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理智上殷正浩已经把赵梅的事放下了,但若想从心底里清除干净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他感到很累,就想休息一个下午,也免得到了科里别人问东问西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文护士长家离自己住的地方很近,就请文护士长代自己向主任请个假吧,他这样想着来到了护士长的家门口,正准备敲门,见门虚掩着并没有关,想他们没有睡午觉,便随手一推走了进去。
有人说世界上最尴尬的事不是看到有人在马路边大解而是看到有人在草地上做爱。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会遇到这种尴尬的事。他想说都多大年纪了还这么激情四射,大中午的不休息也不关门,可定睛一看,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她丈夫。他意识到自己冒失了,后悔没有敲门,马上改口说:“这人都到哪儿去了,家里没人也不关门。”他边说边快步走出来,到了马路上才松了一口气,好像刚才偷情的人是他自己。
“殷医生殷医生,你等等。”护士长追了出来,追到马路上,看看四下无人,小声对他说,“我们去你宿舍说吧。”
“不用了。”他尽量保持和平时一样的语气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命苦啊,殷医生,你是不知道,”他的话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文护士长更急了,带着哭腔说,“我老公是搞放射的,职业病,他根本就不行,你说我一个女人正值壮年让我怎么办?”
“文护士长。”他打断了护士长的话,极力想让她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我发誓,请你相信我。我来就是想请你代我向主任请一个下午的假。谢谢你。”
殷正浩在宿舍里睡了一个下午,感觉好多了,吃过晚饭,他没有踢球,而是随着人群向山里走去。医生们都知道如何保健自己的身体,除了那些踢球的小伙子多数人都会在饭后出来散散步。山区没有公园也没有健身馆,但有比这两个地方更有利于身体健康的地方,那就是山间的小路。这里本来没有路,因为大家经常围着医院散步所以就走出了一条路来。
太阳刚刚落下山,黑暗还没有来临,这是太阳神和黑暗之神进行交接的两不管时间。微风徐徐拂面;空气清新润肺;野草绿绿葱葱养眼;山花烂漫调情,这个时候,走在这山间的小路上,不知道有多么逍遥自在。不知道有多少城里人远去几百公里寻找什么湿地什么原始森林,目的不就是为了享受这种感觉吗?
在从大路转入小路的地方,高副主任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人,殷正浩走过去说怎么不走了?等谁?高副主任过来和他并肩走着说等你。他觉得奇怪,有什么事不能在科里说非要在这里等,便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听说你最近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还是牌价的?”高副主任问。
高副主任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殷正浩刚刚止住血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使他感到胸口阵阵作痛。殷正浩确实刚买了一辆自行车,车票是他广州的同学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他的,为了将来赵梅骑着方便,他特意选了女式二十六寸的,刚拿回来没几天自己都没有舍得骑。
“刚买回来还没有骑过,你想借啊?”他以为高副主任想借车用,心想这么点小事儿还这么一本正经地在这里等着问至于吗?
“不是我想借是有人想买。”高副主任说。
“有人?”殷正浩觉得奇怪,买自行车应该到商店去,找我干吗?
“是这样。”高副主任说,“政治处江主任的儿子今年上高中,学校离我们医院太远了,没有自行车还真不行,你看能不能……?”
