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那年也是多事。校园里一幢刚刚建成交付业主的大楼,出现了墙裂和漏水,成了亮丽的危楼。据说承建公司老总是省里某位大人物的公子,又据说记者采写的深度报道最终被省报扣压不发……这一下就炸了锅。要揭黑,要反腐,要莘莘学子的生命安全,校园里各路杠头的肾上腺素再次燃烧。
照肖鹏小说里的说法,当时重要的现场就是报社大门口。附近墙上糊满了标语和大字报。报社招牌被泼了墨。紧闭的大栅门这一边,数百男女学生封堵了行道,坐的坐,躺的躺,在街灯下相互忍受汗臭和尘垢,表现出战斗到最后一息的悲壮。栅门那边则桌子堵成一线,桌上有医药箱、热水瓶什么的。几个面熟的校系领导,还有些干部模样的,大概来自教育厅和省报社,在那里一蹲好半天,对同学们隔栅相劝,态度和蔼却又面容疲惫。
再看远一点,隔离线外有警察在维持秩序,有三四辆警车形成路障。更多的是一些市民,熬到这下半夜也没散去,站在路两旁,或坐在墙头树上,听到什么就鼓鼓掌,甚至不时喊口号。
有一光头汉子挤过来,给大学生抛撒香烟,居然被拒绝。“什么人呵,素质也太低了吧?”一个眼镜男上去把地上的烟都愤愤地踩了。
“崽呵崽,这不是给你们面子吗?”抛烟人没用上打火机,也生气了。
马湘南不会放过这个激情机会,曾带人往这里送过橘子汁。他既然拉起了一个“全国大学生大改革大开放基金会”,简称“大基会”,糊了几个捐款的纸箱,捞了不少捐款,就不能完全没表现,多少得露个脸,亮个相,拉个风,给自己的团队拍几张照片。有些学生宣布绝食,但橘子汁还是可以喝的。因此,一位陌生的小人影扑向马哥时,完全是一团馊馊的橘子味喷来,喷了他满脸满怀,几乎结成一层黏糊糊的面膜。
少年忍不住哇哇大哭:“大哥,你说我们真错了吗?你说我们错在哪里?我们真是无政府主义,是违法乱纪的坏人吗?”
马哥一愣,觉得这简直是个宝宝。
宝宝摘下眼镜擦泪,仍在他宽大怀抱里寻找安全,把他当成大救星和关键证人:“大哥,他们叫我们来,我们就来了。他们叫我们斗争,我们就斗争了。他们叫我们坚持,我们就坚持了。但他们到头来为什么出卖我们,做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马哥摸不着头脑,让他慢慢说。对方一跺脚,倒说得更加宏伟和远大:“大哥,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吗?革命,怎么就这么难呵……”
对方是不是焦虑他们领导层的分裂,闹出了内部恩怨,不大清楚。是不是像有些人传的,分裂不过是始于头头们在一封文件上署名排序的前后之争,也不大清楚。但无论如何,面对宝宝的眼泪,马哥还是有片刻的动情,想做点什么,比方为对方出头吼上几句,甚至打上一架。毕竟人家一嘴浓浓的馊味不容易——马哥带人送来的面包,本以为他们会偷偷吃,没料到他们耻于作弊,硬要玩真的。
就凭这一条,他顾不上口臭、汗臭、尘土,把对方的小肩膀拍了又拍,同仇敌忾的豪情油然而生,说放心吧,小兄弟,斗争绝不会失败。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面。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人类历史的潮流浩浩荡荡……他一连串猛词往外捅,都是格言级的,能镏金镀银的。他还把能想到的好事都想到了:“你等着,不要急,咣当,只要最高层一表态,那些猪头就得乖乖地认。该曝光的曝光。该下台的下台。该慰问的慰问。呼啦呼啦,到时候同学们敲锣打鼓,记者的照相机一闪一闪,你这叫花子样多不合适呵。听大哥的,快把鼻涕擦了,牙口去刷一刷,别让大哥我恶心……”
他事后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此时天渐渐亮了,天际线出现一抹鱼肚白,给一张张人脸曝光。眼镜宝宝这时才瞪大眼,发现马湘南面熟:“哎,你不是组织部的马叔叔吗?”
