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正浩上班经过小卖部门口的时候,老板告诉他有一个姓赵的姑娘请他回电话。他一听是姓赵的姑娘,就知道是赵梅,激动得全身的血都快涌到脑门儿上了,如果他现在是六十岁又患有高血压的人,保准立马就撂那儿了。好在他只有二十六岁,不仅没有倒下还能快步如飞地跑到电话旁拨通了电话。
“喂,赵梅吗?你跑到哪儿去了?玩失踪啊,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不知道别人会着急吗?”他一听到是赵梅接电话,就连珠炮式地问起来。
“你火什么?有什么好火的?不就是出去了几天吗?又没死人,大惊小怪的。”赵梅没等他把话说完也在对面喊了起来,“我中午过去,你不值班吧?”
“不值班,我在宿舍等你。”也许知道赵梅回来他放心了,也许被赵梅这样一吼他冷静了,总之他不着急了,心平气和地说。
“你到温泉镇上的和记餐馆等我,我们一起吃饭。”赵梅说完,没等他回答就挂了电话。
“喂,唉,你。”他喊了一通才发现电话已经挂断了,但他仍然舍不得放下,眼望着手里的电话说,“挂什么电话啊?还没说完呢?火烧屁股了这么急?”其实他很清楚,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什么事不能见面再说。
殷正浩像小学生盼周末一样盼着中午下班这一时刻的到来,这一上午,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不停地看手表,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甚至怀疑自己的手表坏了,时不时到护士站看看墙上的挂钟,石榴还误认为是来看她。中午下班的时间终于到了,他脱下工作服,连手都没有洗急急忙忙来到和记餐馆。
时间还早,餐馆里的客人还没有上来,空位子很多,他找了个僻静的靠窗的桌子坐下,点好菜,一边喝茶一边等人。窗户外面就是贯穿小镇的马路,此刻正是小镇开始热闹的时候,一直到深夜都是这样,马路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他不时地看看窗外,希望能够在这川流不息的人流中看到自己想见的人。
赵梅来的时候,客人已经上来了,餐馆里热热闹闹的。殷正浩的注意力在窗外,赵梅快走近桌子时他才发现,急忙站起来说:“快坐下吃吧,菜快凉了,都是你爱吃的。”
“吆!几天不见懂规矩了,知道起身迎客了。”赵梅在他对面坐下,说,“什么叫我爱吃的呀?哪次你少吃了?”
“这叫口味相同,满足别人也满足自己,何乐而不为呢?”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在赵梅碗里,笑着说。
“不是臭味相投吧?”赵梅也笑着说。
“正吃饭哪,说什么臭味?不怕倒了胃口啊?”
“见到你胃口就开了,说什么都倒不了。”赵梅边吃边说,“哎,你就不想问问我这些天干什么去了?”
“你是不是特想我问,啊?看到我着急你是不是特开心?”殷正浩放下筷子说,“我偏不问,反正你干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不是去相亲就行。”
“那我要是真的去相亲了呢?”赵梅故意逗他说。
“那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去把他给杀了。”他知道赵梅是逗他玩,所以他也胡说一通。
听到他的话赵梅瞪大了眼睛,她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她原以为他会说不可能之类的话,这种浑蛋话怎么会从他嘴里说出来呢?这太不像他的性格了。转念一想,他一定是知道我在逗他,所以也胡说一通逗我,好啊,我好歹也是中学老师,编故事谁不会,那就接着往下编。“那我们下半辈子不就要在监狱里过了?然后生个小萝卜头儿出来,再找个装疯卖傻的人给我们送情书。”她歪着头,装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说,“也挺浪漫的啊?”
“得了吧你,越扯越远了,还浪漫。”他说,“要进去你自己进去,我最多隔三差五地送只白切鸡去,给你和你的小萝卜头儿解解馋。”
“看看,看看,原形毕露了吧。”赵梅得意地说,“我还不了解你?血管里流的每一滴血都有圣贤书的味道,还充什么江湖好汉?”她喝了口茶,感觉有点饱了,也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了。她为了能够看清楚他听到这个好消息时的表情,故意把身子往前探了一下,说:“我移民了。”
“你说什么?”赵梅的话像一个重磅炸弹扔到了他的耳朵里,炸得他的头嗡嗡作响。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希望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赵梅故意逗他,就像刚才的故事一样。
“我移民了,美国。”赵梅没有注意他的表情,还是自豪地说,“我这几天去北京就是去办签证的。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已经是美籍华人了。”
这次他听清楚了,这是千真万确的炸弹,不,是原子弹,要把他一生的幸福毁掉。他忽地站了起来,感觉喉咙里塞满了炸药,只要一张口就能喷出火来,可是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喷,该怎样喷。他一下子没了主意,急得在原地转圈。他用一只手指着赵梅,想说你个崇洋狗卖国贼,可是,手在发抖,嘴唇也在抖,最终也没有说出来。他收回那只手,双手在胸前交叉着搓着,到了嘴边的话和吐沫一起咽了下去。他终于冷静下来了,说:“你怎么不和我商量?”
