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祖父同我说了这位平武少主的过往,我实在震撼,故而在剑宗修习的这段日子久久无法平静,每日里都在等着这位公子来做我的伴读,可是因为父亲并不支持这件事,所以一拖再拖,拖了月余,见我心不在焉,实在生气,这才调了他过来。
我听说这位公子是生来的仙骨,所以聚气凝神是生来便会的,多少修道人穷极一生追求的,在这个看起来谦卑平和的无甚特别的人身上便是天生的能力,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要说不羡慕是假的。
我第一次见他,是父亲将我约在剑宗的山门牌坊下带他过来,那公子高挑俊朗,跟在父亲身后过来时,我有些无法接受这个大了我父亲一百岁的男子是个年轻人的事实,不知怎么开口称呼他。父亲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反在我面前对这个公子的厌烦,而是和颜悦色的拜托他要倾尽所有的教我。父亲叮嘱了他几句,便捏诀离开了,我有些紧张,拧着眉头板正的站好。“平城公子,晚辈愚钝,于气宗一门实在无甚天赋,还请您以后多加教导。”
我实在是想了许久才想到这么个称呼,既要尊重他的过往,又不让他在父亲面前身份过高,驳了父亲的颜面。
他有点被我的称呼惊到了,张了张嘴面色有些泛红,“少主无需客气,这是我分内的事。”
我头一次看见他面容上的波澜,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却觉得这样的人看似和我保持着中规中矩的距离,却可能会成为我最亲密的朋友。
“我称您平城公子,实在不敢让您叫我少主。您就直呼我的名字吧。”
自见面后,他搬到了我所居住的溯园里住,就住在我的隔壁,我们二人恪守着白日里我去剑宗和师傅修习剑术,晚上在园内修习聚气和术法的严格作息,故而是一点旁的话都没说过。他脾气温和少言,我便也不多问,相处起来倒是没有任何的尴尬。
直到十天后一个晚上,我同他求教完就回房休息,刚要关上门,一股清风吹的很异常,带着一点果子的甜香味。溯园里别说果子,连朵花都没有,怎么会有这样的风呢?我倏然打开门,便看到一个黄裙子的美丽女子将将站稳了身形,平城公子面色上有些紧张,上前同我解释。
“这是我的一个友人,是枇杷化形的小妖怪,我们相约每十日她来见我一次,忘记同你讲,她便急着来了。”
那个女子也有些羞愧,“不知你搬了居所,打扰了实在不好。正巧我带了些青梅酒,去年酿的,您也一同来品尝吧。”
我又一次为这个半仙半人的神秘公子所震惊,这个身份显贵的人竟然结交了妖怪朋友,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化人形的果子精,震惊之后,便犹犹豫豫的挪动了脚步,“好啊,那就一起吧。”
公子第一次笑的很开怀的样子,他似乎是很高兴我能接受枇杷。
枇杷不知从哪里就凭空捧出了一大坛酒,还弄出了几碟我没见过的糕点。面色非常的喜悦。
“这是枇杷第一次见除我以外的其他人。”公子说道。
枇杷红着脸递给我一盏酒对我说,“我不过一个果子精,能认识除了公子以外的朋友,真是从未想过的幸运。”
“可我看你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啊。”我正色道。
“可谢您知道我的真身还能这么想。”她面色更红了。
我头一次让女孩子欣喜,也有些不好意思,便举了举杯,“我们三人能相识是难得的缘分,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枇杷想什么时候来这里都可以。”
枇杷眼底有泪光微闪,公子还是带着温润的笑看着我,我尴尬的红了脸,大口喝了杯里的酒。
我们的缘分应当就是在这个夜晚难解难分的。
这事过后,枇杷来的就相当勤快了,不是带了糕点就是带了什么外面的新鲜玩意。有江宁的特产,巴蜀的美食,反正作为一个修为不低却不自知的果子精,她的术法就全用来飞来飞去的找吃的,玩过后再带回来给我们尝尝。
“公子,你术法高超,怎么不帮帮枇杷修行呢?她自身根基就好,如果有正确的教导,她没准儿能脱胎换骨,有所修为。”我一次在枇杷送来吃的玩的离开后问公子。
公子郑重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修为高不是枇杷的追求。她当初修习这些法术,就是为了能玩遍大江南北,她实现了,这不是很好吗?”