什么意思?
“你忘了?上个星期天,你找我爸推销党章。就是你吧?”
大河马愣了一下。他确实推销过党章,确实含含糊糊地代表过什么部,敲开一张张门,夸耀他那些私印的新党章,比正版少一个错字,每本便宜九分钱。
“眼镜鬼,你小子认错人了。”
“没错,没错。当时我爸同意给单位订购两百本,你还夸我爸觉悟高,说以后要大力表彰什么的。”
“鬼扯,去去去!”
马哥脸上一块红一块白,转身想走,但宝宝的一些伙伴显然已注意到他,好奇地围了上来,瞪的瞪眼睛,捂的捂嘴巴,堵住了去路。
你原来不是大学生?
你是组织部门派来的?
太好了,你是代表党委政府来支持革命学生的吧?
不对,你莫不是来收集我们的黑材料?
…………
马湘南最大的本事就是脸皮厚,脑子快,大难临头扛得住。“哎哎,你们也不是孩子了。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知道么?”他干咳两声,眼珠轮了一圈,吸下几口橘子汁,总算赢得了应急的时间,然后拿腔拿调,说同学们好,同学们辛苦了,说上级领导是关心你们的,说这天可能要下雨,说最近又上映了一部日本影片……总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最终也没说党章的事。
待娃娃们还在努力理解他的意思,他早已发动了摩托。在这一刻,他眼睛特灵,看见了旁人看不见的远处招手;耳朵也特灵,听见了旁人听不见的远处吆喝。“在这儿呢!”“我就来!”……总之他眼下实在忙,身不由己,只能先走一步。
他后来其实也后悔。跑什么跑?轰什么油门?他卖党章又怎么啦?他大河马爱党爱政府又怎么啦?在他看来,屁话少说,三担牛屎六箢箕,这一党那一派其实没多少差别,都是奔米米而来——至少多数人是这样。谁要同米米过不去,那才是傻子。不是么,他卖党章是吃“红”米饭,赚的是公款和集团购买力;倒腾袜子、内衣、电子表什么的,是吃“黄”米饭,挖的是民间散户金矿。天下的米米都一个样。当然,他后来发现世上还是“白”米饭最好吃,一不要产品,二不必干活,糊几个募捐纸箱,立几块流动展板,就可以从民众那里“白”拿。上次外资某人士的罚跪辱华事件,就是让他撞上了“白”少爷。眼下不过油水更大的“白”大爷来了,门板也挡不住。
别看那些围观展板的是什么导演、教授、医生、工程师,他们脑子一热,其实同修鞋的卖菜的也差不多,也没多少心眼。搞定他们的关键,只是展板上的图片和文字要热血,要劲爆,而且募捐者们不能笑,不能乱说,得坚强,得悲壮,得惨兮兮,挨过打或受过刑一样,正气凛然并且戳心戳肺,有点戴镣长街行的烈士姿态,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风采——这形象这气质比讲道理要管用百倍。
也就在两天前,几块展板就感动过一个黑大个,某国营大型煤矿的老总,代表全矿工人来给“大基会”捐款十五万。
十、五、万?没听错么?他没见过这种疯子,当下差弟兄们立刻轰走。待对方出示工作证,出示自己的大学文凭,还有一些自己的见报文章,他还觉得那肯定是圈套,保不准就是路边三个茶杯轮流翻的那种,于是继续绷紧神经,随时准备打电话报警。
直到听完对方的话,才觉得事情难辨真假。对方是这样说的,改革就是要敢闯地雷阵,敢当弄潮儿,身逢一个伟大的新时代,真正实现人民当家做主,比他们在山上多掏两个洞实在要紧得多。这些话不像是疯话。对方又说善款不是国家的钱,都是计划外收入,不过是食堂结余和卖废品所得,因此更能体现工人阶级胸怀天下的一片热忱。这些话也不像是随口戏言。
看来这个烤红薯般的黑大个,真是被展板感动了,对展板上武大、中大、北大、厦大之类的联名呼吁也信以为真。可惜马哥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接下这一颗烫手的原子弹。他的草台班子连个银行账号也没有,怎么受得了这一补?
