!何况这事我在皇上面前最是拥护,我岂能出尔反尔,我这张脸皮还要不要?你是叫我去捋龙鳞、触虎须吗,啊?再说你眼浅短见,那雁儿她是什么主意,你总还得听听雁儿的吧?”

李夫人脸部抽搐,似要下泪,嘶声道:“我就是不要听她的,她昨天听到皇后的懿旨,恨不得一下飞到天上去把月亮摘下来!”

“好道,”李道宗表情复杂地叹口气:“她都愿意,你还……”

“不行不行就不行,”李夫人哽咽着喊道:“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痛我心痛!我宁原皇上说她违旨把她发配去宫里当洗衣奴,也不要她到吐蕃去送命!”

李道宗一拳砸在桌上,却说不出任何话。

西厢小院的二楼上,雪雁在闺房里也是彻夜未眠,一支檀香在小铜香炉里燃着,发出幽幽的沉香,她独自端坐于古琴前,挑抹勾捻,手随心动,弹得琴声惆怅,如倾如诉。

倩儿端着一杯茶,轻轻唤道:“小姐,都敲一更了,请小姐歇息了。”

雪雁一顿,琴声忽然激扬冲荡,她弹得神思飞越,弹得忘乎所以。

倩儿如一截木桩,站在一边默无声息。

新月如钩,琴声奋发,夜色无边。

第三天的清晨,李府大院里里外外忙了起来,不为别的,皆为今日便是皇后宣喻召见近亲待嫁姑娘的日子,李夫人带着鲁加等几个内外管家,把李府上下的大小门洞检察了个严严实实,严禁任何人放大小姐出门。

站在西厢小院的月洞门边,李夫人伫脚对鲁加吩咐道:“这里最要紧……都给我好好看住了,如果哪个走了眼丢了人,别怪我不客气。”

鲁加一低头:“是。”

李夫人转身上小楼,轻轻走到雪雁闺房前,往里一看。

室内静悄悄的,雪雁趴在琴案前睡着,一件衣服搭在身上,倩儿歪靠在墙边,也是鼾声微微。

李夫人闪进隔壁小屋,端出一张凳子,往闺房前一放,然后摸出一把大锁,咔嚓将房门锁了,一笑,稳稳地坐在凳子上。

室内的雪雁被门锁声惊醒,她揉眼起身,一看天色,赶忙梳理一下头发,就去拉门,却拉不开,她觉得惊异,从门缝里往外一觑,原来母亲早就坐在外面。

倩儿被雪雁的拉门声惊醒,跟过来一看,也傻了眼。

“母亲,”雪雁喊道:“你这是干啥呀!”

“干啥你还不知道吗?”李夫人脸带嗔色地道:“我今天就坐在这儿,隔半个时辰我就要你答应一声,我不信家有金丝笼,还能跑了鸟。”

雪雁搡得木门哐哐响:“你不能这样啊母亲,你开门呀!”旋又低三下四地求情:“母亲大人,我的好母亲,你就放我出去,你就不怕把你女儿关疯了吗?”

“疯了好,疯了就不知道犟头倔脑地不听当妈的话,疯了就不会选到鬼见了都吓得噎气的吐蕃去。”

雪雁更大地搡门:“母亲!母亲!!”

李夫人干脆手一抄,靠在墙上眯上了眼,对雪雁的声音兖耳不闻。

室内的雪雁慢慢滑坐到地上,一脸哀伤。

倩儿呆看着自己的小主子,也是一脸哭象,毫无办法。

雪雁的目光茫然地划过小屋,然后慢慢定在后窗上,突然她一跃而起,扑到那里,一把掀起格子窗扉,下面,是后花园的小树林,清风徐来,一股桅子花的香味飘进闺房。

雪雁的眼睛亮了,她抬手招过倩儿,小声而急促地道:“快把被子、床单拿来,拧成绳子,我就从这里垂下去。”

倩儿大惊:“小姐……”

雪雁一把捂住她的嘴,两眼直视着她,轻声道:“我平时待你好不好?”

倩儿被捂着嘴,只能使劲点头。

雪雁的眼光越益诚挚发亮:“你是不是我的最好的妹妹?”

倩儿在那道目光感召下,使劲点头。

“那我就不说了,”雪雁松开手,“是跟我母亲,还是跟我,你看着办。”

倩儿凝视了雪雁几秒钟,转身向床上的被单走去。

门外,李夫人安详地睁开眼,悠悠喊道:“雁儿,你在吗?”

