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父诗十二首】
万里归来立屋前，旧时户牗旧时田。灵兮莫道无消息，犹托东风抚泪泉。
摩碑愧对草成围，苛虐逃生始得归。不肖儿男何所告，廿年忍说着囚衣。
郊村往日课蒙童，破庙无门透野风。升合薄酬亦无忤，怡然自许号培翁。
糠秕为餐难继时，衣冠当尽水充饥。一朝熬到尝新米，忍口推香添与儿。
送儿赴校夜无眠，火把灭时最可怜。一路坑洼深浅脚，手温长使泪潸然。
自知存日已无多，岂舍分阴与病魔。夜半呼儿儿不起，遗言空自付山阿。
临终遗教竟相违，歧路颠连一世非。剩有哀吟难自已，蓬间枯蝶不能飞。
平生所爱只诗书，世乱家贫此道孤。料得精魂归一缕，还询当代起衰无？
梦绕长街走马灯，上元熙攘过三更。重阳乘兴登高去，喜听飞鸢猎猎声。
竹风蕉雨系遥思，墨砚诗笺隐旧姿。似是示儿文路远，一根藤杖去何疑。
栀子篱边一管箫，村醪劫后又相招。星辰光暖春寒减，身影微驼过小桥。
莲房子满荷香尽，乌桕粒圆碧荫空。人世劬劳唯父母，亲恩未报去匆匆。
【清明思母】
蔓草应凝碧，依稀故里春。田头新箬笠，灶角旧围裙。
儿远生疑死，梦频幻似真。临终犹久待，只字报寒温。
注：先母因护理姐氏生育，于一九四九年由闽去台，后滞留该地直至一九七零年逝世。
【鹊踏枝 台北新店安歇墓园拜母墓】
恨不时时为乳燕，穿越云空，芟草摩碑遍。二十余年谋一奠，海鸥百死岩礁烂。伏地殷殷将母唤，墓土无温，不见音容现。长忆为儿褰帐幔，凉风沁梦蒲葵扇。
【最高楼 寄纽约州雪城小妹】
田间去。小妹赶鹅儿，嘎嘎过桥西。摇摇摆摆伸红掌，停停走走踏青泥。觅残蔬，餐老叶，爽然归。唱几句、山歌无首尾；念几首、古诗无古味。浑不管，爱调皮。秋风攀树堆禾草，夏河潜水捉鱼肥。望天涯，时一粲，解遥思。
【一九九六年长甥林克瀛宴请于新竹清华大学风云楼】
风云楼上客，巴蜀峡中来。梗阻殊难越，关扃只小开。
荷塘思月色〔一〕，梅墓蕴离怀〔二〕。骨肉宁分割，相期共举杯。
注：〔一〕新竹清华人今常诵朱自清之《荷塘月色》以寄遥思。〔二〕清大老校长梅贻琦葬于新竹校园梅园，未能与殁于北京之妻合葬。
【浣溪沙 台湾王默兄瑞珍姐及甥女王璜王玮邀宴席上作】
冷烛遥思西复东，流光留隙竟相逢。不言画笔与琴弓〔一〕。曰玮曰璜双玉立，且歌且酒尽欢容。海天难隔此情浓。
注：〔一〕王默兄与四姐四十年代曾习琴习画于上海艺专，今已荒疏不忍言。
【八声甘州 得沈轶刘师〔一〕赐词赋此以报】
忆凶年煮罢救军粮〔二〕，红粒度长宵。看星芒乍敛，惊鸦铁色，剪断寒霄。野祭茕茕孤影，松籁咽飞飙。何处融冰雪，洗尽无聊。梦捧沉沉一卷，过辛夷树底，诗语如箫〔三〕。正于山老燕，昵昵哺清朝。念馀生、因缘未了；怯苍翎、何以赴逍遥。灵扉启，有醍醐下，毫末奔潮。
注：〔一〕沈轶刘（一八九八-一九九三），名桢。上海浦东高桥人。早年毕业于上海中国公学中国文学系，长期从事教育工作。五十年代参加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新诗韵等书的编辑。有沈吴诗合刻、小瓶水斋诗存、繁霜榭诗词集、繁霜榭诗词续集、八闽风土记，与富寿荪合编并评点《清词菁华》，享誉诗林。〔二〕救军粮，野生灌木，细果红色，味酸涩，荒年聊以疗饥。〔三〕沈师曾赠《繁霜榭诗词集》于福州于山麓，时为一九四七年。