听完这话,当晚我躺在床上突然就睡不着了,我发现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追求。我思来想去,可能我也应该像枇杷一样,大江南北的走一走看一看吧。
半年后,我在剑宗的第一次考核,父亲并未来看,倒是平城更为关心我。我本以为他术法靠天分,剑法应当不怎么样,没想到他前一晚不再让我聚气。
“乐御,你学了半年的聚气,可有什么收获?”
“如今我已经能将灵气积聚于四肢百骸,但是却不会将灵气应用于术法上,实在没什么进展。”我很懊恼。
“明日考核场上,不要单凭蛮力,先聚气,再用招数。”公子寥寥一句话,我满腹困惑却不知道从何问起,“明日不要晨起练剑了,你的剑招已经很好了,明日场上再试炼吧。”
我明白他是想让我将考核当作试炼,心中很感激,也很信任他这样优秀的前辈说的话。既然他说我练得足够了,那我便不再晨起练剑。
第二日我睡的很足,平城不知何时已经在等我吃早饭,我在门内修习了十六年,自从母亲去世,便再也没人关心我的生活琐事,他这样做,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招呼我过来,“你的招数、心法学的比任何弟子都刻苦,差在从没真刀实剑的与人对决过。这是次很好的机会。”
临出门,我心里藏了许久的问题突然就从嘴边溜了出来,“公子,为什么身为东林少主一定要尽善尽美不可呢?”
公子温和的道,“是否要做到完美是你自己的选择。人努力活着,是为了有选择,也一直要选择,不管愿不愿意。”
我听的云里雾里,什么选择不选择的,我只是想知道我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自己活得更自我。
“那公子在东林委屈身份两百年做杂役也是自己的选择吗?”
“我说了。选择什么和你愿不愿意没关系。”
以前从没觉得我和公子有着两百多岁的年龄差,今天突然觉得公子眼中的我应当就是个还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
想及此,我就有点闷闷不乐,很后悔自己问这愚蠢的问题。公子肯定是不屑于同我讲大道理才拿这些没头没尾的话搪塞我。我傲气的撇了下头不说话,拧着眉走了。
考核分了两场,一场是比门派剑招的记忆,这场我毫无疑问的拿到头名。第二场,就是按前一场的排名来对战,用的自然不是真法器,都是无刃的木剑。我记得公子要我聚气凝神,虽不懂为何,但我还是在上擂台前沉着的打坐聚气,同门以为我过于紧张在调息。
上了擂台,我突然觉得本来有些份量的木剑突然轻巧如同长在我的手臂上一般,对敌的是排名与我同位的师兄,论经验我自然无法和他相比,可是我现下竟然全无紧张感,只觉得灵气在全身游走,甚至流动在我的木剑上,我与剑仿若一体,我的每一个剑招都挟着一股灵气,师兄深谙我的每一个招式却完全无法无法近身,而我也觉得我的每个招式都更加灵巧,我的身体都被剑招带动,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仿佛不再是肉身了,而是一股灵气,在随剑舞动。
我究竟是怎么打败师兄的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下场后师兄气喘吁吁面色发白,而我却全然不觉得疲惫,反倒是觉得脚下生风。
这场下来,父亲竟然来了,他的眼神中有着赞许,“你竟已经可以将术法与剑术合二为一了吗?”
