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不仅具有“汪洋辟阖,仪态万方”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的高度文学成就,而且也表现出了深刻的哲学思想、美学思想和文学见解,在我国美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其美学思想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点:
第一,崇尚自然无为之美,是《庄子》美学思想的实质和核心。
《庄子》的美学思想是同其哲学思想密切联系的。在哲学上,庄子继承并发展了老子的观点,强调“道”是宇宙万物的本原,认为天地万物都是由“道”产生和支配的。他说:“有先天地而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庄子·知北游》。“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庄子·大宗师》。这就是说,“道”是先天地而存在的,它产生天地万物,它是无始无终,无边无际,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它确实可以体会得到,但又是无形的。它的基本特征是“无为”,“无为”意味着任天地万物依自然规律变化发展,因而它又是“无为而无不为”的。自然无为是它的根本特性。与这种哲学思想相联系,庄子认为自然无为的“道”就是最高的美,它“静而圣,动而王,无为而自尊,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天道》。而“道”是天地万物的“大宗师”,能够体现“道”的自然无为的特性的事物就是美的,反之,经过人工雕琢的,虚伪造作的事物就不美。这是《庄子》美学思想的实质和核心。在《庄子》一书中,有许多寓言故事就体现了这一美学思想。《应帝王》中有这样一则寓言故事: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这则寓言故事的原意是在宣传“无为”的任其自然的道家哲学,同时它也体现了崇高自然无为之美的美学思想。浑沌虽然长得面目浑圆,无耳目口鼻,但却是管理中央的大帝,并且待人“甚善”。在庄子眼里,浑沌无疑是美的。但一旦人为地破坏了其自然之貌,美也就不存在了。《田子方》一篇中还有一则关于画师的寓言,说宋元君想让画师们画一张画像,因而画师们纷纷赶来,一个个拱手拜揖,有的舐着笔尖,有的和着墨。有一个画师来得很晚,却入而不趋,见而不拜,只对宋元君拱了拱手,就回去了。宋元君派人去观察这个画师,只见他走进门去,脱光衣服,盘腿而坐。宋元君从中受到启发,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画师。这则寓言故事说明人工的美是比不上自然之美的,画像永远没有人自身美,艺术美不过是对自然美的模仿。最高的美是自然的美。
第二,崇尚精神美,这是《庄子》美学思想的又一重要特点。
庄子及其后学以“道”的自然无为为美,其根本表现是在对人的精神自由的追求上。在庄子及其后学看来,天地万物各具形态,有美有丑,然而这种外形的美丑还不是判断其美丑的重要标志,判断其美丑的根本标准是在其精神是否符合“道”的自然无为的特性。外形的丑丝毫不影响其具有精神的美,外形的美也不妨碍其具有内在的丑,而精神美、内在美才是真美。《山木》篇有这样一则寓言: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恶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
这则寓言表现了辩证法的思想,认为美和丑是可以互相转化的。长得美的人如果自认为美而骄傲,便会受人厌恶,美就转化为丑;长得丑的人自己承认丑,态度谦恭,人们反而觉得他美。这里也表现出了崇尚精神美的美学思想,因为庄子认为精神是支配形体的。在《德充符》一篇中,庄子还以寓言的形式,写了5个肢体残缺、奇形怪状的人。这5个人形貌虽丑,但由于他们的道德完美,因而使得盛名当时的孔子,左右中原的郑国执政者子产,自命治国忧民的鲁哀公等,都甘拜下风。例如其中一个叫哀骀它,面貌很丑陋,但由于他道德完美,所以男子“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女子见到他,不愿“为人妻”,情愿做他的小妾;鲁哀公与之处,“卒授之国”。庄子还写了一个脖子上长着一个大肿瘤的人,去“说齐桓公”,齐桓公非常喜欢他,见到正常的人反而觉得“其脰肩肩”,脖子太细小了。庄子解释说,“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也就是说道德的完美使人忘记了其形体上的缺陷,因而感到这些形体残缺的人都是美的。这些寓言都体现了庄子崇尚精神美,崇尚内在美的美学思想。当然,庄子所崇尚的精神美,是同其哲学上所崇尚的“道”密切联系的。在庄子看来,最完美的道德就是最能够体现“道”的自然无为的根本特性,全德之人就是要任其自然变化,虚静无为,忘掉一切物累,甚至忘掉自身的存在。这中间是有很多消极因素的。
第三,崇尚大美,追求无限之美。
庄子认为美在于“道”的自然无为,而“道”是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的。它是一种创造和支配天地万物的无限的力量,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无穷的。因而,庄子认为美具有无限性。美是有层次的,最高的美是囊括宇宙万物,无比广大的。追求这种大美,追求这种无限之美,是《庄子》美学思想的又一重要特色。《逍遥游》就形象地体现了这一美学思想。文中所写的斥鷃自由腾跃于蓬蒿之间,无忧无虑,自得其乐。在庄子眼里,它应该是美的,但却是一种低层次的美,不是庄子所崇尚的。而鲲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飞向南冥。在庄子看来,鲲鹏是比较自由的,任其天性而奋飞,无疑也是美的,并且比斥鷃是更高层次的美,但还不是大美,还不是至美。庄子所最崇尚的美是“无己”的“至人”,“无功”的“神人”,“无名”的“圣人”,是那“藐姑射之山”上的女神,她“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实际上这女神就是“道”的化身,就是庄子所追求的大美,也就是无限之美。《庄子·天道》篇中还有这样一则寓言: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土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有经,云行而雨施矣。”
在庄子及其后学看来,尧对穷苦者不傲慢,不抛弃穷民,悲悯死者,亲善儿童,哀怜老妇,这种道德“美则美矣”,但还不是大美。什么是大美呢?那就是与“道”融为一体,顺应自然的规律,无为而无不为。《庄子·秋水》篇中所写的“望洋兴叹”、“坎井之蛙”两则寓言,也体现了这种崇尚大美的思想。河伯见自己管辖的河面非常宽阔,“两涘渚崖间之间不辨牛马”,于是就“欣然自喜”,以为天下之美尽在己。等它顺流而至东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兴叹”,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坎井之蛙”更为可笑,他“跳梁乎井干之上”,“休乎缺甃之崖”,就以为是“乐”之“至矣”,等到“东海之鳖”向它讲述了东海之盛状,它才“适适然惊”。在庄子及其后学看来,美是有层次的,是有大和小的区别的。河伯与北海若享有不同的自由,就有大美和小美的区别。“坎井之蛙”与“东海之鳖”也有这种区别。然而大美和小美又是相对而言的,“坎井之蛙”与“东海之鳖”相比显得很渺小,然而同“虷、蟹与科斗”相比,它有占有优势。“东海之鳖”虽然非常自由,但毕竟还不是绝对的自由,因而也不是至美。最高的美是“道”,是绝对的自由,是无限之美,那才是他们最崇尚的。
《庄子》的美学思想对后世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其强调自然之美、精神之美,崇尚大美,为我国历代谈艺言美者所接受,与其他美学家的美学思想相汇合,形成了我们中华民族传统的审美心理。然而,《庄子》美学思想中也有许多消极因素,例如反对人工雕凿,进而轻视乃至否定艺术美,提出“绝圣弃知”,就是非常荒谬的。庄子及其后学所崇尚的精神美,实际上也不过是道家虚静无为的消极思想。因而,对《庄子》的美学思想,我们在继承借鉴时,也应该有所批判。
(原载郑州大学《大学文科园地》198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