“这是天大的好事儿,有什么好商量的?我本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会是这种反应。”赵梅看到他的表情感到莫名其妙,听到他的话更加莫名其妙,说,“你知道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去美国?还有人花几十万就为了买一张偷渡美国的船票。我们有机会去,为什么不去?”
“是你去,不是我们去。”“我们结了婚,你就可以去了。”“你是傻呀还是真不知道?军人能跟外国人结婚吗?”“你可以离开部队嘛,转业复员都行,我们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这个人。”“你以为部队是你们家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我问你,你是爱我还是爱美国?”
赵梅也已经预感到等待她的是什么结局了,这是她没有想到的,毫无思想准备,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必须做出选择,她略一沉思,然后坚定地说:“我爱你更爱美国。”
“滚!给我滚!”赵梅的表情告诉殷正浩,一切都成定局无法挽回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赵梅在他和美国之间选择的是美国,他的精神崩溃了,像从决堤口里射出来的洪水,在这些洪水猛兽面前他的理智已经无能为力了;心也碎了,像掉在硬地板上的玻璃杯,在这些碎玻璃片面前再好的修补匠也只能摇头叹息了。他红着眼像狮子一样吼道,“滚到美国去吧!”
赵梅原本是想来和殷正浩商量自己什么时候走,殷正浩什么时候去,是在国内结婚还是去美国结婚这些事情的。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她毕竟不是军人,对部队的政策不了解,从未想到殷正浩的特殊身份会成为她去美国的障碍。去美国是她的梦想,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她去圆自己的梦。殷正浩的话,像从飞机上扔下来的炸弹一样,并没有让她清醒,反而激怒了她。“好!我滚,我滚,我滚!”她像幼崽受到威胁的母狮一样吼叫,然后,一甩头走了。刚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眼里滚着泪,凄厉地笑着说,“我到了美国找一个老外,再生一个混血萝卜头儿出来,气死你。”
殷正浩不知道怎么走到了修车铺,一进门就瘫坐在竹椅上。“有酒吗?”他闭着眼睛问。
“你不是滴酒不沾的吗?今天是怎么了?”刘师傅看看他又看看门外,没看到赵梅的影子,知道不对劲儿,如果是和赵梅吵架,赵梅应该跟来,便又问,“赵梅哪?”
“她去美国了,去和老外生混血小萝卜头儿去了。”殷正浩闭着眼睛像喝醉了酒一样口齿不清地说,“哎,你说她生的混血小萝卜头儿会像谁,会像赵梅吗?”
听了殷正浩的话,刘师傅立刻就明白了,这俩人的婚事没有指望了,在当今社会,特别是对这些视梦想高于一切的年轻人来说,没有人会因为任何事而放弃去美国。婚事没有了,爱情是否随之而结束?后面还会不会有其他的故事,他不知道,也正是因为他不知道所以才更担心。他不能看着殷正浩就这样被赵梅给毁了,他要救他,在他心里,殷正浩早就是他的亲人了。他知道有一种醉叫醉情,远比醉酒、醉烟、醉茶更难受,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因为他曾经醉过。他端起一杯凉茶向殷正浩的脸上泼去。
“你不用泼我,我没喝酒,更没醉。”殷正浩摇了摇头,甩掉脸上的水,说,“你想笑话我是吧?笑话吧,你想骂我是吧?骂吧,无所谓,悉听尊便。”
“我就纳了闷了,一直想不明白,我们二个人怎么会成为朋友哪?现在明白了,原来老天早就安排好了,我们是同命相连哪。”刘师傅想用自己的经历教育殷正浩,以免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同命相连?”他和刘师傅相交这么长时间从未听他提起自己的过去,他隐约感到其中一定有很多故事,几次都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有些故事就像是刚结痂的伤疤一样不能揭,一揭就会流血。今天既然刘师傅自己提起来了,他再也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你也有过爱情?你也被人踹过?”
