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念武这一飞掠就掠到了大别山的北麓,河南境内。
他确信那些人没有追来,才停下脚步。黑暗中,他又饿又累又困,浑身发软。他有气无力地站在山腰上,眼泪突然哗哗而流,流过之后,他浑身无力,突然瘫在地上睡着了。
睡了很长时间,他才醒来,这时天色已明。他伸伸懒腰,揉揉惺忪的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很快,脑子里又疑团丛生,奔腾不息。父母及妹妹命运如何?他们能否逃脱那帮恶人的魔爪?父亲一生坦荡,崇尚武林正义,疾恶如仇,泾渭分明,为什么还要惨遭这些人的毒手?围攻父亲的人中,居然有少林、峨嵋、青城各派,还有明教,所谓的少林寺高僧觉远也参与其中,这是何故?父亲怎么可能与这些武林中的所谓名门正派作对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面对这些人,父亲昨晚亲口对这些人说过,这是一场误会,误会在哪里?父亲将我推进丛林时嘱咐我要查明真相,还他清白,难道父亲当时知道自己要命绝于此么!父亲说过,他们根本就不是这些人的对手,既然如此,父亲怎能抵挡得了这些人,母亲和妹妹又怎能逃脱?父亲、母亲还有妹妹,必死无疑!天啦,这是怎么了?!种种疑团在他脑子里炸开了,让他欲罢不能,欲理还乱,欲泣无泪。
张念武不能再想下去了,越想越愤慨。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转过身在地上狠狠地抓取一把泥土,悲愤地说道:爹,娘……
正说着,猛一抬头,见一长须老人立于身侧,他大惊失色。这深山老林,哪里有人烟,这老者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老人肩上扛着柴火,站在那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这老人什么时候走到身边的,竟然这般悄无声息。张念武悲愤至此,并不理会老人。不想,老人却开口说话了。长须老者说道:我活这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见人大清早跑到这深山老林里闹情绪,稀奇稀奇。老人说话一副沧桑感,看来着实年事已高。
张念武仍然不说话。长须老者又说道:难得有人给这里添许人气,却又对我老者如此视而不见,何苦来哉!张念武想想也是,我心情悲愤,与这老者又有何干,他是老人,我又何必不理不睬。于是说道:老前辈你忙你的,我心情不好,在此静坐一会便罢。
他不说则已,一说却让老人来了精神。长须老者干脆将肩上的柴火放下,向前两步,走到张念武面前,一抹长须说道:心情不好,定是受了委屈,可否向老夫一诉,老夫在此深山老林,已经很长时间没人说话了。张念武将一把泥土狠狠地撒向山下,说道:老前辈,我这是深仇大恨,跟你老人家说了也没用,我这就走。说着,便要起身下山。他走出几步,长须老者又说道:你到哪里去?他这一问,可真把张念武问住了。是啊,我去哪里呢,我的家还可以回么,我能回得了么,我还有家么?少林、峨嵋、青城,还有明教的人到处都是,我能去哪里呢?父亲要我活下去查明真相,我又何必现在去送死。张念武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长须老者见他立在那里,便又说道:年轻人,还是别急着下山吧,不如到老夫的石屋里一叙,过了这风声再行出山,未尝不可。长须老者见他似有心动,又说道:老夫的石屋很久没有接待过来客,这下蓬荜生辉了,年轻人,走吧。张念武经他这么一说,身不由己地向山上走去。刚走出几步,长须老者叫住了他,努努嘴,示意他将那捆柴火背起。张念武不再犹豫,快步上前,将那柴火背在肩上,跟在长须老者的后面,大踏步地向山上走去。
这座山的山顶像是被刀削过的一样平整,周围丛林茂密,中间却是一块场地,场地中间两棵怀抱之粗的大树并肩而立,傲视苍穹。场地的北边三面密林围着一座石屋,石屋的屋檐下,整齐地摆放着一堆柴火,门前有一条长石凳,石凳边有一个简易的灶台。长须老者指着石屋对张念武说:这就是我的石屋,怎么样?然后他指示张念武将柴火放到那灶台边。待张念武放好柴火,长须老者仰天一笑,自言自语地感叹道: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张念武问:老前辈,你为什么要在此独居呢?
长须老者两手叉腰,环顾四周,说道: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享天然居,逍遥自在,怡然自乐也。
张念武又问:老前辈今年贵庚?