结果,君子只能割爱,马哥还倒贴了一顿饭。两人架起酒瓶对吹,片刻之后,马哥不省人事,滑到桌下去了,由兄弟们抬回家。
“小同志,别走呵……”黑大个还未尽兴。
“不走,不走,老子撒泡尿就来……”
结果,送马哥上厕所的同学也醉了,两人不知为何回错了门,以为席终人散,只好回家,最后连车带人倒在泥沟里,一直呼呼睡到天亮才被路人叫醒。
没料到,多年后,马湘南初尝列车软卧票的市场化,走进往日这一高干专享禁区,试着咳嗽、吐痰、放屁、捶桌子、跷二郎腿,突然发现隔壁包厢里一位看报人眼熟,忍不住上前问,这位大哥,你是不是姓郭?……
“你认识我?”
“你不认识我了?”
“我们见过吗?”
“见过的。你想想,那一年,1981年……”
“呵,对对对,你是马……马同学吧?”
“对,我马湘南呵,大河马呵。”
两人好一阵握手,摇头,呵呀呀,啧啧啧。说起当年的事,不胜唏嘘。但黑大个一直未提到那次捐款,即使被马哥提到也听而不闻。这里的意思,马湘南后来好像明白了。
直到这时,马哥才知道对方不再是国企老总,两年前已出任副省长,这次正要去某个国际交易会致辞。
“那时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点像一个时代的早晨。”副省长喝下马哥拿来的啤酒,神情稍显活跃了,摘下眼镜眺望窗外的山河,“那时的人们不无幼稚,也不乏热情天真。是不是?现在呢,找一个比喻的话,可能就是新时代的正午了。”
“这话怎讲?”
“也许,人们多了些成熟,也多了些世故。”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首长,没官话套话,开口就见水平。”
“你是中文系的。你该知道,好像是英国作家狄更斯说的吧?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马哥大惊,说你还是个学霸!
“我肯定漏了一两句,英文的更是缺三少四。这脑子,嗨。”
“你还能背英文?”
马哥这才发现对方手边是洋字码报纸,顿时吓得心虚气短:“首长,同你相比,我那张文凭就是废纸,只能擦屁股。”
对方笑了笑,说亡羊补牢,还来得及,都来得及。
“郭省长,”马哥觉得应该称职务了,更应把对方的职务往高里喊,“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办。从今往后,我大河马就是你的兵,你指哪,我打哪,你说东,我决不往西。不管你是分管财政、外贸,还是主抓国土、城建……哎,我猜你少不了要管外贸,没猜错吧?”