[附]沈轶刘原词：
甘州
赠黄稼
仗南鹃叫起草堂魂，梅花月初宵。伴一支柔笛，三生绮业，吹送层霄。四顾须眉俱绿，蓦地堕狂飙。莫问西来意，等是无聊。回首当年观巷，放流萤万斛，白塔修箫。点空山落叶，我道喜东朝。漫孤负苏门前事，广陵琴未解啸声遥。天涯近，有情难破，泪下如潮。
注：此词沈师结集时题为：“甘州答和黄敏捷同学弟成都”。
【八声甘州 悼沈轶刘师】
向申江问取少年时，一字逞风流。过仙崖雁荡，先生奇气，笔遣龙湫〔一〕。戟指登场傀儡，烽火锻吴钩〔二〕。放眼长门堑，独上危舟〔三〕。及老隐沦乡井，卧支离水榭，布被惊秋。历苍茫万境，子夜炯双眸。最难忘、披肝警语：舍繁霜、吾道复何由。来生愿、料携囊赴，更作诗囚。
注：〔一〕雁荡山以大小龙湫二瀑名世。〔二〕三十年代，先生作《傀儡行》斥媚敌之亲日派。〔三〕先师《长门堑》诗：“春来潮汛恶，袖手过长门。”长门要塞扼闽江口，清军曾在江面力战法舰获胜。
【纪念沈轶刘师逝世二十周年四首】
兴起便抛书，婉豪熔一炉。八叉堪并驾，七步亦须臾。
愤时鞭傀儡，折剑奠将军。掬泪哀河岳，殷殷唤国魂。
守道繁霜榭，牧鹅竿子青。百年驱寂寞，俯仰拾寒星。
天成饶至味，赓韵少瑰奇。吩咐探沧海，高帆去不疑。
注：沈轶刘师抗日战争期间之《赵登禹将军折剑歌》尤可见其爱国情怀。又：沈师捷才，时人以“温八叉（庭筠）”誉之。
【临江仙 读沈轶刘师《题长江万里图》】
江尾江头情湛湛，抬头云散天青。人间隽语暖征程。“江流一万里，渔火两三星。”蒜发何尝嗟跌宕，吞礁裂石雄声。撕开危峡势崩腾。浩茫东入海，潇洒掷群鲸。
注：沈师诗：“青海浮天下，高帆落洞庭。江流一万里，渔火两三星。有客烧兵去，何人击楫听？西风驱海色，陈迹扫东溟。”又，沈师居沪，我居蜀，可谓各处江尾江头。
【浣溪沙 一九八三年赋赠挚友陈侣白】
斗室频频唤杜鹃，依稀草地演《沉渊》，破云终见月团圆。金盏花前重泼墨，白衣人畔更调弦，几番风雨自昂然。
注：词中涉及侣白之作品有《杜鹃》《迟出的圆月》《金盏花》等。
[附]陈侣白《浣溪沙 和黄稼并序》
四十年代诗友黄稼，系福州同乡，一九四九年参军入蜀，与余远隔关山。同因一九五七年事颠沛流离。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否极泰来，黄乃得以建立家庭。一九八三年黄自成都寄来《浣溪沙》词，词中所写，余之旧事、新事也。谨步韵奉和。
卅载乡心托杜鹃，巴山蜀水历沉渊，人间犹有月团圆。
诗圣草堂千古在，晚晴且理旧吟弦，相看傲骨两依然。
【贺新郎 读侣白《棘中花》诸什】
闽海凌云笔。倚荒崖，临风吹送，一枝柔笛。苦恨痴情相望久，独缺人间七夕。倩谁引、殷勤鹊翼？血注荆冠眉不敛，梦中花冉冉生丛棘。奇与倔，两亭立。狂流去后三生石。任斑痕，丝丝缕缕，纵横交织。问我巴山何所事？二十余年虚掷。尽付与、炉烟惨碧。东市遗琴弦已断，拂尘封、忍泪重收拾。宵语寄，海天极。
【临江仙 送侣白下三峡步韵和其赠词】
漫道珠沉沧海，欲呼日驻青山。相逢执手忆初欢。榕阴南国梦，春鸟自关关。盗火催来曙色，劫风荡尽华年。岂容简断复篇残。秭归凭吊罢，倾墨写霜天。
[附]陈侣白词：
临江仙
游成都赠黄稼
昨日凌云闽海，今宵听雨巴山。天涯把酒话悲欢。蓉城风物好，何似美乡关？苦辣酸咸尝尽，匆匆四十三年。书生骨气未消残。别君无限意，珍重晚秋天！
