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州已有七十年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天色,暗紫色的天空不时划过血红色的电光却无雷声,酝酿着即将到来的未知灾祸。中土之上最大的仙城失去往日萦绕不绝的银白仙雾,曾经仙城人最引以为傲的素雪满城,此时在紫红色的电光映照下如同血染。
城中一片萧瑟,处处积尘,毫无灵气。早在十日前,这里便下令空城,城中人已纷纷搬离。
仙城正北,平武散人一反往日风雅随和的样子,这个俊逸的中年男子袖手背对白玉阶下肃立的三千门生,一个面容苍白,相貌同平武散人有八九成像的总角小童瑟缩着脖子,不安地盯着阶下的众人,双手死死抱着平武散人的大腿,泛着水光的明澈圆眸里装满了恐惧,若是再撇一下嘴巴便会掉下泪珠。
没人看得到平武散人此时的神情,只是许久的肃静,偶有风呼啸而过,穿林打叶声显得十分清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腥味,像海鱼又像血气,令人压抑,想到的皆是杀戮。
终于,一个御风而来的门生匆匆出现打破煎熬,“城主,灵山一切安好,并未受影响。已安排虢虚道人入山躲避。”
平武散人长舒一口气,“平武门人听令。”
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严肃不容反抗的语调下令。三千门生齐齐跪地。
“即刻,御风入灵山。从此以后,皆入虢虚道人门下。违者,按叛门处置,自戕。”
语毕,顷刻便有几个贪生怕死之辈御风而去,突然阶下一门生高呼,“我等仙城弟子皆受散人教诲,父母兄弟皆为仙城灵气养育,吾辈怎可背德忘义!死为平武死,生为平武生!”
一时间,“死为平武死,生为平武生”的呼声此起彼伏。
小童听闻此话吓得本就苍白的面色变得更无血色,终于没忍住大声哭了出来。
“阿爹、阿爹。”他使劲扭动着身子,攥着平武散人的衣袍,小脸哭的拧成一团,让平武散人不得不蹲下来按住他的身子。
“不准哭。”平武散人眉宇间皆是化不开的浓愁,“你不要忘了我同你讲的话。每一件事,都不要忘了。”
说完他看了眼白玉阶上一棵突兀的枇杷树,手指一点,一颗枇杷飞入他的手中。他将枇杷在手中紧紧攥了两下,珍重的塞到小童的衣襟里。
“这是你娘亲手种的枇杷,是你娘最珍视的东西,”平武散人努力提了提嘴角,挤出一丝笑容,伸手摸了摸小童头上的两个角,“记住了吗?这个就是你娘最珍视的东西。”
小童眼中含着泪,哭的快没了气,好不容易提了点气使劲的一字一句道,“爹······阿娘不要我了,你、你也······也、不要我了吗······”
“你记住我交给你的事,直到那个时候,爹和娘就会回来。”平武散人抓住小童的肩膀,紧紧的抓着,眼神牢牢的盯着小童的双眸,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
“你们要去哪里!”小童一把抓住平武散人的衣襟,眼中惊恐万状。
平武死死盯着小童,“你答应我,一定要做到。”
小童紧紧咬着嘴唇,眼里是不合年龄的悲怆和失望,仿佛并不愿意答应。
平武用力抓着小童的肩膀,“这是你的责任,你生来的责任。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所以你必须记住这一天,这一切。必须把他找回来。否则,我和你娘还有仙城的这三千人都不会原谅你!”
小童咬咬牙,重重的沉下脑袋,又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好,我做到。”
这时一个穿着银色长袍,魁梧轩昂的男子御风凭空出现,“平武!来不及了。”
平武散人将小童一把推到男子脚下,小童踉跄倒退一屁股摔在男子脚下。
“勿逡,带他走。”平武散人语毕,转身面向那三千倔强的门生。
“谢诸位今日气节,只叹再无来世能报诸位大义,到了九泉之下,我平武便以自己的百年福德为诸位换来世祥和安乐!”
