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织布可比不得做饭,问题多的是,当然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汉人纺织的主要原料是苎麻,既不是丝也不是棉。苎麻织出来的布质地不比丝绸差多少,可比大麻强多了。收获了苎麻先要用纺专绩麻线,绩成线后才能够上织机。当然养蚕缫丝也是必修的,丝绸是属于上品的。过程更加复杂,先要用檷(音弥)绕丝,绕完了再转络到篗上,这叫调丝。接下来用筟车络纬,经梳整经。这样处理完毕之后,就可以上织机织了。织机上有轴名榺,位于机架之顶,上装经丝。机架叫大匡,由两侧的立颊和横幌构成,后在撑柱支起,使得经面和机台呈一个角度,这样我坐着操作的时候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开口后经面是否平整,经线有无断头。
当织布之时,将底经分别穿入综眼之中,综框上连骥首,我踩蹑(踏脚板)使骥首前后俯仰控制综的提降,当蹑被踩下综随之提起时,会形成一个梭口,蹑放开下降时又形成新梭口,如此反复形成梭口,在每个梭口时投梭引纬,于是经纬就可以交织起来,织成布匹。织成布匹之后还不算完,最后得用茜草栀子靛蓝皂斗紫草绿草等分别染成红黄蓝黑紫绿等色,再做成衣服。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朝一日会学在织布机上织布,从原料到做成衣服一条龙工序我样样都得学。我坐在织机前,屁股不动,手足并用,唧唧复唧唧,凌惠当户织,织成苎麻布,自已缝衣服。我叫苦不迭,虽然我明知阿母是为我好,她一心想把我教成一个符合当时社会规范的女子,将来找个好夫婿。唉,人家穿越都是去钓高帅富金龟婿的,我却是在学习《孝经》《内则》,织布,理家这些鸡毛蒜皮小事情,人和人的命就是不同啊!
时间一晃过去了两年多。这期间,官府对中元里的人家进行了资产评估,咱们家被评为上赀,交的税几乎是傅媪家的三倍,这还不说,这个税收好象也乱了,以往是八月交一次,现在是随时抽取,数量也比从前多多了。乡啬夫说这是今上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违抗,再加上阿母的病时好时坏,吃了不少药,家里又添了两口人,大嫂生了个女孩,二嫂生的则是男孩,两个小孩都经常生病,家里三个病人,每个月的医药费都够呛,我们家的经济帐开始有点儿捉襟见肘,虽然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也不象前些年那么宽裕。阿母几乎把家里所有的帐目都交给我管理了,我精打细算,克勤克俭,尽量维持着家里三十来口人的正常生活。
现在我凌惠已是十三岁,身高七尺一寸(约相当于现在的1。63米左右),在家中女子中算我长得最高,不要说在同龄女子中,即使是同龄男子也没几个长得比我更高的。这与我喜欢运动,喜欢习武大概有些关系,三兄每次回来都要对我细心指点,自觉自己的武艺和骑术都大有进步,不过没有对手,到底水平如何,我也不清楚,只是自我感觉良好而已。阿母还给三姊定了一门婚事,夫家就在附近不远处的上元里,跟我二叔同一个里。她年已及笄,今年如果不出嫁,就得多交算赋,三姊的婚事定在秋天举行。
