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需要人在打谷场上看场,防止野猪、野兔、老鼠之类的野物偷粮吃粮食。往前都是白老爷子守在地里,娟娟看家。这两年娟娟大了,说什么也不同意让白老爷子守场。樊茂才说两家打谷场他一并看了,让娟娟回去。然而娟娟心中过意不去,本来他樊大叔就已经帮她家做了好多活,守场也不是件辛苦事,怎能再麻烦他呢?所以从前年开始变成娟娟看场、白老爷子看家。而现在既染有沈怀瑜在了,如何还能让娟娟一个小女子大晚上呆在这儿?于是他便让娟娟和白老爷子回家去了。娟娟去而复返,将背上背篓卸了,拿出一只陶罐子和一只小簸箕,里面装着剪刀、布条和一只小陶碗。娟娟把着陶罐子,让沈怀瑜就着倒出来的水将手洗净了,然后薅来一把三家菜,搁在碗中捣烂了,敷在沈怀瑜手上,用布条给他包扎好。
给沈怀瑜包扎完之后,娟娟又从背篓里拿出那两根前几天制的火把,用火石点着了,寻了两处远离谷子和稻秧的角落,插在与秋英家打谷场交接处的土沟子里。做完这一切,娟娟将东西收到背篓里,叮嘱了几声,背着背篓回家去了。
沈怀瑜坐在窝棚边上,望着手上布条,鼻端嗅着浓郁的松香味,耳朵里是火把燃烧的噼啪响声,不禁思绪翻涌。
这夜之前,他时时被沉重的罪孽以及前途无着的茫然压迫着,心中矛盾且痛苦,万念俱灰;这夜,他有了新的目标,即是赎罪的目标,也是努力的目标,心头骤然清朗了。这夜以前,他从未想过要融入这片陌生荒僻的土地,如今,在潜意识里,他已经对这片土地产生了微妙的情感。沈怀瑜心中温情涌动,不由抬起头来,放眼北望。只见一片平缓缓地上升着延展到山脚,到处是火把映照着的窝棚,村人们坐在窝棚口,有的望天出神,有的瞧着场地上铺展的一片金子似的谷子,有的笑着和附近的人说话。山脚篝火明亮,映得那条入山的小路亮堂堂的,蜿蜒着没入树丛。北山,不甚高的北山,月光照耀下,丛林茂密幽深,笼着白色的夜雾。山林下沿线上有一小片不甚清晰的起伏,那是村里的坟地——不久之前,那里才添了两座坟包,大的是那个老宋头的,小的是那条狗子的。沈怀瑜的目光擦着丛林的枝梢向上掠去,一直划到上沿线处,再往上,越过短短的一片空旷之地,一块大岩石陡然耸立,形成了一个陡峭、高峻的山尖,于月光之下显得格外肃穆庄严。
沈怀瑜的目光在那座凛然矗立的小山峰上停留片刻,沿着山顶的轮廓线继续前行,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好像化成了一只云隐山里的夜行鸟,沿着那高低起伏的边沿线滑翔,顺其自然地从北山的轮廓线上滑下来,爬上了西边群山的轮廓线。西山比北山更远些,最前面的山构成了连绵的一排,后头山影重重,都沉浸在月光之下,山高崖峻、丛林幽深,令人望而生寒,疑心是否有精灵神古怪隐藏其间。仰望高山,俯瞰大水,最易让人心生敬畏。这一番放目,令沈怀瑜胸间激荡,遍体生寒,不敢再多看一眼,连忙将目光从那秘境转移,瞧见秋英家的打谷场上,樊茂才像一尊雕塑似的曲腿坐在窝棚前。火把的光将他的脸得好像铜水塑成的似的,脸上那条长刀疤更显狰狞。
“樊大哥。”沈怀瑜隔空唤了一声。
樊茂才闻声转过头来,望向沈怀瑜的方向,“什么事?”
沈怀瑜:“能与你说会儿话么?”