小童被那个银袍男子圈在怀中动弹不得,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只记得那是几日天有异象以来的第一声雷响,如同要撕裂新州大地般的可怖。血红色的电光夹着噼啪作响的银色火花如同利箭向着平武刺来,他张开双臂,黑发飘散于空中,灵气肆意流泻倾洒,素白的袍子在狂风中鼓动,他发出一声大笑,迎接这道毁天灭地般的电光。
两百年后,仙门再无大事发生。只是多了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在东林藏宝塔中日复一日拭剑,扫洒,无人问及他名姓,也自是不知他的父亲曾死于一场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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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藏宝塔上到五层是剑阁,塔中有许多前辈们收来的精怪未及度化,尚且封在法器中。您独自进去一定要轻声慢步,不可吵到这些东西。”
“好了,我知道。”我不耐烦的打发掉送我来藏宝塔的剑宗大弟子,这小子看起来就是那种优等门生的古板模样,一路上便唠唠叨叨,生怕我挑个剑能拆了藏宝塔的样子。我可是东林的少主,东林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他看起来可比我这个少主尽心多了。
这些日我在气宗修习法术全无进展,不知为何,我无法掌握凝神聚气的道理,倒是身手练的还不错,身为少主总要有一样是出类拔萃的,所以我的祖父,东林的前任门主勿逡散人便要我来选一把称心如意的剑,去剑宗好好打磨打磨。
进了藏宝塔,东林的普通弟子是没有资格接近这里的,我独自进来便觉得松了口气。我实在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和不相熟的人更是一句都不愿多说。外人都说我清高,实则是我实在不知和他们讲些什么。
当然进来后我也并不会听他的话直接上至五层,得到祖父和父亲的许可,进了东林最宝贝的地方,当然是要看个够了。
一层是空旷的大厅,环形的墙壁围成一圈,上面画着有关东林真人成仙的故事,这些故事实在不足为奇了,我的启蒙故事便是这个。但是中间有一副壁画上的内容我却从没听说过。
都说东林真人座下三个弟子,大弟子平武散人是资质最高的,可是却触犯了修仙的忌讳英年早逝,二弟子是我的祖父勿逡散人,他为人严肃古板恪守规矩,也继承了东林真人的衣钵,传授术法剑法,一直是新州的翘楚,三弟子守月道人就较为笨拙一些,在东林真人升天后便云游四海修行去了。
可是这画上,东林真人在升天后竟又一次现世,他站在滔天的海浪上,衣裾飘飘,双手施法,身后盘坐着数十人,似是在默念心诀,不知是在施什么法术。可是接下来就是我所知道的平武建立了平武仙城与蓬莱东林在仙家门派中平分秋色,直到后来遭受天罚,仙城也惨遭覆灭的故事。
我看得入迷,围着这墙壁走了一圈,却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几案,我下意识慌张去扶,却不料碰倒了案上的一个小三足鼎,那个鼎滚到地上发出很重的声响,我脑中此时一片空白,只看见一个巨大的黑色人形虎爪的东西从鼎里要钻出来。我虽生在东林,可是十六年来我一个真妖怪都没见过,法术不行,手上也没法器,我看着那精怪挣扎着,带着那鼎要扑向我,我吓的腿软,正要连滚带爬跑向门口,一个长长的铁家伙突然就从天而降,直直落在我眼前。
竟然是一把剑!
塔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用这个对付他!”
我没工夫细究这是谁的声音,赶忙将剑拔出来,可是拿着这个剑我却全无对策。我是要戳它个窟窿还是怎样?
可是我正反应的功夫,发现那精怪竟定在原地,围着我转圈竟不敢靠近。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方才说话的男子已从楼上不知何时来到我面前,向那妖怪靠近,搔了搔它的脑袋,那妖怪竟然自己钻回了鼎中。
我看的惊了,面前的人大约是东林暗藏的高手吧。真是庆幸他救我一命。
“谢阁下救命之恩!阁下是哪一宗的高手,我择日一定带父亲前去拜谢!”我抱拳低头敬他,方才丢了人,也不敢正视他的样子。
“我不是什么高手,只是剑宗里拭剑的杂役,刚才是碰巧了,这个貘伪怕你的剑,而我又长年累月呆在这儿和这东西相熟,他便自己回去了。”真是个好听的男子声音,清冽低沉。说话也很谦卑沉稳。
我抬头打量他,竟然是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小公子,穿着的的确是杂役的衣服,但是能进藏宝塔里的杂役也该是十分受器重的。他的模样很清秀好看,眉宇有贵气,我见过许多门派的高手、门主,但都没他有气质。一个杂役,真不该是他这样子的人。
“您说这是貘伪?我曾在书中见过对这东西的形容,不是我见到的这样子。书中写他穿着破烂衣衫人形利爪,可我见到的是人形的黑毛怪。”我用手里的剑戳了两下那鼎身。
那个公子双手在我的剑上拦了一下,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明明是阻拦我,却做得极其有风度,让我对他的好感又增了许多,“书里的东西是一人所见,不足为真。如今你见到的就是貘伪,和黑熊、老虎也没什么不同,野兽罢了。这鼎里的还是个幼子,你弄翻了它的摇篮,它自是要出来发脾气。”
天呐,我可是头一回听人说封印妖怪的法器是妖怪睡觉的摇篮,我震惊的盯着他,他清澈的眼神也回看我,“您这番话,我真是受益匪浅。”
他并没回驳我,感觉并不客气的受了我的夸赞,双手捧着鼎将它放回原位。
“少主来选剑,应当上至五层剑阁,这里实在危险。”
我将刚才他扔给我的剑拎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把剑身像是刚刚熔铸的烙铁,剑身透明,内里仿佛有岩浆流动,拎起来十分有分量,“您扔下来的这个我很喜欢,我和它有缘分,就这把吧。这叫什么?”