长须老者一抹白须说道:老夫已是百年身。
张念武瞪大了眼睛看着长须老者,说道:小辈只是听闻武当派始祖张三丰活过百年,到二百一十二岁仙逝,其他未从听闻百年之身,今天得见,三生有幸,小辈遇着仙翁了,请受小辈一拜。说着便双手作揖,毕恭毕敬鞠了一躬。
长须老者笑道:免礼,老夫向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什么繁缛礼仪,与我何干,以后也别叫我老前辈了,叫我青衫老柴即可,呵呵。
张念武仍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念道:青衫老柴,这个名字好,打柴的老翁便是。说得长须老者也笑了,他说道:你这种说法,倒也新鲜。
张念武跟在青衫老柴后面走进石屋。石屋不大,除一块长木板横在墙边,一条石凳卧在屋中间,空空如也。张念武甚为诧异。青衫老柴说道:这是我三十年前亲手打造的石屋,三十年风雨无摧,三十年顶天立地,巍然自立,你说它可否赛过杜甫草堂,甚至不比广寒宫逊色吧。张念武经他一说,笑出声来。这明明就是一个破旧的石屋,青衫老柴把它当做天堂一般赞美,岂不可笑。
青衫老柴说着话,伸手摘下一枚挂在屋顶上方的玉米棒,递给张念武。张念武这时才注意到屋顶上方悬下来的用绳索系着的无数的玉米棒,像倒立着的冰挂雨凇。
张念武一边啃着玉米,一边说:你平时就吃这个?
青衫老柴回道:我平时吃的岂止这个,我是坐山吃山,这漫山遍野,一年四季什么吃的没有?
老人说罢走出室外。张念武坐在石凳上,津津有味地吃起玉米来。不一会工夫,就将一根玉米吃得精光。他一骨碌地从石凳上站起,伸了个懒腰,走出门外。石屋外面,青衫老柴正坐在石凳上悠闲地品茶。张念武走到青衫老柴身边,青衫老柴示意他坐到石凳上。等张念武坐定后,青衫老柴斟上一杯茶让张念武品尝。张念武双手捧杯,张口一汲,细细一品味,感叹道:好茶。青衫老柴接着说道:这是深山野茶,营养丰富,上品,皇帝想喝都喝不上的。张念武又汲一口,冲青衫老柴一笑。
张念武一边敬茶,一边喝茶。一连喝了三杯之后,青衫老柴突然问:说说,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青衫老柴这一问,让张念武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他将杯子放在石凳上,眼睛深邃地看着前方,表情凝固,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接着他双唇紧闭,情绪异常激动,眼睛里很快就盛满泪水。他侧过头,对着青衫老柴悲愤地说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置我父亲于死地,为什么要灭我全家!
张念武停顿了一会,又激动地说:他们号称名门正派,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念武说到激动处,被青衫老柴打断了。青衫老柴问:他们是谁?
张念武颤抖着声音说道:他们是少林,峨嵋,青城,还有明教的人。
青衫老柴接着问:你父亲是谁?
张念武用手擦拭着自己的眼睛,说道:张三思即是家父。
青衫老柴重新审视着张念武,若有所悟,然后说道:三思的形意拳进益如何?
张念武瞪大了眼睛,说:你认识家父?
青衫老柴一抹白须,深有感触地说道:几十年前见过面的。
张念武说道:家父的形意拳被称为武林一绝,名声很响的。
青衫老柴感叹一声,说:难为他了。然后又凝眉说道:我只是不明白,三思久住武当山,习练他的形意拳,少林峨嵋等派何以要与武当派为敌,置他于死地呢。
张念武说道:五年前,襄阳武林大会,家父代表武当派力克群雄,最后与明教左舵使杨明争夺武林盟主地位,结果屈居其二。
青衫老柴疑问:屈居其二?
张念武说道:杨明使了手段,就在比武的头一天晚上,家父突然食物中毒,因为排毒自救,到比武时家父早已丧失二成的内力,自然不是杨明的对手。
青衫老柴问:确信是杨明使了手段?
张念武说:襄阳武林大会是明教设的场,明教是大明王朝的官教,六王爷是明教的教主,不过明教具体事务由杨明负责。如果他们不使手段,家父怎么会中毒。
青衫老柴一抹白须,若有所思,说:有道理。
接着,张念武深有感触地说:家父与武当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两年前被逐出武当山,武林中人,人人皆知。
青衫老柴问:是为何故?