那天傍晚,我那甫满周岁的小侄儿不小心从楼上滚着摔了下来,受了重伤,家里人个个惊惶失措,二嫂更是肝肠寸断,抱住儿子哭泣不已。二兄马上跑出去请医工,那医工漫天要价,要一千文钱才给开药,后续治疗费还不算。阿翁仓促之间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为侄儿治病,他要我挑选一个奴婢卖掉,换来一些钱为侄儿治病。
这些年来,咱们家还没有卖过奴婢。咱们家一共有奴婢二十一人,其中有一人六十多岁的老奴凌忠,是从咱们家大王父(曾祖父)的时候就是家中的奴仆,跟咱们家已经五十多年了,他身体不好,早已不干任何活儿了,大汉重孝,对这些先人遗留下来的奴仆都要尊重,所以他即使不能干任何活儿,咱们家也必须将他奉养终老,他肯定是不能卖的。剩下的家奴有五人,田奴有十三人,牧奴有三人,其中也有几个是王父留下来的,也不能卖,真正能卖的也就是阿翁在中元里买的十来个奴婢。
奴婢们有不少是世代为奴的,只有少数是因为家境贫寒被迫卖为奴婢的。凡是世代为奴婢的就没有姓,只以奴某或者婢某称之。阿翁向来仁爱,对奴婢从不酷虐,家中奴婢都挺尊敬他。一听说要被卖掉,个个人都来求我手下留情,千万别卖掉他们。
我知道他们不想被转手来去,颠沛流离倒也罢了,万一遇上个凶恶的主人,那他们可糟糕了。汉律规定,主人对奴婢有强大的支配权,打骂国家根本不管,即使打死了,报个过失殴毙,也就是罚些钱的命,国家只管一样,就是故意杀死奴婢,只是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做得太露骨,一般来说都以过失殴死为论,罚钱了事。
可这是阿翁的命令啊,我岂能违背他,背父之命,是为不孝,这种大帽子在汉朝我可受不起。我只能去求求阿翁了。阿翁说他知道我同情这些奴婢,但咱们家的比起前几年,家中资财实在是少了不少,我在理家,应该知道。养这么多的奴婢实在有些吃力,现在咱们家急需要用钱,卖掉一个奴婢至少能值一万钱以上,可以解决急需要的现钱。比卖马卖牛更值钱,再说马牛都更有用一些。要是我不好选择卖谁,他直接选择一个好了。最后,他让长兄把一个家婢叫婢意的带去长安卖了,换回了一万二千文钱为侄儿治病。谢天谢地的是,小侄儿的病渐渐好了。
婢意离开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她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凄凉,提着一个小包袱,那里面装的是她仅有的一点家当。头天晚上,我去看了她,给了她一支银簪做为纪念,那银簪上刻有我凌惠的名字,以免她未来的主人认为她偷盗。我向她许了个诺言,如果有可能,我会想办法赎回她。跟他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我已经习惯了有她们在身边的日子。我觉得我的行为举止越来越象个汉女了,若是我现在回重庆,我的父母同学朋友多半都会认不出我了。
不久之后,四兄因为学校被淹,暂时无法行课,阿翁怕耽误了他的学业,又卖了一个奴婢,凑钱把他送到长安去读书了,托冯伯父照顾,但平常他就住在学校,吃住都得另外花钱。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兄姊都走了,我在家里更是寂寞,我一年年的大了,出去玩的时间也少了。莫非我就得这么稀里糊涂过一生?