屋里传出雪雁生气的声音:“我在。”

李夫人一笑,又闭上眼睛。

屋内,雪雁爬上窗口,下去的一刹间,她想起了什么,悄声吩咐道:“你好好坐在凳子上,我母亲一问,你就学我的声音答应,啊?”

倩儿一点头,雪雁往下一溜,身子消失了。

鲁加守在李府大院临街的一道侧门边,其实守在这儿不过是个样子,连小姐的母亲都亲自坐在小姐闺房的门外了,小姐还能跑到哪儿去。

鲁加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就在这时,他浑身一乍,恍惚觉得一条人影倏地从身后窜过。鲁加岂是等闲之辈,只一瞬间,他返身探手,一个箭步射出去,啪地就抓了回来,只见手中这人罩着头巾,看不清面目。鲁加一把扯去,不由得惊呼一声:“小姐!”

雪雁一见露了真身,立时满脸陪笑:“好鲁加大哥,你在这儿值更啊,你辛苦啊。”

鲁加冷冷地不松手,只吐出两个字:“回去。”

雪雁一刹时变了脸:“放手!”

鲁加还是两个字:“回去。”

“鲁加,”雪雁叹口气:“你这就是对主子忠心吗?你知道你的主子是谁吗?”

鲁加冷着脸:“老爷和夫人。”

“错!”雪雁硬硬地评判道:“你的主子,是当今皇上,皇上有令,夫人也有令,你是听皇上的,还是听夫人的?”

鲁加憨厚着,但眼光开始躲闪,不能出声。

“这都不能分辩,何谈什么忠与不忠。不,你这是糊涂,忠于皇上是大忠,忠于夫人是小忠,为了夫人的小忠而违反皇上的大忠,那就叫反逆,那是要杀头送命满门抄斩的不赦之罪啊,鲁加,你是想担谋反造孽的杀头大罪吗?”

鲁加眼皮垂下,不敢迎击雪雁的逼视,手虽然松了一点,仍没完全放开。

只听内院一阵叫嚷:“小姐不见了,快封住四门,别让小姐走了啊!”

雪雁一跺脚:“松手,你快松手啊!”

鲁加犹豫着。

雪雁再也顾不得,秀目圆瞪,银牙紧咬,深吸一口气,一巴掌向鲁加煽去,只听啪的脆响,鲁加后退两步,愕然地盯着雪雁。

雪雁鼻子里哼一声,一甩头跑出侧门。

雪雁赶到皇宫内御花园时,时辰已经不早了,一个太监将她领进一间偏殿,让她与三十多位已经到来的宗室少女一起整妆待审。

进屋的雪雁东瞧西看,越看越不解,她左边的姑娘,蓬头垢面,似乎是故意不事梳整,右边的姑娘,额头上有一道明显的红疤。

雪雁抬手欲摸:“你这是怎么弄的?”

那姑娘惊叫一声:“不要碰我!”

雪雁讪讪地缩回手,再看别的姑娘,一多半都仿佛村姑野嫂,灰头土脸。她吸了一口凉气,也不知向着谁人道:“年节时到姐姐们府上去拜见,都不是这模样啊。”

一个姑娘在人群里招呼道:“雪雁妹妹。”

雪雁一转头,笑了,迎着她走去:“平阳姐姐。”然而她的笑立刻就凝住了,只见平阳姑娘的眼角,不知为何也有一个疤。“姐姐你这是?”

平阳把她拉到一边:“你专门收拾打扮过?”

雪雁点头:“出门慌急,又没带铅粉胭脂,在路上雇了一乘小轿,就在轿里胡乱梳理了一把。”

平阳似乎略带讥讽般道:“妹妹是天生丽质,不刻意收拾都美如画中人儿一般。”

“那她们……”雪雁越加不明白:“还有姐姐你,端午节在屈子祠外观龙舟,那时看见姐姐好漂亮,怎么这眼睛就……”

平阳把眼角的小片儿一揭,随即刷地又粘上。

雪雁大惊:“啊?!”

“唉,”平阳只是摇头:“你这个傻妹妹啊。”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雪雁刨根问底:“姐姐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平阳干笑一声:“你难道愿意被皇上看上?”

“看上看不上,总不能象她们一样自己糟蹋自己。”

“哦,”平阳嘲讽道:“我知道了,你是真想到吐蕃去过日子。”

雪雁百思不得其解:“吐蕃人能呆,汉人何以不能呆?是我们比吐蕃人少了一丝血性吗?”