“屁话。我也年轻过,我也是正常的男人。”刘师傅有点儿生气,在他听来殷正浩的话似乎是在说他生来就是个糟老头儿从未有过激情岁月,但转念又一想这家伙刚刚受过刺激,脑袋夹在门缝里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和他计较了,便叹了口气,开始回忆那段令他痛苦的往事。“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也爱过一个姑娘,她也爱我,我们不仅开始谈婚论嫁,我连结婚的东西都置办齐全了。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只给我留了一封信说是她偷渡去香港了。那时的我就和你现在一样痛不欲生。思念就像是一条虫子,不仅咬你的心让你心痛,也会吃掉你的脑细胞让你失去理智和正常思维。当时我就想她偷渡去了香港不一定能站住脚,说不定哪天就被遣送回来了,再说香港才多远哪?要回来还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儿?于是我就等啊盼呐,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糟老头儿的时候才真正明白,我这一生算是被她毁彻底了。”
“对不起。”他知道自己揭开了刘师傅陈封已久的伤疤,从刘师傅眼中闪动的泪知道他心中一定是血流不止。他愧疚地说,“我不该把你带到往事中。”
“不是你带我进去的,是我自己要说。”刘师傅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最终并没有落下来,他看着殷正浩语重心长地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不要学我,要尽快从这段感情阴影中走出来。爱情就像是大叶榕树的叶子,新的叶子不长出来旧的叶子就不会落去。你要开始新的生活追求新的爱情。这是治疗旧情伤的唯一良药。”
刘师傅的话像一剂纳洛酮让正处于麻醉状态的殷正浩有些清醒了。他是由衷地佩服刘师傅能够生生地把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收回去。五十而知天命,到了刘师傅这样的年龄,世间百态都能看的分明,意志也比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坚强许多。对,我要重新开始,他的脑细胞在对他说,离开她这瓣儿蒜我就拌不成凉菜了?可是,他的心却对他说,爱情是在什么地儿都能生长的东西吗?也许她不会去,也许她去了很快就会回来,也许……就这样,脑子和心在他的躯体里争论着、斗争着,这让他更难受。
“你不是要喝酒吗?我去拿酒,我们一醉方休。”刘师傅见他沉思不语,知道疗伤是需要时间的,仙丹妙药也不例外。也许喝醉了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刘师傅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递到他面前说:“给。”
殷正浩接过刘师傅递过来的酒,正想一饮而尽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老太太的身影。这个身影他太熟悉了,如果他的脑海里只能留住一个人的身影,那就一定会是这个把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吓着的奶奶了。奶奶正一脸怒气地瞪着他说没有出息的东西。他听到奶奶的话,激灵地打了个冷战,再定神看时眼前只有刘师傅端着酒杯在看着他。他彻底清醒了,把酒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说:“我为什么要喝酒?为什么要麻醉自己糟蹋自己?我就不信了,没有她这瓣儿蒜我就拌不成凉菜了?没有她这棵歪脖树我系不住绳子了?非得在她这棵树上吊死啊?”
刘师傅放心了,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子突然间像换了个人似的,但他很清楚这是真醒了。他也放下酒杯端起茶杯说:“来,我们喝茶。酒和茶都是水,一个让人醉一个让人醒。聪明人总是想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只有傻瓜才会把自己灌的烂醉。不幸对谁都是打击,有人趴下有人奋起,弱者趴下强者奋起。”
“你不要修理单车了,把这改成私塾算了。”
“笑话我是不是?别忘了我也是读过书的。”刘师傅说,“说正经的,你现在就要锁定一个目标,然后奋起直追。怎么样?医院里有没有合适的?”
“应该有吧。”说到目标,他脑子里闪出二个人的名字,一个是石榴,一个是陈绯。
“那就抓紧点,别让别人捷足先登了。好菜一端上来就光,剩下的都是骨头和刺儿。”
“这二人心气儿高着呐,虽然到处都是鱼钩,但她们不会轻易上钩的,不然也不会留到现在。”殷正浩说这段话的时候,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但不知怎么的心里还是有一点别扭,心想,我这是怎么了?真的要移情别恋了吗?虽然他在愤怒中和赵梅分手,但他对这段感情并没有绝望,便说,“我们说这些干啥?也许赵梅不会走,也许走后很快就会回来。”
刘师傅的心刚放下,又被殷正浩最后一句话给提起来了。看来这傻小子还是没有醒过来,可不能让他重蹈自己的覆辙,得想办法把他从感情的苦海里捞出来。在这方面,刘师傅是有教训的,他比谁都明白,凡是溺死在爱情的海洋里的人,都是心存希望,不相信这水能溺死人,就像温水煮螃蟹,等到明白过来时,什么都晚了。救他的办法或者让他绝望或者提高水的温度让他感觉到难受自己跳出来。“也许她走了,也许她一辈子都不回来,你想用你一生的幸福来验证这个也许吗?”刘师傅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继续说,“你看着我,看看我这满头的白发,如果你不能及时醒悟,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
刘师傅的话,殷正浩不是不明白,可是他脑子里明白心里糊涂,他躯体里的这场战争一时间难有胜负,所以,他也就在痛苦中受着煎熬。当他顺着刘师傅的手看到那饱经风霜的脸时,心如刀绞,他不想看下去了,用手捂住脸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