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不争,天街茶肆,灯球罗列;歌舞百戏,乐声嘈杂;喜人时,引得万民山呼。可谓热闹非凡!
偏有一处府邸不与众人同乐,汴京城最奇,便是沈府。主君官拜大理寺卿,主母为名将后裔,奇闻异事不必多言;至于府上姑娘,说来有趣。正月十五那日,赋词一首,赢了王府郡主。一夜间冠绝京城,此时登门求亲者络绎不绝,且多是王公贵族,眼下都在外堂等候,非要府上姑娘挑一件礼物;谁的礼物被挑中了,等正月十八收灯以后,就和姑娘一起出城探春。
也不知府上姑娘同意与否,只见内院儿里,两列丫鬟一字排开,人手端着一件金碧辉煌的稀罕物什。
为首的大丫鬟在门前走来走去,焦急万分,时不时朝门内喊着:“觅姐儿!”
“催什么催,这就来了!”沈佳觅听着心烦,若不是昨日郡主欺人太甚,我一时气不过,才不会有今日这等风波,她皱眉开门问道:“又是大娘子的主意?”
大丫鬟点点头,忙不迭引着沈佳觅挑选这些稀罕物什:“觅姐儿你看,有西域的玛瑙,南洋的翡翠,还有这件金丝缠绕的宫灯,正好应景上元节。大娘子说了,这是礼部尚书家的小公子亲手做的,你看……”
沈佳觅不曾听她言语,只在丫鬟们之间来回穿梭,本想随意看看,找个借口把她们全部打发走;却没想到,站在末尾一个小丫头畏手畏脚,托盘里竟然有件珍品:是把团扇,圆月形状,白娟为地,黑漆边框,漆柄不长,刻以卷叶、松针纹,精巧细腻。
大丫鬟瞥了她一眼,神情颇为不满。那小丫头见状,双手颤颤巍巍,托盘也晃荡起来。沈佳觅不太欢喜,也向大丫鬟投去责问的一瞥。大丫鬟赔笑,却拿起那金丝宫灯,小心翼翼凑到沈佳觅的眼前,又说:“觅姐儿,才是上元节,离八月十五还远,团扇为时过早了些,觅姐儿还是看看这件宫灯罢!”
沈佳觅没有理会她。
大丫鬟又说:“觅姐儿,团扇一般皆是双面绣,可它……”
“做扇的是男子,怎么会刺绣?”沈佳觅不想听她啰嗦,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我看这一株兰草画得不错,正合我意,就这位公子罢!你把扇子拿去,告诉外堂的,正月二十,我们家姑娘就与这位公子出城探春。”
大丫鬟还想再说些什么,沈佳觅坚决道:“不必再说了,我好歹选了一人,够你向大娘子交差了!”
大丫鬟走后不久,出人意料,小丫头突然发话:“觅姐儿怎么不问,这是哪家公子献上的?”
沈佳觅莞尔一笑:“等正月二十不就知道到了嘛。”
“那觅姐儿可有还礼?”
“还礼这事儿容我好好想想,”这小丫头一对大眼水汪汪的,看着非常机灵,与之前畏手畏脚的模样判若两人,沈佳觅觉得她似乎别有心思,于是打算把她留下,方便日后观察,“我看你乖巧懂事,以后来我院子里做事罢。要到时辰泡汤了,你去准备下,我很快就来。”
每日戌时,沈佳觅必要泡汤,泡汤时,沈佳觅必要舞蹈。
“欸,笔墨精致,画作严谨,枯润合度;如果以水墨晕章,气韵生动、渲染入微,岂不美哉?”沈佳觅拿着团扇思量许久,不知道添些什么字词才好,索性不想了。手握扇柄,翩翩起舞,白衣素纱,青丝泼墨,温水奏乐,薄烟伴舞,花鸟相依,天幕设宴,明月作赏——即便没有上元节赋词,她这冠绝京城之名也是当之无愧!
突然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沈佳觅惊吓一声,水中一个黑衣男冒出头来。此时假山后的丫鬟闻声赶来,黑衣男向她比了一个禁语的手势。
两个丫鬟匆匆赶来,赶忙询问沈佳觅。
沈佳觅惊魂未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只说自己是脚下打滑,不慎摔了一跤。
那小丫头也在其中,眼尖惊呼,发现这水鲜红。小丫头说着要往汤池更近,沈佳觅脚踝一紧,察觉到水下人的不满,她赶忙止住丫鬟们:“别过来!流血而已,是我昨日骑马受的伤……呃……方才摔跤,应该是伤口裂了,不打紧的……你们先去找些药送到我房里。”
两个丫鬟犹豫了一会儿,沈佳觅佯装生气,嗔怪说:“还磨蹭什么?快去吧!千万别让老爷和大娘子知道,我不想他们担心。”
好容易糊弄走了,黑衣男探出半个头来,一把拽她入水,与她耳语:“房顶有人,你继续跳舞。”
沈佳觅心里气闷,心想自己为何要受他挟持!