平阳答不出,脸色冷下来:“看样子,你倒很兴致啊。”

雪雁的脸色也冷了,高傲地扬起头:“我只是不想象你们一样,先就自己把自己弄丢了。”

一个太监跑到门口喊道:“请各位姑娘到御花园里候驾,皇上和皇后马上驾到。”

皇宫御花园内是绿肥红瘦的豆蔻少女,宫内景福台下边的广场上却聚集着人喊马嘶的勇猛斗士,十几个强壮的吐蕃汉子扛着球棍,牵着马匹在这里作着赛前的各种准备,禄东赞兴致勃勃地给他们讲话,御林军则持枪把戈戒备在四周。

“打球时,”禄东赞向吐蕃部下仔细叮嘱着:“一要勇猛,二要技术,三呢,宫里的公公们刚才吩咐了,击球时一定要留心球路,切记不准击伤了场边的官员……”

趁禄东赞讲话时,布色蹭到神色萎顿的恭顿身边,坚决请战道:“一有机会,我把马球照着皇帝佬儿的头上打去,为了副相,我这小命不要了。”

“不可,”恭顿明确地阻止道:“那皇帝是个武将出身,他一闪躲开,我们事机败露,全体被他就地正法,反替松赞干布除去了隐患,我们的目标是恢复我们的小邦,不是大唐皇帝。”

“哦……是。”

禄东赞扬头向这边喊道:“副相,你还有什么吩咐?”

恭顿走到队前,换上热情的笑意,向随从们高声说道:“奴才们一会儿打点起精神,我吐蕃吃、穿、住、行比不过汉人,但马球却要叫汉人目瞪口呆,弄漂亮一点,教汉人不要小瞧了你们,不要小瞧了我们这位足智多谋、为吐蕃大长脸面的禄东赞大相!”

一声响亮的吆喝下,唐太宗和长孙皇后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来到御花园,三十来个姑娘早已在花坛前齐齐地跪成两排,垂头俯在唐太宗和长孙皇后面前,唐太宗眼光略微一扫,突然声色俱厉发起火来。

“抬起你们的脸,抬起来!”唐太宗怒喝道,“看看你们的样子,啊,何以有汉家女儿的风采,你们就是这个样子来见朕?来见你们的皇后?就是这样对待朝庭的要务?!成何体统!”他走到那个额头上有红疤的姑娘面前,抻出一根手指狠狠一抹,那红色的印泥花成一团。唐太宗大喝:“这是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那姑娘吓得伏地大哭:“皇上饶命,皇上饶命,这都是我母亲教的呀……”

其余姑娘看皇帝如此龙颜震怒,全都吓得伏地磕头,一片声叫饶。

只有雪雁挺着腰,同情地看着周围花枝乱颤的同伴。

皇后在皇帝身后平息般地轻唤道:“皇上……”

唐太宗看一眼皇后,微叹一口气道:“朕也不处罚你们,也不处罚你们的母亲,朕处罚你们的父亲!这是他们疏于教诲,监管无方之过,朕罚他们每人俸禄半年,降职一等。”他意犹未尽,仰天叹息:“想不到我贞观开明盛世,煌煌勋贵之家,却出着你们这种败类,一群昧了良心的孽种!”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来:“皇上,你不能一竹杆扫了一船人,这里也有不是孽种的女孩儿。”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雪雁在队列里高高抬起头,神情尊严,鼻翼忽煽。

“大胆!”总管太监喝道:“谁家的奴才敢这样给皇上说话。”

唐太宗一举手,止住太监,不由得向雪雁走来:“你是谁家姑娘,你父亲是谁?”

“回皇上,”雪雁的声音朗朗回荡在御花园:“奴婢名叫李雪雁,江夏郡王李道宗乃奴婢的父亲。”

一语震动唐太宗,他更加深切地盯着雪雁:“哦,李道宗的女儿……”接着辞气一严:“朕刚才就看到,众人匍伏,偏你就不跪。好,你既不是孽种,你拿什么来证明?”

“河面大了,什么泥沙都有,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在飞,奴婢与众不同,奴婢的证据可多了。”

唐太宗来了兴趣:“说说你都会些什么?”

“奴婢会琴棋书画,参佛问医,看相卜卦。”

唐太宗急问:“朕听说弹琴讲究五功,哪五功?”

“指法合宜,敲击不杂,吟揉不露,起伏有序,作用有势,这就是操琴之五功。”

唐太宗一个急转:“你说你信佛,《心经》会念么?”

雪雁朗朗背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唐太宗一举手止住,再一个急问:“你说看过医书?”

“凭皇上发问。”

唐太宗仍是单刀直入般急迫:“好,比如一人有病,瞧了两个医生,一个医生说病人是三焦不聚,一个医生却说病人是八会不齐,依你所学,这八会不齐和三焦不聚,到底有何异同?”

