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赶快起来,我也连忙站起,跟在姊姊身後走出了寝房。马上就能见到这位传奇般的千古一帝了,而且居然跟他做了亲戚,我不由得心跳加快,刚才的事在这一瞬也被抛到脑後。
我低着头,只听得有一个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声在殿中听得很清晰,只有一个充满自信和自傲的人才会有这种步伐。除了皇帝,谁还会穿鞋子进殿,穿袜子又怎么可能有脚步声?姊姊稽首下拜,我忙走到阿母身後,也拜了下去,只听姊姊道:“下妾拜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我跟着家人也说了一遍,只听一个清朗威严的声音道:“夫人起!我不是说过,你有妊在身,这些礼节就免了。你的家人也起身吧。”
我随着家人坐好,按目礼要求,我的眼光不能高过天子的衣领,也不得低于天子的腰带,我规规矩矩地看着他的腰带。他人长怎么样,我还是没有看见,只是,我看到天子穿的是白衣,身材高大匀称。我大汉皇帝的正装颜色是黑色的,他穿的是白衣,显然是便服。
只听皇帝道:“大夫君和夫人教女有方,令嫒婉嫕温淑,歌舞精绝,知书识礼,进退有序,很有教养。我很满意。”
阿翁道:“谢陛下夸赞。”
皇帝又道:“诸君抬起头来,我说过以家人之礼相见,诸君既然是夫人家人,自然也就是我的家人。家人何须如此拘礼,我允许诸君衡视(衡视,指平视其面)。”既然他开了口,我看他的脸也不算失礼,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便依目礼的要求,转目看他的腰。
皇帝头上戴着高山冠,穿一件白色绨袍,身佩玺绶长剑,足登革履,着装倒很简约,并没有穿金挂银,一付俗气相,可是简约的装扮也丝毫不损他的威仪。他看起来很年青,最多不过三十左右(当年为公元前123年,时年汉武帝34岁),容貌端严,威仪棣棣,须发整洁,很是俊美,可绝对不是那种女兮兮的美,而是一种让我觉得很男人味的美,和霍将军一样,让人一见就不由自主地有一种想法:这才是真男人!
他的年青和俊秀丝毫不让人觉得他软弱,反而奇怪地让人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最要命的是他浑身上下似乎有一种气度,即使他随便地一坐一站,仿佛都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压迫着你,让你喘不过气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气!尽管史书上说他如何如何手段酷烈,我却好像一点没感觉出来,从头到尾没觉得他可怕,我向来恪守礼法,没违法犯罪,他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找我的麻烦,在我眼中,汉武大帝绝不是个胡乱杀人的昏主,而是可以和秦始皇并列的千古一帝!
我突然为姊姊感到高兴,陛下年青俊秀,和姊姊真是天生一对,后来的李夫人和钩弋夫人入宫之时,陛下年纪已长,可是我的姊姊却在他盛年之时受到他的宠爱,真是姊姊福气!
皇帝随口跟我阿翁阿母兄长说了几句家常话,最后说:“这是夫人小妹?(我心想:他在提我)小妹容颜倒和夫人颇相似,姿仪却不及夫人远矣。”岂有此理,我不如我姊姊漂亮,人人都知道,可是却没人说出来,偏偏让皇帝说了,可是皇帝这样评论一个小女人,真没道理。我嘴唇动了两动,想说又不敢说。
皇帝道:“小妹想是有话要说,说来听听。”既然你让我说,我当然要说了,于是我说:“陛下,下妾有一事请教。”
皇帝道:“哦,什么事?”
我说:“听圣人说,天子有九德(古人所言天子应当具备的九种品德,即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一言以概之,德为重),不知陛下具备几德?”
姊姊道:“季姜……”
皇帝道:“别阻止她。她问得有道理呀。我自认为,天子九德,朕皆具备,否则,朕岂能为天子?”
我说:“下妾……窃以为不是。”
皇帝笑道:“哦,那么小妹说,朕缺哪一德啊?”
他在笑,显然没有生气。我说:“下妾自认所乏者,唯色耳,诸女之德,妾无所乏。陛下好德不如好色,怎能说九德具备?”