沈佳觅舞姿优美,衣袖挥洒间不经意看见房顶那人,也是一袭白衣,腰间挂着一块佩玉。与黑衣男不同,他身上洁白无尘,也无半点杀戮气息;远远望去,温润如玉,平淡如水,让人突然沉静下来。沈佳觅不禁停住了手脚,痴痴地望着他。
那人就在房顶上,微微点头,环抱一个大圈,向她作揖致歉。
沈佳觅微微一笑,还了万福礼。抬头,人早已不见,她却突然失落起来,又低下头,看见手中团扇,莫名欣喜道:“我想到要添什么字词了!”
此时脚踝又传来一阵触感,沈佳觅这才醒悟:黑衣男已经潜了不久,怕是要不行了!只好把扇子揣进怀里,赶紧扶他起来,用力拍打他的背部,吐了不少水,踉踉跄跄把他扶进房里。
“内伤另请高明,我只能给你处理下皮外伤。”沈佳觅拿着丫鬟们送来的金疮药小心撒在他的伤口,并且包好。
男人带着面具,只遮住了左脸。这面具应是青铜材质,右耳边特意制成了迎春花瓣的模样,想必迎春花对它的主人意义非凡。
“你是什么人我不会过问,我也不想知道。就当我今日运气不好碰上了你,”沈佳觅说这话时,用力扎紧布条,男人眉头一紧,“看你的穿着不像是官府人,我才出手。我不想惹上什么麻烦,所以请你一个时辰之后自行离去。”
没等男人发话,沈佳觅又说:“你不答应也得答应,你应该清楚我的身份,我虽不想惹麻烦,可也不是怕事的人。你如果食言,我马上找人把你拿下!”
黑衣男眸色渐深,却忽然笑道:“不愧是沈家姑娘,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与众不同,汴京城里那些个声名在外的花瓶可远不如你!”
“伤得不轻,话还挺多。”沈佳觅回敬一个白眼,要说夸人,她还没找到对手。
突然有人闯进了,还是那个小丫头:“姑娘,您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沈佳觅慌张极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直接钻进被窝,正好坐在男人的手臂上,男人吃痛叫了一声,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估计裂开了。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小丫头还是问了:“姑娘,怎么好像有……男子的声音?”
沈佳觅轻笑:“哪儿有?我怎么没听到……莫不是你,想男人了?”
小丫头瞬间脸红,低头道:“姑娘怎么这样说,我还小呢。姑娘刚把我收过来,我还想多服侍姑娘几年呢!”
黑衣男本以为沈佳觅接下来要打发丫鬟走了,没想到,她却故意与这丫鬟拉起了家常!
沈佳觅问了年纪、出身、喜好……还给她取了新的名字,叫“兰叶”,直到男人疼得将要昏睡过去,才让她离开。
沈佳觅一骨碌爬起来,轻轻推了推黑衣男子的肩膀,他却没有反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一下子缩了回来。
“这就昏迷了?你是伤得多重!不行,你要是死在这里,那我罪过岂不大了?”沈佳觅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取来手帕,浸凉水给他敷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佳觅一趟一趟换洗,这男人的烧终于退了下去。沈佳觅累得不轻,一屁股坐在桌前,取下簪子,捧上眼前,叹息道:“还好,这烧来得快,去的也快。阿娘,女儿可没有害人,这么多年,你的话我一直谨记在心……”
不知不觉中,沈佳觅渐渐睡去了。
大约丑时,忽然有人敲门,沈佳觅才悠悠醒来。
门外那人焦急万分,敲得猛烈,说是老爷叫她去宣德门,立刻就要动身。
沈佳觅醒来时,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硌得生疼,来不及反应,门外那人又催了一遍:“觅姐儿,您动作快点,老爷还在外堂等着,这事儿急啊!”
沈佳觅突然觉悟,现在去宣德门,怕不是有什么要紧的案子,赶紧回应:“我稍微梳洗一下,这就出来。”
沈佳觅方才只披了一件加绒的褙子(披风),眼下着急忙慌,一时不知道如何梳妆打扮,索性随手拿了一件素色长衫添在里面。
“哎?我簪子呢?总不能蓬头散发的出门吧?”门外催得实在太急,沈佳觅随意插个别的簪子固定。
开门时,那人急得脸都红了:“觅姐儿您可算出来了,宫里的五皇子不见了!”
沈佳觅闻言,眼睛都瞪出来了,惊讶道:“五皇子不见了!”
她昨晚在宫里刚见过五皇子,七八岁了,矮墩墩胖乎乎的,印象还挺深刻的。
“嘘!觅姐儿轻点,官家说了,此事不可声张。沈府正好就在附近,这事儿才落到老爷头上。”那人一边解释一边火急火燎地领她走。
屋内一道黑影一路目送二人,二人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五皇子不见了?有意思!”男人手里拿着一支做工精致的簪子反复把玩,忽地收进怀里,提笔开始写字,没一会儿功夫就停下来,看看笔又摸摸纸,最后决定,“还是换只手吧。簪子我先留着下次有伤还来找你到时看你还敢戏弄我”
写罢,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魅力横生:“谁让你睡觉也把这东西握在手里,我运气真是不错!”
说罢,禁不住一阵咳嗽,知道自己伤势过重,随即乘着月色夺窗而去,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