“这是一把石剑,没名字,份量不轻,剑身内有岩浆涌动,无论是使剑的人,还是被伤的人,皮肉接触到都会化为蒸汽,对初学剑宗的少主来说危险了些。”
听他这话我的傲气立刻翻涌起来,“越是难,我就越要学。就是它了,到时候我用这把剑名列剑宗第一时,你就是我最大的功臣!”
我并没有从他的神情里看到他对我雄心壮志的赞许,我想,要是我的祖父和父亲听到我这话,应当要感动的落下泪来,可眼前这个比我大一些的男子,依旧是带着浅笑,看不出一丝波澜,“好,那我期盼少主早日驾驭这把剑。”
说到这里,我便觉得这人当是和我不大对头的,便同他告辞,去寻我父亲和祖父去。
他二人正巧都在紫玉冰台那里,这地方只有门主可以进来,助益修行,片片紫玉如小山般堆叠,他们二人相隔不远正在缭绕氤氲的仙气中闭目打坐。
我上前恭敬的一拜,父亲先开口,“挑了什么剑?”
“是一把石剑。剑身有岩浆流动。”
这时二人都睁开眼看我,我将剑双手奉到他们眼前,父亲倒是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又交还给我,可是祖父只是抬眼看了下,便又闭上了眼。我心里有些扫兴,原以为还能得祖父一点点提点或是鼓舞,却觉得他也许对我的好高骛远感到失望。
“不错,是把好剑。既然得了它便不要辜负了这把剑,这不是寻常人可以用得了的剑啊。”父亲的话多少安慰了我些许。
我正要退下,祖父终于开口了,“等等。这剑不是你自己挑的吧。”
我赶忙回答,“的确不是,是拭剑的杂役给我选的。”
“杂役?”父亲有些茫然的看了眼祖父又看了看我。
我简明扼要的将藏宝塔中发生的事说了一下,并没说我看了壁画,和腿软逃跑的事。避重就轻的将那个高手杂役的事描述了一番。
父亲听后似是恍然大悟,只是看向祖父,“他······”
祖父听后叹了口气,“哎。乐御啊,若有机会,便多向那个杂役讨教吧。”
父亲听后面色上很是不悦,“父亲,我觉得还是不要让乐御和他接触······”
“他是乐御最好的师傅。”祖父打断父亲的话,“你不要因为他的出身而对他另眼相待,东林之中是绝无第二个人比他更懂气宗。”
我自然知道这个“他”是指那个杂役,果然这个人是一个和我父亲不大对头的高手,出身不太好的高手,以至于在东林只能委屈做个杂役。看来他实在是谦卑温和的很。
父亲和祖父说话是绝不敢驳第二句的,父亲叹了口气只好认了,和我说,“我会将那个人调到剑宗中给你伴读,多多学习术法,早日修成根基,不要让旁人笑话你要一个杂役来教。”
“可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父亲又语塞,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祖父很淡然的说道,“他是平武散人的遗子,两百年前平武仙城的少主。”
我大惊,原来消失了两百年的平武仙城竟然还有一个少主,如今在我蓬莱东林里做个擦剑扫洒的杂役!可是这个人应当比我一百五十三岁的父亲还要大上许多,为何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