这里其实已暗伏玄机,首长不会听不懂。“百废待兴呵,各行各业都重要。一个人真要建功立业,最好是一专多能,触类旁通,在多个领域都有过摔打磨炼。是不是?”他没正面回答。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进来了,给首长送来几份批阅件,续了一下茶水,顺便看了马湘南一眼,好像他的花衬衫和尖皮鞋不该出现在这里。
马哥知道,副省长已不是当年的黑大个了,已有秘书来续茶水了,也学会了“王顾左右”答非所问了。自己是否该把“你”改成“您”,是否该在这个包厢跷二郎腿,确实也得掂量了。他只得怏怏告退。
不过,有了这一次旅途重逢,马哥宽大的办公室里,就有了一幅与副省长亲密合影的大照片,嵌在镀金雕花的大相框里,让来客们吃惊,争相打听有关故事。他肩上架一只金丝猴,手持高脚酒杯,当然不会说什么,只是眯眯一笑,让人们尽管去猜想。正如办公室里,他还有一些与将军、部长、大使、著名艺人、业界大佬的合影照,照片后面的故事同样不宜轻易告人。
出于同一种考虑,马总后来还有过一些神神秘秘的电话,比如在宴会包厢里推杯换盏之际,他可能看看表,突然起身告退:“对不起,我在前台约了一个美国电话,是郭省长的。”他向身旁左右点头抱歉:“你们慢慢吃,我等一下就回。”
在尚无手机的年代,他这一招屡试不爽。哪怕只是去厕所丢一泡尿,去花园里抽一两支烟,或是在大堂找一本花花杂志翻了翻广告,但只要攒够了时间,他回头就能让桌上的客户或朋友惊羡不已。
“打了这么长的时间,说什么党国大事呵?”有人问。
“我们讨论如何解决台湾问题。”他坏笑了一下,卖一个关子,“嗨,其实能有什么事呢,他说《沙家浜》里一段唱词他忘了,让我帮他记一记。一个越洋传播样板戏,差不多烧掉老子三百美金。”
他又显示出某种莫可奈何的神色。
“那你教会了人家没有?”
“我这驴嗓子还唱戏?我只好临时叫了个三方通话,让袁司令上。”他是指一位老将军,“人家那才是超级票友。”
人们更会惊讶不已。
当然,与那些人物的合影并非造假,郭副省长后来也真给他来过电话。对方开口就是急事,问他的工厂里或工地上,能不能紧急安排两百个农民工就业,就两百,不算多,以便处理一个群体事件。这是若干年后的一天。当时马总两肋插刀,想都没想,很快把事情安排下去,还连夜去当面汇报。他发现对方住在招待所,头上贴有白纱布,挂一网状外科头罩,狼吞虎咽一碗蛋炒饭。
他后来才知道,对方是在群体事件中被水瓶击中,怕老婆和老娘瞎担心,才暂时躲进了招待所。
马湘南大惊:“你好歹是一方大员,堂堂巡抚,怎么搞得像个地下工作者?警察都到哪里去了,搓鸡巴去了?”
“你以为是你们当年娃娃造反,打一打口水仗了事?”对方笑了,“工人最怕失业,农民最怕失地。你断人家的活路,兔子也要咬人。”
“当然。”
副省长感谢马总出手相助,但也无法多谈,放下饭碗还得去开会。临走时只是拜托了一句,这批人收得了还要留得下,千万要稳定。
“那难说。”马湘南摇头,“他们嫌工资低的,嫌功夫重的,嫌碗里肉少菜多的,嫌宿舍没电扇的……脚可是长在他们腿上。”
“你能稳定八成,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话既然这样讲……”马总打一响指,“好吧,一团狗屎我也替你吃了。”
“什么狗屎?你就当他们是我郭懿良的三亲四戚。人家大多是一份工钱要养活几口人的。”
明白,明白。
那一刻,马总本来想乘机诉诉苦,请对方来公司现场关心一下,又想邀对方一起坐飞机去地中海转转,再赠一块什么风雅兮兮的老坑端砚……但都没来得及说。想知道对方是否喜欢京剧,也没来得及问。他只记得对方吃完饭,用手抹一把嘴巴了事,热毛巾也没用上。他还记得招待所里有人把一些货箱搬来搬去,不知是什么意思。还有些人急匆匆来去,相互咬耳朵嘀嘀咕咕,不知是何情况。
附网友留言一则。人间极品闹药@肖鹏:不好意思,在下跟马湘南干过,略知内情一二。他确实是包装套路不少,比如当着客人的面,司机经常会给他送来一个报告,然后他很不耐烦地把报告甩回去,大声训斥:“这些小事也来烦我?去去去,我不是早就说过吗?十万以下的,你自己定。其他的事情去找黄矮子。不是一亿以上的项目,不要来问我。”他这种把地球挂在裤腰带上的霸气,说实话,就是我当年跟定了他的理由,也是我在他那里很快逃之夭夭的理由。
如果你愿意更多了解你这位老同学,可私信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