雪雁略蹙眉深思,即刻展颜对答:“三焦不聚是老生常谈,一餐饮食不周,一夜失眠焦虑,一身着衣寒暖不正,邪气入于肌肉纹理之中,若去切脉,都能切出个三焦不聚。而所谓八会,是指人身上俯会、藏会、髓会、筋会、血会、骨会、脉会、气会。三焦不聚,充其量是气会不齐而已,只是八会之一种,完全是两回事也。”

唐太宗不问了,面露惊赞之色。

长孙皇后的声音缓缓传来:“雪雁儿,你描红绣花吗?你习读《女儿经》吗?”

“皇后在上,”雪雁向皇后一磕头道:“奴婢不光读《女儿经》,奴婢也还读《金刚经》,奴婢不光描红绣花,奴婢还射箭骑马。”

唐太宗牙缝里啧地一声又道:“这一半都是男人弄的东西,你为什么学它?”

“天赋五形,变化而有我人类,也有世间万物,万物皆备于人类,而非万物皆备于男女,世上只要有的东西,奴婢都想学为己用,人分为男女,学问不分男女。”

“好个人分为男女,学问不分男女。”唐太宗大喝一声,欣喜地上下打量雪雁,只见她钟灵毓秀,清纯高洁,爽直之中,自存万分志向,不由赞叹连声:“小小年纪,志向高远,心雄万夫。唔,听说过吐蕃吗?”

“听过。”

“可知他们到我长安有何公干?”

雪雁一笑,大方回答:“全长安都传遍了,他们是为吐蕃赞普到长安来求婚的。”

唐太宗进一步试探:“你看朝庭会如何处置?”

“奴婢常听父亲教诲,自古中原皇帝都是重汉人,轻蛮夷,只有当今皇上视周边各部族为一家。吐蕃求赐公主,皇上为了我大唐和吐蕃的黎民百姓安居乐业,边境和详,自然会赐福于吐蕃。”

唐太宗与皇后对视一眼,点头笑道:“姑娘好有见识,竟能粗通朝庭经国大略。可是吐蕃与长安相距千山万水,气候险恶,风俗迥异,设如嫁我宗室女儿远涉该地,会有人应命而去吗?”

雪雁严肃起来的样子好可爱,她看看跪在近旁的姑娘们,蹙眉想一想,答道:“这,奴婢岂敢打包票。不过宗室女子久沐皇恩,与皇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上倘若选中了某个女儿,我想她绝对会欣然从命。”

唐太宗大为欣喜:“好!好好……”他注视着雪雁,似乎越看越看不够。

一个太监匆匆走进御花园,见状,恭立在侧。

唐太宗蓦然回首,问道:“什么事?”

“回皇上,”太监道:“吐蕃人的马球队伍已经备齐,恭请皇上检阅。”

“好。”唐太宗看了一眼地下的姑娘们,微皱一下眉头,向太监们道:“送她们出宫。雪雁姑娘留下,陪朕一起去景福台下看吐蕃人打马球。”

雪雁脸上有些吃惊,但立刻磕道:“谢皇上。”

“不过你这种穿戴不太方便。”唐太宗打量着她:“来人,给她换一身衣服。”

太监应道:“遵命。”

人喊马嘶,球儿往来,景富宫台下的广场上,吐蕃随员分为两队,在广场上表演起了马球竞赛。布色等人使出浑身解数,真个是球如赤珠翔天宇,马似蛟龙游大海,球赛进行得十分精彩。

景福台上摆着一排坐椅,唐太宗和一干重臣坐在景福台上,禄东赞大相紧坐在唐太宗左边,雪雁穿着一身男装,戴着羽纱男帽,坐在唐太宗右侧,一干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禄东赞在一旁给唐太宗和大臣们讲解马球规则:“双方共打进七个球为一局,进球多者为胜。”

说话间,布色发力挥杆,打进最后一个球。

四周一片喝彩,唐太宗高兴道:“好,正好进了七个球,一局结束。”

禄东赞谦恭地道:“鄙俗不堪的马球,难登大雅之堂,今日幸蒙皇上观赏,请皇上赐教!”

唐太宗兴奋地:“真是大开眼界啊。朕戎马一生,马上得天下,那都是刀剑撕杀,想不到马上还可做如此有趣的游戏。嗯,朕以为,这马球可以在长安城内传扬呢!”

禄东赞高兴地:“谢皇上夸奖!”

唐太宗起身走下景福台,禄东赞、群臣、内侍太监、禁军护卫都跟在皇上身后走向广场。唐太宗从吐蕃队员手中拿过曲棍挥了挥,兴致勃勃地道:“朕要来试试!”

