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交战亡约一万三千人,重伤五千人,轻伤者四万八千人。”
“军医昨日上报说止血的药草即将告罄。”
“前方传来信息,第二道防线已经崩溃了。”
“你明明知道,再这样下去,这座城也守不住。”
玉灵均发现自己身陷于黑暗之中,不断有声音自黑暗中传来,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每说一句话,悬在她心尖的刀口便再近一分。
玉灵均捏着指尖,她当然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你晚一天做决定,就多几万人因此丧命。”
玉灵均眼中发涩,她跪坐于那片黑暗中,慢慢的,一点一点佝偻起背脊,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腰。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被强行塞进了她的手中。
那是一把新生的刀,刚一出鞘,就沾满了鲜血。
玉灵均凝视着那把刀,刀身上的鲜血染红了她的掌心,这红色滴落下来,在她身下流淌成一片血河。
玉灵均盯着自己的指尖,小声道:“他们都是因你而死。”
她低声的呢喃与那黑暗中的声音重合起来。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梦境的最后,她握紧了那把刀,整个人微微地发起抖来。
“……公主?公主?”
玉灵均睁开双眼,眼前一时间仿佛还是那片无边的黑暗,片刻后熟悉的车顶轮廓才渐渐在她眼中清晰,她楞楞地醒过神来。
“公主刚才做噩梦了吗?”一只手伸了过来,有柔软的布巾按在她的脸上,“您看您身上都是汗。”
玉灵均偏了偏头,在微弱的夜光中辨认出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脸上担忧的神情:“阿惜……”
“唉。”夏惜应了一声,替她擦好了脸上的汗,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后颈,轻声道,“公主,您这身上都是汗,奴婢伺候您换件衣裳吧。”
“嗯。”玉灵均点了点头,任由夏惜找出新的亵衣,替她擦了身上的汗,再帮她穿上衣服。
“好了。”夏惜最后给她理了理袖子,温着声音劝道,“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呢,公主再睡会儿吧。”
玉灵均的睡意却已经散尽了,她倚在榻上,听到外面淋漓的雨声。
她轻声道:“外面下雨了吗?”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绒毯,蕴着暖炉里碳火烧出的热气,玉灵均把头往窗棱边上凑了凑,才感觉到一丝漉漉的湿意。
“是啊,半夜里开始落的,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停。”夏惜拨了拨碳火,她看玉灵均一时还不想躺下,便把被子往上堆了堆,“公主小心别冻着了。”
玉灵均“嗯”了一声,见夏惜脸上显出倦意,便道:“你去睡吧。”
夏惜摇摇头:“我陪着公主。”
玉灵均拍了拍她的手臂,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强硬:“去睡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那好吧。”夏惜不能违抗她的命令,只好退下去,退了几步又忍不住劝道,“公主也早些睡吧,不要多想……”
玉灵均没应声。
夏惜叹出一口气,脸上还是担忧,好在为了方便照顾玉灵均,她这几日也睡在车厢中,就在玉灵均睡榻不远处,她回身走了几步,钻进被窝,让自己闭上眼睛。
玉灵均倚在榻上安静地听了会儿雨声,夏惜的呼吸声就绵长了起来,她静了一会儿,从被中伸出双手。
车厢外的雨似乎下得大了起来,“砰砰”地砸在车顶上,玉灵均像是被这雨声砸得回了神,原本有些空的目光缓缓落到了自己的右手上。如同一般的世家贵族里的小姐,这只手看上去纤细而柔软,仿佛只适合待在暖阁里刺绣或是插花,脆弱的,未经世事的,稍微有点风雨就足以摧毁,有谁会想到这样的手曾握着天下间最利的刀呢?
玉灵均垂下眼睫,她的目光渐渐移到了中指上,在中指的指根上摩挲,再过不久,这里就会套上一枚碧色的指环,指环内侧刻有一只敛翅的鸟雀,那是上古的“鸾”字。
从此以后,权柄在手,锁链加身。
此时的毓国王宫。
“咳……咳咳咳咳……”
“陛下,陛下您休息会儿吧,您已经好几日未合眼了……”
玉风瑜手下不停,写好朱批的奏折又被他拿起反复地思量。
“陛下,您歇歇吧,长公主的车马已经到云安了,难道过几日您要这副模样去见长公主,让长公主再为您忧心吗?”
玉风瑜停下笔,抬头看了伺候的老太监一眼,老太监跟着他熬了几夜,眼中有明显的血丝,他轻咳了一声,道:“你下去吧,朕心里有数。”
“陛下……”
玉风瑜轻轻扫了他一眼,老太监立时收声,他心里唉声叹气,还是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希望长公主快点回来……
行进中的车马突然停下。
夏惜打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怎么突然停下了?”
