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跟安远过了一上午招的安宁气喘吁吁地趴在桑树下乘凉。
一整个上午,爷孙两先是练了枪法、剑法,又比拼了一会儿拳脚功夫。天人境界的安远自然收敛气机,只以寻常招式跟安宁对练。可一整个上午下来安宁也不免挨了好几顿拳脚。
“弟。”
“宁儿。”
一男一女自后屋走来。
“哥,小姑。”趴地上的安宁都懒得起身,只趴着喊了他们一声。
男子将近二十,今年秋天便能加冠,一身白衣,生得一副好皮囊。
女子也差不多年华,长得亭亭玉立。头束高椎髻,一支祥云金钗,一对鎏金吊坠紫烤漆耳环,宽袖紫仙衣,齐腰红襟裙。
“怎样,又给我爹揍了吧?”女子笑吟吟得蹦蹦跳跳,跳到安宁边上。
“你也不管管你那老不休的爹,天天打我。”安宁趴着说道。
“弟,爷爷是在教你武艺,不是打你。”兄长安平说道。
“他咋不教你武艺?就知道揍我!”
“你活该,谁让你小时候往我爹茶壶里尿尿?不打你打谁?”姑姑安铃儿打趣道。
“弟,爷爷说你要参加几日后的校场比武?”
“谁要参加了,不是那糟老头拿剑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去,老子才不乐意去!”安宁委屈地奋吼,又白了姑姑一眼。
“铃儿。”安远自五角亭中走来。
“爹爹。”安铃儿施了个万福。
安远徐徐走进,面色阴沉。
“为何穿紫衣?”他问。
“好看吗?爹!孩儿前几天才买的一段云锦,熬了两日两夜才做好的这身衣裳呢!”安铃儿说着转了几圈。
“衣裙飘扬兮,靥笑春桃;袖襟飞舞兮,唇绽秋樱。”安平见状吟道。
安远看一眼安平,随即一笑,又沉了声问安铃儿:“天子尚在,你如何敢身穿紫衣?”
“爹爹,”安铃儿提了提嗓子,“街上穿紫衣的人不在少数,更何况沿街布庄,哪一家不卖紫布紫锦的?既不许人穿,为何还许卖?”
“别人家终究是别人家,别人愿买愿卖,那也是别人家的事。你一日穿紫衣,便一日不得住我镇远侯府!”安远不由分说,严令她去换掉。
安铃儿拧眉跺脚,很是不忿地跑回自己屋子。
“你这糟老头,还讲不讲道理了?”安宁从地上爬起,指着安远的鼻子就骂。
后者不理。
“那说书人说的书里还有个‘黄衣魏安’的,黄的都能穿,凭什么老子的小姑就不能穿紫衣?”
“弟,天子衣紫穿金。这是大宥之礼。”安平拦住安宁说道。
“那凭什么武定君就可以穿半金半紫,外号还是盘古紫金龙?”安宁不服,又问。
“那是天子所赐,”安平说道,“寻常的赏赐多是青朱黑白,尊贵些的可赐半紫或半金,另一半用青朱黑白四色搭配,紫金衣已是恩宠之至了,这世间也就武定君一人而已。”
“哼,”安宁扭头,又指着安远的鼻子,“你这糟老头,了不起就让这青民城里的人都换掉紫衣,否则就别欺负老子的姑姑。”
语毕,负气离去。
“弟弟去哪?”
“老子生气了,去尿尿。”
后院,只站着爷孙两。
“爷爷,大宥礼义已崩,爷爷为何仍是守旧?”安平作揖而问。
“礼义已崩又如何?爷爷自然知晓凭一己之力难以回天,可只要天子尚在,我安家行事就得依着大宥礼义。”
头顶,日头正中。刚刚解手归来的安宁被安远抓着,一跃往西。
青民城西门外,那片松林边上。安远拔剑一挥,一棵松木骇然倒地。
“试试。”安远将佩剑递给安宁。
“老子可砍不动这么一大棵树,不用试。”安宁白眼说道。
“宁儿凝练阴阳十二载,积淀了十二载,空有一身阴阳二气却不知道怎么用……”
“哼。”不等安远说完,安宁双手交叉,横在胸前。
安远摇摇头,一把将安宁抓起,背在背上。
“爷爷带你上天一览。”安远说罢,双腿一踏,爷孙两立刻飞上天空。
安宁惊魂未定,大张着嘴“啊啊”地喊着,而后又害怕地闭眼。
“宁儿睁眼,有爷爷在,不会有事。”安远说道。
安宁试探性地睁眼,只见着一只大雁在面前飞过,身边云汽如丝。
“老头,老头,我们在天上吗?”他又惊又喜地问道。
“嗯,是在天上。”
安宁来了兴致,像爬梯子那般从安远背上爬到了脖子,而后就坐在安远肩头,双手抓紧了后者的额头。
“老头,那一个小点就是青民城?”
“是。”
“那……那一个小点是帝畿盘古城吗?”