“这,”禄东赞马上面有难色:“这个……”

“贤臣,”唐太宗盯着他:“你可不要轻看朕的骑术啊!”

禄东赞笑道:“卑职岂敢。”

一吐蕃队员牵过一匹马,禄东赞亲自检查马肚带、缰绳,然后与一位太监一起扶唐太宗上马。唐太宗驾驭着马匹轻松地试跑几步,一幅当年马上征战的勃勃英姿。

禄东赞向布色示意,布色向广场轻轻抛出一球。唐太宗驱马追逐,挥棍击球,好不容易击中一球,球却远离球门滚向一边。

雪雁情不自禁地惋惜:“哎呀……”

禄东赞偏头看了她一眼,也不认识这位公子哥儿是什么身份,很快回转了头。

随员捡回球交给布色,布色再一次抛球,唐太宗又未将球射入球门。

雪雁忍不住大叫:“皇上挥杆时要大力下腰,皇上你一定会赢!”

整个场上只有她一个人直率的声音,显得格外激越,许多大臣转头看她。

李道宗在大臣的队伍里,他一翘头,看出皇帝身边的“公子”竟是他女儿雪雁,他微微一怔。

唐太宗在马上举了举球杆,向雪雁做出一个必胜的表情。

禄东赞看看唐太宗,再回头看雪雁,更加弄不清楚身边这个年轻英俊的公子哥儿是什么身分。

太监总管上前拉着马缰绳,劝唐太宗休息。禄东赞赶紧跑过去道:“皇上不要累着了,马球小技,不值得皇上认真。”

唐太宗岂甘罢休:“朕堂堂天子,不信摆弄不了这小小球儿!”他再次挥杆上阵,左奔右突,用力一击,马球离弦之箭一样射入球门。

周围山呼海啸,庆祝皇上的胜利:“皇上万岁!”“皇上无敌于天下!”“……”

雪雁在人丛中跳得最起劲,喊叫最尖锐:“皇、上、年、轻!皇、上、好、样!”

只有恭顿一人木着一张脸,在人丛中不声不响。

一个太监皱着脸跑到雪雁身边斥道:“谁家小儿,岂敢如此轻薄?”

雪雁白他一眼,更加跳着双脚喊:“皇、上、年、轻!皇、上、好、样!”

唐太宗竟又远远地向她挥杆致意。

太监傻了,无语而退下。

总管太监牵住马缰,唐太宗轻松地一跃下马。

“皇上尽兴了,”总管太监阿谀地呈着笑脸:“请皇上歇息!”

“谁说朕尽兴了?”唐太宗兴趣盎然:“只是独自挥杆终究无趣。嗯,且按吐蕃的规矩,两队人马比赛如何?”

禄东赞惊疑:“比赛?”

“对,”唐太宗有力地道:“吐蕃一方,唐朝一方,朕参加唐朝队。”

“皇上,”禄东赞赶紧劝道:“外臣岂敢与上邦赛球?”

“有何不可啊?”唐太宗越加愉快:“朕昼夜相续,批阅奏文,正想活动活动筋骨呢。”他转身就向身后招呼:“朕来领军唐朝队,朕算一个,还差三名,且报上名来?”大臣们犹豫地相互看着,长孙无忌豪放地道:“臣愿为皇上效力。”

唐太宗一笑:“朕要年轻点的。”径自点出两名禁军护卫:“你……还有你。”

正待挑选最后一名队员,忽闻有人高叫:“皇上,我最年轻呢!”

众人朝发声的方向看去,只见男扮女妆的雪雁从人群里走上前。

李道宗眉梢一颤,远远看着英姿勃勃的女儿,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唐太宗一愣:“你能打马球?”

雪雁做出一副老练模样,轻松地拍打着胸脯道:“下官骑马不在话下,马球吗,刚才也看了,不敢说知道三、四,略知一二还是打得包票的。”

唐太宗欣赏地瞧着她,似乎思索到什么,一下决心道:“好,算你一个!”

就在唐太宗挑选队员时,禄东赞跑到吐蕃球员身边,向骑在马上的布色和三个球员紧急叮嘱:“都给我听清楚了,千万不准碰到皇上,千万不准与皇上强争球儿,哪个手下出了差错,我叫他今天肩上就少了吃饭的脑袋!”

