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和沈佳觅赶到时,官家正在宣德门后的小巷里,身边一群护卫和几个抬小辇的,地上还跪着两个妇人。看二人的穿着打扮,其中一位应是宫里的妃嫔。
沈佳觅笃定,那便是五皇子的生母,胡修仪。
经沈宏一番询问,原来另一位妇人也丢了孩子。
今夜本是上元节传统——天子与民同乐,以示亲民。历代官家都要乘小辇,驾登宣德楼。楼下早已摆好露台,诸色艺人在楼台上表演相扑、蹴鞠、百戏等节目,宫妃与万民同赏;此外,光禄寺还在皇城端门摆出金杯装的御酒,俗称“金瓯酒”,看灯的百姓,不问富贵贫贱老少尊卑都能饮一杯。这天,叫卖市井吃食的小贩早早守在门外,等着赏灯的嫔妃宣唤;因为皇室中人叫卖小吃零嘴,出手非常大方,运气好的小贩,一夜之间就发了大财,此后三五年不愁吃喝。
当时,胡修仪正给五皇子买吃食,这妇人的小儿子在一旁站着,十分馋嘴,修仪见他可爱,便招手让他过来,分了五皇子的吃食给他。于是,两个小孩子便耍在一起。
妇人瞧见是一位好心的宫妃给她小儿子买吃食,于是行礼谢恩;后来,孩子们去玩,也没在意他们了。直到丑时前,已是深夜,街上人少了许多,还没见小儿子回来,妇人惴惴不安,寻了许久没有结果,以为是修仪把小儿子带去宫里了。于是赌了一把,掐算时间,跑到端门下,当着宫中护卫的面,把装着御酒的金杯揣进怀里,故意与护卫争吵,希望遇见官家回宫,并且注意到她。官家今日心情不错,就帮了这个忙,差人把胡修仪叫来,却没想到,五皇子也不见了。
沈佳觅闻言,只觉得这妇人运气甚好,想见官家这便见着了。
“沈宏,”官家突然开口,“听她们二人这番说辞,你可有头绪?”
沈宏听见官家叫他,马上回应:“官家,这是我家姑娘。”
官家愣住,看了沈佳觅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但很快愠怒起来:“我让你来给我找儿子,你把你女儿带来做甚?”
沈佳觅也觉得沈宏这话说得太突然,有些欠妥了。
“官家,今天本是个喜庆日子,我知道您虽然心系五皇子,但却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找我过来。可我,”官家一直盯着他,沈宏却不紧不慢地回答,“实为大理寺卿,坐堂审案,不在话下;但要说到这追踪查案,我的本事远不及小女千分之一。”
沈佳觅眉毛一颤,心中却是欢喜得很,爹爹这是要把我夸到天上去啊!但不知官家会作何打算。
果不其然,官家上下打量沈佳觅,眉头越皱越深:“我只知道,你会跳舞能填词,可这查案的本事……”官家没有说完,言下之意,就是不太信任沈佳觅。
沈佳觅盈盈一笑,反问官家:“官家若是不给机会,那如何得知我查案的本事是高是低?”
官家又皱眉,背过身去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日出前,若是寻不回两个孩子……沈宏,你替她受过!”
沈佳觅只觉得官家有些小心眼儿,她给了沈宏一个安心的眼神,向官家说道:“奴家必定不负皇恩。”
虽然距离日出只剩两个时辰,但此事沈佳觅心中已有把握。随后,她提问修仪和妇人:“给孩子买吃食过后,你们二人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修仪先答:“彼时天将黑,我听女官们说,光禄寺众人还在摆酒,人手不够;而我兄长便是光禄寺少卿,此事由他负责,于是我就带着宫女们赶去帮他。
妇人说:“我在布行帮事,上元夜来看布的人太多,见孩子去玩儿了,我也就继续干活儿了。”
沈佳觅又问:“汴京城内各处小影观棚子可都寻过没有?”
修仪满面愁容:“一早就去寻了,都没有。”
“一个不落?”
“一个不落!”
“派谁去寻的?”
胡修仪答:“自是贴身的宫女们。”
话问完了,沈佳觅站在原地冥想了一会儿,心中似乎更有把握了。随后,让她们二人带她去买吃食的地方,跟官家说,要做一次案件还原。
官家和沈宏也跟去了,虽然已是午夜,但毕竟过节,街上行人不少,官家身边只带了一个护卫。
他们二人刚在附近的茶馆坐下,见沈佳觅只同修仪和妇人言语了几句,便叫二人回来了。官家心中不解,看了沈宏一眼,沈宏只恭敬地回了一句:“官家再看看。”
说完,沈宏却有些后悔,因为他没想到沈佳觅居然从怀里掏了个扇子出来,蹲下身对着月亮左右比划,过往的人无一不多看她一眼。身为大户人家的姑娘,此举甚是不雅!
官家倒是好脾气,只说:“沈家姑娘与众不同!我倒是觉得她的确有些本事。”
沈宏笑道:“说来惭愧,我这女儿,除了跳舞,还有一大雅趣,便是喜欢翻墙,府中每次修缮都会把围墙升高一尺。到如今,小女年有十七,后院围墙高有二十余尺。不过此事只有我沈府上下知道。而她翻墙不过是为了偷偷跟着我升堂断案,我也是拿她没有办法。”
官家闻言,开怀大笑:“哈哈哈,依我看,你说她擅长追踪,就是这样练出来的罢!”
言语间沈佳觅已经回来,自信满满地说:“官家,我已知晓五皇子身在何处。不过,五皇子年纪小,怕见生人,还请官家亲自随我去一趟。”
闻言沈宏没有发话,倒是胡修仪不太欢喜:“怎能麻烦官家呢,还是我随你去吧!”