樊茂才皱了皱眉头,当然了,隔得远,沈怀瑜没看清。
樊茂才:“你想说什么?”
沈怀瑜心道:樊大哥这人看似一个莽撞粗野的汉子,实则不然。我若直接问他以前的身份,他非但不会告诉我,反而会因此对我有所戒备,若生出隔阂来,我想知道的就更不好探寻了。且先和他聊聊白家吧。遂道:“樊大哥可知娟娟双亲是何时去的?”
樊茂才摇摇头:“哪来什么双亲啊!还不到一岁大,就被父母丢弃在山沟子里了,被白老爷子捡了回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怀瑜缓缓道:“今夜,我答应了白老爷子,待他百年之后,我会照顾娟娟。”
樊茂才呵呵笑道:“我就说嘛!”隔了一会儿,忽而叹了一口气,语气颇为伤感,“那么好的老人家,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
沈怀瑜:“我是戴罪之身,还犯了那样……”沈怀瑜顿了顿,强迫自己说出口,“樊大哥可知,我因何被发配到望江城么?”
樊茂才:“知道,老李都说了。”
沈怀瑜惊讶道:“那白老爷子怎么还放心将娟娟托付于我?”
樊茂才“哼”地一声:“还不是老李打的包票。那天在酒桌上当着我们这些人的面,老李大致说了你的事,然后就朝我们拍胸脯,说你是好人,还让我们几个人做见证呢。老李那样谨慎的一个人,我们从来没见他为谁这样赌咒发誓的,也就信了。可我告诉你啊,小沈,我们答应作见证,并不表明我们就对你放心了,别怪你樊大哥丑话说前头啊,日后你若是敢欺负娟娟,云隐村这些叔叔伯伯可饶不了你。”
沈怀瑜沉声道:“我绝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发生。”
樊茂才点点头:“你的话,我记下了。”
沈怀瑜心中新添了一个疑问:他与那李姓官差并无瓜葛,流放的路上也没有什么交流,他如何就敢为自己打包票?思忖着,不由问出了口,“李大叔可说过,为何替我打包票么?”
樊茂才:“我当时也问了这个问题。我说啊,‘老李,你是那小子的亲爹呀,敢这么相信他!’毕竟事关娟娟和白老爷子安危,总不好轻率嘛。可老李笑眯眯的,说相信他准没错,其他的再不肯多说了。”
沈怀瑜蹙起眉头。又听樊茂才道,“你要是想知道缘由啊,下次老李来,你直接问他好了。”
沈怀瑜:“李大叔何时再来呢?”
樊茂才:“那我可不知道!或许三月,或许半年,或许几年,那得看朝廷里又有哪些人倒霉了呗!”
沈怀瑜心中影影绰绰地感觉到,事情一定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的心智那样浅陋、目光那样短浅,脑中茫然,什么也想不清楚。尽管存着十二分疑惑,也不得不暂时压在心中,一切只有等李宝粮来了再做计议。然而,沈怀瑜心中生出一种难以填补的空虚,就是那种明知迫切想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却怎么也走不过去的焦灼之感。在这夜之后的许多个夜晚,当他一个人静卧冥思,周身总有种蒙蒙萦绕的失落,并因此莫名烦躁,这种摧磨与煎熬正是源自长久等待而不知尽头的茫然。
沈怀瑜:“娟娟知道自己是被捡回来的么?”
樊茂才:“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啦!她怕老爷子不要她,一丁点大就知道抢着干活了,洗衣做饭,和老爷子一起干庄稼活。也不过四五岁的小娃娃,正是好玩的年纪,干一会儿,就要围着老人家蹦蹦跳跳玩一阵子,让人心疼得紧。”
沈怀瑜眼前浮现出樊茂才描述的那一幕,不由泛起一腔爱怜。瘦小的女孩子的身影跟记忆之中另外一团模糊的影子重叠,令他心神一震,不由拧起眉头,遥望着深蓝色的北方夜空,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那些事,真的太久远了!久远得已经被他封存在记忆之海!