随员们一起恭敬地答道:“遵命,大相。”

一声呼哨,只见禄东赞站在两队比赛的马阵中间担任裁判,大声宣布:“大唐与吐蕃马球比赛,现在开始!”言毕,抛出皮球。

双方策马向流动的小球奔去,吐蕃队前进后退,动作虽然灵活,却并不认真抢球,只短短功夫,皮球落入大唐队棍下。雪雁将球传给门前的唐太宗,唐太宗稳稳挥杆,皮球应声入网。

雪雁策马冲上,与唐太宗碰击球棍,欢快地庆祝胜利:“哈哈,进啦,我们进啦!”

场外的唐朝众臣和吐蕃随从齐声喝彩。恭顿在场边不阴不阳地拍着手。

马上的布色悄悄瘪了一下嘴。

禄东赞宣布:“第二局,开始!”他重新抛球,球落入吐蕃队员棍下,吐蕃队员三传两递,故意失误让球滑落到唐太宗马下,唐太宗举棍正欲击球,偶然瞥见布色向吐蕃队员示意,让他们为唐太宗闪开球道。

唐太宗倏地收回举在空中的球棍,勒马正色道:“这打的是什么球?却原来是处处让朕,好无意思。朕此刻宣谕,先前朕的进球不算。朕钦佩的是好汉,战场上是英雄,球场上同样是英雄。今日比赛,无论是唐朝、吐蕃,是朕还是侍卫,一律视若同等,倘要再有人故意让朕,每人八十军棍!”

禄东赞被唐太宗的凛然正气鼓舞,只好向吐蕃队员吩咐道:“那就……布色,放开一点打。”

一直皱眉思索什么的恭顿突然走到唐太宗马前,禀道:“启奏皇上,按我们吐蕃的风习,玩球时都要赌物助兴,小臣有一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唐太宗感兴趣地:“贤臣不妨道来。”

“大唐与吐蕃是否也可下赌,以添雅兴。”

“以何为赌?”

“恕小臣不恭,”恭顿故意做出一付骄傲的模样:“比赛以谁先进三球为胜,若是大唐输了,皇上必得答应嫁公主给我吐蕃,若是我吐蕃输了,我们心甘情愿空手回去。”

远处的李道宗听见这话,不胜惊讶。

禄东赞更是吃惊,急阻拦道:“恭顿副相,唐蕃和亲乃垂天大事,岂可以公主做赌!”

唐太宗从马上往下盯着恭顿,恭顿并不回避,眼里越加做出某种小看唐朝球队的光芒。唐太宗上当了,他的自尊被激发出来,扬脸豪不犹豫道:“好,朕准贤臣奏请。不过军中无戏言,若我唐朝输了,定嫁公主给赞普,若吐蕃输了,便是自愿放弃。”说罢亲自下令:“比赛开始!”

场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恭顿退出场时,令人不易察觉地傍到布色的马旁,小声说了一个字:“输!”

布色一惊,立即会意,点了一下头。

比赛开始,禄东赞退后几步,紧张地向场中央轻轻抛出马球。

唐、蕃两队队员奋勇向前,争夺马球,马球在马蹄和曲棍之间穿梭往来。大唐虽然初涉马球比赛,但马术娴熟,进退机动灵活。可吐蕃毕竟更为熟练,争抢中,布色得到己方队员的传球,他虚晃一招,趁隙一射。

然而不知怎么的,布色射的球却偏门而出。

吐蕃的场外队员惋惜地跺脚:“唉!”“怪呢,布色副官难道也有射不中的时候?”

禄东赞不安地看了布色一眼,布色却装作没注意到他。

禄东赞再次发球。

马蹄翻飞中,布色挥杆一击,球儿又滑门而出;

场外恭顿不露声色地微点一下头;

唐太宗挥杆一击,球儿飞进网窝;

报分的太监掀起记数的布片,上面写着:“壹|零”,场外唐朝观众舞手欢呼;

布色再击一球,球再次偏离网窝;

场边吐蕃的随员们跌脚叹气;

禄东赞焦急不解的脸色;

恭顿嘴角挂出一丝阴笑;

雪雁驱马奔驰,奋力一击,球儿飞进网窝;

报分的太监掀起记数的布片,上面写着:“贰|零”;唐朝观众欢呼得越发狂热……

禄东赞发球的手颤抖着,试了几次,始终抛不出去,他频频拿眼去督促马上的布色,布色却仿佛专注在球儿上,不迎接禄东赞的眼光。

禄东赞终于不能忍耐,向马上的唐太宗道:“求皇上稍待片刻。”

唐太宗随意活动着球棍道:“贤臣请便。”

禄东赞跑到布色马前,抓住马笼头,小声而坚决地:“布色!”