姊姊喝道:“季姜,你胡说什么啊!”
皇帝笑道:“她没胡说,夫人不必阻止。好个刁牙利嘴的小女子。我早就听说你的嘴厉害,不想你在我面前也不肯服软。”
姊姊道:“小妹年少,说话不知轻重,请陛下莫与计较。”
皇帝笑道:“夫人认为我是个为了这点小事就耿耿于怀的人么?我的侍中在东市里听到小妹一席言辞,驳得匈奴使者哑口无言,我想试试小妹口辩。不想小妹果然慧黠有口辩,小妹这句反问,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姊姊道:“都怪妾家人宠爱小妹太过。”
皇帝笑道:“没什么啊,小妹说的很在理,夫人不必为此介怀。朕岂是那种胸襟狭隘之君!小妹认为朕如何?”
我说:“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人君之相!”我套用史书中称赞皇帝的原文,这句话其实半是阿谀,半是真心。
皇帝大笑道:“小妹很会说话!朕听着很高兴。五大夫教子有方,诸男女公子皆人中之英俊也!”
阿翁道:“谢陛下赞誉。”
皇帝道:“赐宴!”诸宫婢领旨而应。皇宫中吃饭,通常一日四餐,与平民一日二餐不同。而且往往随时赐宴,以视恩宠,宫中宴饮,多有礼乐相随,此时乐人已经准备好。
皇帝道:“此是家宴,请卫皇后李姬大将军冠军侯都来,大家见上一面。”
我心里怦怦乱跳,我在这飞翔殿里,又能见到霍将军?那位传奇般的从歌女到皇后的卫皇后我也能见到?李姬是谁?皇帝的一个妃子?皇帝要她来干啥?皇帝在宠爱我姊姊的同时还有别的女人?唉,要让皇帝专心于一个女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大汉这个世界,哪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一心一意,无他内宠,反而会成为被揶揄的对象,这对女人真的很不公平,可是礼法制度如此,每个人心里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
过了没多久,只听长御道:“皇后到。”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位身着黑红色正装美妇走进殿中,陛下点首致意,姊姊和我家人皆稽首行礼,口称:“臣(下妾)拜见皇后,愿皇后千秋万岁,长生无极!”皇后道:“起!”声音清越,很是动听,她原来是平阳公主家的歌女,这声线音色真不错,唱起歌来一定很好听。我们各自坐下。我偷眼看了看皇后,她虽年过三旬,但依旧容貌端丽,慈眉善目,身形微胖,一头乌黑长发,光可鉴人。她年轻时自必风采更为动人,难怪皇帝一眼就看中了她。她似乎发现我在看她,对我报以微笑。
她身後还有一个女子,服饰显然不是宫女,亦是娇美动人,身材玲珑有致,莫非便是李姬?果然,皇后和那女子拜见皇帝之时,她自报其名,果然是李姬。按汉制,皇帝的妃子有数等,夫人位次皇后,姬又次于夫人,为妃嫔中的第二个等级,算起来也不低了。各人彼此见礼,着实费了不少时间。
这时,只听侍中道:“大将军,冠军侯到。”两位将军朝服正装,身系金印紫绶,从容而至。大将军也很年青,他的容貌看上去颇为儒雅,白面有须,气度端凝稳健,更象一位儒将,和霍去病剽悍飞扬大不相同。听闻大将军为人治军严整,平常为人颇为宽厚,当年其父郑季及其他兄弟对他有过虐待,他功成名就之後却从未报复,反而年年赠送其父兄财物,其父兄均惭愧无地,不敢见他。我对他功勋为人一直敬佩。
霍去病跟在他身後,看得出,霍去病对大将军十分尊重,神情恭谨有加,如对君父,走路之时,还刻意回避着大将军落在地上的影子,绝不踏上影子。
