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了年,三兄又回长安去了。三兄于闲聊之时说起他担任卒史之事,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卒史其实就是相当于管理一百个士兵的队级官吏,主管军中文书工作,只能够算是基层军官,不过这是个好的开始,万里长征第一步,凡事总得从头来。
每年冬季服徭役的时间到了,二兄又到官府去应召了,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些苦差事老是落在二兄头上,他还无怨无悔,大姊说,长兄除了在二兄未成年的时候服过我大汉规定的每个成年男子必服的两年兵役,另外还服了两年的徭役外,二兄甫一成年,所有的服役问题都二兄一个人担了,官府甚至连大姊都征去服过役,给服役的男子们做饭,独独长兄次次都轮空。她说这虽是阿翁的意思,可是长兄每次都坦然受之,就不觉得有愧吗?二兄是嫡长子,是冢子,于法于礼都是理所当然的第一继承人,长兄是庶出,而且是咱们家唯一的庶子,结果搞得比嫡子还要尊贵,左邻右舍私底下还议论纷纷呢。
阿母对二兄明显要比对长兄长嫂要好,她虽然无一字喝斥长兄长嫂,但对二兄更加嘘寒问暖,加意关心。她亲手给阿翁和二兄四兄及大姊三姊和我做了新衣服,独独没有长兄和长嫂,不知道长兄和长嫂怎么想,可这也不是我能发言的事,即使长兄有的事也确实做得再过份,我这做妹妹的也不应该去议论,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
到二兄出发的那一天,阿翁给了他一辆车和一匹马,这样二兄去服役就可以做做后勤运输工作,不用自己亲自去干重活儿了。好在这种服役不到一个月就可以回来,再加上二兄不用亲自出力,应该也不是很辛苦。这是正役,国家只提供伙食,不付报酬,如果是外徭,据说每个月国家要付二千文钱的报酬。
等二兄回来,阿翁便挑选了吉日,为二兄成婚。我这才知道,我这位二嫂芳名徐真,年方十七,为家中第二女,她上有一兄,下有三弟一妹,住在离咱们家十几里外的广昌里中,听说她家新近在官府的资产审核中被评为上赀(汉时的财产审核制,有上赀中赀下赀之说,上赀即指资产达一定数目的富民)之家,家境应该不错的,她父母俱在,家教也应该很好。为她和我二兄做媒的就是咱们中元里的里正陈绾。我私下问二兄:“嫂嫂好不好?”二兄笑道:“我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只是阿翁阿母说她很好,我相信阿翁阿母不会看走眼的。”我说:“阿翁阿母喜欢不一定是你喜欢的啊。”二兄笑着说:“阿翁阿母喜欢,我就喜欢。”我顿时无语,二兄也太孝顺了吧,当时人的思想现代人怕是很难理解的。
二嫂徐真嫁过来之后,倒也孝敬阿翁阿母,和二兄关系也融洽,我觉得二嫂胆子有些小,对上对下都刻意地小心侍候,平常除了织纴家务之外,她很少说话。她大概知道阿翁阿母最为疼我,对我也加意巴结,送了很多衣饰之类的东西给我。
二嫂进门没多久,大姊也出嫁了,我那姊夫叫范安国,是长陵万岁里人,属闾右(据当代史家研究,认为闾右应当指里中富民,闾左则为贫民,与居住方位无关)良家,离中元里比广昌里要远,家里的条件也不错,大姊嫁过去,绝对不愁温饱。听说她夫家人都颇为忠厚仁爱,应该对大姊不错。大姊出阁这天,我忍不住又哭了一场,这一年来我已经习惯跟几位姊姊一起生活,现在两位姊姊都不在家了,我怎么能够不伤感呢?大姊安慰我,说她过些日子就回来看望我们。她又不是二姊那样是入宫,要回来并不难。
阿母为了儿女的婚嫁之事昼夜操劳,这两件大事花了咱们家十几万钱,简直就是个沉重负担,这也是当时风俗,婚嫁之事尽量从厚,跟咱们现代人结婚花钱如流水差不多。等到办完这两件大事,阿母也病了。我与三姊昼夜侍候一旁,两位嫂嫂也尽心侍奉。
三兄从长安赶回来,带回一些药物,看望阿母的病情。他去年都试((又称大试,汉代每年秋季从中央到地方举行的军队讲武活动,主要进行各种军事技能比赛))时成绩不错,上司赐劳十五天(汉制,士卒都试,成绩优秀者,赐劳十五天,也就是在正常的休沐日之外,另赐十五天假期,成绩不合格者,夺劳十五天,也就是把正常的休沐日十五天用来工作,以示惩戒),由他自由安排休假之日,所以他才会有这么多的假期,前些日子他已经用了几天,还剩下十来天假期,正好利用起来看望阿母病情。
阿母病倒之后,家里的事暂时没人管了。三姊跟我说,阿母不愿意把家事交给大嫂管,二嫂才嫁过来没有多久,阿母不了解这个人,也不放心给她。阿母为此忧心忡忡,病情一直反复,不见大好。
我一边把药端给阿母,一边对阿母说:“阿母可以请三姊帮你的忙,你就不用这么操心了。”阿母道:“你三姊不成的,她字也认不得几个,教也教不会。再说,她根本不懂书计(算术),如何算账?家里很多事都需要算帐的。她呀,就只能烧烧饭菜,做做纺织针线。”
我说:“书计,季姜懂的。”
阿母笑道:“你真的懂?”