这些日子来,三兄回家的日子少了,有时候回家跟我们国家大事和军队的动向。这两年来,匈奴几次入塞,掠我边疆,今上数遣卫青等将军击之,收复河南之地,置朔方郡,封卫青为长平侯,又派人通西南夷,罢苍海郡、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张骞流亡匈奴十几年之后,终于从自大月氏回到了长安,大汉第一次了解了西域的情况,张骞因此被拜为太中大夫。
那年春天,为了反击匈奴,今上派遣卫将军出定襄,攻击匈奴右贤王,大胜而归,右贤王独与其爱妾一人带壮骑数百逃去。汉轻骑校尉郭成等逐数百里,不及,得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千百万,引兵而还。刚到塞上,今上便封卫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立号而归。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登为发干侯,大将军的封户已近一万户。
如此大胜,自然是振奋人心,卫将军凯旋之时,长安城百姓几乎是倾城出动,到城外迎接大将军,一路歌舞,齐呼万岁。据闻当时的音乐响彻云宵,百姓的呼声声闻数里,连河中之鱼和空中飞过的鸟儿及林中野兽都被吸引观看。
这般盛况,三兄在长安看到了,我们在中元里却只能闻其盛,不能亲眼观看。我怎么就只是一个女人呢?看人家好男儿在前方为国立功,我却只能够在家里织布算帐读孝经内则,整天围着灶台和织机转,唉!我的饭做得再好,布织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三姊出嫁之后,家里只剩下我一个女孩。居然有人上门来给我说亲了,说的就是同里的彭丰,我虽然从小认识这个男孩,对他印象也不坏,但只是把他当作玩伴,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他,好在阿翁阿母借口我年幼,并没有答应。本来嘛,哪有十三岁就结婚的理!大姊倒是常回家来看看,可是二姊入宫之后一切全成了石沉大海,一点消息都没有,阿母暗地里不知偷弹了多少眼泪。
三兄一心渴望击杀匈奴,为国立功,却一直在长安练兵,他满腔报国之志无从发泄,每次回家都觉得憋闷,有几次甚至半夜起来练习骑射,以此来彰显自己的热血。
第二年春天,三兄回家了,这一次,他显得是那么的兴奋,他告诉我,今上已经封霍郎中为侍中,拜嫖姚校尉,命令他们跟卫大将军一起出发,出塞进击匈奴!他练了将近四年的兵,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说得眉飞色舞,一付雄姿英发之像。阿翁道:“好,好,三郎,你终于有了为国立功的机会,这次,你一定要奋勇杀敌,多取几个匈奴人的首级回来!既报国仇,又复家恨!”
三兄说:“大人放心,孩儿一定不负您之所愿。待孩儿立功归来,咱们家或许就能免除赋役,编入宦籍。从此大人和阿母兄弟们再也不会为赋役愁苦了。”
阿母道:“立功不立功是次要的,孩子,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一定要小心!”
三兄笑道:“阿母放心,孩儿苦练数年,就是为了今日!孩儿一定平安归来!”
长兄次兄都跟三兄说了些祝福的话,我年纪最小,虽然我早就想跟三兄说话,但按照长幼有序的礼仪,我得等他们说完了,才能说。好容易等二兄说完了,我忙说了几句祝福三兄平安回来的话,然后说:“三兄,姎也想从军。你知道姎会骑射武艺,姎的家世身高也合标准。要是能立功回来,把姎介绍给军队行吗?”我实在不想待这里织布做饭读孝经了,宁肯跟着军队混!
三兄听了大笑道:“好好好,看你一付跃跃欲试样。如果朝廷要招女军,我就把你给介绍去!”
我说:“你可不要敷衍姎!”
三兄道:“我说话算数。阿翁阿母长兄次兄都是证人!”阿翁阿母摇头苦笑,长兄次兄也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三兄告别家人离开回去长安军营,阿母让他顺便捎点物事带去给在长安读书的四兄。我送到他到村口,再一次提醒他不要忘记对我的诺言,他一边笑着一边指天发誓,有机会一定把我推荐给军队。
三兄走后好几个月没消息,只是听说汉军这次出塞,又是大胜。具体情况却不明,只得等他回来再说。等到夏天,听说大军已经凯旋而回,三兄自己却未回家,阿母暗地里为他担心,怕他有何意外,自己的四十寿诞也无心去办了。
阿母无心去办,我却不能遗忘,哪有自己的母亲寿诞都不闻不问的道理,我筹划着为母亲举办一场寿典,可是现在以咱们家的经济状况,要挤出这么多的钱还真的不容易。
这天中午,阿翁早就带人下地去了,阿母在后院睡觉,我正在计算着账目,看能从哪里挤些钱出来,突然,婢青来报:“少主人,里正来拜访,说是要您和女君赶快出去迎接。长安有贵客上门!”
我忙站起来身来,道:“什么贵客?”
婢青道:“卫大将军派人来给咱们家送金,说是要给女君祝寿的。”
啊,大将军卫青?咱们家平民百姓,素来跟他毫无来往,他派人来给阿母送钱祝寿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