他的小妹妹啊!他的阿缘!阿缘最喜欢抱着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央求着跟他一起出去玩,可他总嫌她太小,不肯带着她。如果那时知道日后之事,他一定不会丢下她!阿缘,娘亲,父亲,老周,阿勇……太久了,太久了,久到他们的面容已经在他心中融化,散成尘土、吹成沙。沈怀瑜悲从中来,不由潸然泪下。自嘲一笑,道,
“以前,我以为只要我想,天下间便没有我沈怀瑜做不成的事!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知己有多蠢!我那样自负!那样自负!所以老天爷才会惩罚我,所有我爱的,我珍视的,一样一样,全都从我手中夺走!还有什么呢?我沈怀瑜还有什么?呵——樊大哥,你可曾体会过那种绝望?”
沉默。
良久的沉默。
然后是一声深沉的叹息!
紧接着是一串低沉的、仿若枕上呢喃的声音,
“不曾彻底绝望,哪能真正看清?我们这种人,哪个不是从绝望里走过来的?要不是十六年前的那一出,大概到死,我都会天真地以为,一个士兵仅凭一腔热血杀敌报国就够了。”
沈怀瑜将目光转向樊茂才,溶溶月色下,樊茂才侧影伟岸,犹如钢铁。
“樊大哥能讲讲以前的事情么?”
樊茂才遥望北天,叹了一声,徐徐道来:“那些日子,那些日子,真叫人又怀念又想忘掉呀!”说着,仰面趟进窝棚里,枕着手臂,望着明月与淡星,声音里满是沈怀瑜此前从未见识过的深情,
”大漠里的月亮,比这里的大多了,悬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真是美极了!光也更亮些,上面吴刚伐桂的影子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最美的还是大漠的星空啊!你是没看到,那样的星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散了整整一天!如果能再看一次那样的星空,就是叫我死,我也心甘情愿了!”
沈怀瑜眼前出现了一片苍茫的原野,出现了那样的一轮明月、一幅星空,只觉得浩浩天幕之下、苍茫大地之上,自己渺小得如原上一草、如戈壁一石。他在京城里风光霁月,诗酒华年,少年意气不可一世,洋洋自得之际,却不知还有那么多更壮丽的风景、更看壮阔的人生不曾体验。自以为身在巅峰,却不知早已困于囚笼。
“沙场征战苦,最苦莫过于雪夜行军。你不知道啊,大漠寒冬的风月之夜到底有多冷!原上的草全都冻成冰坨子了,人走在上面“咔嚓咔嚓”地,像踩着冰凌子。寒风裹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往脸上割。面皮早冻得没知觉了,脸上能出气的地方全都结满冰霜,人想撂下兵器歇歇手的时候,发现手皮子早跟兵器的铁柄牢牢地黏在一处了,新来的人不听老人劝告,用力撕扯,扯下一大块皮肉来——很快就知道老兵们的话不可不听了,知道了他们为什么让我们在铁器外头包一层干草,一开始我们都不愿意包,觉得拿在手里有损威风,试过雪夜行军之后,再也没有人敢空手拿兵器了。手皮子撕下来的,多半是活不成了,冷气从伤口那儿浸入身体,用不了多久就会冻坏五脏六腑。你就会发现啊,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定在那儿不动了,队伍里的老人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新来的不知道哇,上去拍人家肩膀,一碰,那人就倒了。”
沈怀瑜听得倒吸一口冷气,仿佛置身于那样的雪夜,通体发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听得樊茂才声音一转,变得舒缓起来,
“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辈子待在那样的雪夜里,忍一辈子的寒冷、走一辈子的路!可惜啊——”
乾宁十一年冬,午夜已过,他们一伍五十人组成的巡逻小队在雁南山山口巡逻,发现远处地平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蚂蚁似的东西快速向这边移动。他们立刻意识到,那是敌人的大军!近来战事胶着,敌人是想趁夜偷袭了。事态紧急,需要赶紧派人回城报告。派谁回去呢?大家都不说话。伍长便给我下了回城报信的命令。可是我一心想上阵杀敌,满脑子都是跟胡人拼了的念头,如何甘心回去?我说什么也不肯回去,被伍长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骂我蠢蛋误时,再不回去弟兄们死也死不瞑目了。我无法,只能骑上队伍里最快的马,以最快的速度疾驰回城。马儿驮着我跑啊跑,跑啊跑,也不知跑了多远,我忽然听到背后传来遥远而清晰的冲杀声!那声音我平时训练的时候听了不知多少次,从未有过那般决绝、那般悲凉!我呜呜地放声大哭,心中生出无限的悲痛与耻辱,却只能更用力催动马儿飞奔,那条巡逻过无数次的路途变得那样漫长,那样漫长……后来,等他们打退敌军回去寻找伍长他们的时候,在山口发现了被践踏得不成人形的众人的尸首,血肉衣服沙土混杂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了。原本,我应该也是那尸首里的一个呀!
