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灵均走出上书房时恰巧有一只小雀扑腾着翅膀自屋檐飞向天空，她看着那只小小的雀鸟消失在白云间，忽然想起三四年前的事来。
那时候她刚入了却夙门下，要却夙给她取一个字来。
当时青衣的术师看了她许久，开口道：
“就取随心二字吧。希望你以后能够取舍随心。”
她那时候还心怀希望，不知道这两个字会这么难。
“长公主。”
玉灵均被唤回了神，她顺着声音回过身来，看到服侍了父王很长一段时间的老太监。
“严公公。”
老太监给她行了一礼，才开口道：“陛下这几日一直不肯休息，实在撑不住了才稍微眯一会儿，端进去的膳食也只动几口，奴才担心……”
他话音未落，上书房内突然传出一阵异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玉灵均连忙跑进去，果然见到玉风瑜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倒在地上，手上抓着她刚才给他的那封信，四周砚台纸笔散了一地。
“父王！”玉灵均变了脸色，忙让人把玉风瑜扶到榻上，并宣御医过来。
“长公主，陛下这、这……”
玉灵均已经镇静下来：“先等太医看过再说。”
听说陛下昏倒，几名御医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来诊治，请完脉后，原本肃然的神情才微微一松。
玉灵均注意到他们神情的变化，心下稍安，这才开口问道：“太医，父王的情况如何了？”
“回禀长公主，陛下这几日过于劳累，又郁结于里，再加上一时心神激荡才会昏过去，微臣待会儿开个方子，再让陛下静养几日便无妨了。”
“嗯。”玉灵均呼出一口气，微微点头，“你去吧。”
“微臣告退。”
御医退下开方煎药，玉灵均在床边坐了下来，没有人说话，房间内只有清浅的呼吸声，玉灵均看着玉风瑜眼角不知何时出现的细纹，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景繁城，毓国王都。
流芳街，景繁城最为繁华溢彩之地。
“哒、哒、哒……”
“哈呼……哈……哈……”
急促错落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响在狭窄的巷中，女子拼命往前跑着，她浑身上下只有一件仿佛几块破布随意拼接而成的破烂衣服，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布着大量新旧不一、驳杂错乱的伤痕，瘦而长的脖子上一道明显的黥痕。
那是奴隶的印记。
她是一名逃跑的女奴。
身后的巷子里紧跟着一群人的脚步声，女奴的脸上流露出汹涌的绝望，巷口就在眼前了，女奴却流下泪来，布满血丝的眼中不见丝毫的欣喜。
她终于穿过巷口，几步跑到了街上，身后的众人也终于追了上来，几只大手伸出，把她死死按在了繁华的街面上。
他们身边小范围的引起了骚动，几名路人贪看热闹地停了下来，更多的人则是瞥了一眼她脖子上的黥痕便不屑地收回目光，皱着眉头离去了。
“还敢逃跑，给我打！”
棍棒落了下来。
“啊——啊——”
女奴发出混着哭腔的凄厉哀嚎，她身上的伤口裂开，不断地滚出血珠，发红的眼中也不断地泣出泪来。
那领头的人嫌她喊得烦了，扯过一团破布就堵住了她的嘴。女奴蜷着身体，小小的肮脏的一团，在棍棒击到肉体的闷响中，发出几声绝望的呜咽。这轻细的呜咽也很快就消失了。
棍棒收回，领头人看看地上已经停止了声息的斑驳的一团，皱着眉啐了一口，他一招手，就有人拿着一个大麻袋把女奴的尸体胡乱装了回去，又有人拿水往地上随意一冲，用脚扫了两下，便算了事了。
那停下脚步的两三人便也索然地散去，待到一两日后，那历历的血迹便也腿净了。
白醉含轻轻皱了皱眉，她就站在不远处，被血腥味一冲，不由得缩了缩鼻子，拉了身边还在小摊上随意挑拣的同伴的手道:“灵均，这些小玩意儿也值得你挑得这般认真？你若喜欢，我全数买下送你也无妨。”
玉灵均正拿着一个木雕的小猫左右看着，闻言把手上这只小猫往前一递，对摊主道:“我就要这个了。”
那摊主见惯了世面，他常年在这街上，平常夸口要为心上人包下整个摊又被心上人阻止的富贵公子并不少见，心态早就沉稳，平平稳稳地收了玉灵均递过来的钱。
他们身后的长街上隐隐有些骚动。
白醉含正要拉着玉灵均离开，玉灵均垂目一扫，忽地又伸手拿起一朵木刻的牡丹花来，她举着那朵花，抬眸对着白醉含笑了一笑:“送你。”
“……”白醉含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最后捧着这个她平时万万看不上的小玩意儿，慢慢合拢了手指。