他们进入殿中,皇帝竟然站了起来,这么尊重他们?我们自然更是各自避席行礼。侍中称:“皇帝为大将军,冠军侯起!”太常在一旁赞曰:“谨谢行礼。”大将军和霍去病各自向皇帝行礼致谢,依礼而坐。汉宫中居然有这等礼节,皇帝对大臣这般尊重,後世可不敢想象。
我不敢去看霍去病,低首而坐。在皇帝面前,更需要知礼。我因地位最卑,赐食之时坐在西首最下。宦者端上食案,这次和上次姊姊赐食颇有不同,荤素结合,熊掌为臑,鲜鲤为鲙,鹿肚作炙,山肤(石耳)炖狗,芍药作酱,商芝(蕨菜)拌肉,鱁鮧(鱼鳔,一说是石首鱼)和蜜,各种口味都有,每样皆是美味无比。饮料则是梨花酒和百末旨酒,据说梨花酒是高祖皇帝最爱喝的酒,两种美酒居然都用冰镇过,饮一口,果然是香美清凉,不比咱们吃冰镇饮料来得差了。品汉宫美食真是享受,皇帝的排场果然不同凡响,我这辈子哪吃过这些食物,就是不敢大吃大喝,未免美中不足,要是皇帝给咱们家里赐食就好了,我在家关起门来随便怎么吃都行。跟这一群大人物在一起宴饮,对我来说简直象梦一样。
只听皇帝道:“有宴不可无乐。朕今天兴致很好,欲与诸君和歌一曲。王夫人有妊在身,不便起舞。李姬,你去跳舞,朕自作歌为乐。皇后,你的歌声向来是宫中一绝,今天有兴致和歌么?”汉人宴饮之中,宾主往往歌舞相属,向有无乐不成宴之说,皇帝平民概无例外。
卫皇后道:“陛下有意,妾自当和歌。”
皇帝道:“好。朕作歌第一句,皇后和第二句。第三句就由冠军侯和歌,末句……”他略一停顿,道:“小妹你来和!”我?我接在霍将军后和歌?皇帝为什么要我在霍将军之後唱?要是皇帝真的下道什么赐婚的旨意,谁反对也没用了。可这是使不得的事啊。虽然我受过和歌的训练,可是在皇帝面前和歌,我还是紧张得满手是汗,要是我唱走了音或者接不上,那就糟了。
姊姊道:“小妹,别紧张。你跟着音乐唱就是了。”我低声道:“喏。”
音乐响起,李姬随乐起舞,皇帝唱道:“华山巍巍兮千峰叠嶂。”嘿,想不到汉武唱歌居然这么好听,原来韵律落在阳韵上,这是宽韵,可用的字多,我不由得松了口气。音乐宛转,卫皇后和道:“渭水长长兮水何汤汤(音商,水大貌)。”音乐转高,只听霍去病和道:“铁骑皇皇兮佑我汉疆。”他的声音清越雄浑,词曲又颇具豪迈之意,听着格外舒服,想不到霍将军唱歌也如此好听,他这句和他将军的身份很相配。只听皇帝道:“唱得好!小妹,下句该你了!”我本来窘极无词,可是不知怎么的,事到临头,我的脑子突然变得明晰起来,随着音乐冲口而出:“九州昌盛兮长乐未央!”
皇帝笑道:“小妹这句颇有豪气,和冠军侯的那句很配啊!小妹再歌舞一曲如何?”
姊姊道:“好啊,季姜,你就唱那首朱明歌吧!”这是我写给霍将军的情歌啊,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唱这首歌?
可是姊姊有命,我岂敢不唱?汉人在宴饮中拒绝歌舞,是极其失礼的行为,性子燥烈者往往便结下仇怨。音乐一起,我只能随乐起舞。上次我在泬水亭舍唱这支歌的时候没有音乐相伴,此时随乐歌舞,韵味自然不同。起舞之後,我渐渐也放得开了些,越舞越是自然曼妙。我随乐唱道:“草木莽莽,朱明盛长。今日相乐,惭无宫商。彼君子兮,洵美兰芳。中心深藏,何日敢忘。皑皑山雪,皎皎云月。乐哉相识,忧哉河广。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澹容与矣,为献嘉觞。”上次我唱这只歌的时候,霍将军并不知道我的心思,我随随便便地唱,他就随随便便地听,此次,他应该知道我是为他唱的,他心里怎么想呢?灯光在他脸上闪烁,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