沈佳觅向她微微摇头,没有说话,她只等着官家决策。
“你寻了一晚上,可寻回来了吗?我看他就是贪玩,故意躲着你宫里那些个婢子,不肯回来。”官家不满地看了修仪一眼,随即又问沈佳觅,“说说罢,他现在何处,你又是如何推断的?”
见官家这么一问,沈佳觅也就不客气了,直接坐下,摆弄起桌上的茶杯:“就在城东北的小影观棚子里。官家您看,这两杯茶是修仪和那位娘子,二人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南,彼时两个孩子站在中间。依照孩子们的心理,要玩在一块儿,定会避开大人,所以西北和东南方位他们是一定不会去的,因此只剩下西南和东北两处。方才修仪告知我,孩子们吃的是花生酥、焦碱水锥(炸元宵)和冰糖葫芦,这三样又腻又干,孩子们必要找东西解渴。汴京城里哪有酒铺茶肆,哪有小影观棚子,五皇子不知,但民间的孩子清楚地很。”
“西南角的酒铺茶肆众多,但是太远,孩子们刚吃饱,也跑不动,”此时,几人不约而同看了一眼桌上的摆件,也不知有意无意,偏偏五皇子用的是茶壶,其他人都是茶杯,“但是东北角的小影观棚子供水,于是二人便去了。”
官家点头,颇为认同,但又问她:“你怎知道孩子们一定会去小影观棚子?上元节供水的好去处多得很。”
沈佳觅知道,这是故意在考她:“上元夜人潮拥挤,小孩子懵懂无知,极易走失,所以朝廷特意在没有乐棚的地方多设几处小影观棚子,里面放皮影戏,吸引孩子们进去观看,防止他们被恶人拐带。倘若这皮影戏对孩子们不够吸引,那街上就不会有小影观棚子了。”
“那你又如何得知,东北角的小影观棚子供水?”
“因为东北角的皮影戏最是精彩,多被官家的哥姐儿占去,所以演皮影戏的才特意备了茶水服侍他们。官家哥姐儿出手大方,时常打赏,艺人们只赚不赔。”
“哈哈,你沈家姑娘确实聪明!”官家笑了,看着沈宏夸了一句,又转头看看沈佳觅,眼神颇为嫌弃,“不过,你今日出门确实草率了些,姑娘家把扇子揣进怀里,揣便揣了,怎么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你就这么喜爱?”
官家还挺挑剔,沈佳觅心里想的自然不能说出来,只好尬笑:“呃……确实喜爱这把扇子。”
“罢了罢了。你今日寻找小五有功,我赏你绫罗千匹。但还是要提点你,虽然沈卿为官廉洁,可他毕竟是大理寺卿,出门在外,衣着打扮也要给你父亲留点脸面!”
果然挑剔!沈佳觅惭愧低头:“是是是。”
此时修仪坐不住了,急切地问:“官家,何时去喊小五回来?”
官家听她言语就有些不耐烦,说:“都是你惯的!还要我亲自请他回来!从明日起,禁足!”
官家说罢便要起身,看见桌上茶壶,又添了一句:“节食!”
沈佳觅心里发笑:这可怪不得我!
随后,也跟着沈宏回家了。
这几日,大理寺案子太多,每日跟着忙,正月二十很快就到了。
这一天,说什么,沈家大娘子也不肯放她自己出去,专门找了十几个丫鬟小厮看着——除非她和哪家公子出城探春。
丫鬟们看不住,大娘子竟然亲自来盯。
沈佳觅不慌不忙把葡萄送进嘴里,心想:我只说正月二十,也没定下地方,对方怎知我出城去哪里,从东南西北哪个门出城?况且,现在府外一堆人都说扇子是自己的,有谁知道真假?想把我嫁出去,还早着呢!阿娘的事情还没查清楚,我是不会早早出嫁的。
想到这里,沈佳觅心里一沉。突然对上大娘子的眼睛,大娘子仿佛能把她看破一样,也不慌不忙地问了下身边的大丫鬟:“府外来了多少人?”
“约二十多个。”大丫鬟神色有些紧张。
娘子道:“你紧张什么?让你给觅姐儿选个良人,你倒好!看看你选的是什么?当天晚上也没弄清楚人家的家世背景,今天倒好,二十多个冒认的。你这般草率,让外人看尽了我们沈府的笑话!”
沈佳觅心里清楚,这出戏叫指桑骂槐,从小到大她可听多了。
“母亲,您就别生气了。既然那人没来,我就不去探春了。我在家里绣绣花、弹弹琴,不是挺好吗?”
“要不是我亲自在这儿守着,你早就跑了罢!”大娘子终于正眼看向沈佳觅,“说起刺绣弹琴,要不是从小我逼着你学,你恐怕连个小家碧玉都比不上!”
“是是是。”沈佳觅频频点头,接下去半个时辰,她这位母亲又谈起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等等,沈佳觅听了许多年,简直倒背如流。她一直好奇,明明是武将之后,大娘子嘴上怎么老是叨叨这些琐碎事儿。
大娘子语毕,盯着沈佳觅看了许久,沈佳觅心里暗道不好,总觉得要出大事。
果然,大娘子突然发问:“你之前绣好的荷包呢?赶紧找出来。”
“做什么?”沈佳觅心中忐忑。
“不要问,赶紧找出来!”大娘子一声令下,多少还是有些武门之风的。
沈佳觅自认没有胆量同大娘子叫板,只好照做。
没想到就这一会儿工夫,等她把荷包拿出来,丫鬟小厮直接押她去了绝味楼。
丫鬟们说:“大娘子要在绝味楼摆席,让公子们当场作画,谁画的兰草和团扇最像,谁今日就可同觅姐儿出城探春;如果没有一幅相像的,那就选画得最好的。”
听完,沈佳觅只觉得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