“对!”
院中千里马,凌云而上成蛟龙。
十余年来,少有机会出门的安宁此刻见着眼中山海辽阔,像是被囚多年的猛虎入了山林,好不快哉,多年积愤瞬间烟消云散。
北地贺兰山,西北大漠,东北求如山,东边竹山,再东边的独山,西北猿翼山,山山雄壮。英江负水,逆水安水,水水旖旎。四方又有四海,好一幅大好江山。
“老头,老头,低一点,你飞太高了,老子都看不清了。”安宁拍打着安远的脑袋说道。
后者徐徐而下。
“老头,那是哪国?”安宁指着西北方向问道。
“林屿国,国君屿公林蕃,与我玉诗国为友。”
“那条河就是逆水吗?逆水东就是大夏国?”
“对,普天之下,所有江河皆是自西往东流,唯有这一条逆水是由东北往西北流去,故而名逆水。那大夏国与我玉诗国迟早要有一战。”
“老头,我爹是在那吗?”安宁一指东南,指向竹山南山脚下的安水。
“对,那是我安家的祖地,诗公不让三个侯爷离开青民城,可爷爷终要回去。记住了宁儿,”年过六旬的安远突然豪迈起来,“往后不管喊谁人做‘主公’,断不能因‘主公’之令而违背礼义廉耻。‘主公’若没有‘主公’样,就不配做‘主公’。荣华富贵就像此刻身边的云朵,看着好看,可探手一摸就什么都不是。”
“老头,你能飞到东海海面吗?”
“哈哈哈,”安远豪迈一笑,“这有何难。”
也不见他如何运功,爷孙两便朝东激射而去。
安宁顶风前行,即便双手死死抱住安远的额头也还是往后跌去。就在他以为要掉到地上的时候,一只大手稳稳托住他的后背,将他扶正。
“坐稳了,宁儿。”安远爆喝。
耳边只有震耳欲聋的风声,浩浩风浪,打得安宁睁不开眼。
须臾,风平浪静,像是劳累了一天的老农躺在竹摇椅上的惬意。
安宁缓缓睁眼。
回望四周,皆是如出一辙的湛蓝海水。
风吹浪涌,海上云中。
“老头,老头,我要下去。”安宁急切地说着,使劲拍打着安远的额头。
安远又徐徐而下,在海面上两三尺的高度停住。
年方十六的少年何时这般快意过?来不及脱下鞋袜,安宁颠簸着爬上安远肩头,双脚一踏双肩,“啊啊”地跳入海中。
笼虎归山,潜龙入海。难得快意的少年纵情东海,一整个下午,他都在海中遨游。累了,就招呼一下海面上的安远,爬在他背上休息。等不累了又跳入海中。
“老头,地下有一条鱼好大,比我们的侯府还要大……”
“老头,那条鱼比我还大,鼻子上还插着一杆枪……”
“老头,底下好多鱼群,我一只都抓不到……”
将要傍晚,弄丢了鞋袜的安宁趴在安远背上,缓缓运功,将身上海水蒸发。
“老头,该回去了吗?”他问。
“嗯!”
安宁坐上安远的肩头,看着西方缓缓下山的夕阳。
“老头,老子要修炼到什么境界才能像你这样飞?”
“寻常人至少得修到青云境界!”
“那我呢?”
“大行者便行。”
“为何?”
“因为你爷爷是安东人屠,是玉诗国镇远侯,是天下少有的天人。”安远朗声说道。
“哼。”安宁不理。许是累了,他缓缓从安远肩上下来,趴在爷爷背上,沉沉睡去。
西边的夕阳已将一张红脸掩了一半,爷孙两缓缓落地,仍是先前离地的地方。
“嗯……”安宁喃喃说着梦话。
“宁儿,不是爷爷愚忠,爷爷也不守旧,爷爷平生所愿,不过是阖家欢乐,当年从军也是被逼于无奈……”
“宁儿,你哥哥不爱习武,当初爷爷不忍心逼他,之后只能逼着你习武……”
“爷爷出身道门,很多事情不能做。你爹他温润有余,又不够霸道。这个家,爷爷不能守着一辈子……”
“往后若是出了什么事,爷爷顾不了两边,总要做出取舍……”
“所以宁儿你要练武,宁儿不单要练武,还要练出个乾坤颠倒。往后谁敢害我们这个家,爷爷就杀了那人。可要是杀了那人,家里的其他人会受到连累,爷爷就不能随便杀了。宁儿,你往后要练出个天下第一,即便是盘古城里的紫金龙听了你的名讳也得退却。只有这样,我们这个家才能阖家欢乐……”
“宁儿……”
“嗯……”少年呓语,紧紧抱住了爷爷的脖子,稚嫩的脸颊不时在爷爷的后颈摩挲着。
唐唐“人屠”,此刻红光满面,一脸暖笑,紧紧背着小孙子缓缓回家。
寂静无人的西门外,鲜红的斜阳将爷孙两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