这时他们身后骚动的源头也现出了面目，一个车队慢慢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打头的是一架颇为华丽的马车，架车人边驱车边把行人往街边赶。后面跟着的是好几辆大大的货车，然后是十几个木制的牢笼，每一个木笼里面都关着六七个衣不蔽体的奴隶，最后的三个牢笼外还罩了厚厚的黑布，遮住了里面的东西。
人群中有切杂的谈论，玉灵均目视着车队慢慢走过，最后一辆车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忽地有风掀动了黑布的一角，玉灵均恰好对上了牢笼内那双漆黑的眼睛，下一秒，布匹重又落下，掩住了那惊人的寒意与不屈。
玉灵均想，最后那辆车上面的牢笼……是铁做的。
周围人的谈论不加掩饰，玉灵均听到最多的便是“拍卖会”“商行”两个词，她缓缓眨了一下眼，转头看似随口道:“看方才那马车上的标记，是胜衍商行的车队吧，真是好大的排场啊。”她似是不解，皱着眉微微歪了歪头，“我听说下午便有他们商行举办的拍卖会，怎么车队现在才到？”
经过刚才那一番热闹，摊主似乎也有与人说道说道的意思，听她问起，便打开了话匣子道:“小姑娘，你没看错，那就是胜衍商行的车，他们商行来头大，排场可不就大了嘛。你们今天运气好，那车里坐的是方管事，赶车的还算客气，若是旁的人……呵。看到他们车队的车夫手里拿着的鞭子了吗，抽马都没有抽人勤快的。好几次看到人在路上也不管不顾地冲过去，上次撞倒了一位大娘，哎哟，险些就出了人命，硬是没停下。唉……都怕惹麻烦，也没人敢去告他们。至于那下午的拍卖会啊，我听说他们车队在路上出了点问题，本来都要取消了，啧，没想到倒是赶上了。”
玉灵均奇道:“我听人说胜衍商行的人都经过精挑细选，有大家之风，没想到竟如此嚣张。”
那摊主从鼻子里嗤出一口气，略有些激动的道:“嚣张？他们胜衍商行的奴隶斗场有皇帝亲口承认，到哪不是横着走路，我们这都还算好的了，咱们国主不喜这些打打杀杀的作法，下令规止过，出了毓国，他们那打人杀人可都是没人管的。还精挑细选，大家之风，狗屁！”
玉灵均配合地出声附和道:“竟是如此。”
摊主见她听得认真，不免起了说话的瘾:“我听别国的人说，他们的国主都支持这奴隶斗场，那胜衍商行里出来的人呐都用鼻子看人，打人伤人那都是好的，看哪家铺子不顺眼直接就砸了，看上哪家的女儿直接给虏回去，就是闹出人命了也不见得眨眨眼，要我说，他们那斗场里面见天儿的死人，他们见惯了，哪儿还把人命放在眼里。咱们毓国那是多亏了咱们国主，下令禁了他们这斗场的买卖，听说当初这商行主人为这事还闹到了央朝皇帝那里，皇帝亲口允了咱们国主，这胜衍商行在毓国开不了奴隶斗场，只能做点别的营生，气焰都不敢太涨。”
玉灵均轻轻弯着眼睛，声音带笑道:“咱们国主威武。”
“那当然！咱们国主那多好的人呐，不止管了这胜衍商行，还给其他商人家和我们这些小商贩正名，又修了那么多免费学堂，天工堂招揽的工匠这些年造出了多少方便我们小老百姓的好东西，前年云献城洪水，救济补给没几日就到了，除了在洪水中没撑下来的，愣是没死几个人，我听说好多地方的人都把国主当神供着。”摊主夸得高兴，满脸的与有荣焉，末了又叹气道，“就是可惜二皇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好不容易长大了还养出暴虐的性子，听说对身边的人是非打即骂的，打死了好几个宫女，这几年上学还气走了好几个先生，到现在连启蒙卷都没看完……当年长公主三岁识字，五岁习诗，七岁能文，在他这个年纪都能让傅大学士点头了……”
玉灵均没说话。
白醉含觑了她一眼，连忙拉着她的手用了些力气拽着她往前走了:“灵均，我们走吧。我饿了。”
玉灵均抬眸看了她一眼，顺从地跟着她离开。
等走出一段距离，白醉含缓了缓脚步，偷偷瞥了玉灵均几眼，低声安慰道:“你别介意啊，清宴还小，你这次回来好好教教他就好了，他最听你的话了。”
玉灵均半垂着眸，似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对着白醉含轻轻点了头:“嗯。”
白醉含见她神色回复，舒出一口气:“那我们回去吧，那拍卖会不去也罢。”
玉灵均温声道：“你若是累了，便先回去吧。”
“那怎么行！”白醉含稍稍提高了音量，“我说好了今天一天都陪着你的。”
玉灵均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中已经想好了什么时候脱身自己去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