“那是我第一次参与作战,却在弟兄们惨遭胡人屠杀的时候像个逃兵似的骑马飞奔,将他们抛在身后。你可知,那时我有多痛恨我自己,我恨自己有一双劳什子的夜视眼,要不是这双眼睛,我会是那个留下来的人,恨得紧了,差点把这双眼珠子挖掉!我忍住了。我这一条命,我这一双眼,我活在世上每多喘的一口气,都要留着给弟兄们报仇!我第一回参战,便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也意识到了陷入被动的残酷。于是我暗暗地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今后一定不再让弟兄们陷入被动!所以,从那以后,我拼命训练、习武、研究作战方法,每回都抢在前面拼命冲杀,不敢有丝毫松懈。”
“有一回,我们得了消息,说胡人那边有一个大官要到大营视察。小队长便带我们趁机夜袭。胡人那边也不傻,派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大营护得个结结实实。这可如何是好呢?我们十几号人只好趴在草坡上耐心地等待时机,大气也不敢出。等啊等,一直等到下半夜,终于等到一个卫兵去僻静地方解手。动作最敏捷的小五子立刻冲上去把那人解决了。另一个胡人卫兵见同伴去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便过去查看,也被我们解决了。我便与另一个兄弟,外号叫‘说胡话’的,换了胡人士兵的衣裳,趁着夜色潜入了胡人大营。我们在黑夜中使劲地瞪大了眼睛,还是不小心绊到固定大帐的橛子。守帐的胡人立刻过来盘问。我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里,手已经摸上了别在腰间的匕首,说胡话却机里哇啦说了一通。那个胡人便放他们走了。我才知道,原来身边这人懂胡语呀!从胡人大营里出来后,我问说胡话,‘喂,你到底跟那个胡人士兵说了什么呀?人家就啃=肯放咱俩走了?’说胡话嘿嘿一笑,凑到我耳边……哎呀呀,那家伙竟然跟胡人说,我们被屎憋醒了,出来拉屎!守卫放松了警惕,问我们是负责那一块的士兵。说胡话连忙趁机说是守粮草的。守卫说粮草在东边,你们怎么跑南边拉屎?说胡话说今天大王宴请,我们哥俩太高兴了,一不小心酒喝多了——难怪当时他一把揽住了我的肩膀,东倒西歪地拉着我向东走呢。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看到黑暗中两个大帐前站满了士兵。我们于是在附近藏了起来。说胡话仔细闻了闻,说没错,那就是粮草仓库。我们俩悄悄将大帐侦查了一番,寻了一个空挡,悄悄摸了过去,还未靠近便闻到一股冲天的骚臭,不用说,后面便是牲口栏了。”
樊茂才讲着忽而扭头,向沈怀瑜抛出一个问题,“你可知为何北边无人看守?”
沈怀瑜:“为何?”
“因为战马的鼻子极灵,闻到生人的味道便会发出警报。它们就是最好的守卫。”
“这可怎么办呢?摸都摸进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说胡话的脑袋瓜子实在好,脑筋一转,想到了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