高副主任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了。若是在平时他也可能就同意了,不就是一辆自行车吗,让刘师傅组装一辆也能用。可是现在他一肚子的怨气没处发泄,就像是一头兴奋的公牛见了谁都想撞一头,哪有这么好商量。“不能。”他冷冷地说。
“没关系,权当我什么都没说。”高副主任拍拍他的肩膀,加快脚步走了。
“什么东西?”他看着高副主任的背影极具瞧不起地说。
类似这样的事情,他并不是不懂,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卖乖卖巧能给自己带来好处。有一次,他去姨妈家,回来的时候,自行车的链条断了,他问人附近有没有修自行车的?人家说没有。正在他犯愁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说对面铁匠铺的铁匠会修,但他不一定帮你修,要看你的本事了。他心里有了数,到了铁匠铺,满脸含笑,用词极具恭敬,并且拿出了姨妈给的苹果送给铁匠吃。铁匠没有吃他的苹果,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说自行车坏了,回不去了。铁匠说,拿来吧,我帮你修。小时候都懂的事儿,难到长大了反而不懂了吗?并非如此,这是世界观的问题,或者说是性格的问题。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他内心厌恶,行为排斥这种以权谋私的事儿。像小时候修自行车的事儿,如果那个铁匠本身就是修自行车的,他就不会这样了。所以说性格决定命运就是这个道理。刘师傅说他不懂世故,不会被重用。他不在乎。他说,诸葛亮不出山也是诸葛亮,受损失的是刘备,不是诸葛亮。诸葛亮出山以后,得利的是刘备,而诸葛亮自己却损失惨重。出山的诸葛亮虽然活着位列臣首,死了名垂青史,但他积劳成疾,中年而亡,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大的损失吗?他如果不出山,就在隆中闲来听鸟鸣,闷来观虎斗,也许会儿孙满堂,享尽人间极乐。刘师傅说这是你自己的道理,别人并不这么看。他说我不按自己的道理活难道按别人的道理活?
后来刘师傅知道了这件事儿,说他傻,还说人家送都送不进门,他倒好,要都不给,真是傻透了。“傻就傻吧,又不是今天才傻。”他说:“我就不给她6,看她能把我怎么样。”刘师傅说:“等你知道她能把你怎么样的时候就晚了,傻小子。”
这条小路刚好围着医院转一圈,转回来后大家就各忙各的了。有人喜欢打牌、有人喜欢打麻将、也有人喜欢跳舞,每个项目都有固定的一伙人。这三样殷正浩样样都会,但他不在伙儿,哪伙人缺脚了就找他补缺,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待招。今天没有人招他,只好一个人在宿舍里看电视。他喜欢看香港的综艺节目,可是雪花太多看不清楚,就爬到楼顶调天线,调了半天还是不清楚,便转到体育频道看女排比赛。
石榴当值,做完治疗后一个人在护士站发呆,她的好姐妹王护士来陪她。姑娘家家的,聊起天来不外乎你情我爱,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殷正浩。王护士问她和殷正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什么怎么回事?什么事儿都没有,在他眼里,石榴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屁孩儿。“你不说,他怎么知道?”王护士说,“这种事儿,得说开了,闷在心里可不行。”“你让我怎么说?”她说,“我直接去他的房间问他,殷正浩,我爱你,你爱不爱我?傻帽都不会这么做吧?”“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王护士说,“我看这样挺好,对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他在调天线,准是一个人在看电视,你现在就去。”“你脑子进水了?”她说,“我值班,怎么去。你脑子才进水了呐,”王护士说:“我替你值班不就得了”她问是不是真的,王护士说当然是真的,劝她快去,机不可失。
石榴进了殷正浩的房间。他问怎么穿着工作服跑来了。石榴说今天值班。“值班还跑出来,科里有事怎么办?”“有人替我,怎么不看香港台?”“雪花太多看不了。”石榴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二人一起看电视。比赛很紧张,他也看得很专注,忘了身边还有一个石榴。看了一会儿,石榴说没意思,打来打去不就是个球么,起来把电视给关了。他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看,看着看着笑了起来,说这个小说写得太有意思了,就读给她听听:“小说的名字叫‘洞房’,说一男一女躺在床上,男的说我们那个吧,女的问哪个?就那个,就哪个?性交,啥性交?就这个,他摸了一下她的敏感部位。她恍然大悟,说搞就搞么还性交哪。”读完了他接着笑,边笑边问石榴世界上真有这么傻的人吗。石榴说有,他就是。她站起来往外走,嘴里又吐出二个字:木头。他望着石榴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木头了?奇怪。