【菩萨蛮 偕诗人陈侣白游成都】
麻婆豆腐龙抄手，珍珠丸子文君酒。美食遍成都，卖花皆丽姝。草堂瞻杜甫，苦疾寒眉宇。年少即其徒，霜踪同似初。
【浣溪沙 成都偕侣白吊薛涛井】
崇丽阁边话薛涛，西风扫竹意萧萧。可怜碑刻半残凋。自古诗人多落拓，何时笺叶少牢骚？黯然相对忆蓬蒿。
【邀侣白素饮于成都文殊院】
素斋何必拟鸡豚？豆腐面筋已足珍。星绿二三春色满，丝红四五野芳醇。
菜根甜处岷江水，韭叶嫩时蜀地温。淡泊从来随抱负，草堂遗枣飨诗魂。
【贺新郎 贺侣白主编之词刊《潮音》创刊】
晚岁情尤切。任风沙、悄然吹梦，老榕添叶。几角案头皆李杜，千载神思遥接。踏一片青天皓月。漫道弓疲人亦倦，唤饥鹰仍可摧毛血。天宇静，正空阔。潮音千里今宵彻。海东头，群鸥飞处，故人清绝。峰影花痕溪水意，饱蘸武夷颜色。引舞袖歌衫如蝶。当代黄钟传雅韵，尽词人熔铸心间铁。兴八闽，好时节。
【浪淘沙 题《陈侣白文集》二首】
回首数流年，滴水穿岩。风沙摧梦梦依然。压卷沉沉皆丽贝，血沃珠圆。漫道奈何天，怒矢离弦。诗心文胆两庄严。史事纷纭都往矣，笔指前沿。
年少味清甘，文采斑斓。审音调律傲词坛。梦雨灵风商隐恨，锦瑟重弹。吟诵动三山，声净心潭。不矜不懈不凋颜。愿付来生同一梦，为水为磐。
注：陈侣白，前福建作协秘书长。
【漫笔寄故人四首】
肝胆谁相照，寥寥三五人。少年怀璞玉，壮岁陷荆榛。
烹狗知难免，解牛叹未沦。傲然留笔茧，相与赴风尘。
寂寞如荒草，孤高敢自陈？穷途狂后泪，涸辙劫余身。
老去无长物，生来有逆鳞。青枫浑不染，恣意以存真。
梧叶飘零日，黄柑上市天。怀人千里外，觅句一瓯前。
巴水无情物，闽山不死缘。屡翻风土记，遣梦老城边。
湖栁应无恙，乡情若藕丝。清明油纸伞，腊月簸糖糍。
祭灶添谐趣，张灯赛巧思。归来桥上立，冷眼看鸬鹚。
【贺新郎 怀甘肃作协高平】
往事难沉寂。不思量，身前仍见，历城豪客〔一〕。饱饮珍珠泉水后，如沸诗情煎迫。过燕市、华年十七。欲续易安惊人句，更稼轩突骑旌旗急。评巨匠，秉憨直〔二〕。南征千里穿丛棘〔三〕。戍边陲，天鹰狩野，雪莲迎日。乍起寒霾惊匝地，劲节当风先折。掩杜若、荒沙戈壁。百战江山红雨霁，吐重辉青焰饶篇什。驰远念，恨无翼。
注：〔一〕高平，山东人，生于北平，就学于济南。〔二〕一九四九年八月高平于北京入伍，时曾致函郭沫若批评其近作《七月一日红旗的雨》。郭氏答曰：浮想而已。〔三〕高平有《步行入藏纪实》。
【贺新郎 感遇答高平】
返照黄昏里。怅彝乡，皑皑白雪，射伤眸子。谁解衣冠千载后，又出蓬头奴隶。任论罪、何须只字？采蕨荒畬苔条绿，羡东风摇曳饶生意。休遣兴，走魑魅。江山终拭斑斑泪。抚瘢痕，茫然四顾，欲归无地。笔钝心芜人不识，风景江南殊异。借一勺、浣花溪水。杜老堂前来复去，恐歌喉迟暮开还闭。千万语，只遥寄。
【答闽海老友郑春回君】
沧海横流世忽殊，感君千里问何如。巴山幸剩半池墨，露浥霜凝不肯枯。
【怀亡友林磊四首】
同窗好友林磊，福州同乡，一九五七年从大连工学院毕业分配到北京时突然得知被校方划“右”，但投诉无门，只得入蜀，改正时已过盛年，六十二岁即病逝，终身未婚。
锦官夜色雨中浓，树影灯痕忆旧容。寥落故人何处去，依稀天外隐孤踪。
颈间淡迹一蓝团，海梦凋零绮梦残。岂有柔情相慰藉，来时虚妄去无端。
去路悠悠别意长，飞灰粒粒入春江。《聊斋》数卷多灵异，可有仙狐叩夜窗？〔一〕