从前方行来一位骑在马上的将士:“启禀长公主,前方山路发生坍塌,落石和断树阻碍了前路,将军正在休整,我们从另一条路过去。另外,山路边发现一名受伤的女子,将军让我来请示长公主如何处理。”
夏惜退回车厢中。
玉灵均放下手中的书册,她自然也听见了车厢外的报告,“告诉林将军说我知道了,再派一名将士把那名女子送到最近的村镇上。”
夏惜:“是。”
车队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耽搁太久,两天后,玉灵均回到了毓国王宫。
“长公主。”
“长公主。”
玉灵均下了马车。
前来迎接的宫人们跪了一地,前线的将士们凯旋,骑马列队在大街上接受百姓们的热情,玉灵均在入城门前便与他们分别,一路径直驶进了宫门。
夏惜提着斗篷给她披上,玉灵均往前走了几步:“我先去见父王。”
立时有人从一边牵出一匹白马,把缰绳递到玉灵均面前。
近些年来,只要她在宫中,便总是来去匆匆,有处理不完的事务要忙,玉风瑜干脆许了她一个宫中跑马的特权。
玉灵均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直奔上书房而去。
冷风扑面,呼呼的风声混着哒哒的马蹄在她耳际回响,玉灵均心中空茫一片,稍后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见君父的路上,一时间竟生出些怯意来。
上书房就在眼前,玉灵均提前下了马,她在地上站定了,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握着缰绳的手有着细细的颤抖。
母后……
她下意识地在心中默念着,渐渐从酸楚与闷痛中挤出些勇气。
她拾级而上,等在殿外的宫人为她推开殿门。
玉灵均在那一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后退的念头,但她面上只是平静地点了一点头,就迈步跨入了殿中。
玉风瑜站在窗边,背影是瘦瘦长长的一竿,他看着窗外不断变幻着的天光出神,听到声音便回过头来,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似乎是等她很久了。
“均儿。”玉风瑜向她伸出手,那是一个拥抱的姿态。
玉灵均眼中一热,还未等她有什么动作,玉风瑜已经走到她身前,俯身抱住了她。
“没事了……”玉风瑜拍着她的背,“没事了……”
这个怀抱是温暖的,宽容的,带着十足的安全感。
玉灵均紧紧埋在玉风瑜怀中,有一瞬间她想把一切都告诉他,那些人是她害死的,母后,母后也是她害死的,如果她再聪明一点或是再笨一点,如果她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或者那个念头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她脑中……她紧咬着下唇,眼泪默默地淌下来。
她什么都没有说。
“均儿,把这当成一局棋吧,天下人都是你的棋子,你只要一直赢下去就可以了。”
那是她第一次参与指挥作战的时候,母后对她说的话,你不能对棋子付出多余的感情。
玉灵均把心中的情绪强行压下,她擦了擦眼泪,从父亲温暖的怀抱中脱出来。
“父王。”玉灵均理了理衣袖,自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母后……”
玉风瑜藏在袖中的手颤了颤。
“我知道。”他紧紧攥着那封信。
玉灵均垂着头,她心中再次生出一丝退意,但是有些事必须要安排下去,她清了清嗓子:“青雀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了,母后的、葬礼过后,我便会前往帝都。”
“青雀的鸾主吗……”玉风瑜低声喃喃,他的手落在她肩上,“我知道你不愿意……”
玉灵均摇了摇头:“路是我自己选的。”
玉风瑜叹了口气,他的眼神是哀伤的:“各国近期的变动和央朝几位皇子的情报应该在你手中了。”
玉灵均点头。
青雀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证王朝的稳定与安宁,每任青雀的鸾主都有一个任务,选出王朝最合适的储君,引导他,辅佐他,让他成为一名合格的君王。他们会在涉及王朝动荡的问题上左右君主的决定,在他们觉得现任的君主不合格时,他们甚至会暗中更换君主。
十年前,玉灵均的母亲选择的上一任央朝皇帝因病逝世,在他没有留下子嗣的情况下,他的嫡亲皇弟继位了,而这位现任的帝王近几年已经多次踩着青雀插手的边线颁布政令了,青雀那边察觉到各国的躁动与百姓轻微的怨声,怕生出变端,在几个月前就递信让鸾主快点回到帝都。
只是后来边疆生变,任朝月无法走开,等战火平息时,玉灵均已经成为下一任的鸾主了。
“我会想办法的。”她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