第二天他值班,正在值班室里写病历,高副主任进来了。“这么晚了还来科里,有事啊?”他问。“有个病人挺重的,散完步顺便过来看看。”高副主任说。“让我陪你去吗?”他问。“不用,你写病例吧,我的病人我熟悉。”高副主任说着走出了房间。他继续写病历,没多一会儿就听到护士大声叫道:“殷医生,快来。”
他急忙跑进病人的房间,见病人脸色发青,一检查,呼吸心跳已经停止了。他边做人工呼吸边问护士用了什么药,护士说按照高副主任的医嘱推了一支利多卡因。他问用药前做心电图了没有。还没等护士回答,高副主任就抢先说上午做过心电图,是室性早搏,用利多卡因有效。
“上午是室性早搏现在就一定是室性早搏啊,扯淡。”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一个下级医生怎么能对上级医生这样说话呢?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了,再说他觉得自己也没有说错。过了半个小时,病人的呼吸心跳仍然没有恢复,他知道再抢救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就对护士说:“没救了,尸体料理吧。”
次日下午,科里组织死亡讨论,院长也来了。以前死亡讨论时都是医务处派人参加,业务副院长如果有时间也会来听听,多数情况下都不发言,院长参加一个科室的死亡讨论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殷正浩认为用利多卡因之前没有做心电图是失误,应该说清楚免得其他年轻医生犯同样的错误。他刚发完言还没等其他医生说话,院长就说病人病太重用利多卡因会死,不用也会死,他就该死,没有什么好讨论的。
院长的话让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给这件事定调的,谁都没有想到这样的狗屁话竟然能从一个院长的嘴里说出来,但既然是从院长嘴里出来的就是狗屁也会有人说它香。有喜欢敷衍趋势的开始发言,详细论述了这个病人必然会死的道理。也有不愿意把良知出卖给权势的人,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坚持对待科学的正确态度,拖到不得不发言时便说同意大家的意见。
死亡讨论结束后主任把殷正浩叫到办公室,从书架上拿了几本杂志递到他的面前,说:“这几本杂志你拿回去看看,然后写一篇关于正确使用利多卡因的文章,下个月业务学习时给大家讲讲。”
“看这些鸟杂志有用吗?”他没有上前去接主任递过来的杂志而是把手插在工作服口袋里,愤愤不平地说,“还不如院长的一句话有用。这个病人就该死,所有的病人都该死,谁让他们得病的?谁让他们到我们这里来的?”
“你是科里的青年骨干,不能只懂科学不懂世故。有些事情是该说清楚,但不是在今天这种场合。”主任把杂志轻轻放到桌子上,脱下帽子,低着脑袋用手指着自己光溜溜的头顶说,“知道这里为什么没有头发吗?”
主任是光头,头顶上一根头发都没有。殷正浩看着主任伸过来的灯泡一样的脑袋,一下子想到了陈佩斯,忍不住想笑,说:“不是脂溢性脱发吗?”
“不是。是撞墙撞的。”主任直起腰,戴上帽子语重心长地说,“等你把头发撞到和我一样少的时侯就什么都明白了。”
殷正浩不再说什么,拿起主任给的杂志走了。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简直就是一个愣头青,哪里有墙你往哪里撞。”刘师傅指着他的鼻子,又生气又无奈地说,“过去说知识越多越反动,这话不对,但知识越多越木头千真万确。你就不会让别人先发言,等看准了苗头再随风飘吗?”
“见风使舵,附炎趋势我做不来。”殷正浩说。
“见风使舵怎么了?附炎趋势又怎么了?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什么叫时务吗?告诉你领导的意图就是时务。”刘师傅说,“这种人就像是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你到街上去看看,臭名昭著的臭豆腐,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随处可见通行无阻,为什么?因为很多人特别是有些领导就好这一口儿。”
“臭豆腐虽然随处可见,但毕竟上不得台面,你见谁请人吃饭上一桌子臭豆腐来着?”殷正浩振振有词地说,“人人都附炎趋势,谁来坚持正义谁来坚持真理?社会成什么样子了?撞南墙怎么了?多少科学家都是撞了无数次南墙才成功的。”
“是有人成功了,可是你知道那要撞破多少颗脑袋吗?”刘师傅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啊,你怎么知道自己就是那功成的名将而不是白骨中的一员?我们不做名将,不要这种伴随无数冤魂哀鸣的荣耀,也不做白骨,避免让亲人忍受妻离子散的痛苦。行不行?”