布色终于去看禄东赞的眼睛,两人对视着,瓦灰色的天宇下,禄东赞的眼光里似乎明显地露出两道杀机。布色胆怯了,他不敢迎视这两道凌厉目光的逼视,他的眼光不由得闪躲开去。

“你给我听好了,”禄东赞低声而严厉地:“莫忘了天上的天神,莫忘了地上的赞普,你要不连着补进三个球,我容得了你,赞普亲赐我的宝刀恐怕容不得你!”

布色浑身一震,抬眼去寻求场外的支持,然而那边恭顿的脑袋却仰向天边,似乎在欣赏远处皇宫角楼的景色。

禄东赞走到场中,持球的手有些发抖,吸了一口气,决绝地把球抛出去。

场上即刻进入白热化的争夺,一个卫士得球传给唐太宗,唐太宗盘带两下,对方封堵,他挥杆传给雪雁,雪雁大力一射,球被对方随员拼死挡住。

这一下马球落入吐蕃队员杆下了,他一个长球传给布色,布色带球疾进,他象疯了一样,双眼瞪得血红,晃过两个唐朝队员,获得最佳射门机会,他举起球棍,大吼一声,正要倾力击下,只见雪雁像一道闪电一样冲向他来,然而瞬时间马失前蹄,雪雁尖叫着滚到地上,恰好摔在皮球前,眼看布色的球杆就要击下,情势万分危急。

千钧一发之际,离此不远的禄东赞大喝一声:“住手!”

布色犹豫了一下,然而一闭眼,劈头盖脑地仍向雪雁头前的皮球击去。

说时迟,那时快,紧要关头,禄东赞就象一只大鸟,悠悠纵到布色的马前,右臂一举,奋力托住劈下的球杆。唐朝一个卫士趁机冲上一棍,马球飘飘飞入吐蕃的球门。

这一连串动作其实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场外的唐朝众臣先是屏息敛气,发着呆,随后清醒过来,喝彩声刹那间震天撼地。

太监总管欢悦地高声宣布:“唐朝先进三球,唐朝队胜!”

吐蕃队员一下都愣住了。

唐太宗却毫不欣喜,他嗖地跳下马,其他队员也紧跟着跳下马,跑向雪雁。

场外一下寂静无声,李道宗紧张地注视着场中央人圈中的女儿。

静默中,雪雁已站起来,她试着走了几步,毫发未伤。

恭顿跑进场中,掩住愉快,做出一付痛心疾首的模样,埋怨着禄东赞:“大相你不该叫布色住手的呀,这这这,吐蕃就娶不回大唐公主了呀!”

禄东赞手里还拿着布色那根球杆,呆呆地站着,一言不发,脸色痛苦万状。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有人叫他,他惊讶地抬头望天,天上太阳眩目。他放平视线,才发现是那个公子哥儿站在他身前两步远的地方,表情诚挚而激动地与他说话。

“大叔……”那年轻公子道:“谢谢大叔!要不是大叔,我现在可能就……不会站在你面前了。”

禄东赞表情复杂地道:“就是输球,我们吐蕃人,也不能误伤大唐的公子。”

雪雁深深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忽然转身跑向唐太宗,激动地道:“皇上,这场球,吐蕃不能算输,他们是为了避免踏伤我才住手的。皇上,吐蕃队没有输!”

唐太宗也一直在深深地注视禄东赞,稍倾,他沉声说道:“雪雁姑娘说得对。”

禄东赞与全体吐蕃随员大吃一惊地盯着雪雁:“姑娘?!”

唐太宗大声接着道:“是的,雪雁姑娘所言甚是,吐蕃,没有输!”

禄东赞和全体随员激动地向着唐太宗大喊:“皇上!!……”

只有恭顿在一旁傻住了。

当夜,一队宫中太监打着印有皇宫字样的灯笼,抬着一乘小轿来到李府大门,一个太监搀出里面的雪雁,躬身道:“姑娘好走,奴才回宫向皇上缴旨去了。”

“谢公公,”雪雁道:“公公好走……”

早有看门的府丁挑着印有“江夏王府”字样的灯笼跑下台阶接着雪雁,一个老妈子也跑下来,躬腰笑道:“小姐今天去宫里好久呢,夫人一整天都在内门里悬望。”

雪雁匆匆道:“皇上召见,又打马球,然后皇后留下问话,赐宴,又问话。我如今倒是回了,父亲大人还被皇帝留着呢。”忽然觉得少了什么似的四处打量着问:“鲁加呢?”

“这个……”答话的府丁脸有难色:“呆会儿小姐自会知道。”

在老妈子和两个打灯笼的丫环引领下,雪雁经过外院,跨入内院,接着就听到远处夫人正房里传出的诵经声:“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雪雁儿平安无事,我给你重塑金身……”

雪雁一笑,然后往前疾走,不提防在花坛旁边差点绊个趔趄,仔细一看,大感吃惊,夜色朦胧中,地下跪着一个人。

雪雁急令:“灯笼!”

