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是某家陶瓷公司最年轻的工程师。他瘦高个儿,皮肤白皙,戴着眼镜,颇有一股知识分子的清高气度。他既聪明又稳重,不少人都挺敬佩他,我更是对他敬重有加。
一天夜里,时间挺晚了,他突然来找我,跟我聊天,我们在一起胡吹乱侃,聊着聊着,不知怎么他把话题引到文物收藏的方面去了。接着,他似乎是极其自然地跟我说起了这样一件事——他说:
我有一个同事,对文物收藏有着浓烈的兴趣,不过他从不声张自己这方面的嗜好,因为他常常背后做一些文物的倒卖生意,以此牟利来贴补家用。他干了好几年,一直无人知晓。他从中赚了很多钱,他打算永远这么干下去。当家用已不在话下,他就想做全市乃至全省的首富了。
一天,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得到一个模糊的信息:据说杨树街有一个瞎眼的老中医,收藏了几十年的文物,可是几年前,他把他一辈子收藏来的宝贝统统拿出来,换了一把“一手抓”的紫砂壶。据猜想,这可能是一把罕见的、名贵至极的“贡春壶”。
你可能还不知道一把“贡春壶”所能给收藏界带来的震惊吧?这种在明朝就异常名贵的壶,现在全世界不知还存有几把,它的价值难以估量。我的那位同事对文物有着超人的敏感,他似乎嗅到了那把紫砂壶的气息,他凭着直觉断定这个传说是真实的。他的眼睛开始发亮,他决定无论如何要将那把壶弄到手。
他终于以求医的方式找到了那个老头,这并不困难,因为老头在许多年前曾因善治胃病而颇有名气。老头住在一栋破旧的小木楼上,楼下住着他的老伴和一个小孙女。老头已八十多岁,因双目失明而几乎足不出户,成天躺在躺椅上。当他知道来人是找他看病时,情绪异常地兴奋,因为十几年来,他差不多被这城里的人遗忘了。他认真地替“病人”号了脉,摸索着开了药方,并一再说:“要不是两年前眼睛瞎了,我只要一看你的气色,就知道病根在什么地方。”
此后,我的同事每星期都要去老头那里两次,请他“治病”。“治病”之余,则闲谈一些事。很显然,他们必定要谈到文物上面来,并且成为他们之间最热切的话题。很快地,这种热切的交谈使他们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治病”。老头在这种交谈中消解了许多孤独和寂寞,他对“病人”的感情越来越深,甚至只要几天不见“病人”上门,便会十分想念他。此时老头已知道了“病人”的住址,他有时竟忍不住想去找他聊聊天。不过,他们都还从未提起过紫砂壶。
三个月后,一天晚上,我的同事带了两个清初的官窑盘子去老头家,故意以炫耀的姿态请老头欣赏。老头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可他还是出于习惯,将盘子凑到电灯下仔细地端详,双手不停地在盘子上抚摸,表情忽而兴奋、忽而疑惑、忽而茫然。到后来,他的脸上渐渐泛出一层紫红,呼吸也越来越紧,突然,他一连串嚷道:“这算不上什么,这没啥稀奇的!你不信?好吧,我要给你看一件宝贝,一件真正的宝贝!你的这种盘子跟我的宝贝比起来,简直是废砖烂瓦!”老头气喘吁吁地说着,颤巍巍地走到床边,伸手在被窝里摸索了一阵,魔术般地捧出一把很小的壶来:
“你看吧,现在你好好看一看,我还从来没给人看过呢!这是一把真正的贡春壶!你看这造型,大巧若拙,让人百看不厌,看吧,你看,你见过这么细腻的砂质吗?你再看这壶底,还有当时名匠留下的指纹呢!他也许捏了一辈子,才捏成这么一把壶呢!现在你见识到了吧!现在你知道什么叫宝贝了吧?”老头满脸通红,嘴角冒着白沫,如同一个高烧病人在呓语。他的眼皮不停地跳动,一丝眼白忽隐忽现,他说:“你别以为我看不见它,我眼睛瞎了,可我心里把它看得清清楚楚。你拿着好好看一看,掂量掂量它多么轻,它在你手中好像什么也没有。”老头说着,将那把紫砂壶捧给我的同事。他的动作稳健而轻捷,仿佛年轻了几十岁。
我的同事接过那把壶,霎时屏住了呼吸。他紧紧盯住老头那张异常激动的脸,缓慢地、然而毫不迟疑地把那把贡春壶塞进右边的衣兜里,同时从左边衣兜中掏出一把几乎一模一样的仿制壶。他努力用感叹的语气说:“这真是一件神品啊!”说罢便把那把仿制壶交到老头手中。他已经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老头接过壶,抚摩着,脸上忽然现出惊疑之色,随即说道:“你看,这神品果然奇异,刚才在我手中还是温热的,一经陌生人的手,就变得冰凉了。”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你不知道,它很有灵性,要是没有它,我是活不到今天的。”
就这样,我的同事拥有了这把贡春壶,谁也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因为老头是瞎子,根本无法辨别真伪,而他的家人,根本没有能力辨别真伪。他甚至想:既然贡春壶对老头来说仅仅只是一种精神慰藉,那么仿制壶也能起到同样的效用。从人道角度看,这种欺骗并不算十分罪恶。
一个月后的一个中午,当我的同事仍沉浸在因骗取了紫砂壶而产生的各种复杂情绪中,老头的孙女突然来找他。她哭着说她爷爷快不行了,叫他赶紧去一下。他踌躇了一刻,最终断定小姑娘所言非假,便匆匆赶到老头家去了。
老头已经奄奄一息。他挣扎着支开了其他人,把我的同事单独叫到床边,断断续续地说:“你别见外,我叫你来,是要托你一件事,我要托你替我保管这把紫砂壶,你别见外,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懂古董的人。再说,你心眼好,只有好人才配有这件宝贝,把壶送给你,我最放心,你不会卖掉它的,你舍不得,我知道,你和这壶有缘分,你别见外……”老头说着,从被窝里掏出那把焐得发烫的仿制壶,塞到我同事手中,便断气了……
我的哥哥说到这里,戛然止住了。他用右手紧紧捂住额头,显出很疲惫的样子。我叹了口气,感慨地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故事啊!没想到你能把一个故事说得这样好,像小说似的。”
“因为你不知道,”我哥哥抬起头说,“故事中的那个同事,其实就是我自己。我实在没有勇气用‘我’这个人称来讲述这件事。”我哥哥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两把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紫砂壶,搁在我的茶几上:
“现在,你说,我该怎么办才是啊?”