迩来生气日萧条，黄叶翻飞蔓草凋。促膝倾谈难再得，梅花空对月初宵〔二〕。
注：〔一〕遗物中有《聊斋》影印本。〔二〕用沈轶刘师句意。
【酹江月 挽某友】
某友好论史，久困左祸，一生孤零，身后唯馀手批之《聊斋志异》二卷。
灵狐何在？探门来，倏又咿呀声绝。窗外西风惊掠地，野卉残香枯蝶。绮梦无痕，怆怀有恨，待与何人说。萦回往事，只馀几度情怯。漫道憨笑嘤咛，天涯芳草，都付埋根雪。芒刺蓬蓬难幸免，何况史迁遗孽。终悟人间，生之原罪，原是凭空设。掀翻冥府，柳泉早溅心血。
【谢林光兄惠赠《聂鲁达散文选》等多部译著二首】
林光，余好友林磊之兄也。一九四九年七月初毅然从台湾到香港，拟赴京投考北大。余亦按林磊之意于七月底到港，蒙光兄赠予二百元港币购船票，得以与之同舟北上。多年来，其高谊岂仅赠书而已，铭感于内，诗以谢之。
泛海同舟数十年，诗书浸润结新缘。气盈笔逸知君健，劲草寒宵自盎然。
京门求索路漫漫，完达酸风透肺肝〔一〕。奋起图南犹眷顾，凭君幸识义如磐。
注：〔一〕林光于一九五八-一九六零年被遣送至北大荒劳动，几乎殒命。
【岁末致舒凡二首】
风雨遥思费苦吟，京华一饭永铭心。入门拭翳凝眸处，先辨浓眉后辨音。
平生跋涉半泥沙，不破诗情已碎枷。潇洒披衣来集市，秋葵过后买梅花。
【五十年后欣逢老战友马世宁】
气刚下笔遣龙蛇，意远寻幽遍水涯。写就清奇三百幅，晚芳浓处认君家。
【阅寿松兄佳作步其《闻讣》韵奉和二首】
同窗吴寿松系外文局书籍装帧设计专家，业余主编《燕山钟韵》发行海内外。诗词富于个性，圆熟风趣，和者甚众。“文革”中曾冒风险编辑《陈毅诗词》，今藏军事博物馆。
清斋焚麝远官僚，钟韵燕山警未遥。贪渎痈疽难痛割，和谐滋味只空调。
疏狂本自真情发，讽刺皆因正义凋。一把松针撒当路，冬霾挑尽始春宵。
勇决销烟震百僚，丈夫肝胆事非遥。闽山才气宫商起，京国容华朱紫调。
敢护岩松经雪化，鄙随墙草过霜凋。长袍潇洒南归梦，灯市上元唱一宵。
[附]吴寿松诗《闻讣》
频年讣报悼同僚，隔界阴阳一步遥。彭祖寿高凭臆说，华佗癌变苦难调。
孤帆侧畔千舟覆，老树前头万木凋。屈指流光时倒计，披襟伏案惜残宵。
【岭上】
绿栏干宛在，白蛱蝶何方？逝水一江急，寒云半岭荒。
琴音撩意绪，眉语费猜详。年少情怀浅，霜颜负疚长。
【过烟台山小园】
小园轻叶走，风送故人来。榕老须垂地，楼空径点苔。
独无相约处，余有一生哀。放眼云天阔，烟台非旧台。
【遥念】
一曲《江河水》，三生凄婉吟。山空人踏石，浦寂月沉金。
倦羽寒栖远，萍踪雨巷深。曰归期渺渺，煎迫暮年心。
【南乡子 寄旧友叶君二首】
溪畔写樟枫，半是青苍半是红。南国女儿披秀发，如虹，人在秋山第几重？未肯改初衷，诗境偏饶险韵中。怅我残年馀一梦，朦胧，梦到毫端又隐踪。
榕影满江城，扑蝶花丛步履轻。九九重阳黄菊艳，风筝，听惯长空振翼声。野望水天青。但羡鹭鸶白羽翎。无怨无愁年少日，纯情，笑采山花不问名。
【念奴娇 暮春有赠】
深宵梦冷，望遥空，身似荧荧孤月。尘世悠悠儿女事，多少情浓还怯。一误琴心，半生寥落，切切弦音绝。青衫踯躅，萧萧遍地飞叶。收拾过往残痕，大凉山里，裸足伤冰雪。辜负啼鹃归去意，梨雨桃风时节。九万征程，丈夫意气，岂许芳菲歇？茅棚胆魄，春吟为吐新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