张念武说道:说来话长。家父早年习武时,结识官府领兵王征南,两人结拜为兄弟,并在武林传为佳话。时下,张献忠率军攻陷湖北,得知武当与官府来往密切,威逼武当必须断绝与官府的关系,配合起义军,并交出我父亲,不然就是与他们为敌。武当派掌门张静思,也是我的师伯,甚是为难。在张献忠的进逼下,武当只好将我父亲逐出武当山,宣布保持中立,随后我们全家隐居大别山。
青衫老柴感叹道:老夫三十年隐居深山,不闻天下之事,原来天下并不太平,那你父亲又为何被少林、峨嵋、青城、明教群起而攻之呢?
张念武说道:我也不明白,只是半月前,家父接到飞镖传书,便出去了,一去半月,直到昨晚归来,引来杀身之祸。
青衫老柴问:飞镖传书所言是什么。
张念武若有所思,然后说道:只身前往卧龙潭,有要事商议。家父只对母家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匆忙得很,我时下也纳闷,我们隐居在此,天下之人,除非我师伯,不应该有第二人知道的,怎么会有飞镖传书呢?
青衫老柴说道:那便是你师伯静思了。
张念武说道:那字迹绝非是我师伯所书。
青衫老柴说道:那就只有你父知道是谁了,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张念武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说道:我得回去一趟,为父母殓葬,然后,我要查明真相,还父亲一个清白,为父母报仇。
青衫老柴伸手拍拍张念武的肩膀,说:孩子,难为你了,只是我在想,三思已与天下武林为敌,他们围攻三思,像是履行规约,定是要灭门惩戒,自然不会放过你和你妹妹,假设你妹妹没死的话,你这一去,岂不凶多吉少?你又如何对抗得了天下武林?
张念武态度坚决地说:此仇我一定要报。
青衫老柴笑道:这么说,你要离开这里?
张念武坚定地说道:是的。
青衫老柴突然凝眉说道:老夫深居山中,几十年才遇人一聚,你此番下山,不知何时相见,难舍难舍,老夫留你再住些时日如何?
张念武略有迟疑,然后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陪你住几天吧。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接下来的两日,张念武与青衫老柴成了忘年交。青衫老柴要张念武在他面前表演轻功和形意拳,张念武一一照办。青衫老柴甚为满意,不住地称赞。不过,有时青衫老柴也指出,张念武练功要克服内心浮躁之气,年轻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血气方刚固然是好,但切忌冲动,心浮气躁。老人家并嘱咐,年轻人要善于保护自己,生命大于天,切不可枉送卿卿性命。青衫老柴还对张念武说,根据他的观察,张念武需要调理内息。于是在晚上的时候,青衫老柴让张念武躺在木板上,为他把脉理疗,这近乎于中医推拿。从头至脚,拍打推揉。按过之后,张念武舒出一口真气,浑身极度疲困,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醒来,张念武神清气爽,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青衫老柴问:怎么样?张念武伸伸懒腰,说道:舒服极了,多谢青衫老柴。
几天一晃就过去了,张念武又要与青衫老柴作别。青衫老柴依依不舍。张念武临走的时候,青衫老柴送他一个包裹,嘱咐他:难得你陪老夫一叙,这里除一些水果玉米之外,送你两包药材,一包是雪山虫草,用于滋补身体,增强身体的抵抗力,一包是解药,你到山外,难免会遇到一些毒物侵身,不妨一试,也许会有帮助。
张念武接过包裹,甚为感动,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似要滚出来。他双手作揖,说道:谢谢青衫老柴,你要保重。然后转身向山下。刚迈出两步,青衫老柴又叫住他,说道:我话还没有说完呢。见张念武止步倾听,他便说道:我给你一个建议,你此次下山,凶多吉少,你安葬父母之后,不妨找到王征南,因为他是你父亲三思的至交,也许他可以帮你。这只是我的一点建议,你仅作参考,另外,记住,你一定要安全地回来对我讲述天下武林之事,你要答应我。
张念武转过身,向他点头作揖,做了一个夸张式的动作,说道:我答应。然后,转身向山下冲去。青衫老柴站在那里,久久目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