我这才大惊,原来我的剑招里用了术法吗?可我不过是很自然的将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每一个对招和拆招上。
“你的祖父说得没错,可能他真的是对你而言最合适的师傅。”
我很轻松的拿下了这次考核的头名,剑宗的师傅们在我父亲和祖父面前对我的表现大家赞扬,祖父也第一次对我点了头。可我知道,他们这不过是认可了平城公子对我的指导,而我本人,差的还远。
我脸上并无悦色应是被祖父察觉,他留下我,独自同我讲,“平城长你两百余岁,比你的父亲阅历还要多,他经历的是我都没有过的苦,你不要与他比较。你是东林未来的主人,你只要尽好你自己的职责就好,千万不要陷入嫉妒中。”
祖父平日里很少与我讲话,但每次他同我讲话时便能一语中的。我觉得我可能在嫉妒公子抢了本该属于我的功劳。我因为自己陷入这样耻辱的情绪中感到羞愧。
待我回到溯园,发现园子里多了两棵花,公子正站在花前低头细看,枇杷突然冒出来,“呀,小状元回来了。”
公子回头迎上来,“恭喜乐御,你距离一个合格的东林主人又近了一步。”
这话说的我脸上一红,又将下巴傲气的一抬,“差的远着呢。”
“为了给你庆贺,我买了两棵夜来香,这样夜里你们修习的时候还能多点乐趣!”枇杷兴高采烈的拉着我去看花。
公子认认真真的听枇杷说养花要注意什么,我心里那点点扭曲的心思和早上闹得别扭竟然全无踪影了。他不与我说那些奇怪话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个岁数大了些的年轻人啊。
他就这么卑躬屈膝的为我的人生铺路,可是他呢?他究竟选择做什么?一个天生仙骨的人,守着漫长的青春,怎么肯毫无打算。
年复一年,在平城公子的指导下,我自然是每年都毫无悬念得头名。而他我却不知道跟着我三年来有什么进益,应该都是我拖后腿了吧。
由此夜里,我受了风寒没有同枇杷和公子久坐,回到房间本要睡下,却辗转反侧,偶然听见他们二人深夜交谈。
枇杷道,“公子两百年什么都没做过,我实在不懂您在等什么?”
公子缓缓开口道,“我没什么能做的事情,谁需要我,我就做什么。现在乐御需要我,我自然是一心守着他。”
枇杷叹气,语气里都是着急,“可是,你是这么出色,徒有一身本事,就这么消磨一生吗?”
“枇杷,一身本事可以帮人也可以害人,如果我离开东林,就是给新州带来威胁,到时候我免不了要与人为敌。”公子郑重说道,“我不想成为他人忌惮的对象,这样的日子太累了。”
我第一次听到公子用这样的语调说出的话,轻飘飘的让人心口发闷。在我听来,东林是他一个不敢迈出去的笼子,纵然这个笼子给他打开,他也因为忌惮别人的眼光而不敢迈出一步。对他而言,东林是牢笼,而笼外是更多的凶猛野兽,等着将他撕裂。
当晚他二人的对话种在了我心里,所以就在不久后,父亲叫我过去,说是五台山的仙门郭家,向来精钻术法道法,是做学问的翘楚,因为觉得如今的青年人学问不精,只求表面章法,不求甚解,故而开了一旬的道法课,邀请各门派里的青年人前去听课。
我从没出过蓬莱岛,父亲和祖父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要我多向道法大师学习未尝不是件好事,便要我不日便前去。
我思起公子大概也有两百年未出过岛,五台山又是他曾经故乡的旧址,实在是个很好的机会,便未与他商量,同父亲求了准许,要平城一同去。
祖父对平城的厚爱和照拂甚至比我还要多一些,临行前,祖父甚至嘱咐我,万万不要带他途径平武遗址,怕他忆及伤心事。
究竟平武散人为了什么遭受了灭城的天罚,就连妻儿、弟子上天都不肯网开一面。每次我问起,祖父都绝口不提,只是说,都过去了。
回去后,我假装淡定的对平城说是父亲祖父要我带上公子一起去五台山听道,却并未发现他脸上有半点异色,只是温和的笑言,“好啊。对你是件好事。”
我有点堵心,真想问问他,怎么要回故乡竟无半点动心呢?可是我没有开口,既然是件好事,何必戳他伤心事呢。
但凡什么事,他都是先想着我。真是应了那天夜里他和枇杷说的,他现在就一件事要做,就是守着我。守的连他自己都忘了。
要在三年前,我肯定要质疑他为什么对我好,是不是要邀功请赏。可是现在我知道,他的人生太乏味了,没有一点期盼,我是他唯一的念想。
终于出发了,我的心里说不尽的欢欣鼓舞,想着这一次是我第一次离开家门与其他少主见面,将来大家都是各家的家主,少不了要议事来往。身为仙门最大门派的少主,绝不能少了风度。但是这趟一同出来的不止我一个人,还有父亲的大弟子休元和气宗长老的大弟子稷和。
休元东林大师兄,近来马上就要离山闯荡去了,父亲要他前来恐怕是为了盯着我和平城公子,以免平城公子有什么异常举动。而稷和是气宗长老非常看重的弟子,气宗也实在是想学些郭家的道法,这才厚着脸面硬是插了个稷和。
可是到了五台山,这个稷和是生怕不能给东林多捅几个窟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