那做什么?他问。做人,做普通的人过普通的日子,刘师傅说。他说是虚伪的人吧?
“无药可救了,真是没办法,智商高的人情商普遍都比较低,要不怎么能说老天爷是公平的呢?”刘师傅又摇头又叹气地说,“给了你那么高的智商当然要拿走你一点儿情商了。你们医院有没有这样一种人?没什么本事,不学无术,整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吹牛拍马,却备受领导青睐。”
“有啊,医务处就有一个胡助理,我们都叫他胡狗儿。”他说,“他刚当兵时是某位大领导的警卫员,领导临退休时把他送进护校成了旁听生,正规学生毕了业当护士而他这个旁听生却成了医生,来到医院连处方都不会开当不了医生就到医务处跑腿,不知道为什么院长特别喜欢他。最近听说医务处副主任要调走,很可能是他接班。真是奇了怪了,臭豆腐也能上席?”
“这也不奇怪,你智商高人家情商高,智商用来读书情商用来处事,你们是两个极端的人,有一种臭叫香臭,有一种香叫臭香,你是香臭,他是臭香。像你这种人,在文学作品中被崇拜,在现实生活中很失败;而像他那种人,在文学作品中被唾弃,在现实生活中很得意。你说人家是臭豆腐,我对你这种人也有一比,知道是什么吗?”刘师傅见他用困惑的眼神看着自己,知道他猜不中,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捉迷藏上,便继续说,“是夜来香。夜来香,听起来多么优雅高贵,名声比臭豆腐可好多了,远远地闻着也可以,就是不能凑近了闻它。我的天,那浓烈的味道,现在想想都恶心得要命,就别说真的闻它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好像是……”刘师傅皱着眉头思索着,一时间想不到确切的比喻。
“好像是被夹在身上喷了香水有狐臭人的腋下。”他说。
“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刘师傅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门前就有一棵夜来香,不知道是谁种的。”他说,“刚开始的时候它枝叶没那么茂盛,到了晚上淡淡香味随风飘进房间,感觉还挺好。后来她不断地开枝散叶,味道越来越浓,夜来香成了夜来臭,熏得我直想吐,有一天晚上我实在受不了,就起来把它给铲了。”
“你小心别让人家把你也给铲了。”刘师傅说。
赵梅去美国之前来看刘师傅。刘师傅问她是不是一定要去美国?赵梅点点头。刘师傅想尽最后的努力劝她一劝,便说,在浩瀚的太平洋上有一个神秘的小岛,传说中的凤与凰就住在岛上,故名凤凰岛。岛上生长着一种植物叫凤凰草,人吃了可以长生不老。但由于岛上的温泉产生的雾气笼罩着小岛,所以人们很难发现它。千百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寻找它而葬身大海。你为什么不去寻找凤凰岛呢?它可比美国有价值多了。
您别说了,刘师傅。赵梅知道刘师傅在劝她不要去美国,知道刘师傅讲这段故事的意思是告诉她做事情不能只看得到了什么,更要知道失去了什么,所以,她无奈地说她去美国不是只为自己,还为了她叔叔,他年近古稀,膝下无儿无女。
刘师傅知道事已定局多说无益,便不再说什么了。他也知道赵梅今天来实际上是想借机见殷正浩的,暗中打定主意不让他们相见。
果不然,赵梅只坐了一会儿就问刘师傅殷正浩今天会不会来。“你想见他吗?”刘师傅问,“你见他干什么?还嫌双方痛苦得不够吗?”赵梅低头不语,刘师傅继续说,“你既然决定要走就痛痛快快地走,不要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快刀斩乱麻,尽快走出这段感情的阴影,对谁都好,人哪,命可以断不可以苟,情可以断不可以负,否则的话,害人也害己。”
赵梅含着泪走了。刘师傅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还是经不住富贵的诱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