一丫环将灯笼递上,雪雁一下看清,原来是鲁加跪在这里,下面是瓦碴,头上顶着一块砖头,面前的地上摆着一碗饭,一碗菜,一碗水。

“你这是怎么了?!”雪雁惊问道。

鲁加面目坚毅,直直地跪着,但闭着眼睛,象尊石头,不动,也不答话。

忽然花坛那边传来一声抽泣,雪雁直身,抢过灯笼快步跑过去,更是一下愣在原地,原来这里还跪着一个人,地上也是吃食饮水,头上也顶着砖头,却是倩儿,抽泣声就是从她这儿发出的。

雪雁又痛又急,拉她道:“起来!”

“不,”倩儿惊慌地:“谁叫我们起来,就要罚我们加倍地跪。我的小姐呀……”

雪雁脸色复杂地问:“是夫人罚你们的?”

倩儿眼泪落得更急:“夫人说,要、要跪三天三夜呢……”

雪雁一咬嘴皮,风一样刮向正房。

跪在佛龛前的李夫人听到脚步,一抬脸看见是雪雁,张开手臂,口里喊着:“我的心肝宝贝儿呀……”老牛护犊一样猛扑过去,一眨眼间,就把雪雁抱了个严严实实,然后眼泪鼻涕汹涌而出:“你可回来了呀,你不知道,你娘的心肠象有千只剪子万把尖刀在扎呀,你再不回来我就急死了呀……那死老头子也不回来,我只道是吐蕃蛮子把你们爷两个都抢走了呀……”

雪雁强作笑容脱出母亲的搂抱,“母亲,”她说道:“你真个会取笑,我十七岁的大姑娘,怎地就象地上小草,说不在,一阵风儿就刮跑了。”

李夫人正色道:“你到门房里去听听,说外面吐蕃人自己都讲自己是吃生肉、喝腥血的蛮子,高兴起来就相互斗剑,要恼了起来,更是朝着人的脑袋,手起刀落,咔——”

雪雁柳眉一竖,生气道:“忒忒地胡说八道!我今天进宫,看见了真正的吐蕃人,他叫禄东赞,女儿永远忘不了,是东赞大叔把我从马蹄和球棍之下救出来。母亲,你该亲眼去看看,吐蕃人不野蛮呀,一点不野蛮,吐蕃人比我们一些长安人还要真诚和善良啊!”

“我儿是说疯话?”李夫人骇然后退一步,瞪着双眼:“我儿跟吐蕃人一鼻孔出气了?”

“母亲,容我以后慢慢告诉你,请母亲先把鲁加和倩儿放了。”

李夫人不认识似地打量着雪雁,然后决然怒道:“休想!两个欺主犯上的奴才,为娘的没叫人折断他们一只手一只脚,那是娘吃斋念佛修来的慈悲。”

雪雁拉着李夫人哀求:“母亲……”

李夫人一拂袖挡开雪雁,冷森森地道:“什么事我都依你,可今天这事,我不依你,也决不饶他们!”

雪雁看着不为所动的母亲,静默下来,然后一转身,快速走回自己的西厢小院的闺房。

一进房门,她直奔南墙下的佛龛前,她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嘴里喃喃默诵什么。稍倾起身,眉眼之间还是不忍之色,不由地在屋里急速走动。

然后她停在琴案前,似是无意识地一拨琴弦,一声弦音迸出,在静夜里四面发散。

内院的花坛前,夜色如漆,就在这如漆的夜色里,一首琴曲从夜空里荡漾而来,凄切沉郁,哀哀伤怀。

鲁加闭着眼睛,月光惨白地淋在他身上,他听着琴音,似乎感受到了其中的某种关切,他微闭上眼睛,沐浴着那包裹全身的琴音,一动不动,象一尊坚定的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身边有什么响动,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响动持续了一下,没声了。鲁加慢慢半张开眼帘,慢慢向身侧转过头去,他的双眼突然瞪得溜圆。

月光下,小姐跪在他身边,头上照样顶着一块砖。

那首伤怀的琴音忽然在血液和大脑中訇然大作,令人心跳加快,热浪逼胸。

鲁加喊道:“小姐!”

雪雁面无表情,不看他道:“我无法命母亲放过你们,就让我与你们一起跪三天三夜。”

鲁加的嘴唇颤动着:“小姐……”

雪雁还是不看他,只轻声道:“今天在门外一起跪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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