我说:“阿母不信吗?姎背给您听听。一一而一,一二而二……九九八十一……(乘法表来历极古,传说上古时已有之,或不可信,但西周时有此,却是肯定的,汉代的乘法表和现代几乎相同,唯一一得一之得字,汉人作而,宋朝改为如字,近世方改为得)。”我周晓蔷数学成绩虽不咋的,但所差者也就是几何代数而已,这些普通的算术题如何难得住我?
阿母奇道:“谁教你的?”
我说:“阿母,姎是无师自通。”
阿母笑道:“又来吹嘘了。你到底怎么学来的?”
我扯谎说:“是姎看了四兄的书,学会的。”
阿母喜道:“你真是聪明,阿母考考你。米一斗值一钱三分,十文钱能买多少米?”
这个太简单,我马上说:“七斗五分九。”
阿母道:“我再考考你。粺米二斗值三钱,粝米三斗值二钱。现在有粝米粺米各十斗,卖了一共十三钱,问你粝米粺米各有多少?”
我想了想,说:“粺米七斗五分三,粝米二斗五分二。”
阿母大喜,道:“季姜,你来帮阿母算帐理家。”
从此之后,阿母就把家里的的一些帐目交了一些到我的手上,我每天帮助阿母料理家务,处理家中帐目,每天晚上,我都用筭(汉代计算工具,类似于现代的小棒)伏在伏几上把每日收支算得一清二楚,阿母只做审核即可。阿翁知道这事,还不大放心,可是几个月过去之后,我未曾错过一次,阿翁阿母便完全放心了。从此之后,我不仅在阿母生病之时协理家务,即使在阿母康复之后,也把家事交给我办。我不仅要管理家中帐目,有时候还要应付官府的税务官员,其实这也是对我的一种锻炼,我倒也乐为此事。左邻右舍都对我赞不绝口,说我小小年纪,如此擅长理家,日后必是佳妇。阿翁兴致勃勃地说,我少有佳名,将来啊,一定不难找到一个好夫婿,我若能得佳婿,他睡着了也会笑醒。难道我学这些就是为了找个好丈夫?也太看轻我的价值了吧?
二兄二嫂从来都不对阿翁阿母的决定有任何反对,长兄长嫂表面上也没说一个不字,其实在我看来,长兄长嫂即使心里不高兴,也绝对不会表现出来,因为我是女子,迟早得离开这个家,只要他们耐心等待即可,何苦动什么歪脑筋,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可我没想到我的苦差事才刚刚开始,若是仅仅帮着阿母理帐倒也罢了,我倒是有兴趣做这些。阿母却教我天天背《孝经》和《内则》《教女》等书,有时候还读《诗》。诸如什么孝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常也,什么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遗。还有《内则》《教女》,专门针对女人,教女人该做什么的。什么以适父母舅姑之所,及所,下气怡声,问衣燠寒,疾痛苛痒,而敬抑搔之。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烛则止,西东憃若,色不敢昌(猖),疾诈就爱,如妣在堂,丑言惹之,善言是扬,莫亲于身,莫久于敬等等等等,还有《诗》,除了关关雎雎等三百零五篇之外,还有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什么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多人多人,莫如同父母之类的,估计这些诗在汉代有,可是到了我们的时代都已经亡失了。
我从心底不想背这些东西,更想用最快的速度忘记它们,可是阿母天天在一旁对我反复进行强化教育,整天都要背这些东西,我哪里能够忘得了?我甚至在睡梦之中也在背这些玩艺儿,我宁愿在学校去背sin(A+B)=sinAcosB+cosAsinBsin(A-B)=sinAcosB-sinBcosA之类的数学公式也比背这些玩艺儿强多了。阿母跟我说,虽然看得出我不喜欢这些,可这是一个好女人应该具备的教养,我一天天大了,过得几年就得出嫁,为了我在夫家的地位,我应该好好学习这些礼仪教条。
还不止学这些,学纺织庖厨是我的必修课。做饭烧火倒也罢了,麻烦的是纺织针线活,我这人向来好动,要我这么静静地坐下来,可要了我的命了。虽然以前我也学过纺织,可这次阿母这么严肃地教我却是首次,看来她是恨不得我一夜之间成为天下第一织女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